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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吴本良陌路救病汉 流浪人感恩当教师
    第三回:蛤蟆岭下,吴本良陌路救病汉。小山村中,流浪人感恩当教师
    自从绍周师披枷带锁带领众子侄栉风沐雨起早贪黑出徭役建成了缙云县前同善大桥,最终仍不免受到暗算屈死狱中以后,吴石宕的石匠们有冤无处伸,憋着一口窝囊气恨恨地回到家里,为了衣食生计,每天一锤一凿,继续跟苦难作伴,与命运搏斗。在悲痛与仇恨中,在艰辛和劳累中,两年的光阴又悄悄儿地过去了。
    同治六年丁卯(1867),吴本良十八岁了。
    在达官贵人的深宅府第中,一个十八岁的少爷,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日食三餐,不知大米产自何处,身穿华服,不知绸缎来自何方;而对于吃喝玩乐、烟赌嫖酒,却是不教就会,一学就精,个个都是天生的奇才,年纪轻轻的,早就掏空了身子,只落得弯腰拱背,面黄肌瘦,一副猴儿相。而在山乡农村的茅屋草房里,耍手艺卖力气的人家,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已经是成年的男丁,个个都是未来的顶梁柱,要准备挑起一家人穿衣吃饭的担子的。为了一家的温饱,他们每天都得起早贪黑,上山下地,风里来雨里去,从小就要帮着父兄分担生活的重担了。
    十八岁的吴本良,经过风雨的吹洒,经过战火的锻炼,经过人祸的磨难,却长得身强力壮,虎背熊腰,肩宽胸阔,身高六尺,紫赯色的脸皮,两条胳膊伸出来,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他不但绝顶聪明,手艺超群,而且为人朴实,秉性善良,看见哥儿们弟兄有什么困难,简直比他自己有了困难还要着急几分,总要变着法儿地去帮着人家把这个困难解决了睡觉才踏实。尤其是辛酉以来,亲眼看到太平军如何英勇刚强,为了替穷苦百姓打天下,不惜牺牲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冠冕堂皇的官府豪绅,竟是惨杀百姓的凶手、囊括钱财的强盗。因此,对于善恶爱憎,他分得十分清楚。正因为他有这么一种脾性,又是长房长孙,小时候在村子里就是个孩子头儿;长大以后,不单本村本族的小伙子都听他的号令,就是邻近几个村里的青年小伙儿和半大孩子,也都乐意跟他交朋友,默认他是泥腿子哥儿们的首领。
    太平军入浙,官兵节节败退,只有各地民团据险拒守。这中间,又以缙云县民团的势力为最强,取得的战功也最显著。太平军退出浙江以后,本地的青皮光棍儿和外地的亡命之徒往往三五成群,结帮搭伙,假借太平军遗部的名义,或拦路抢劫,杀人越货;或登堂入室,奸淫掳掠。因此,尽管太平天国覆灭已经多年,各地的民团不仅没有收摊儿,反倒越发地扩大起来,以一村一族为单位,都按户派丁,练开了拳脚。吴石宕虽然是个很小的三家村,只为形势所需,风气所及,也不例外。村里的小伙子们,以本良为首,也购置了一些兵器,农余工后,一早一晚,没事儿了就跟一班堂房兄弟和邻村的哥儿们瞎砍乱刺。本良力气倒是不小,只因没人指点,不明解数,到底还是没什么硬功夫、真本事。
    一个夏天的晚上,本良被蛤蟆岭北银田村的几个朋友约去较量拳脚,练得起劲儿,谈得更投机,忘了时候的早晚,不觉夜深,就在朋友家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赶回家来。
    蛤蟆岭是一座乱石山,山上没什么树木,到处都是一块块卧牛似的黑色大石头,远远看去,活像一群癞蛤蟆趴在山坡上。这座山的分水岭,就是缙云和永康的县界。从壶镇到永康的捷径小道儿,蛤蟆岭山口是必经之路。
    吴石宕坐落在蛤蟆岭南偏西的山谷中间,跟银田村只有一山之隔。两个村子虽然相去不远,但却分属两个府县管辖,而且所操方言也完全不同。缙云方言与永康方言差别很大,两县人如果不懂对方的方言,是无法通话的。好在吴石宕和银田村的孩子们经常一起在蛤蟆岭上放牛、割草、打柴、摔跤,不但从小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且多数人都能够口操两种方言。
    吴本良正大步走下蛤蟆岭来,晨曦中老远就看见蛤蟆岭脚大樟树底下的石板台儿上,有一个人裹着破棉被睡得正香,不禁在心里暗自埋怨这个人不知利害:为什么不到村子里去借宿一宵,却在这荒郊野地里露宿?万一遇上野狼什么的,怎么办呢?等到走得近一些了,又发现他枕着的衣包里露出一把带木鞘的刀,不觉放慢了脚步,心想:原来是个有本事的。俗话说,艺高人胆大,看起来,还真不假。等到走近跟前儿一看:呀!整条被子都在抖动着,一根白木拐棍儿放在一边,那人脸色蜡黄,闭着眼睛,上牙咬着下嘴唇儿,都快咬出血来了。分明是个病人嘛!看他那样子,该有多难受哇!可他就这样咬紧牙关硬挺,多坚强的人哪!本良不觉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又可怜起他来。看他瘦削的脸上胡子拉茬的,显得十分苍老羸弱,猛看起来,像有五十多岁年纪了;实际上,也许连四十岁还不到哩!
    病人听见有人走近身来,微微睁开眼睛,见是个过路的青年人,随即又把眼睛闭上了。在这样的荒野里,即便是遇上了好心人,是能求人给找口水来喝呢,还是能求人帮忙借床被子来盖呢?
    本良在病人的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病人的额角:哟,好热!烧得不轻呢!不觉脱口轻声地问:
    “表叔!你病得这么重,怎么躺在这儿啊?”
    表叔——是当地人对比自己年长的陌生人的客气称呼。
    病人睁开了眼睛,从这小伙子的目光中,可以看到一双正直而善良的大眼睛。他心头涌上了一丝希望,这才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个上海客人,做小本经纪赔了钱,流落到这里,又发发了疟子。昨天倒是觉得好点儿了,今天惦着趁早儿赶几里路,没想到刚走到这里,疟子又发了。我冷得浑身直哆嗦,不躺下来,又怎么办呢?”
    客人——泛指外地来做买卖的商人,如“茶叶客”、“香菇客”等等。
    病人口操带上海腔的官话,证明他说的是实情。怎么办呢?既然碰上了,总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吧!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吴本良说:
    “您病得不轻,不能躺在这里,得赶紧吃药。我家就在前面那个村子里住,离这里才三里地,先到我家住几天吧!您坐起来,我背着您走!”
    语气是斩钉截铁一般坚定,不容人有反对的余地;眼光是亲人一般和善,不容人有丝毫的怀疑。病人略抬了抬身子,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句不连贯的话:
    “我……走……走……倒是……还能……走。我病……病成了……这样,怎么能……能连累……你家呢!”
    本良二话不说,把病人扶起身来,帮他把被子披在身上,把刀挂在腰间,一蹲身就要来背。病人轻轻地摇了摇头,牙缝中迸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我自己……走!”说着,就迈开双脚往前钻,一步,两步,三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亏得有本良在一旁扶住。
    “别推让了,您病得不轻呢!”不由分说,本良蹲在地上,连被子拽过病人的两只手来,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然后抄起他的两腿,站起身来,大踏步往自己家里走去。
    两行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病人的眼里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一点一滴地掉进本良的脖子里。本良哪里知道,自己背的这个人,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哭鼻子呢!
    本良把病人背到家,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他爹立志问明了情由,二话不说,叫老伴儿快给病人熬红糖姜汤喝;回头又取钱叫本良的十一岁弟弟本忠赶紧到壶镇街上松鹤堂去抓药。疟疾,在当地叫做“半日鬼”,是当地的多发病、常见病,只要到药铺里去说明是“打半日鬼”,伙计们就会按照他们店里祖传的药方给配上一副专治这种病的特效药。立志又把十三岁的闺女月娥叫来,吩咐她今天不要上山去搂柴火了,先在家里看顾病人,倘若病人要吃东西,就给他冲一碗山粉吃。然后又走到床前看了看病人:病人还在发抖。立志又把本忠的被子抱过来替他盖上。病人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立志向他摇摇手,叫他好好儿躺着,别说话,又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掖好了被角,这才和本良带上锤子錾子到石宕里干活儿去了。
    山粉——当地一种用蕨类植物的根制成的淀粉,清凉而易于消化,是给疟疾病人吃的最佳食物。
    半中午,本良父子提前歇晌回家来看病人。病人喝了姜糖水,又吃了点儿东西,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这会儿觉得好多了。见本良父子进屋,就想坐起来。立志赶忙摇摇手说:
    “躺着吧!别忙起来!”
    病人却支撑着坐了起来。本良忙上去扶他在床头斜靠着,摸摸他的额角,烧已经退了。
    “这种病,就是发作的那阵子厉害,发过了也就完了,只是手脚腰身都还软,睡多了其实也不好。早晨多亏这位小兄弟……”
    “别说这个了,老兄弟!”立志把话茬儿接了过来。“出门在外,谁也保不齐有个三玻耗痛的。俗话说:好汉就怕病来磨。瞧你老弟原来也是个硬铮铮的汉子,就这一场病,看把你折磨成啥样儿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病吧!这种病,不碍事儿的,我们这里前村后村害过这种病的人多了。壶镇街上有家药铺,祖传一个秘方,专治这种病,用不着三剂药准好。好了以后,可得留神点儿忌口,别让它又犯了。我们这个村子的人都姓吴,还都是干石匠这一行的。我叫立志;这是我大小子,叫本良;二的叫本忠,抓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家里的要是不在屋,有事儿你就叫小娥。”
    立志那爽朗的性格和热情态度,很使病人喜欢。只见他精神一振,病好像立时好了许多,说话也不那么有气无力的了:
    “老哥哥说到这儿了,我也不会说客气话。我姓刘,单名一个波浪的浪字。小时候学铁匠,后来改行做点儿小买卖,没想到又赔了个精光。本指着一路上帮人做做短工走回家去的,谁知道偏又遇上这场倒楣的病……”
    正说着,二小子本忠回来了,走得一脸油汗,一进门就从褡裢里取出三剂药放在桌子上,对他爹说:
    “松鹤堂的二先生叫我带话回来,叫问清楚几天发一回病,叫在发病的头一天吃一剂,一剂熬两回,隔一天再吃第二剂,还叫忌吃生冷、粽子……”
    瞧这孩子小小年纪说话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大家都乐了。看得出来,这孩子长大了,要是没人把他领到斜道儿上去,跟他哥哥、爹爹准是一样儿的脾气。
    病人吃了松鹤堂的药,三四天之内没见发病。要是再过两天没事儿,就算好利索了。本良一家大小亲人般的照顾,可口的饭食,热汤热水,刘浪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治病要治本儿,浇花要浇根儿:心情的舒畅,是治好疾病的主要前提。心里放宽了,肝火下降,病也就好了多一半儿,再辅之以药石,病也就霍然而愈。用医家的话来说,叫做:“此乃调理得当,中焦通畅,虚火平服,非药石之功也。”
    中焦中医所谓的“三焦”之一,上焦在心下下膈,在胃上口,中焦在胃中脘,下焦在膀胱下口。
    那天吃过了晚饭,太阳已经下山,因是夏天天气,天却还不黑。月娥洗完了澡,换上一件旧生绢的小褂、半旧的蓝白条家织土布裤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二尺多长的大粗辫子,上下扎着两截红头绳,前刘海下面衬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格外的机灵俊秀。她搬了两张小杌子来放在院子中央,生把刘浪从房里拽到院子里来又摁在小杌子上坐下,吵着非要他给讲山海经不结。对这个山村小姑娘来说,最远的地方就去过壶镇镇上和仙都石笋前姥姥家。像刘叔叔这样走南闯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人,肚子里该装着多少山海经啊!
    面对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茶呀水呀的伺候了自己好几天,今天还把那条又脏又破的被子拆洗干净补好缝上了,如今她只要求给她讲讲山海经,难道说,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么?可是,孩子太小了,给她讲些个什么好呢?这个山里妹子,只知道拼命地往家里背柴火,心心念念只想家里一天做三顿饭别缺柴烧。至于在这个世界上,过去发生过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情,现在又正在发生着什么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像她这样的山村姑娘,在她那善良的小心灵里,不但从来没有考虑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见过呢!
    看着这个小姑娘美丽的脸庞,看着这两只在前刘海底下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的大眼睛,刘浪的眼睛渐渐地湿润起来了。在泪眼模糊中,终于在眼前如幻景似的映出了一个比月娥大十来岁但长得跟月娥十分相似的姑娘来。那个姑娘,也长着这么一对动人的大眼睛,也留着长长的辫子和弯曲的刘海,也穿着这样的生绢小紧身。在她母亲面前,她是一个温柔的姑娘、一个听话的闺女;可是在战场上,她却是一个手舞大刀身先士卒的女将,是敌人听见名字都要吓一哆嗦的女英雄。她把自己整个心儿都掏给了同甘共苦的乡亲们,她用敌人的血洗净了穷苦人身上的千代冤万代仇,她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旗帜,引导着千千万万后来者继续前进。她安息在上海南门外,到今天已经十三年了。那时候,眼前这个小姑娘还刚刚出世。她……一行泪珠,悄悄儿夺眶而出,流过了面颊,掉在前襟上,却让仰着脸等待他讲故事的月娥看见了:
    “表叔!您不给我讲山海经,怎么倒哭了呀?”
    刘浪从深思中猛然惊醒,赶紧用袖子擦去了泪痕,强笑着说:
    “阿叔没哭,眼泪是让风吹的嘛!来,你先说说,你想要我说些个什么呢?”
    这一下子,倒是真把月娥给难住了。她不知道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肚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神奇的故事。没有戏单,怎么点戏呀!眨巴眨巴大眼睛,忽然想起了哥哥背回这个陌生人来的那一天,说他是个上海客人。上海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壶镇街上的洋货店里,摆着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什么钢骨的阳伞哪,玻璃的花瓶啊,线织的洋袜呀,带毛的手巾哪……,还有布店里那又细、又密、又好看、又便宜的印花洋布和呢绒绸缎,不都是从番邦外国用大轮船运到了上海,再从上海转销到内地来的么?上海那个地方,好像是一个神奇的仓库,全中国的洋货店都到这个大仓库里去取货,但却永远装不尽运不空,而且那些东西还越来越新奇,越来越好看。当然,这些洋玩艺儿跟月娥是没有缘分的。她最多只能站在柜台外面贪婪地看上几眼,同时从小心眼儿里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来:为什么这些好东西是来自上海呢?奇怪的上海,神话一般的上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这许许多多谜一样的问题,闷在肚子里已经不是一天了。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到过上海;壶镇街上的百货店老板,当然去过上海,但他架子大,从来不理睬像她这样的乡下姑娘,她可不敢去问人家。今天,面对着这个从上海来的客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自己的问题,不就一下子全都能够解决了么?想到这里,恨不得一下子把憋在心里的问题统统地全都倒出来:
    “讲讲你们上海吧,表叔!上海到底有多大呀?”
    “上海么?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开港,来了洋人,设了租界,城里城外,单是外国人的租界,方圆就有十里,总面积只怕比京城还要大呢!单是同治四年修的南京路,全用红木铺的路面,就有七八里长!”
    “京城有多大,我不也是不知道吗?打个比方说吧,上海有几个壶镇那么大呢?”
    “拿壶镇跟它比么?那可就没法儿比啦!好比说吧,上海是个烧饼,你们壶镇就好比是一粒芝麻粒儿。”
    “嗬,上海有那么大呀#狐离我们这儿有多远呢?”
    “这条路到底有多远,我也不太清楚。毛估估,即便没有一千里,也得有八百里吧?”
    “那您从这里走回家去,得走多少天呢?”
    “要是天天走,每天又都能走个百儿八十里的,有个十天八九天的不就走到了么?像我这样病刚好的人,一天走不了三五十里,一路上还得自己挣饭吃,那可就不好说啦!”
    “干吗还得自己挣饭吃呀?像您这样病病歪歪的,谁能放您走哇?少说也得等您的病好利索了,一天走一百多里路不觉着累的时候,我才能放您走哩!到那时候,我给您烙上够吃半个月的糖饼带着!”
    多么纯朴、多么天真无邪的想法呀!从小孩子家嘴里说出来的大人话,显得格外真实,格外亲切,让人一听就知道这话完全发自内心,出自肺腑,没有一丝儿虚假,没有半点儿做作。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相处,可是月娥已经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亲叔叔一样的亲人了。别说是十天半个月的干粮,就是把家里的面缸掏个底儿朝天,她都不会心痛,不会舍不得的。刘浪被小姑娘那一番天真的话所感动,张开两臂把月娥搂在怀里,胡子拉茬的脸颊直在她头顶心上厮磨,把她的那一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都弄乱了。
    正在这个时候,本良跟一个年纪比他稍为小一点儿的半大孩子肩并肩地迈进大门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根五六尺长的竹竿儿,一头还用布包成一个小疙瘩,看见月娥正躺在刘浪的怀里,还以为她在撒娇呢,忙喝祝糊说:
    “娥子!表叔病刚好,看你把他累的!”
    刘浪抬头见是本良,忙放下月娥,站起来招呼说:
    “小娥不放我走啦#旱是要等我一天能走一百里路了才放我走呢!”一眼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的竹竿儿,又问:“你们俩拿的这是什么家伙呀?”
    本良指着身边的那个小大人儿嘻嘻地笑着说:
    “这就是我给您说过的银田村的张二虎。他要跟我放对比枪,是我出的这个主意,包一包石灰在这竹竿头儿上,省得用真枪扎坏了人。到时候数一数谁身上的白点子多,谁就算输了。”
    “好主意!”刘浪不禁为这个小青年的聪明喝起彩来。
    “我们想请您做个公证人。良子他专爱耍赖,最不讲理了,输了就这也不算,那也不算,什么都不认账!”二虎的圆乎脸上,老是带着三分笑意,给人以一种欢快开朗的感觉。在生人面前,说起话来还有几分腼腆。
    “我可不懂放对的规矩呀!要我做中人,先得把你们的规矩告诉我,我倒是可以凑合着瞧个热闹。”刘浪被他们的蓬勃朝气所感染,兴致也来了,就牵着月娥的手,跟他们一齐走到门口的晒谷场上来。
    空场上已经有好几个孩子正在练单刀,听说本良和二虎要放对,都收起手中的家伙围过来看。
    两个人都把辫子盘在头顶上,脱下小褂儿来权代英雄巾,把脑袋包起来,扎结停当,就各自抄起家伙,拉开架势,老实不客气,我扎你一枪,隔开了;你还我一枪,架开去;本良卖个破绽,往二虎胸口上扎个正着;二虎瞅个空子,在本良肩膀上留个白点儿。一个抖擞精神,一枪连一枪越刺越猛;一个不干示弱,一枪接一枪越扎越凶。一个以勇猛如狮取胜,一个以敏捷如猴占先。两个人一来一往,一遮一隔,一刺一搠,一躲一闪,各各施展生平本领,拿出看家解数,直杀得拧成一团儿,扭作一堆儿,简直难分难解,胜负不分。
    刘浪是个身经百战见过大阵仗的人,像这样玩儿闹的场面,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像这样的武艺,真叫平常而又平常,本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夸奖的。可是看到这两个青年小伙子那种越扎越起劲儿的虎气牛性,不禁十分喜欢,暗暗称赞是两块好料,就有心想指点指点他们,也算是报答本良陌路相逢、救人于绝境的一片好心。看他们两个斗了有两袋烟工夫,都已经气喘呼呼,体力渐感不支,枪法也乱下来了,这才大喝一声:“住!”
    两个人应声同时腾地跳出圈外,收住了脚步。互相一看,不觉都乐了:汗水淋漓的前胸后背上,这里一个白点儿,那里一处白浆,花里巴拉的,逗得月娥吃吃地笑个不住。机灵的姑娘,不用吩咐,立刻就转身进房端盆打水去了。
    公证人数了数两个人身上的白点儿:本良“负伤”七处,二虎“负伤”十处。本良的“伤”都在两肩、后背、两腿这些地方;二虎的“伤”却有两处着在前胸上,其中一处还正中心窝。刘浪笑着宣布比试结果:
    “二虎兄弟,可不是我住在本良家里,向着他说话,这一回,可真是你输啦!”说得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二虎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说话间月娥端来一盆水,两个人把身上的汗水和白灰都洗了,这才蹲在地上,用小褂子扇着凉。
    刘浪也蹲了下来,给他们两个指点各人枪法中的闪失和要害的所在,以及如何避免、如何改正的要领和诀窍等等。刘浪的一番话,指点得清清楚楚,分析得明明白白,说得本良和二虎心悦诚服,佩服得了不得。
    原来,今天这场比试,是本良和二虎安排好了,故意让刘浪看的。自从那天在大樟树底下见刘浪枕着一把带鞘的刀,本良心里就琢磨:这人准有几分本事。赶背到家里,悄悄儿抽出那刀来一看,却是一对绝薄飞快的双刀,就估计这人多少有点儿来历。本良巴巴儿地跑过蛤蟆岭去把这件事情和想法通通告诉了张二虎。两个人商量着定下了这么一条计策:让这个陌生人来看他们比试放对,引出他的话来,看他是利巴呢还是行家。如今听刘浪这么一说,就知道他不但不是利巴头,而且还是个真行家,竟好像是个本事十分高强的人哩。
    刘浪站起身来,从地上拣起一根“枪”,用慢动作向他们示范,指出刚才两人对刺中显露出来的纰缪和漏洞,应该如何避免和如何纠正;应该怎样在防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进攻对方,也就是既不给对方以进攻的机会,又要不失去向对方进攻的时机。两军对垒,保护自己是手段,消灭敌人才是目的;但是两者又必须互相配合,不可偏废,这才能做到孙子兵法上说的“制敌而不制于敌”。如果敌弱我强,就采取守势,放手让对方进攻,以逸待劳;等对方力量消耗得差不多了,弱点也完全暴露了,再出奇制胜,一鼓而歼之。如果双方势均力敌,或者我弱敌强,就应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全力进攻对方的薄弱环节。自古善于用兵的人,有战法才有守法,能攻占也就能防守。再说,世界上没有攻不破的阵地,要是只知道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却不善于进攻,结果必然是愈守愈受制于敌,越防越四面受敌,只要让敌人攻破一处薄弱环节,就会牵动全局,以至于一败涂地。说得兴致上来,就问本良还有力气没有,能不能再跟他比试比试。本良早有这个意思,只是顾忌到刘浪的病刚好没几天,怕他体弱力乏顶不住。如今见他自己提出来了,真是巴不得这一声,忙挺起身来说:
    “我们卖力气的人家,指着力气吃饭,别的没有,就是力气足,使不完用不完的哩!”
    本良又把辫子盘上,包上小褂儿。刘浪却只把辫子从脑后拽过来,塞进衣襟里去,从地上捡起一支“枪”来,半打着哈哈地说:
    “我可有年头没动刀枪了,小兄弟,手下留情,来吧!”
    本良要试试刘浪到底有多少真本事,下得场来,精神抖擞,挺枪就刺,来势凶猛;刘浪见他下场来就猛打猛攻,只用“枪”遮拦架隔,并不还手。本良围着刘浪团团转,手忙脚乱地又扎又刺,跟走马灯相似;刘浪却只是就地站立,不慌不忙,不等枪尖儿到跟前都懒得架隔那个劲头。本良虽然奋力猛刺,但是刘浪防范严密,不给他一点儿漏洞,让他无处下手,因此他一连扎了几枪,却一枪也没有扎着。本良围着刘浪转了三圈儿,见枪枪落空,心里起急,枪法虽然没乱,却一心一意把力量都用到进攻上去,疏于防范,让刘浪瞅个空子,轻轻一枪,肚子上刺个正着,留下了一个白点儿。本良忙来架隔,已经晚了。刘浪抽回枪去,改攻中三路,在本良心窝儿上又刺了一枪。本良一连被刺两枪,已是心慌意乱,不单无进攻之力,连防都防不住了。眼见刘浪的枪又往下三路刺来,忙去架时,那枪却早已收回,轻轻往上一举,不偏不斜,在脑门儿上刺个正着。本良吃了一惊,却不防刘浪紧跟着脚下使绊儿,咕咚一声,本良仰面朝天跌倒了。四周看的人有连声喝彩的,也有哈哈大笑的。刘浪忙扔下手中的枪,伸手来扶本良,本良却就地一滚,直挺挺地跪在刘浪面前,不肯起来,嘴里还一个劲儿大声央告说:
    “刘师傅,收个徒弟吧!”
    二虎一看,赶紧也双膝跪下,跟着喊:
    “刘师傅!收个徒弟吧!”
    一转眼的工夫,那在周围看热闹的好刺枪弄棒的小伙子们全都挨肩儿跪了下来,只听得前后左右全都是“刘师傅!刘师傅!”叫不住口,弄得刘浪也不知该去扶谁才好了。
    就在本良跟刘浪放对的时候,吴立志、吴立本兄弟俩听见门外喊声透着热闹,也踱出门来看。等到刘浪把本良刺倒在地,一众子弟们团团围住刘浪叫师傅的时候,立志见此人本事果然了得,就走上前来打圆常旱:
    “好不懂事的孩子!拜师傅要等择了吉日、烧上香、宰了鸡才能跪下磕头,哪有像你们这样跪在地上不起来混赖的?还不快都起来!”回头又向刘浪说:“老兄弟这一身工夫实在了得,真是英雄落魄,失敬,失敬!我们的这一帮孩子也忒不成器,可都愿意学点儿拳脚。老兄弟要是不嫌我们山村地方清苦,就在我们这里养养病,顺便指点指点这些孩子们吧!”
    落魄——读作lòtuò(洛拓),是穷困失意的意思,不带贬义。
    面对着着一群生龙活虎般的年轻小伙子,刘浪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师傅身边,和师兄弟们朝夕相处在一起,过着那热火朝天的生活。说心里话,打他踏进缙云县境从仙都山下走过的那一天起,他就爱上了这个山明水秀、民风淳厚的地方。几天前邂逅相遇的吴姓一家,对自己这个倒卧路旁濒于死亡的人如此尽心地看顾和亲人般的接待,更加深了他对这块土地的眷恋和热爱。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些活蹦乱跳的青年小伙子,会不会正是自己朝朝暮暮、心心念念想的那些能从自己手中把旗帜接过去的人呢?看着吴立志那纯朴、慈祥、充满着信赖和希望的眼睛,他能拒绝这样的要求么?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闪烁着希望之火的眼睛,他能拒绝这样的要求么?回想起师傅、师妹和弟兄们在自己身边倒下去的时候,也是用这种充满着信赖与希望的眼光看着自己,相信并肯定自己能把手中的旗帜传下去的。就凭这种头可断、血可流、此志不可逾的信赖和希望,他能够拒绝这样的要求么?这个一生中几乎没有落过泪的铁汉子,自从来到吴石宕以后,短短的三四天时间中,他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中的激动,第三次流下了感动和喜悦的眼泪。他伸手扶起面前的本良和他的小伙伴们,又回头握住吴立志的手,热泪滚滚,几乎要哭出来似地说:吴立志的手,热泪滚滚,几乎要哭出来似地说:
    “多承本良小兄弟把我从重病中背回家来,又多承你们全家不拿我当外人,今天大家看得起我,我要是不尽心尽意把我全身的本事传给小兄弟们,天地不容!”
    第二天,吴立志果然备下水酒,点上了香烛,宰了一只大红金鸡,把刘浪请到正厅中央的椅子上坐定,让众弟子们环跪着磕了三个头,又对天滴了血酒,烧了纸钱。二虎虽然不是吴石宕人,而且还不是一个县的,但他也一定要拜刘浪为师,算是“捎带”的徒弟。当天立志家里的就给刘浪单收拾出一间住房来,大家挤在里面闹哄哄地商量着怎样练武艺的事儿。——这中间,当然也少不了有二虎的一份儿,经他软磨硬泡,终于成了刘教师“捎带的外村徒弟”。昨天他听说拜师傅要用大红公鸡,今天一早就把家里报晓的公鸡给抱来了。立志告诉他这边早就已经准备好,让他抱回去,还噘着嘴老大的不高兴呢!
    从此,刘浪就在吴石宕住了下来,一早一晚,教吴家子弟们使枪弄棒,打熬筋骨。他也不以拳教师自居,每逢大伙儿去石宕里干活儿,他也跟着去帮工打杂。他是铁匠出身,采石场里的錾子、扁铲什么的旧了钝了,他就支起红炉来,过火翻新。石匠人家,摆弄石头就跟小孩子玩儿泥团一样,没过几天,好几副石锁、石礅、仙人担,就已经齐崭崭地放在大门外的空地儿上了。刘浪又是个出色的兵器匠,只要找够了废钢旧铁,过过红炉就会变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出一个月,连一百二十斤的大刀也置备起来了。
    一众子弟之中,本来就数本良身强力壮,天资聪颖,如今有了名师指点,更是心领神会,一点就透。加上自己起早贪黑,勤学苦练,拳脚刀枪,诸般兵器,进展都十分神速。学艺之道,本来就没有什么捷径可抄,只要学得上心,工夫到了,自然就会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不上一年工夫,本良的各种基本功都已经练习纯熟,大有可观,成为刘浪最得意的门生了。
    一年来,月娥在纺织针黹之余,上山割柴之暇,也跟着刘教师学一两样防身的本事。刘浪特地为自己的女学生打造了一对精制轻巧的双股剑,还配上了大红的剑穗、花梨木的剑匣,非常展样起眼。
    有开头的,就有跟着的,不多久,那些不安份的小媳妇儿、大姑娘们,也都学起样儿来。从此,吴石宕不单有了一帮使枪弄棒的英雄好汉,又有了一班耍刀舞剑的女中豪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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