六月癸卯,皇太子拓跋恂前往平城,赴太师之丧。
拓跋恂只有十三岁。皇家的孩子素来早熟,他似什么都懂,又似什么都不关心。这恰是最让人怀疑的。
我婉转地问:“皇上真的让皇太子去么?”拓跋宏说:“皇太子的身份,在礼仪上应该能够代表朕了。”
我摇头一笑:“臣妾并不是这个意思。”心底窃窃思量,怀疑拓跋恂与镇守平城的东阳王等人关系不浅,不知他是有意呢,还是偶然?但这番话却不可直言。拓跋宏亦不明白,只是笑道:“你是担心恂儿么?十三岁的孩子,也该历练一下了。”
言尽于此,且冷眼旁观罢。
七月,父亲的灵柩被迎回洛阳。我与母亲再度相见,相拥对泣。丧葬礼毕,悲喜褪去一层,心上的茧自然又厚了一层。
冯家,轰轰烈烈的时代终于过去了。纵然后位还在,朝中却无实权人物了。那么,这后位亦并非牢固吧?
八月间,拓跋宏陪我上邙山拜谒父亲的坟墓。拓跋勰亦轻车相从。一行车驾从洛阳城中穿梭而过。单纯属于民间的诸般喧闹,被隔在厚重的车帷之外。那隔不断的,却是令人恍惚的亲切与温和。然而,也顾不上了。
车驾出了皇城。拓跋宏掀起车帘,指给我看,那远处苍茫的山下,白石砌起的一圈墙垣:“那就是长陵。”我蓦然想起,他那日曾说过合葬的话,就是此地么?一时便怔忡起来。
“妙莲,你想什么?”他问。我回过神,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一笑,便有一丝残忍。他又问:“你笑什么?”本该幽怨的逼问,却被我悉数化成温婉的叹息:“臣妾笑自己痴心呢。说什么合葬,臣妾并无那样的资格。”
他的神色,瞬息黯然。他懂得我并未倾吐出来的半句话:只有皇后,才能与他合葬啊。但无可奈何,他不过是低头叹息。
我逃避一般,将头转向车外。只见另一座低缓的山坡上起了一处新坟,下意识地问:“这是……”刚一出口,心中猛然一震,已经明白过来,拓跋宏却又说道:“是文昭贵人的坟墓。”
我默默地低下头。今日心绪悲凉,竟惴惴地想起“报应”两字,耳畔有风声,却又夹着沉埋经年的一句话:“除了我,没人能带给你报应。”
那人呢?我心中风驰电掣一般,掠过往事的影像。炎热的天,忽然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凉意。
到了山头,拓跋宏下令除去冠盖。
父亲的坟墓是新近建成的,但有清净肃穆。山顶风疾,吹得我衣袂翩翩,泪水才刚泛出,却又风干。
拓跋宏持香遥拜,默然久立。拜毕,他忽然叹道:“若太师还在,今日改革的阻力会小一些吧。”我无语,本是留了余地待拓跋勰接口的,然而,他亦是无言。
拓跋宏一摆首,见道旁苍松翠柏,高下相间,忽又回首道:“你二人皆是精于汉学的,今日可有文思?”
我淡淡一笑:“皇上说笑了。臣妾并无文采,何来文思?歌咏之事,就看始平王罢!”明明感觉到拓跋勰清目一眄,也全作不在意。他略欠身,谦和地说:“昭仪谬赏了。”
拓跋宏望着他微笑:“彦和,这里并无外人,何须如此俗套?”并无外人?我心中一怔。他又道:“始平王是我朝的才子,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彦和是否可以一试?”
拓跋勰的面色却是微微一变。曹子建的七步诗,藏着兄弟相煎的因果。今日,纵然说者无心,听者却不能不细细揣摩。我亦觉得有些不妥,默然看了拓跋宏一眼。他会意,立刻温和地解释道:“朕并无别的意思。卿可为子建,朕不为子桓便是。”
“臣不敢。”拓跋勰诚惶诚恐。随后,又以至诚的口气说:“臣虽不才,见陛下心怀忧虑,也愿逞才借势,口占一诗,以慰君心。”拓跋宏颔首道:“那么,你就上前来,大概十来步,能成诗么?”
拓跋勰不答,却果断地迈出了第一步。他谨慎,而又自信,凝神而思,一面又缓缓迈出一步,同时朗声念出:“问松林,松林经几冬?”起头便是一片萧肃,我和拓跋宏对视一笑。拓跋勰已是第四步了。
“山川何如昔——”他从容走来,目不斜视。拓跋宏以赞许的目光示意他继续下去。他思忖着,脚下却并不停滞。当他走到拓跋宏跟前时,正好念出最后一句:“风云与古同?”
“好,好极了!”拓跋宏笑着赞道,“朕明白你的隐喻。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又笑着问我:“妙莲,你可留意到,他走了几步?”我略一迟疑,还是准确地说:“十步。”
拓跋勰忙欠身逊谢。皇帝却已吩咐侍从准备纸笔了。因他雅好文学,时常即兴落笔,诏书亦是亲自草拟,倚马可待,因而,即便是出巡,文房用具也是随行的。他说:“彦和,朕今日便了却你一桩遗憾罢。”
拓跋勰微微一惊,但并不出言追问。笔墨已备,拓跋宏却负手立于松冠之下,只伸手指了指侍从刚摆上的一条长几,眼睛望着我,说:“你写,朕来口述。”
我亦有些吃惊。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坐到几前,持笔蘸墨以待。拓跋宏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诏曰:弟勰所生母潘氏早龄谢世,显号未加。勰祸与身具,痛随形起,今因其展思,有足悲矜。可赠彭城国太妃,以慰存亡。”
“皇上!”拓跋勰顿觉意外,又觉不安。拓跋宏笑道:“你的生母早年谢世,先皇未及册封。朕即位后,本该为她加封号的,奈何当年太皇太后在位……”我不觉停了笔。他又说下去:“今日借诗追封,朕拖延至今,对你不住。”
拓跋勰惶恐,欲下拜,拓跋宏却已轻轻地托住了他的手臂。他摇头叹道:“彦和,你不该如此见外。”
我亦叹息,竟是从来不知,拓跋勰也有这样一段伤心事。复又低头,提笔写完最后一行:“可赠彭城国太妃,以慰存亡。”写到“彭城”二字,不觉微微一怔,按理,当为“始平太妃才是,为何是彭城?
拓跋宏随后解释道:“宋王重病,无法摄南方诸州军事,朕打算徙封你为彭城王。”拓跋勰谢恩。我却吃了一惊。彭城是临近南朝的军事重镇,拓跋宏将最爱重的弟弟封到此地,显然是准备把南方诸州的兵权委于他手了。难道,又要南伐?
我悄然看了拓跋勰一眼。他如此年轻,眼角藏蕴秀气,眉梢敛带清刚。我们两人,同年,却注定不是同心,不能同命。我看他的人生,风华正茂;他看我的人生,纵情得意。然而,我们各自又有各自的落寞,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注:这次赋诗本该在铜鞮山,而非邙山。拓跋宏也作了诗,但史书上查不到原文,只好略去了,让拓跋勰独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