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间,同学们都背着书包往楼下走。卓立坐在轮椅上,看着楼下,等着姜文君来接。
李爽等人经过他身旁,站下,和他一起看着楼下,等姜文君骑着老年车一出现,李爽开始调侃:“嗨,卓立,你后爸的老爷车又来接你了!”
“人家现在就坐上老爷车了,将来当了总统还要坐加长林肯呢!”卓立脸皮发烧,转过头去不理他们。
不一会儿,姜文君一步两梯地跑上楼来。“等久了吧卓立?”他上前背起卓立,将轮椅折叠好拿在手上,众目睽睽下,兴致很高地往楼下走去。到了校门口,那里停着好多辆前来接学生的轿车。姜文君的车从它们中间小心地穿过。卓立的头垂得低低的,尽量避开众人的眼光。老年车驶到了小街上。卓立看着有些吃力地蹬着车的姜文君的后脑勺,迟疑片刻,忽然说:“你这么天天接送我,太费事儿了,要不我打的吧?”
姜文君用袖子擦了把汗:“打的多贵呀?一月下来得一千多呢!咱们家不宽余,能省就省。再说,打的上下不都还得有人帮你吗?我这车比出租车还平稳,还管送到教室门口。”
卓立老大不情愿,却找不出理再往下谈了。
一家人围桌吃早餐,芦苇发现卓立面前杯子里的牛奶没有动。
“把牛奶喝了。”卓立皱皱眉:“不爱喝。”芦苇奇怪:“你从前不讨厌牛奶的呀,都喝了这么些年了,这个补钙比骨头汤还强呢……”卓立不耐烦地打断:“不爱喝就是不爱喝!”雨澄脱口而出:“哥哥怕上厕所!”芦苇和姜文君都愣了。卓立冲着雨澄一瞪眼:“你怎么学着饶舌呀?怕人说你哑巴呀。”雨澄低下头小声嘀咕:“本来嘛,你每天早晨在家都解了大便了的,可每次中午我给你送饭,你去小便半天儿都不出来……比大便时间还长。”
卓立气得把碗一放,看着雨澄说:“这饭没法儿吃了!你得学着做个淑女,淑女!懂吗?哪个淑女会天天把大便小便挂嘴边儿?特别是吃饭的时候!”雨澄看着哥哥不敢吱声儿了,姜文君和芦苇忧心忡忡地对视着,雨澄的话落到了姜文君心上,他默默寻思。
第二天的时候,卓立坐在轮椅上慢慢来到小便池前,有些畏缩地单脚起身,忽然他愣住了——小便池旁新装了一个不锈钢把手。他呆怔了一会儿,伸手抓住了那个把手,试了试力,很结实,卓立借着把手的支撑,稳稳当当地站着,很顺利地完成了小便,他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放学的时候,姜文君骑着老年车,卓立坐在后面,他打量着继父的背影,发现他有点秃顶了,身上穿着的是那件3折的防寒服,车笼头上挂着人造革公文包,躬着身子有些吃力地蹬着老年车……卓立心里忽然一阵颤动,迟疑片刻,他慢慢说:“那把手挺管用的。”
姜文君笑笑:“你可以放心喝牛奶啦。”父子俩不再说话,默默前行。忽然车胎发出“噗”的一声响,车停住了。姜文君下车查看。
姜文君低头一看:“糟糕,爆胎啦!哎哟,怎么满地都是啤酒瓶渣子!哪儿来这么些醉鬼呀?缺德不缺德你说?”四下一打量,好像前边儿有个修车铺。
他走到卓立跟前,弯下腰:“上来。”“我坐轮椅吧。”姜文君指了指地下:“那轮椅还不得扎破了?行了别矫情了,上来我背你,不远!”卓立犹豫片刻,趴到了姜文君肩上。姜文君背着他,一只手艰难地拉着老年车,一步步往前面的修车铺走。卓立趴在继父的肩头,喉头发堵,眼圈发红,一声儿也没吭。
腿伤不方便,卓立已经几天不洗澡了,怕碰到腿,只好擦一下,他刚进卫生间,就听见妈妈的声音:“卓立,你是不是在擦澡啊?你开下门,妈把换的衣服给你。”
卓立有些不耐烦地拿起旁边的脏衣服遮住身体,推着轮椅到门口开了门。芦苇拿着衣服进来,把衣服放到一旁的凳子上。芦苇责备地说他:“把门关那么严实干吗?谁看你呀?”又从儿子手上拿过毛巾:“来,妈帮你擦擦背,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卓立用脏衣服努力遮住上身,恼怒地说:“妈你省省吧,我多大了!男女有别啊,你马上出去!”
芦苇扁了扁嘴巴:“还男女有别呢?你都是我肚子里蹦出来的!”
姜文君笑着从门口进来,向芦苇说:“得,你出去,我来!”
芦苇笑笑,将毛巾递给姜文君,走了出去,姜文君回身关上了门儿,一把抢过卓立遮着身体的脏衣服扔到一旁,弯下腰动手替卓立脱裤子。
卓立一脸恐怖:“你……你干吗?”“给你洗个澡,我估摸着你身上的泥有半寸厚了!”
卓立拚命用手挡着、躲着,叫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有窥视癖呀你?”
“蒲卓立,你当你是谁呀?把自个儿包那么严实干嘛?都是老爷们儿有什么不能看的?你要在医院,还得让护士给你洗呢!”
芦苇和雨澄站在门口偷听,里面的卓立没了声音,似乎已被姜文君的气势给压住了。两人都扑哧地一笑,各自走开。
洗了一会儿,卓立看看他,忽然说:“你是对的。”
姜文君不解:“什么?”
“骂我作弊的那些话。”姜文君愣了愣,欣喜地看看儿子,继续搓澡。“其实我也憎恶作弊,从幼儿园开始到现在,这是我唯一一次作弊。”
姜文君点点头。“过后想想,真鄙视自己!”“我这人就爱上纲上线,那些话有点过。”
卓立无语,片刻:“有一点你看得特准,我并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自信,其实,我清楚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屁都不算!”“也不能这么说……”“我说的是真话,我从来没觉得自个儿第一有什么了不起,可周围人一见谁考第一吧,就集体肃然起敬,我太虚荣了,挺享受这感觉的。哎,你知道网上对咱们这种应试教育体制怎么说?”
姜文君感兴趣地抬起头:“说来听听。”
“咱们这种只在乎考试排第几的竞争叫‘线性竞争’,它追求的是一个不存在的排名榜上的不存在的自己的位置。其实,真正重要的是尊重人的独特性,每个人只要努力做到自己的‘最好’就行了。”
姜文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同意这个观点。人做回自己是最重要的,在这种心态下,就不会天天盯着哪个同事升了局长,哪个同学成了亿万富翁,为这些事儿给自己平添烦恼了。”
卓立有些严肃地看着继父:“我现在明白了,为啥你当个副处还能这么心安理得。”
姜文君呵呵一乐:“人的一生就那么几十年,就像你说的,干吗老去为那个虚拟的排名榜去烦恼呢?多关注一些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核心的事儿,你的人生会多一些快乐。”
收拾家里的时候,芦苇总在雨澄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大量的胶带,她觉得奇怪,却也没多问。
这天放了学,雨澄从卫生间洗了澡出来,头发湿湿的,穿着一件校函袍,快速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芦苇从外面回来,进屋一抬头见雨澄的房间关着。她换了鞋,寻思片刻,故意放轻脚步,走到雨澄房间门口,轻轻地推推门,门没关死,但屋里的景象让她一脸的惊骇:身着内衣的雨澄正在穿衣镜前往自己的胸前缠粘胶带……听到动静,她回过头看见门口的芦苇,也呆住了。母女俩四目相对,芦苇什么都明白了,雨澄则又羞又恼,低下了头。芦苇慢慢关上门,想了想,把门锁死,走上前,站到雨澄面前。柔声问她:“告诉阿姨,你这么干有多久了?”
雨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几个月了……”
芦苇抬起手,动作十分轻柔地一层一层除掉雨澄身上的粘胶带,哽咽着说:“是阿姨的错……阿姨早该看出来了!阿姨太粗心了……可你为什么不说呢?真是个傻孩子……”
雨澄脸憋得通红,忽然哭起来:“体育课跳沙坑……它们老是在晃……那些臭男生在旁边笑,还叫我‘奶牛’……”芦苇惊呆了:“奶牛?他们叫你奶牛?”芦苇吸了吸鼻子,眼泪涌了上来。雨澄见她难过,忙安慰:“哥哥为了我,又跟他们打架了……”
芦苇除掉了粘胶带,心疼地将雨澄搂进怀里:“阿姨对不起你妈妈,我答应她好好照顾你的,阿姨做得太差了……都过去了,过去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弄好……这么捆着多难受啊,连气儿都透不了吧?”
雨澄将头伏在芦苇的肩头:“阿姨,我是不是得了乳癌?我会不会死呀?”
芦苇大惊失色,拉着雨澄的手让她坐到床边,拿起一件衣服替她披在身上。“告诉阿姨,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妈妈是乳癌死的,妈妈说姥姥也是乳癌死的,我……我这里已经疼了好久了,又胀又疼,都不能碰……这是不是遗传?如果我死了,我想你知道一件事儿……我不恨你,真的。”
芦苇心疼欲裂,为雨澄轻轻地擦泪:“真是个傻孩子……你好好听阿姨说,你不是乳癌,也不会得乳癌的,你只是比别的女孩儿发育早一点,完全没必要为这个烦恼,知道吗?”
雨澄放下心来,含泪使劲地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什么,忧虑地问:“那我以后会不会变成波霸?我不要变成波霸!”
芦苇笑了:“不会的。知道吗?女人有挺拔的胸部是值得骄傲的事儿。你这样紧紧地勒住胸部会影响发育,还会压迫肌肉组织,导致血液循环障碍。阿姨知道有一种合身的小背心,既不会让同学看出什么异样,又能保护咱们雨澄好好地发育……雨澄快成长大女孩了,女人一定要穿对内衣,那是善待自己的表现……知道吗?”
雨澄含羞点头。“走,我们现在就上街,阿姨为你好好挑几件内衣。”
她们正准备出门儿,姜文君背着卓立进了门儿,将卓立放在沙发上。
姜文君问:“你们要出去?”
“我跟雨澄上街买点东西,你们自己下饺子吃吧。我们在外边儿吃。”
姜文君和卓立面面相觑。卓立开口:“你们……你们在外边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在家吃饺子?”
芦苇笑笑:“有饺子吃就不错啦,你那挑三拣四的毛病该改改啦。走,雨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