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七月废后,京畿久旱不雨。便有街巷流言传入宫中:左昭仪恃宠弄权,皇后含冤被废,上天以干旱为警示。
我怒,然而当着王肃的面,只是一抹冷笑。此刻,我们正立于崇虚楼下,楼前守卫森然,门户紧闭。元宏自闭于楼上,已有两日。这两日,他未曾进食,说是洛阳久旱,若真是因为人君失德,他情愿以绝食来乞雨。
我惊惶之中忙派人请王肃和元勰进宫。王肃先到,却将坊间流言告之于我。我怒归怒,心里还是冷静的,随即问:“皇上是否听闻?”王肃但笑不语,我心中已沉了下来。他似有意,又似无心,道:“昭仪猜测,是谁告诉皇上的?”我尚未理出头绪,只听得三个字:“皇太子。”
竟是他。我起初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却在情理之中,因而沉默不语。王肃又说:“我当时也在场。皇上当面训斥了太子,指责他不该听信坊间流言。”我苦笑,元宏若真的不以为然,如今又何须绝食?
王肃还欲出言,却远远望见元勰的身影,半截话也就吞了下去。元勰走近,未及寒暄,就焦虑不安地问:“皇上还在楼上?”我轻轻地点一点头。他不禁急道:“昭仪为何此时才说?”
我听出了一些埋怨的意思,顿觉委屈:“我亦是今日才知道。殿下以为我与皇上是朝夕相伴么?”元勰默然,目中似乎衔了一丝歉意,随后叹息一声:“皇上又何苦引咎于自身呢。”我忧惶不已,几欲落泪,心知元勰此言是因我而起。我举目看他,目光或许可以传递心迹,他却已转身而去。
疾步上阶,在他意欲叩门时,白整前来劝止:“皇上有命……”元勰犹豫了,道:“烦你上去传话,圣上万金之体,荷社稷之重,不可轻易损之。京畿干旱乃是节气所致,与人君无涉。若皇上执意不肯进食,那么,臣等也不敢进食。”
白整去而复来,回道:“皇上说,若真是天谴,那必是因为人君失德,与他人无关,故数日不食,以示惩戒;若非天谴,身为人君也应和百姓同甘共苦,何心进食?至于卿等,不当以绝食相要挟。”
元勰站了片刻,终于黯然回转。王肃一直负手而立,见元勰退下,才微微一笑道:“我略通一些天象,若我判断得不错,这雨大概也快下了吧。”
至夜间,果然有人来报:四郊有雨。此时,我正于偏殿中休憩,闻之,如释重负,疾步赶到崇虚楼前。一直守候于此的元勰,以明亮的笑容回头相视。我微有些惊讶,为他目中深深的欢愉。
王肃与他相熟,既松了口气,便闲谈起来:“似乎忘了恭喜你,听说彭城王妃怀了身孕?”我一惊,最初的感觉却并非欢喜。元勰在未成亲前,已有妾室,生有一子,名子直。媛华此时怀的,是他的嫡子。
“恭喜。”我终于淡淡地说,心中越发孤独,但仍是至诚的口吻。元勰道谢,又含笑道:“昭仪,上次的事,请放心罢。”我怔了怔,才想起是高贵人兄弟的事,然而,一个“谢”字却无法出口。王肃并不知道此事,亦不相问,只是仰头望天。
夜风卷着单薄的凉意。终于,雨丝润拂,由疏至密。侍从忙不迭地在我们头上张了伞。崇虚楼上,门户怦然洞开,清肃之气随风倾来。元宏凭栏,向我们微笑颔首。
那夜,伴他进食。我微笑着为他挟菜,眼神却有些郁郁的。他终于问道:“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告诉他,彭城王妃有孕在身。陈述之后,又轻声感叹:“那么多年,身边的孩子是越来越多了……”
元宏放下筷子,有些怔忡地望着我。“恪儿不是你的孩子么?”他恳切地说,“朕的孩子,你不可以当作自己的孩子么?”我忽然湿了眼眶,为他话中的信任与亲昵。然而,到底有一种悲凉,终生萦绕:难道冯家的女儿,注定命中无子?
默然半晌,终于抬头笑了笑,话题也随之转到了今日之事:“皇上近两日的举动,实在任性。”他微笑道:“朕为你洗去污名,也是任性么?”我心中忽然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刹那,只是不信。
他又道:“所谓人君失德,就让朕来承担骂名……”我急切地打断他:“不,不,臣妾宁可……”他轻轻摇头,伴随着窗外簌簌的雨声,清晰地说:“若不为你洗去污名,朕日后如何册封你做皇后呢?”
但为何,他眼中悲伤如许?
这一年的八月,元宏准备去嵩山。
临行前,他将后宫诸事托付于我。这其中,也包括了太子元恂。他告诉我,太子的师傅,李冲和高道悦屡屡上书,说太子不好诗书,常思北归。
“朕已经责罚过他了。朕近年忙于朝政,对皇子们疏于管教,尤其是皇太子。”他叹了口气,极其恳切地说,“妙莲,我这一离京,一切都拜托你了。倘若太子有什么过错,你尽可责罚。”
我郑重地点头:“皇上放心去吧。”
如今,我唯一欠缺的,只是皇后的金册金宝。我倒不急于一朝一夕,毕竟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只是对于元宏的心思,终究有些不放心罢了。如今听他这般托付,才算松了口气。
才过了几日,元恪忽然说起:“太子在东宫私著胡服。”我感慨,恪儿实在是很细腻的孩子,他还不理解这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但他知道孰亲孰疏。我淡淡一笑,并不让他懂得太多。
待他走后,我略一沉吟,一声招呼也不打,径往东宫而去。元恂措手不及,珍馐玉膳不及撤去,丝竹管弦不及噤声,甚至连明令禁止的胡服也不及换下。我在门扉处站了片刻,很多个念头转瞬而过。
元恂尴尬地整了整衣冠,挥手斥退了众人。四周重归寂静。这一静下来,便有了些对峙的意思。元恂才十四岁,然而傲气、矜持,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他静静地开口道:“昭仪,请坐。”待我坐下,他却紧紧地盯着我,仿佛逼问:你所为何来?
我心中并非不惊不惧,但仍然温和地笑道:“并非有什么大事,只是碰巧经过。”他不信,掸了掸襟前的衣服,笑了,颇有些挑衅的口气:“昭仪觉得这身衣服如何?”
我心中叹了口气,很清楚地意识到他对我的敌意,一半是因冯清,一半是因汉化,遂笑道:“不错。鲜卑服适合骑射。”他惊诧,一时无法接口,面上的戒备之色却消泯了几分。我暗暗一笑:到底是个孩子啊。于是,继续说下去:“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他还是中原人呐,也穿胡服。”
元恂惊讶道:“我还道昭仪热衷于汉化呢。”我说:“并非热衷。女子穿汉服,自然显得柔美;而男子呢,大可不必,因为鲜卑男儿是要拿马上功夫说话的,若换了汉服,岂不把这个传统给丢了?”瞥见元恂深以为然的表情,我又戏谑道:“这个道理,就好像殿下尽管不乐意汉化,刚才看的歌舞却是汉人的……”
元恂大窘。我又道:“殿下不必惊慌,今日所见,我断然不会告之皇上。”元恂起初不语,忽然敏感地问:“如此说来,昭仪受了皇上的嘱托,今日是为窥察我而来?”
我心中一惊,瞬间又转了个念头,刻意作出为难的样子,说:“不瞒殿下……是的。”元恂目光一翻,漠然而又不屑。
我轻声道:“不妨告诉殿下罢。您的师傅,中庶子高道悦,日前多次上折,说太子不好诗书,常思北归。”我不说李冲,因他德高望重,恐怕元恂也不敢心怀不满。而元宏曾说起过:“高道悦生性耿介,敢于直言犯上,朕特意让他做太子的老师。”我想,高先生或许是可以利用的。
果然,元恂凝神一想,恍然道:“果然是他。”我又道:“正是为此,皇上近来对太子多有责备。也因此才托付臣妾,多留意殿下。今日,也是高大人向我禀报……”元恂在我刻意的停顿中,开始沉不住气:“他……他说了什么?”我随口道:“他说,太子密谋北归,应尽早上报皇上。”
目光在每一个字的间隙里,仔细地打量着他。我道他只是思归,并不预备付诸于行动,却见他流露出极不自然的神色:震惊、恼恨,以及心虚。我不动声色,说下去:“我自然不信。但高先生说,‘若昭仪不信,但见太子在东宫私著胡服,就可知其用心了。’……”
“他凭什么!”元恂不久之前刚受到皇帝的责罚,本就心怀怨气,此刻越发愤懑,“他竟敢这般诋毁我,我非……”到底是有些心眼的孩子,到了关键时刻,又变得谨慎起来,另起话头:“昭仪,这些话,你又何须告诉我?”
这显然是不信任的表现了。而我早已想到,因而从容说来:“皇上将你托付给我,这样的责任,我担不起!我不过是左昭仪的身份,本身又无所出,虽不至于笼络殿下,也不敢与殿下为难。”元恂略微释然,轻轻点了点头。
我慢慢地说:“我只求自保。我自然不会上书皇上,因为不愿担上挑拨之名;但若是皇上知道你私著胡服,谋划北归,我就落了个隐瞒纵容之罪了……”
听得“北归”二字,元恂微微动容,但并不急于否认,而是不以为然地哧笑一声:“你既然只求自保,那就置身事外,只当不知道罢。”
“事到如今,我如何自保?”我颇有些逼迫的意思,同时,以欲言又止的神情提醒他。他沉吟道:“你是说,高先生……”我接过话茬:“高先生受皇上之托,东宫之事,当悉数上报。”
元恂咬牙,冷笑道:“我毕竟是太子,不信奈何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