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两人之间,只余下长秋卿白整。我踟蹰不言,虽不与元宏目光相接,却分明能感受到那冷厉的锋芒。他并不让白整退下,我心知这是他刻意的疏远和猜忌。但我又如何启齿?
静默了许久,元宏终于命白整以绵塞耳,再轻声唤他三遍,白整没有回应。元宏叹了口气,坐于居中的胡床之上,道:“说吧。”
分明已下了决心,事到临头却还是凄惶不已。半晌,元宏指了指东楹,示意我坐下。我惴惴地坐了,距他二丈有余,目光轻轻一瞥,他黯然的眸子里无声息地泛起流光一束,定定地凝望我,竟让我有惊心动魄之感。
我终于艰难地开口:“陛下,臣妾有罪,甘愿领受任何处置。但,臣妾与彭城王,确无半点私情……”听得“彭城王”三个字,他眸中忽然一滞,继而怒道:“事到如今,你还狡辩?既然与他并无私情,为何朕方才质问你时,你不作辩解,却是伏地请罪?”
我摇头道:“臣妾确实有负皇上,但那个人,并非彭城王……”他一愣,随即一笑,冷冷道:“妙莲,你仍在骗我?”这一问的脆弱,被他的坚忍所掩盖过去,他又说:“你编这样拙劣的谎言,是为了保全他?”说到那个“他”,几乎是切齿的。
我霎时默然。若说与元勰有情,我心中先已不堪承受,似乎这一生暗怀的情愫,就此被扭曲。这种苦痛,终于压过了我的羞耻心,我望着元宏的眼睛,说:“不,陛下,臣妾敢指天发誓,不是他。”元宏的眸中也怔忡起来,道:“那高菩萨又何必诬告你们两个?”
“是高菩萨,陈留公主所言,并没有错……”我低弱地说着,仿佛自行将最不堪的伤痕曝于日下。元宏隔了一晌方问:“那面琥珀举世无双,你又如何解释?”我忍泪道:“我出宫时,彭城王曾来相送。他以琥珀相遗,皆因御赐之故。”元宏一言不发,徐徐拾起了那面琥珀。
我轻声道:“因是御赐之物,必然沾了皇上的气息,因此留下来,做一个回忆的凭证……”元宏凝神端详着琥珀,并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我又说:“臣妾在家养病时,确实见过彭城王,但我们之间只是叙旧,小弟冯夙可以作证。彭城王的品行,您是清楚的……”
“够了!”他忽然出言阻止我说下去,然后将那面琥珀塞入袖中,神情平静。而我心如死灰,深知有些事情只可咀嚼于心间,断断不能拿出来辩白,何况是面对君王。一念及此,心意决然,我终于说道:“陛下若为如何处置臣妾而为难,臣妾倒可以成全陛下的体面……”
他看了我一眼,微有些惊异。我轻声道:“皇上请去中宫搜查,臣妾行巫蛊之术诅咒皇上,罪证俱在……”他大惊。我却释然了,心道,他必得废黜我,巫蛊总好过其它罪名吧?何况这其中又牵扯到彭城王。
“难为你还顾全朕的体面。”元宏终于笑了,蓦然又切齿道,“可惜,巫蛊的罪名可以废去一个皇后,却不足以赐死她。”我心中惊痛,怔怔地凝视他半晌,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疲惫不堪,一丝表情也无,然而那冰凉彻骨的眼神,我是明白的。
此时,还有什么可说呢。为一时意气所激,我霍然起身,白整背对着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他腰间的短刀。寒光一闪,白整迅速转身。然而,还是迟了。我既持刀在手,他便不敢轻举妄动。而元宏亦在刹那间起身,失神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妙莲!”
这一声,使我刹那间的决心顿时恍惚起来。怔忡之间,白整已轻捷地击了一掌在我臂上。我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咣当”一声,元宏疾步走上,抢在白整之前,用力将刀踢飞,直到我不可触碰的角落。
我流泪微笑,仿佛赌气,也仿佛委屈:“臣妾忘了,御前自刭,是有伤圣德的。但陛下可以行刺之罪,赐我一死。”他怔怔的,不说话。我又笑道:“陛下不是要我死么?”
须臾,殿外有人禀报:“彭城王、北海王求见!”
元宏这次回京,仍是彭城王元勰和北海王元详伴驾。听到彭城王,我们对视一眼,又都仓促地避开了。
殿门洞开,两位王爷见此阵势,逡巡而不敢进。元勰躬身道:“臣适才有事禀报,在门外听闻刀刃之声,恐有动静,故斗胆请见。”转瞬望见地上的短刀,他顿时失色。
元宏走上几步,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见元勰正望着他素来钦敬的兄长,坦然而又至诚。元宏平静地说:“进来吧。”我吃了一惊。元勰亦有些吃惊,正犹豫着,元宏又道:“昔是汝嫂,今为路人,你何须回避?”元勰即刻低头,忐忑不安道:“皇上,尊卑有别,臣不敢预闻宫闱之事。”元宏冷笑道:“不敢预闻?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元勰惶惑,却踟蹰难言。
“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北海王元详终于小心翼翼地问。
“皇后想以刀刃插我肋上,你进来审问她,不必为难。”元宏面对的是两位弟弟,字字句句却只对着元勰一个人,“怎么,让你难做了?”不知情的人,或许浑然不觉,譬如元详;而知情人,却被这咄咄逼人的气势惊得透不过气来。元勰是半个知情人,他惊怔,只是一味望着他的兄长,无奈而悲悯。他刻意忽略了,还有一个憔悴狼狈的我。
我的心却已提到喉口,吐不出、咽不下,终于等到元宏开了口:“罢了,送皇后回宫。”似乎所有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他仍是疏淡的口气,轻而易举就抹去了方才惊心动魄的僵持。
我恍恍惚惚地步出含温室。从元勰身边走过的瞬间,他目不斜视,我亦目不斜视,却在他暗青色的衣袍从我的余光里消失殆尽之时,流下两行泪水。
“皇后行巫蛊之术,理当废黜。但冯家女不能复相驱逐,且让她在中宫空坐。”习习夜风传送着元宏虚渺的声音,“朕不过是念在文明太皇太后和太师的面子上,并非对她还有余情。”
仍是重翟羽盖金根车,驾青辂,青帷裳,云虡画辕,黄金涂五采,盖爪施金华。寒夜里春风拂面,这一刻如醍醐灌顶:元宏方才那一声“妙莲”,竟是不忍于我的自刎。那短暂而突兀的瞬间,他的念头里还牵挂着我的生死。
我无力地倚着车帷,彻心彻骨地酸痛起来。
附《魏书》关于这一节的原文:
(孝文帝)至洛,执问菩萨、双蒙等六人,迭相证举,具得情状。高祖以疾卧含温室,夜引后,并列菩萨等于户外。后临入,令阉人搜衣中,稍有寸刃便斩。后顿首泣谢,乃赐坐东楹,去御筵二丈余。高祖令菩萨等陈状,又让后曰:“汝母有妖术,可具言之。”后乞屏左右,有所密启。高祖敕中侍悉出,唯令长秋卿白整在侧,取卫直刀柱之。后犹不言。高祖乃以绵坚塞整耳,自小语呼整再三,无所应,乃令后言。事隐,人莫知之。高祖乃唤彭城、北海二王令入坐,言:“昔是汝嫂,今乃他人,但入勿避。”二王固辞,不获命。及入,高祖云:“此老妪乃欲白刃插我肋上!可穷问本末,勿有所难。”高祖深自引过,致愧二王。又云:“冯家女不能复相废逐,且使在宫中空坐,有心乃能自死,汝等勿谓吾犹有情也。”高祖素至孝,犹以文明太后故,未便行废。良久,二王出,乃赐后辞死诀。再拜稽首,涕泣歔欷。令入东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