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便是中秋了。
暑气褪去,秋意渐浓,拓跋宏携妃嫔同游华林园,观景阳山。这一行如花宫眷,满目锦绣,惟独少了皇后。众人不敢有一字言及,私下里却道路以目,少不得暗暗揣测一番。
拓跋宏只当没这回事罢了。游目骋怀,江山多娇尽收眼底。他心情甚好,唇边的笑意自自然然;亦时时相顾,拈了些寻常话语,看似随意地与我说着。其他人,倒有几分陪衬的意思了。
我心中虽欢喜,但众人面前,不知怎的,竟也有几分羞涩。仿佛这人生,只是初见。
黄门侍郎郭祚见皇帝笑意融融,便适时奏道:“山水者,仁智之所乐。臣请修整园林,以便陛下在政务之暇能有个赏心悦目的去处。”
我含笑望着拓跋宏。他浅浅一笑,却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果然,他如是答道:“昔日,魏明帝以骄奢失于前,朕岂能步他后尘?”
众人皆赞他贤德自守。我心中的欢喜却蓦然冷却。眼中含着清愁几许,只在很近的距离之下,才轻声笑问:“青春年少又有几何,皇上何不恣意一回?”他侧首看我,笑容中也有悲凉:“妙莲,我不可以。”
端庄的笑意到底掩去了我心底的怆然。
这一日游乐,心中便忽悲忽喜。喜的是自己风华正茂,他如今又是这般眷顾,人前人后既不避讳,亦不张扬,惟有坦然而已;悲的却是这名分的拘束,以及一切顺遂之后,那暗自埋伏的宿命。
到了夜间,清辉照拂花林,又燃红烛,又照红妆,又歌舞宴饮,又诗赋助兴。
冯清不在,拓跋宏便留了身边的位置与我。我心中是不屑的,轻拂衣衫,仍在属于自己位份的位置上安然坐下。他的目光轻移过来,疑惑而又遗憾,还有轻微的嗔。我掩了口,向他一笑。他不动声色,却不自禁地衔起了一丝微笑。
布菜斟酒间,我上前跪坐于他面前的横几之侧,附耳道:“陛下似乎该派人去接皇后。”他面色微微一沉,眼睛仍望着前方,满殿舞衣翩跹。须臾,他轻声道:“妙莲,你不要管她。”
我言不由衷地说:“帝后失和,怕有损皇上清誉,臣妾心中不安……”他神情一怔,半晌,摆首道:“皇后留恋平城。她一日不换汉装,不说汉语,朕决不见她。”
这般僵硬的口气,我便放心了。于是越发做出为难的样子,轻声道:“白天游园,皇后不在倒也不妨;夜里开筵,这么重要的位置缺了个人,恐怕不妥,明日还不知会生出什么闲话呢。”他执杯,轻轻抿了抿,我已觉察到他的犹豫,又道:“皇上只要点头就是了。皇后到了,臣妾自去奉迎。”
他有些惊讶,看了我一眼,没有作声。我随即解释道:“皇后晚到,难道要这么不声不响地进园子里来么?皇后与臣妾有些成见,臣妾也想借这个机会……”他轻轻说了一句:“皇后固执得很,只怕你……”
“皇上放心罢。”我笑了。他含着歉意说:“你这样委曲求全,朕于心何忍?”
我笑而不语,又为他斟满一杯。这才起身,悄然退到殿外,吩咐殿前候召的侍从:皇上口谕,接皇后来华林园赴宴。然后,再次入内,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暗暗向拓跋宏微笑示意。
重新入座。心中仿佛被什么事牵挂住了,烦忧莫名,却并非单纯为了冯清。我终于再度起身,轻步退到殿外。
月色一直照到廊间。踏着一地清辉,渐行渐远,心中忽然一冷,我岂是真心为拓跋宏与冯清和解?不过是要让她的鲜卑衣裙,在一片汉家霓裳中显得尤为刺目;让她的鲜卑话音,在一室中原正音中显得尤为刺耳罢了。
走开去,却听见渺茫的笛声。那音色甚是清旷,譬如幽泉一缕,只是一缕罢了。
我知道是他。循声而去,默然立了一晌。人虽浸润在笛声中,心思却悠然已远。那人未必不知,却仍然拈了新调,静静地吹完。待他回头看我,我不禁戏谑道:“有人偷听,难道笛膜也没有破么?”也惟有拓跋勰,闻言一笑道:“惟有弦断,又何来……”他忽然停住,因我是操琴之人,“弦断”二字已是不吉。
我淡淡一笑,也无甚话说。他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玉笛,渐渐敛去了笑意,道:“臣有一事相告。”我没有说话,心知此事并不寻常,神色凛然一正。他以淡漠的语气陈述道:“文昭贵人的两个哥哥,高肇和高显,从辽东来到洛阳,他们找到我的府邸,请求觐见皇上。”
静默了片刻,我沉着地问:“这两人如何?”拓跋勰摇头道:“不过尔尔。”即使不过尔尔,我也不能让他们分享高贵人的哀荣。好在顾虑毕竟少了一层,因笑道:“那么,殿下又何须为难?”
这句话,逆转得太快。拓跋勰又是一怔,笑意却渐渐浮现出来:“正因为他们不过尔尔,臣才斗胆告知昭仪。”我看着他的眼睛,以审视的目光,声音是冷的:“我也明白,正因为他们不过尔尔,你才敢欺君。”欺君二字,有些重了。他面色忽然一变。
我笑道:“你何须特意告诉我?彦和,你要与我做一笔怎样的交易?”我心里终是清醒的。他惊怔,许久之后,才怆然一笑:“请你原谅,我另有为难之事。”我挑了挑眉,静静地望着他。
他说:“昭仪如今收养了二皇子,必然不愿他凭空多出两个舅舅。那么,臣可以设法打消此事。只是——”略一犹豫,他终于抬首道:“臣希望能要回那面琥珀刻兽。”
遥远的记忆刹那倾塌。我失色,突兀的凉意从心底的最深处,慢慢地、慢慢地涌上来。我在压抑中轻笑出声:“彦和,你不再是当日的始平王了。”说着,自己先是一怔,他如今已徙封为彭城王。
他说:“并非臣吝惜那面琥珀,只是圣上所赐,独一无二,臣唯恐日后有失,对昭仪不利……”浑身冰凉彻骨,我含着单薄的笑意:“自我回宫,你我并非今日才见面,你既想要回去,早日开口便是了,何必拖到现在?”他目中一点恍惚,道:“臣不敢,不敢辜负……”
我冷冷一笑:“不,你是开不得口,非要借了这个机会。你这件心事想必存了很多日子吧,怕后患无穷么?”他欲辩,却又默然。这样尖锐的质问,他到底也平静地接受了。
我正色问他:“彦和,你当日为何不告之皇上,我出宫时你曾来相送?”他怔了片刻,才缓缓说:“臣欲言而又胆怯。”
他亦是多心多虑之人。我无法苛责,只是忍泪而笑:“那你当初何必……”想起当时,那是我几近绝望中唯一的慰藉。莫非只是他年少气盛下的冲动?我于君王的情爱,多少都灰了心;只感激拓跋勰曾欣赏,曾相知,这红尘岁月,纵是莲心苦,亦有些甘味。
“当初,以为就此诀别,永无相见之日。”他这次却很快接过话去,“我以前说过一句话,你或许不再记得了。”他如当年一般,深沉道出,“我要守为臣的本分,也会为你计量。”
心中霎时悲喜参半。我的泪水咽了回去,心到底还是冷却了。又过半晌,待诸般心思都沉了下去,我淡淡地说:“可惜了,你不早说。”
他忽然紧张起来:“难道……”我抬手抿了抿鬓发,眼睛望着别处,漫不经心地说:“这些旧物,都留在平城家中了。”他望着我,竭力控制住疑惑的神情。我笑道:“我回宫那日,你也在冯府。如此仓促,难道我还整理旧物么?”
他惟有默然。此时月明星稀,却有一团黑影倏然掠过,撞得树枝猛然一颤,拓跋勰微惊,猝然抬头:“那是……”
月色暗了,几片落叶悠然坠下。我忽然恣意地笑了,声音清凌凌的:“殿下原来不知,那是乌鹊呀。这种鸟儿常栖息在枝桠上,对光线最是敏感。月影明暗,细微处的变化,常常惊飞它们。”
那嘶哑的鸣叫声,无限凄凉,终于渐渐远去了。我怅惘而又欢喜地笑着:“听,乌鹊的叫声,真是凄凉极了。”
真是凄凉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