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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老学究游说挖墙脚 拳教师违愿任西宾
    第四回:阴谋诡计,老学究游说挖墙脚。无可奈何,拳教师违愿任西宾
    太平军打到壶镇,沿路各镇店的商家粮绅,逃匿不及,颇有不少遭殃破产的。就是那些勤劳耕作的安善良民,两军作战的时候躲进深山,误了农时,麦子收不起来,稻子种不下去,事后朝廷虽有减征一半钱粮的谕旨,但是钱粮按例是由田东交纳的,田东向佃户收起租来并不减少一半,结果减征田赋的浩荡皇恩,只对田东有利,苦就苦了佃户们,地里没有收成,田租不得不交,只能依靠典当借贷,苦度光阴。
    西宾——古代以东西分宾主,所以称家塾的教师为“西宾”。
    林国栋是个大田东,太平军攻占壶镇期间,他不惜动用祠堂公仓积谷,把困守山头的壶镇民团引进村来,与村团合兵一处,戮力死守,加上林村地处边远,太平军打下壶镇不久,立足未定,无力旁顾,倒让他偏安一时,太平军始终没进过林村。因此他直接间接的损失几乎都没有。太平军撤走以后,趁着荒年乱月地价贱,他以极低的价格,在壶镇垟买进了不少好地,又在青黄不接的季节,以极重的利息,借出了大量的粮食铜钱。经过这一场战乱,他家不但不见败落,反倒买田置地,家当越来越大,门户日见兴旺起来了。
    林国栋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林柄,小的叫林焕。兄弟两个得之父传,从小也不怎么爱读书,却有几斤力气,专爱刺枪弄棒,舞剑耍刀。头几年还请过一位开手的拳教师在家教习,不过这位拳教师也跟《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一样:撂地卖膏药的出身,嘴上“刮刮”地吹得天花乱坠,简直普天之下除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能人了;论真功夫,却是猴儿带胡子,一出也没有:除了会耍几下花枪能打两套猴儿拳之外,也不见他练过什么别的本事。这位教师借口“练拳先练筋,练功先练气”,每天带着兄弟两个不是掇石礅,就是举石锁,再不然就是腿上绑着铅条爬山淌河,弄得兄弟俩不是汗淋淋就是水淋淋的,稀里糊涂地让他拿走了两年的束脩,白吃了两年的酒饭,拳脚枪棒真功夫,却是一样也没见他拿出来。林国栋见他光说不练,估计他不过是个跑江湖骗饭吃的混混儿,就赌气把他的武学馆给辞掉了。
    束脩——就是送给老师的学费。“束”是柴束,“脩”是肉脯,也就是干肉。古时候学生把一束干柴、一块干肉送给老师当见面礼,叫做“束脩”。
    林炳兄弟学了两年武,除了长几斤力气之外,什么真本事也没学到手。
    林村离吴石宕不过三里之遥,吴本良他们请了个武术教师的消息,一年多以前就四处嚷嚷,林家父子当然也早就听说了。不过他们总认为,一个穷途落魄的流浪汉,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功夫。没想到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都说这位刘教师确实有两下子,传到后来越传越神,刘浪简直就是天神下凡,不是个有血有肉吃人间烟火食的凡人了。有人说他能一次连发三支箭,支支都插在百步开外的铜钱眼儿里;有人说他舞起一百二十斤重的关王刀来,就跟小孩子玩儿秫秸棍儿相似。所有这些传说,林炳自以为练过几天功夫,还不算太外行,总不怎么相信。架不祝旱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亲眼目睹,有鼻子有眼儿的,说得林炳也狐疑起来了。好在吴石宕离林村近在咫尺,是真是假,不妨找个机会亲自去看一看,就一切都明白了。
    一天吃过晚饭以后,林炳独自一人悄悄儿地踱到吴石宕来,见村前旷场上果然有一群人在练各种各样的兵器。一个四十上下年纪,口操一半儿外乡话一半儿缙云话的汉子在指点他们,间或也接过兵器来比比划划,做一下示范。林炳是个有心人,又学过几天拳脚,早已经看出这位教师教的是上阵厮杀的真本事,不是只图好看的戏班子功夫。冷眼看去,那学艺才一年多的吴家子弟们,竟有多数人的武艺超过了自己,不觉大吃一惊:要是这样下去,吴石宕人眼看着就要在这一带地方称雄称霸了!自己一心想学武,打着灯笼到处投师不着,却把一个送上门来的拳教师让吴石宕人白白地捡了去,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开起武学馆来了,岂不可恼?
    林炳闷闷不乐,噘着嘴回到家里。见了林国栋,备说吴石宕的拳教师如何了得,眼下吴石宕人的武艺已经如何高强:“这帮穷骨头有了个这么了不起的拳教师,好比老虎长了翅膀,还不翻了天?要是等他们羽毛长全了,翅膀长硬了,那可就不好办啦!如今天下大乱,四境不宁,民心思变,不是这里造反,就是那里抢劫,不论是成伙儿的还是单拨儿的,都跟咱们这样的有钱人家过不去。再说,咱们村的团防,名义上是一户一丁,早就拉起来了,其实不过是个空架子,连一个认真会使家伙的也没有,真要有个风吹草动,谁能上阵砍一刀刺一枪?吴石宕那帮穷骨头,早就梗着脖子想展翅儿了;还记得那年国梁叔去通知他们跟咱们村联防的事儿么?他们不单是人也不派钱也不出,还说什么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用不着提防强盗土匪来抢。既然不怕抢,那他们学武练功为的是什么?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他们离咱村这么近,要是有个什么动静,首先磕着碰着的,还不是咱们家?他们村子里有好几家是咱们的佃户,要是他们腰杆子硬起来了,往后还能听咱们家的令儿吗?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看,这个拳教师搁在他们那儿早晚是块病,不如趁早把他挖过来,断他们的水,灌咱们的田;要是挖不过来呢,也得想个主意趁早把他撵走才好!”
    一席话,说得林国栋也慌了神,赶紧让林炳亲自去把本村最有学问的林步雪请来,商量商量看是怎么办最妥帖。
    这个林步雪,是道台老爷林步云的堂弟、林国栋的堂叔。早年读书,也中过秀才。进学以后,一面在村塾里教几个学生,一面每隔三年,每逢子午卯酉,就是东摘西借,也要到省里去赶考。十多年中,前后赴过四次乡试②,不知是祖坟风水不好呢,还是三篇八股文章做得不合主考大人的脾胃,总之是前三场接连落第,还怨命蹇(jiǎn简)福薄,以“时运未至”自慰;最后一场,则因挟带被黜(chù触),当场出丑,从那以后,就再也无颜把提了十几年的旧考篮再提到省里去了。“学而优则仕”,学而不优,当然也就仕途无门。鲤鱼跳不过龙门③去,变不成龙,不管这条鱼有多大,依旧是条鱼;林步雪科举不第,做不成官,只能算个“士”,依然穷愁潦倒。老秀才如今六十多岁了,依旧只能在村学里当个塾师,依靠教几个拖鼻涕蒙童、收三五百文束脩度日。好在林村二百多户人家,大都以农为业,读书的人不多,自打进士老爷故去以后,村子里就数这位茂才④公最有学问了。一领青衫,居然坐镇林村学塾达四十年之久。近来上了几岁年纪,又当了乡约,德高望重,居然也是村里数得着的头面人物了。
    进学——科举时代,只有考取了秀才之后,才有资格到县里或州府的学宫里读书,并领取一定数量的补贴,所以考取了秀才的,哪怕并不真的到学宫去读书,都称为“进学”。
    ②乡试——经由县考、府考、院考(由学台主持的考试)录取的童生,叫做“秀才”;秀才每隔三年(逢子卯午酉)到省城应考,叫做“乡试”,考中的叫做“举人”。
    ③龙门——河津又名龙门。神话传说:鲤鱼跳过了龙门,就能变成龙;以此比喻科举时代的“一举成名”。
    ④茂才——秀才的别称。汉代因避刘秀的讳,把秀才改称茂才。
    乡约——清代与保甲制度相辅而行的一种乡自治组织,由乡里推举出“年高德重”、“众所素服”的人,经报州县衙门承认,即正式授为“乡约”。职责是劝人奉公守法,宣传封建伦理、官府禁令等。
    乡下人对读书人特别是有学问的读书君子,向来都是恭而敬之,礼而宾之,十分崇拜佩服的。他们能挑一二百斤重的担子,却拿不起那支好像有千万斤重的羊毫笔来。因此,对林步雪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秀才,人人都拿他当圣人看待。不是么,那书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的,都是圣人的文章,能代圣人立言的人,当然也是圣人,即便不是亚圣、小圣,至少也是圣人崽子无疑的了。因此,不但有什么字据文书都要请他代笔,家里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情分拨不开,也都要找他指教。
    当年鲁国曲阜的大圣人,有在陈蔡绝粮,几乎饿死的时候;如今缙云林村的小圣人,也有读错字,几乎羞死的时候。有一次,他给学生讲书,把“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读成了“临财母苟得,临难母苟免”;不知怎样一来,又被学问比他大的进士老爷听到了,老实不客气地揶揄了他一顿,从此落下了一个外号叫“母狗”。把母狗和他这样斯文的读书人相提并论,岂不是侮辱斯文吗?圣人的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士可杀不可辱”嘛!不过他虽然感到受辱,感到羞耻,终究没有被杀,也没有那勇气自杀。无可奈何中,他只好给自己辩解:说是那天讲课,忘了戴眼镜,看花了眼了云云。可是他的蒙生们偏偏不守“非礼勿言”的塾训,竟纷纷指天赌咒说:他那天讲课,那副白铜眼镜明明架在他的鼻梁上——大家也都明白,一离开眼镜,有学问的老秀才,就会连一个字也不认识的。
    于是他就只好按照另一条去做,那就是“非礼勿听”,随便人家怎么叫,给他一个充耳不闻,不就什么也不存在了么?这个办法还果然真有效,“母狗”这个外号叫了几年,终于渐渐地被人们遗忘,叫的人一天天少了。
    只是好景不常,作为一个孔门儒生来说,也太不争气了:有一次他给学生讲《论语》,居然把“子见南子,子路不说”读成了“子路不说(音shuō)”。这时候,进士老爷已经故去,像这样的纰缪(pīmiù批谬),本来是再也不会有人发觉的,不幸有个林村的学生到邻村去串门儿,为了这个字的读音,跟小伴儿吵到人家的塾师面前去了。笑话传了开来,于是乎这位林圣人又得了一个雅号,叫做“子路不说(shuō)”。
    子見南子,子路不说(音yuè,通悦)——見《论语·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南子是卫国卫灵公的夫人,当时实际上掌握着卫国的政权。孔子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南子脚下,企图通过南子的支持得到卫灵公的重用。这种行径子路看了很不高兴,谴责孔子。孔子发誓说:“我要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老天爷不容我!”
    不过,林老夫子对于自己这个新的雅号到是并不怎么感到恼火。原因是人们嫌“子路不说”四个字叫起来太长太拗口,慢慢地自动简化成“不说”两个字,而“说”字跟“雪”字在缙云方言中却是完全同音的,于是听起来“不说”就和“步雪”相差无几,没什么差别了。别人叫他“不说”,他就可以认为人家是在叫他“步雪”。尽管他的辈份儿比一般人高一两辈儿,比那些拖鼻涕的村童们要高三辈儿,让他们直呼其名,未免“犯上”。不过那也因为村野顽童,愚昧无知,不读圣贤之书,未经圣人教化的缘故。圣人们总是量大福大的,“宰相肚里好撑船”嘛,至圣如林公步雪者,对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难道还不能宽宏大量,原谅他们么?
    等到林炳去把“子路不说”请到家里来,叔孙三代人计议了半天,到底还是读过圣贤之书的人有学问。“子路不说”说:
    “像这一路穷途落魄的英雄,讲的是江湖义气,报的是知遇之恩,结的是生死之交,绝不是多捧上几两束脩银子就可以把他挖过来的。要想把他挤走,事情好办;要想把他从吴石宕挖到林府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事情要想办成,非得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然后由我出面去游说。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准保叫这个刘某人心甘情愿地自己来就你家的武学馆。”一席话,说得林国栋父子言听计从,佩服之至。
    过了几天,吴石宕前前后后的大小村店,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股子邪风,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纷纷,都在传说吴家留下的这个外乡人,不是白莲教的余党,就是长毛反②留下的太平军。有的说,风声已经传到壶镇吕团总的耳朵里去;有的甚至说,吕团总不日就要派人把刘浪抓去审问了。风声渐渐地传到吴石宕来,吴家父子和刘浪也都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恼火得了不得。可是传说纷纭,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是谁第一个说出来的。本良他们计议一番,打算先礼后兵:吕总团要派人来抓,就由全村人出面联名去保;要是不答应,就叫他们找人出来对证;找不出人证来,就到县里告他一个诬良为盗,仗势欺人的罪名,闹僵了,要是动起武来,那就跟他们硬拼。立志和刘浪虽然都觉得这不是办法,但也没有更好的两全之计。谣言传了几天,虽然越传越奇,却也不见吕团总派人来抓。
    白莲教——是一种民间秘密组织,又称焚香教,为河北蓟州人王森于明代天启年间所创建。缙云民间传说中的白莲教,则是一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物,而且带有神秘色彩,与历史上的白莲教并不相同。
    ②长毛反——因太平军留长发,所以太平军起义被蔑称为“长毛反”。
    有一天下午,吃过了晚饭,“子路不说”穿着白竹布长衫,衣襟上挂着眼镜袋,手里拿着白折扇,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往吴石宕走来,进了本良家,指名要见刘教师。刘浪到这个村子来住了一年多,虽然早就听说过林村有这样一位老夫子,却从来不与他来往,也没见过这位老塾师来吴石宕串过门。
    虽然本良、本忠他们七八岁的时候都在林村村塾里寄过学,但终究是外姓人,平时并无往来。不过论起来,总也是本良等人的启蒙教师。今天既然是老学究屈驾枉顾,指名要见自己,想来必然有事,就和本良父子一起出来接进屋来,坐下待茶。本良当然只能在一旁站立。
    老冬烘先是一番客套,说了些“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往日失之交臂,今日幸会,真乃三生有幸”之类。然后言归正传,说一些近日的街谈巷议,谴责一通乡愚无知,无事生非。接着发一番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议论。最后归结到怎么办的问题上来,口口声声说:“为足下设想,留则投鼠忌器,不单自己有身羁囹圄之虑,而且吴氏一门,难免有窝藏同伙之嫌,终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去则受人以柄,徒落畏罪潜逃之责,半途若被截获,更其百口莫辩;如果率众反抗,则又情同谋反,罪比叛逆。窃意为此区区小事,大可不必铤而走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乃下策,不足取也。”于是老学究假充知己,出谋划策:“为足下及吴姓一门借箸以筹,愚意莫若觅一妥善去处,暂避风头,待谣言销声匿迹之后,再作区处不迟。纵观左近乡里,权势显赫之缙绅,莫出于林府之右者。迩来四方不宁,林氏父子亦有率子弟、驱僮仆、执干戈以卫乡里之素志。如足下愿意投彼处权且藏身,不才愿供驱使,前往说合。彼必以重金延为教习。为足下思之,此实乃两全之计也。不揣冒昧,谨陈管见,幸三思焉!”之乎者也,酸溜溜地一通臭嚼,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儿四溅,大有张宓入蜀舌战群儒的气概。
    借箸以筹——也作“借箸代筹”,语出《史记》:“臣请藉(借)前箸,为大王筹之。”说的是汉楚战争中,有一次刘邦正在吃饭,要谋臣张良出计策,张良就借用刘邦面前的筷子(箸)来比划着讲说。一般用来指从旁为人出主意计划事情。
    其实刘浪是个铁匠,本良父子都是石匠,虽然认识几个字,只是为了应付记账立据,既不会酸溜溜地转文,更不会引经据典地跟他舌战的。不过三个人都是心如明镜一般的人物,对“子路不说”的说客身份,早已一眼看透,只是不给他揭穿而已。老学究一通演说,三人只是唯唯,不置可否。老学究见刘浪不作答复,只得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接着又说:这种事情,必须双方同意,既然刘教师已经默许,今天回去,先探探林国栋的口气,明天再来回话。刘浪也就不再挽留,端茶送客,大家送出门外,拱手作揖而别。
    “子路不说”走了以后,一众子弟们围着刘浪,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说老东西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有说老家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有说老塾师这一趟登门拜访,明明是为媳妇儿拜老丈人——有所贪图的;有说老学究诡计多端,背后指不定又做什么文章的。一句话,大家都认为老塾师此来决非好事,没准儿还是个奸细,特地来探听虚实的。
    自从谣言传出来以后,刘浪也反复琢磨过这件事情:不论说他是白莲教也好,太平军也好,只要查对属实,都是立斩之罪,绝非儿戏。不过谣言只是谣言,自己并没有半点儿证据落在他人手里。但是张扬开去,一旦要是真的传到官府的耳朵里,事情就麻烦:如今当官儿的,有几个不是花了上千两银子买来的顶戴?那些当官儿的坐在大堂上,人模狗样地咋咋唬唬,有几个不是为了弄钱?这班人,平时只恨鸡蛋没缝儿,不能钻进去挑骨头。一旦听见一点儿风声,瞅见一丝儿影子,就好像苍蝇见着血一样,嗡地一声马上就会围上一大群儿来,都惦着从中撈油水,只要能弄钱,谁来管你是真是假,是死是活?因此事情一旦弄大了,自己死于非命固然不足惜,牵连到吴氏一门那可怎么算?看起来,老学究说的“投鼠忌器”,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跑当然跑不得:一跑,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自己一身无牵挂,一跑了之并不难,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漏子早晚还得由吴家父子頂着。再说,这些吴家子弟们跟自己相处一年多来,情同骨肉,也不忍相离。另外,这些青年子弟虽然都已经练了一些基本功,但离“炉火纯青”四个字还很远,还需要在师傅的指点下再用一番功夫。听老学究说话那口气,似乎还不像是吕慎之派来的奸细,到更像是林家派来的说客,目的是想请他去当教师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些谣言竟是林家放出来的也未可知。老塾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要听他明天来了怎么说,就可以猜着八成儿了。
    想到这里,刘浪向大家讲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不如将计就计,干脆答应到林家去处馆。这样,一者有了拳教师的身份,就可以借林家的势力,确保自己和吴石宕人平安无事;二者一早一晚还可以随时到吴石宕来,指点这边的拳脚枪棒,给他来个拿林家的饷,办吴家的事儿。再说,林家跟县里镇里的官家都有来往,耳目灵通,地面上有些什么动静,也可以早一些知道。
    吴家子弟虽然不愿意刘浪离开吴石宕,可是考虑到师傅的安全,又不耽误自己练武,再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
    第二天傍晚,老学究果然又摇摇摆摆地走了来,一进门就拱手道喜,说是:
    “昨日回村之后,即去舍亲林国栋处备说足下武艺如何高强,推荐足下到林府主持武学馆。舍亲居然未曾驳回,并认足下为其先父任上同寅刘某的大世兄,借此杜绝外间的流言蜚语,官面上如有查问,舍亲当可具状作保。足下如愿俯就,舍亲当供膳宿之外,每年奉上束脩足百制钱六十吊。今托在下带来菲仪薄礼白银十两,权充足下治装之资,不在束脩之内。如蒙慨允,三日之后当令林柄兄弟亲自来迎。”说着,摸出十两一锭的一个银锭来,放在桌上。
    刘浪也不推辞,只提出一个条件:教师只管传授武艺,林家的人来客往、买卖关系、租佃争执,概不参与。另外,他已收月娥为螟蛉之女,因此跟吴家有干亲关系,今后仍要不时走动,林家不得干预。老学究连声答复:“应该,应该。当然,当然!”
    老学究走了以后,吴家父子惜别依依。月娥更是眼噙泪水,只怕引起刘浪伤心,不敢哭出声儿来。刘浪指着桌上的十两银子对立志说:
    “这几两银子,先留给小娥做几件家常衣服穿。等她有了人家,我也攒下了束脩的时候,再给她添嫁妆。”回过头来,又对月娥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在家要听父母亲的话,闲时还要跟你哥哥学剑法,不要荒疏。好在林村离这儿也不远,隔个三天五天,我自然会过来看望你。”说得月娥眼泪汪汪,一面点头答应着,一面忍不住抽抽搭搭哭出声儿来。
    刘浪在吴石宕住了一年多,名为教师,实则不曾收过一文钱的束脩,反倒在采石场帮了不少工,每月只分一份儿杂工的工钱。如今林家送来了治装费,他又留给了月娥,立志怎么肯收?推让半天,刘浪主意已定。立志深知刘浪的脾气性格,只好收下,心中过意不去,拿出家织土布来,添上一众子弟们送来的棉花布匹,让老婆、闺女加上几个姑娘、媳妇儿赶做了几身家常穿的单夹棉衣,连被子也换成了里外三新的,才算心中轻松了点儿。
    三天之内,那边儿林炳着人扫房、铺床、擦桌子、搬椅子,准备安顿教师;这边儿吴家各户杀鸡宰鸭,转着圈儿地为刘浪饯行。第三天一早,合族老一辈儿的备酒为刘教师饯别,各干三杯,互祝如意。巳初时分,老学究带着林炳兄弟和十几个青年庄客来接老师。林炳、林焕进门以后都向刘浪行了弟子礼,又管本良叫了师兄——论年纪,林炳比本良还大一岁,不过拜师傅学本事,规矩是先来的为兄,后到的为弟,不论年纪大小。几个庄客,替刘浪挑着行李,吴家合族大小一齐送出村外来。
    月娥和一众跟刘浪有师徒名份的青年子弟们一定也要送到林家,刘浪苦辞不过,只得由着他们。许多人一路上前呼后拥慢慢儿地边说边走,倒也十分热闹。
    到了林村,林国栋亲自在门外迎接,见面就乐呵呵地抓住刘浪的手叫“兄弟”,刘浪也只得当着众人叫了一声“东翁”。进了门,主人请新到的教师到花厅待茶。本良他们带着庄客把行李什物搬进了专为刘浪准备的房间里,略说了几句话,即时告退。林国栋也不挽留,却叫林炳兄弟二人送出门来。刘浪牵着月娥的手,走出大门,又小声地叮嘱了几句,这才挥手作别。月娥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一般,由本良、本忠一边儿一个,脚不点地,架回吴石宕去了。
    这边林国栋和老塾师在花厅上陪着新教师叙话,一面打发人到村子里去把族长、保正等等头儿脑儿的全都请到家里来,跟刘教师见面。接着就点上香烛,林炳、林焕衣帽齐楚地当众向刘浪磕过了头,又把家里的僮仆庄客和族团里的头目团勇也都叫来参见教师爷,完了就在客厅上排开三张圆桌为刘教师摆酒接风。虽然都是乡下土菜,却也十分丰盛。席间,林国栋免不了又向大家介绍了一番这位新教师的来历。会捧场的,当然也就大大地恭维了一番。刘浪见林家父子对自己倒也诚心诚意,接待得也十分排场,心里才略为踏实了一些。
    保正——清代的地方政权和治安组织为保甲制:十户为一牌,设牌头;十牌为一甲,设甲长;十甲为一保,设保正。保正也叫“地甲”或“地保”,相当于古代的里正、后来的保长或村长。职责是调解处理地方上的纠纷杂务、稽查盗贼、催讨钱粮、办理人口登记和户口转移、应接官府差役等等。保正没有俸银,但可免丁口税和徭役。
    经过这一接一送,特别是林国栋为此又请村里的头面人物吃了一顿相当丰盛的便饭,当天就轰动了林村和左近的一些村落。人们纷纷传说:刘浪是道台老爷任上同寅刘都司的公子,是林家的世交,林国栋对他是知根儿知底儿的。正因为前些日子有人胡传谣言,林家为确保地方绥靖起见,特请乡约老夫子去查问来历,倾谈之下,才认了通家,并请到林府来,指点大爷、二爷的枪棒拳脚的。从今以后,如果还有人敢传播谣言,胡说八道,那可就绝不轻饶了云云。
    都司——武官名,即“都指挥使”。明代的都司掌管一省的军权;清代的都司仅是次于游击、高于守备的四品武官,归总兵管辖。
    果然,前几天还传说纷纷的谣言,经老塾师的高招儿轻轻地一描,顷刻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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