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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赛神仙法眼看风水 笑面虎狠心扣工钱
    第十二回:百官拜相,赛神仙法眼看风水。一钱如命,笑面虎狠心扣工钱
    刘教师入土以后还没有断七,林国栋就打发来旺儿到壶镇大桥头去把阴阳先生张铁山请到家里来,打算给林炳合婚。
    提起这位张铁山张先生,在壶镇街面儿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祖上自称得到赖布衣的嫡派真传,原先在永康县方岩山②上摆一个卦摊儿,以算命测字看风水为业。自从壶镇大桥建成之后,他祖上因为在当地得罪的人太多,日子有些不大好过,就把测字摊儿收了,带上老婆孩子搬到壶镇来。一面先在关帝庙支起卦摊儿,一面拿出积蓄,在大桥头的台阶儿旁边盖起了一幢小小的铺面房,一楼一底,一前一后,开了一家命相馆儿,以起课占卦算命看相为业,兼当合婚择吉看风水定方位的阴阳先生。祖传一部《易经》,一部《秘本麻衣相法》,两卷《催官篇》,十二卷明代人郭戴騋所撰的《六壬大全》,遁甲太乙,九宫八卦,天盘地盘,文王神卦,样样精通,加上一张铁嘴、一条鹦哥舌,不论是问凶问吉,谈命谈相,总是天花乱坠,头头是道,滔滔不绝,简直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单传三代,传到了张铁山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部《易经》,就好像是他写的一样,怎么说怎么有理;有人夸他的金钱课起得比文王还准,简直就像是过去未来五百年历历在目似的。再加上深研堪舆之学,熟谙《铁板神数》,比起乃祖乃翁来,又不知高明多少倍了。
    赖布衣——宋代处州府人赖文俊:字太素,精阴阳堪舆之学,自号布衣子,世称赖布衣,著有《催官篇》二卷。
    ②方岩山——在壶镇西北永康县境内,距永康县城四十里,距壶镇也是四十里。山顶是一块天生的四方形岩石,四壁直立如削,只有南面凿石为磴,叠石为阶,可通山下。山顶是一块广阔的平地,还有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水池。池边有一个极大的山洞,洞内建一“赫灵庙”,供的是宋代侍郎胡则。胡则字子正,永康人,宋端拱二年己丑进士,少年时代曾在方岩山上读书,因奏免当地灾后田赋受到人民爱戴,死后立庙供奉。每年中秋前后附近几个县的善男信女都要到这里来赶庙会,香火极盛。抗战中浙江省政府曾移驻这里。
    铁板神数——即铁板数,传为宋代邵康节所著。其法根据本人及父母的八字配合五音、八卦之类,从中查出一生的凶吉祸福。因为是书中写明,只须照抄,不用推算演化,所以称为“铁板”,一说原书用铁铸就,故称“铁板”。
    自从十几年前张铁山替洪坑桥马富禄马举人在上倪村择了一圹坟地,修了一座石墙石顶的花纹,把马家乃祖的黄金②葬进去之后,不出三年,一连考了十几科都是名落孙山的马举人,年过半百了,居然高高得中第十三名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③,为缙云人争光添彩不少。椐马翰林事后自己说,三篇八股文章,写得并不高明,跟以前各科的比较起来,也不相上下,并无出色惊人之处,要不是借新迁祖坟的好风水,这一辈子都别指望有出山的日子;看起来,张铁山的法力,简直比神仙还高明。于是就有人给他起了一个响噹噹的外号叫“赛神仙”,没想到竟叫响了。这样一来,张铁山的名声为之大振。从此每逢壶镇赶集的日子,他这家小小的命相馆总是门庭若市,挤不动也拨不开。远近财主人家盼着子孙平步青云的,纷纷打发轿子来接他去看风水、踩龙脉。近几年来,除了五天一集在家支应门市占卦起课之外,平时总有人请,很少在家闲得住。
    ②黄金——讳称从坟中刨出准备迁葬的整副尸骨。
    ③庶吉土——明置,从进士中挑选文学优美及书法精良的人担任。清代的庶吉士,只是翰林院散馆。
    张铁山接到林国栋的简帖,约定了日子,到时候收拾起罗盘、卦筒、百叶、法帖之类,装进了褡裢,叫儿子张景清背上跟着,也没坐轿子,爷儿俩一大清早就安步当车地往林村踱去。
    百叶——在这里指历书。
    从林村到壶镇虽然不到十里地,不过这一带是偏僻的山区,除了林家之外,没几户有钱人家,还没有人请他去看过风水,择过坟地,因此路虽不远,张铁山还是头一次到林村来。
    在壶镇的西北方,有一条从东北往西南走向的山脉,叫做北山。它的分水岭,就是缙云县和永康县的交界。林村就坐落在这条山脉的东南方,离山脚不过半里地。村子前面,还有几道小山岗,把村落包得严严实实的,不走到跟前,绝不会发现左近有人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这里的写照。
    张铁山越过了最后一道山梁,站在山岗上一看,林村展现在眼前,一览无遗。村东头高高矗立着四杆杉木旗杆,用不着说,这就是当年进士老爷建造的府第无疑了。抬头往远处一看,蛤蟆岭上黑色巨石满山遍野,何止五七百块?早就听说过蛤蟆岭是缙云和永康交界处的小路路口,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远远看去,那一块块大黑石头,的确像是一群癞蛤蟆。再一看,山顶上还有一块四楞四方两丈有奇的大石头,那一群癞蛤蟆,好像团团转都围着那块大石头似的。风水先生看到了这里,不觉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一片奇景来。
    张铁山睁开法眼,横竖打量,唔,也不知道是他看花了眼呢,还是他别具神仙般的慧眼,那几百块花里巴拉的大石头,忽然间竟变成了蟒袍玉带、腰金衣紫的文武百官,而那块两丈见方的大石头呢,也变成了天官丞相的黄金印了。张铁山拍拍脑门儿揉揉眼,慨叹地自言自语说:
    “啊呀!我这个壶镇生壶镇长、在壶镇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壶镇人哪,竟不知道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牛犄角尖儿一样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呢!”
    林国栋今天专诚把张铁山请到家里来,除了请他合一合吕家的庚帖,如果不克不妨,准备纳聘行定之外,还想请他在门前的河上选一个恰得其所的桥基、方向厮称的桥位,以免有所冲犯,破了风水,误了子孙前程。
    张铁山一进门儿,林国栋急忙降阶相迎,请到客厅上分宾主坐定。张景清在一旁站立,小僮献上茶来。一通寒暄客套,道过劳乏之后,林国栋取出吕家的庚帖,先请张铁山合婚。
    这庚帖本来就是一式两份儿,吕家的一份儿早就请张铁山合过了。惯闯江湖的人,一双眼睛又尖又毒,一张嘴巴又甜又辣,碰上这种事情,只有作成,哪有拆破的?当下张铁山接过庚帖来,鬼眉眼道地排开八字,掐着指节推算了半天,接着又点起三支清香,卦筒里装进两个铜钱,手拿卦筒在烟雾袅袅的香火上一边转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日吉辰良,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神鬼合其凶吉。今有本宅弟子,对天买卦,恭问子息婚姻,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指示疑迷,明彰报应。”
    念完,把卦筒里的铜钱倒在桌上,如此三次,这才迭成一卦,看了六爻动静,指着桌上的卦象对林国栋说:
    六爻(yáo谣)八卦的基本笔画是一长两短,如乾三连(),坤六断()等等。六爻就是由八卦两相配合而成的卦象。
    “乾坤两造,八字相合,上上大吉,不单不冲不克,坤造还是金命帮夫运,主公婆双全,夫妻齐眉,福禄寿考,多子多孙,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一课三卦,占的是开、休、生三门,都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象,大壮②一卦,乾下震上,雷在天上,主阳刚盛长,妻宫居于侧位,日后夫唱妇随,和美柔顺,保无反目犯上诸般情事。恭喜你家大爷,这杯喜酒,山人可算是吃定啦!”
    开、休、生三门——太乙、遁甲等术以休、生、伤、杜、死、景、惊、开为八门,以配九宫,其中以开、休、生三门为吉,其余各门为凶。
    ②大壮——易经中的一卦。
    林国栋听说婚事大吉,当然是欢喜不禁,赶忙又请张铁山择一个纳聘行定的吉日。赛神仙手捻着胡子一阵哈哈大笑说:
    “现放着一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在那里,何必再拣去?大内钦天监择定的吉日,‘阴阳不将③,夫妇荣昌’嘛,还有什么说的?圣上大婚,普天同庆,喜上加喜,吉上加吉,再借皇上一分洪福,金榜题名,衣锦荣归的时候,只怕你早忘了我张铁山啦!”
    ③阴阳不将——迷信的说法,认为阴阳不将是婚娶的吉日。见《协纪辨方书》。
    原来,同治皇帝载淳自从六岁④登基以来,今年已经十七岁,如今奉生母慈禧皇太后的懿旨,钦天监择定九月庚子日册立皇后,为儿皇帝完婚,下诏罢朝三日,普天同庆。这在当时几乎是举国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经赛神仙一说,林国栋也醒过茬儿来了。这样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岂有不同意之理?
    ④这里按虚岁计算。按载淳生于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登基的时候,还不足五岁半。
    合婚择吉完毕之后,林国栋这才请他们父子俩步出大门儿,去看桥位。
    按林国栋的意思,想正对自己家大门口造一座石板拱桥,但又怕有所冲犯,所以才请赛神仙“顺便”参谋一下,以便决断。
    张铁山张大了眼睛四面看了看:林家西面是林氏宗祠,东边只有几栋茅房灰铺,没有别的住户了。正对林家大门儿,是一棵两丈多高的枫树,这时候正是叶红如火的季节。张铁山看了一会儿,频频点头,回身对林国栋说:
    “府上门前这棵大枫树,红红似焰火,童童如车盖,主荫宅中主人有华盖旗伞之份。如果正对大门造一座桥,这棵枫树势必砍去,岂非送走了福星?再说,石桥建成之后,什么样的人不从桥上走过?府上大门内外又没照墙影壁,宅内景物动静,过桥人等岂不是可以一览无遗?还有一层:遇到村子里有人出殡,空棺材抬进村来,材头正对府上大门,冲犯也太大啦!敝意不若往西移二三十丈,正对祠堂大门而建。这样,不单桥头空地开阔,大有回旋的余地,多数人过桥来都是往西而去,往东走的只有府上一家,清清静静,干干净净,说起来,还是为族中开祠堂方便着想,岂不是更好?”
    林国栋一听这个主意,真是面面俱到,不禁连连拍手,呵呵大笑说:
    “先生慧眼,果然名不虚传。这层道理简单而明白,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先生这一移,不单保住了我家风水,躲开了冲犯,还省得别人说我把桥造在自家门口,只图自己方便。真是一举而三得,也算是不空劳先生启动这一趟了。哈哈!”
    张铁山受到了夸奖,喜形于色,却又故弄玄虚,绷着劲儿神秘地说:
    “今天山人来到贵村,为府上改了改桥位,只能算是小而又小的区区小事儿一宗,何足挂齿!我这里还有一块风水宝地,也是合该与府上有缘,今天干脆一并送给贵府吧!不过我可有话在先:干我们这一行,常常泄露天机,每每为造物所忌,所以福禄寿考嘛,也往往与我们沾不上边儿。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做官发财的风水先生,就是这个道理。你看我张家三代单传,到我这里,如今年过半百,也还是只有这一个孩子。要说这是报应,连我自己都觉得是该着。所以嘛,今天我把这块风水宝地指给了贵府,他日府上出了贵人,封侯拜相,可不要忘了我张某人今天指点有功啊。即使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进了黄土,我这孩子,大概总也不免还要在壶镇大桥头摆卦摊儿。那时候,可别忘了拉扯我这孩子一把,山人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府上的大恩大德啦!”
    林国栋听他说话虚虚实实,玄而又玄,一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反正是件好事儿,就愣头愣脑地问:
    “是有块好坟地么?在哪儿呢?”
    张铁山指着蛤蟆岭问:
    “我先请问:这蛤蟆岭的山主是哪家?”
    “这蛤蟆岭是先父置的产业,眼下还是一片荒山秃岭,土薄石头多,什么树木也长不成材。我正琢磨着打算雇人挖些鱼鳞坑,填上肥土种油茶桐子呢!”
    “巧极,巧极!是府上的产业,那就什么周折都没有了。你别忙问这块宝地在哪儿,走,先跟我去踩踩龙脉走向,看明了方位,再细细奉告吧!”
    林国栋被“封侯拜相”四个字迷了心窍,连大门口也不进,就和张铁山父子一前一后往蛤蟆岭踱去。
    到了蛤蟆岭,张铁山一口气儿爬上了山顶。走到那块大方石头跟前一看,见这块石头足有两丈四五尺见方,半截儿埋在土里,石台上面,竟是意想不到的平整。南面离地有七八尺高,北面离地不过三四尺,还垫了好几块石头:这是孩子们在这里放牛,拿它当作戏台,常从这里爬上台去点将翻筋斗玩儿。
    张铁山带头爬了上去,叫他儿子取出罗盘来,趴在石台上看了看方位,又站起来眼运神光看了看四周,这才指手划脚地对林国栋说:
    “实不相瞒,这是一块千里之内找不到第二处的风水宝地。你看,这块石头四方四正,坐北朝南,好比是一颗天官相印;周围这些大大小小的黑石头嚜,好比是文武百官跪地罗拜。这样的风水地,名叫‘百官拜相’。要是在这颗相印上头为老太爷营建阴宅,前有出路,后有靠山,不出三代,后世准有封侯拜相之份。要是不应,尽管把我这两只眼睛抠出来当炮踩。奇怪的是:府上的山主,怎么却紧挨着石台埋着一圹外姓的坟呢?”
    林国栋指着坟前的石碑说:
    “这个姓刘的,本是我家的拳教师,前几天病故了,由他干亲出面埋在这里的。怎么?碍得着风水吗?”
    赛神仙装出一副颇费踌躇的样子,手捻着耗子胡皱着眉头问:
    “那么说,这个姓刘的外乡人没有后代啰?”
    林国栋赶紧透着十分知根知底的样子回答说:
    “就单身一人,从外乡流落到此。听他自己说,早年有过一个意中人,闹长毛反的时候,死在乱军里了,从此发誓终身不娶。要不是有这一拐子,哪至于弄到今天连个祀男都没有哇?这个吴月娥,是他在这里认的一个干闺女。”
    赛神仙听林国栋这样说,仰天哈哈大笑,眨眨眼睛,放低了声音,改用一种更加神秘的口吻说:
    “哈哈!又是一桩千奇百巧的巧事儿!要是别人埋在这里,事情就不好办啦。不说平分秋色吧,多少也得夺走几分风水。这又是一块玉杯地,一破就不复完全,迁也无济于事。是府上的武学教师,又没后人,那就太好了。风水应子不应女,就是有个亲闺女也不打紧的;是个干闺女,那就更不管事儿了。有这么一位拳教师替老太爷看家护院儿,想找还没地儿找去呢!你说这不是巧而又巧的巧事儿么?”
    玉杯——堪舆家的说法,吉地有“金盏”、“玉杯”之分,金盏地破而复成,玉杯地则破而不复完全。也就是说:一旦有人下葬,再迁走重葬就不管用了。
    林国栋听张铁山把这块石头夸得那么活龙活现,将信将疑。站在石台上眯着眼晴四周一望,不知道是站在风水宝地上得到感应忽然聪明起来呢,还是受到了高人指点心窍豁然贯通了,往常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群癞蛤蟆的大小黑石头,这时候看上去竟都变成了乌纱玉带蟒袍朝靴的文官武将,而且越看越像,越琢磨越逼真。林国栋端详了半天,一肚子疑雾烟消云散,细细揣摩张铁山的一番话,简直成了金科玉律;再加上有马翰林家活生生的样板儿在那儿搁着,对于赛神仙的法眼,也就深信而不疑了。忽然又想到:坟地坟地,自古至今死人都是埋在地里的,缙云人也一向讲究人死入土为安,如今选中了这块石头做坟地,怎么往里埋棺材呀?琢磨半天,忙又问赛神仙:
    “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把坟地选在石头地儿上的呢!就算以前有过,这石头地儿上,怎么往里埋棺材呀?是不是先请石匠凿出一个槽坑来,再在上面砌石板呢?”
    张铁山一听林国栋说了不在行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叠着两个指头,十分神秘地说:
    “自古到今,千奇百怪的坟地,选在哪儿的没有哇?远的不说,长毛头子洪秀全的祖坟埋在水下的一个洞里,这你总听说过吧?要不是当今天子洪福齐天,请出高人来破了他洪家的风水,眼下这锦绣河山,恐怕早就改了姓了呢!这块石头,是天生的一颗相印,要是一凿,这风水就破了。其实呀,要在这里造坟,还不容易?你在这台基上用石料盖一座阴宅,把棺材封在里面,不就成了么?要问这阴宅怎么个造法,这会儿一时间也说不清道不明,等我明天抽空详详细细画出图样来,你一看就明白了。只是造这样的花坟,本钱难免要大点儿,说不定还有人会骂我缺德。不过嚜,为了子孙后代的生发,光耀门庭,图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花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这铜钱银子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只要一旦风水有应,高官厚爵之外,那银子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你家大门,连挡都挡不住呢!”
    林国栋听说是用石料建阴宅,这才恍然大悟,也哈哈地笑着说:
    “我这里紧挨着石宕,石匠石料都是现成的。石宕是我家的产业,大不了是几个工钱的事儿。照我想,这本钱也大不到哪里去吧?”
    赛神仙见林国栋还没有听明白他话里面的话,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说:
    “石料石工方便,本钱当然可以省一些。不过这种花坟,里面埋的并不全是死人,还得有一对儿童男童女用作殉葬呢!”
    林国栋一听,猛地想起了十多年前马富禄建造花坟的事儿来。当时,传到林村来的消息,说是马富禄买了一对儿童男童女给他父母的尸骨活活陪葬,听到这话的人,谁不骂他呀!就连林国栋那会儿都骂过他太损太伤阴骘(zhì质)了。后来马富禄中了进士点进了翰林院,林国栋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买两个孩子,不过是百十两银子的事儿,花这么一点儿银子买一个翰林当当,简直是太便宜了。从此不单不再骂他,反而佩服他有胆有识。今天听张铁山说起也要用童男童女殉葬的事儿来,起先也吃了一惊,继而转念一想:殉葬一事,古已有之,也不是我林家的首创,马家办得,为什么我林家就办不得?要是日后子孙们真能封侯拜相,别说是一对儿童男童女了,就是十对儿八对儿,又有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就跟做买卖一样,舍不得大本钱,上哪儿赚大把大把的银子去?想到这里,嘿嘿一笑,对赛神仙说:
    “没得说,没得说,一切听从先生安排。不就俩孩子的事儿吗?好办,好办!不过,在办事之前,这消息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要不,不单招人骂,就这一对儿孩子,也养不住哇!”
    赛神仙一歪脑袋,略撇了撇嘴,一副不在话下的神气:
    “那个当然,不消你说得。干我们这一行,谁家里的大事儿丑事儿不都得告诉我?要是我满世界嚷嚷去,我这买卖能维持到今天吗?就连这坟地也一样,今天我指给你家了,对别家就连一个字儿也不能再提起。拿马翰林家的坟地来说吧,没点穴之前,我就许他一名进士。可在马翰林得中进士之前,我对别人说过一个字儿么?这是吃我们这一行饭的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你只管放心。”
    听赛神仙自己封严了嘴,林国栋这才放了心,满脸春风地说:
    “那就全仗先生策划安排啦!该怎么办,你就说话,我一切照办就是。”
    三个人丈量了坟地,一前一后相跟着踱下山来。回到林宅,就坟地的规模造法又商量了一阵子,天已过午。林国栋传话开饭,又把林炳兄弟叫出来坐在下首陪客。席间赛神仙详细讲了十几年前马翰林如何用童男童女殉葬的经过,又讲了讲殉葬的历史沿革,还特别举了秦穆公死后用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做殉葬,才有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天下称雄中原的大业,来说明用活人殉葬的好处绝非空口说白话,而是有史可据、有书可查、有事实可证的高招儿妙法,效果显著,不出三代,准见分晓。说得林氏父子频频点头,暗暗称奇,心往神驰,只盼花坟早日建成,他日子孙后代封侯拜相,坐享人间的荣华富贵。
    饭后茶罢,林国栋封了十两银子送给张铁山作为谢仪,又再三声明:“菲礼薄仪,不足以酬谢大德于万一。这几两银子,是先生今天合婚和来回奔走的辛苦钱。至于勘踏风水的谢礼,待他日花坟建成之后,定当重重相谢。”
    张铁山这半天工夫,来回走了二十里路,一番花言巧语,只费了几句话,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看风水建花坟的谢仪还不在其内,也心满意足地称谢告辞而去。
    过了三天,张铁山叫儿子把花坟的图样给林国栋送了过来。其实不过是照抄十多年前马家花坟的图纸,多少改动了几个地方,把平地换成了石台而已。
    林家父子摊开图样,先看正面立体效果图和平面总图,心中有了个布局的大概;再看分解详图,倒是画得十分详细,每一块石头多长多宽多高,什么形象,什么花纹,连尺码都开得清清楚楚。一卷图纸,全用大白连四纸画成,一共不下三四十张。四个人围着一张方桌,仔细地看了半天,有不明白的地方,当面又问了问张景清。林国栋十分满意,留张景清吃过了饭,又拿出二十个当十大铜钱来,赏给他买茶买果子吃,这才打发他回大桥头去。
    大白连四——色白质韧的一种竹制纸,是产于江西的二十八种名纸之一,为当时浙南民间主要的书写用纸。
    张景清走了之后,林国栋又拿出那卷图纸来,反复推敲了半天,越算计心里越狐疑:大大小小这么多的石活儿,得费多少钱哪?顺手抓过算盘,按图纸一张张估价加起来,按照最便宜的价码,再加上迁坟的花费,两千吊钱能够拿下来,就算是很不错的啦!林国栋算着算着,觉得有点儿善财难含了,一边扒拉着算盘珠子,一边对林炳兄弟俩算起流水账来:
    “我毛估着算了算,单是这座花坟,就得两千吊钱呢!你爷爷贫寒出身,中年出仕,放了一任道台,当了几年散官,告老还乡的时候,都说有几十万雪花银子。你爷爷归天以后,账本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才知道你爷爷为官多年,宦囊空虚,带回家乡来的银子,满打满算一共也不足一个大数,刨去盖房买田置山的钱,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了。这田地山林上头,每年的出息说起来也不算少,可咱们家的花销有多大,一年得用多少两银子,你们操过心吗?年成好,租谷收得足,一年的收支对付着还能拉平;要是赶上年成不好,家里再办点儿喜事什么的,就不得不动用你爷爷留下的老本儿了。今年你中了头名武秀才,总算是祖上积下的阴德,唱戏酬神,谢天祭祖,多花几个钱,想来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眼下张铁山又送来了这样一圹好坟地,总不能白白地让给别人吧?为了子孙生发,又是为你爷爷迁坟,别说是千把两银子了,就是上万,我能不花么?上个月在席间又答应国梁造座桥,这一宗,少说也得五六百吊钱。接下来,给你定亲行聘,打点你明年上省考举人,又是几百两银子。中了举人,定下的媳妇儿还能拖看不过门儿吗?你丈人是壶镇首富,他出多少钱办嫁妆,我就得出多少钱纳聘金。这一笔,恐怕还是个大龙头。你的事情一完,老二又该赶考娶亲了。算起来,这两三年之内是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又都是省不得的开销。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为你们兄弟俩,我是能省就省,能抠就抠,收租放债过秤跑腿全都是我自己干,连个账房先生都不请,差点儿把心都操碎了。这些难处,你们吃饭不管账,哪里知道哇?”
    林炳听他爹的这一番话,知道他爹的老脾气:又要体面,又舍不得花钱。仔细想一想,这几年间家里的事儿一桩接一桩的,花钱多也是事实。怎么样想个办法,开源节流,叫他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钱还得少花,这才叫高招儿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转过身去,小声在他父亲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林国栋先是眉头一皱,听林炳把话说完,也醒过茬儿来了,眼望着这个比自己更聪明的儿子,笑面虎的脸上展现出一丝儿会心的笑意,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当即喊过来旺儿来,叫他到石宕里去通知立志、立本兄弟俩,让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到林家来一趟,有事情面谈。
    立志是吴家的长房,自从父亲故去以后,他们兄弟俩就承担起有关石宕的一应事务。今天接到了林国栋的通知,只以为林家要打什么石活儿,吃过晚饭以后,就一齐到林家来。
    见到了林国栋,笑面虎还是跟每回一样,客客气气,满面笑容,让烟递火,先讲一些应酬的外场话,接着话锋一转,归到本题上来:
    “自从壶镇建大桥,相中了北山青石宕采石头,到今天有五十多年了吧?太早以前的事情,我不大清楚,自打北山归到先父名下,他不止一次提起过,说是要把石宕收回来自开。先父故去以后,我一向穷忙,顾不到这上头,北山的石宕,也就一直赁给你们吴家开采。这两年,我家里的开销大了,年成不好,地里的收成一年少似一年,我也不得不活动活动心眼儿,多生息几个钱,填补填补亏空。实话告诉你们,眼下我们村子里打算修一座石桥,这是功德上的事情,说好了由我一家独资建造;另外,我还打算把先父的坟迁到蛤蟆岭头去。这两项,都得动用大批的石料。我盘算了一下,自己家里有现成的石宕,何苦花大把银子买石料去?这不是放着大河不洗马,倒去买水淋马头么?我的意思,想把石宕收回来,雇几个石匠师傅自己开石料,往后石桥修得了,祖坟也迁了,干脆就指着石宕开个石作坊,请个内行人领东管账。单这一项,一年怕不生发几百两银子?想到吴家赁我们石宕,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我这个人办事讲究合情合理,不能说撤就撤,说收就收,怎么的也得等你们开满了这一年。好在还有两三个月,你们是到我这里来当雇工呢,还是别处另找石宕去,你们也好商量商量,到时候别说我事先不告诉你们。”说着,嘿嘿地笑了一阵儿,眼晴斜瞅着立志兄弟俩,看他们的神色变化如何。
    立志和立本呢,本以为此来不过是接洽石料生意上的事情,没想到林国栋釜底抽薪,要把石宕收回自采,不觉嗡地一声,天旋地转,半天说不出话儿来。
    北山的青岗岩石头,有一个特点:在石宕里面,石头很软,开采起来比较省劲儿;一旦石料开采出来,见了风雨就会变硬,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硬度也越来越大。所以吴石宕的石料名声很大,到处受欢迎。说到林家的这个石宕,自打壶镇建大桥那年开始采石头,采了五十多年,也不过只占了北山的一个角儿。如今是越开越深,石头也越来越好打。北山上到处都是青岗石,哪儿开不得石料?为什么偏要收回这个老石宕呢?用不着说,老财奴的意思,如果他真想经营石作坊,这个现成的石宕当然最理想,如果并不想真办石作坊,那就是要拿人一板儿,要吴石后人的好看,或者是要借机敲诈了。事情还不清楚么?吴家退了石宕,要是不改行呢,就得另找采石场,重打锣鼓另开张不要说起,即便能够找到像北山一样好的青岗岩,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不说,弄得不好,全村都得搬走;要是改行呢,除了当林国栋的佃户,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看起来,林国栋是有心欺负人,指不定憋的又是什么臭屁呢。退不退出石宕,关系到吴氏一门大小好几十口人吃饭穿衣的大事。兄弟俩点头不点头,牵扯到吴氏一门今后的命运,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给个圈套就往里钻么?立志跟立本交换了一下眼色,先开口说:
    “这件事情,你说得可有点儿不贴谱。要说我们亏过你一年半载的租金,你要收回石宕自采,我们说不出什么来。远的不说,自打北山卖给你林家,到今天也有三十多年了,每年七十二吊租金,按季交清,哪年亏过你一个钱?看起来,每天二百钱的租金,好像不是什么大数,买米不过十斤,可架不住细水长流,积少成多。这三十多年来,单是交给你家的租金,一共就有两千多吊;加上前二十多年的租金,为这个石宕,我们吴家祖孙付给山主的钱,一共有四千来吊啦#旱实在的,我们手艺人凭力气吃饭,挣一个吃一个,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是真的,要不,拿上这四千吊钱,就是买下这样的石宕来,怕也有余了,哪儿还用得着一年四次向山主交租金?别逼得人太紧了,大家翻了秧子炸了窝儿,反倒不好说话。你家修桥迁坟,要用石料,若是愿意交给我们打,你是山主,按老规矩我们在工钱价码上不妨打点儿折扣。你愿意雇工自己打呢,我们也绝不会拦着,不叫别人做手艺。要是你想开个石作坊,我们也不是石霸,只许我们敲,不许别人打。北山上有的是石头,你爱在哪儿开就在哪儿开,我们管不着。不过,你想把这个我们祖孙四代开了五十多年的老石宕抽回去,那可办不到。这样不讲道理不近人情的事儿,你想想,我就是点了头了,大家能答应吗?”
    立本见立志开了口,说得林国栋哑口无言,怕林国栋老羞成怒,耍起无赖来,事情一弄僵,以后就不好说话了。不如多少给他个台阶,让他也好就坡下驴,于是就换一种口气说:
    “我们老辈子租下这个石宕的时候,双方订有合同,白纸黑字儿写得很清楚:租户不退,山主不收;山主有活儿,工钱九扣。如今你家要修桥迁坟,要是用得着我们呢,照老规矩办事;要是不用我们呢,你爱请谁就请谁去;要是你家雇工打石头自用,就在我们石宕里打也不碍事,我们准给你闪出一块地方来,保证质地不差,起运方便;要是你家想开石作坊,那只好各走各的道儿,请你们另择地点开一个新石宕去吧。”
    林国栋没想到立志兄弟会这样强硬,碰了两个软钉子,几乎下不来台,可是又不能马上改口。听他们兄弟俩的口气,在工钱上头已经松了口了,目的总算达到,于是就抓住这个台阶,走上一步,以攻为守,要叫立志兄弟自己入于彀(ɡòu够)中来:
    “要照你们俩这么说起来,这个石宕,我当山主的说了不算,例要听你们租户的了?先父花了几千两银子买进这么一座荒山秃岭来,不从这树木石头上图点儿出息,难道还拿它当摆设不成?倒是立本师的话还勉强能够入耳。要说我们近村紧邻的,又是五十多年的老租户了,遇事商量着办,倒还有个通融的余地。要想跟我来硬的呀,山照在我手里,我说了话才算数,你们死赖硬犟都是白搭。这样吧,看在你们是多年老客户的份儿上,就按立本师说的那样,咱们一档子事情完了再提下一档子事儿。先撂下石作坊的事情不说,单说修桥迁坟吧:我打算正对祠堂大门修一座八尺宽带石栏杆的拱桥,你们自己去量一量尺寸,回去给我画一张图样来。桥要造得高大结实,样式还要新颖美观。再合计一下,一共要用多少个工,一个工合多少钱。我这里还有一套陵园的图纸,你们也拿回去估估工价。要是比较起来,比我雇工便宜,那就两项工程都交给你们去办;要是还不如我雇工合算,我还是要收回石宕,自己找人去修。”说着,拿出一卷图纸来递到了立志手中,就站起身来送客。
    立志兄弟见再往下说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来了,只得接过图纸来,先回家商量商量再作区处。
    林国栋采纳了林炳的主意,不过是拿收回石宕作借口,目的则是在价码上头多找点儿便宜。立志兄弟哪里知道他肚子里打的是这个鬼算盘?走出林家大门儿,兄弟两个就商量,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只笑面虎。立志的意思是:“给他来个青石板上摔王八——硬碰硬。他要硬收,咱们就硬不让,好在手里有当年订下的租赁合同,哪怕官司打到县衙门里去,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立本的意思呢,觉得:“林国栋有钱有势,又不亏理,硬碰硬不见得碰得过他,不吃眼前亏也得吃哑巴亏;不如多少给他个台阶,他要是顺坡下呢,咱们略为吃点儿亏也就算了;他要是咬住了不松嘴呢,咱们破点儿本钱,搭上两个人工跟他缠。这种一年只有几十吊钱出息的官司,不论谁输谁赢,官府里都捞不着什么油水,衙门里也头痛。估计林国栋也不会那么傻:为了一个每年只有几十吊钱出息的石宕,愣花几百两银子去衙门里上下打点的。”说得立志也连连点头,觉得有理。
    回家以后,兄弟俩在灯下打开那卷图纸来看。刚打开正面图和平面图,立本就觉得眼熟。再往下一翻,原来是完全照抄十几年前洪坑桥马家在上倪修的那座花坟的样式。所不同者,只不过马家的花坟半截儿埋在土里,地面上只有三尺多高的条石砌的墓室;林家的花坟却整个儿建在石台上,外观上看起来比马家的高得多,实际上坟茔里面却比马家的矮。上倪村离吴石宕虽然不到十里地,但是十多年前马家造花坑的时候,请的却是一帮南乡石匠,为了就近到北山开采青岗石,人手也不够,才又从吴石宕请了十几个人去合伙儿。立本跟他爹去了,立志留下照应家里这一摊儿。完工交活儿以后,吴石宕的石匠师傅们就撤回来了。一直到马家迁完了祖坟,绍周师才听说花坟里还埋进了一对儿童男童女,心里难过得就像是把他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埋了进去似的,十几里路巴巴儿地赶了去,手摸着花坟掉了眼泪,久久不肯离去。他觉得:这座杀人的花坟是他亲手造起来的,因此,尽管他不愿意,他却已经成了杀人的凶手之一。从那以后,绍周师添了一宗心病:一合上眼睛,就好像看见那一对儿童男童女在花坟里面呼号挣扎。他再三叮嘱子侄们,往后不论财主家出多大的工钱,说下大天儿来,也绝不能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营生了。立本在上倪一干干了一年多,天天跟这几张图纸打交道,熟得连尺寸花纹都背得出来,见了面还能不认识?
    立本见林国栋也要起造这种损阴骘的花纹,手指着图纸,悄悄儿地对立志说:
    “十多年前洪坑桥马富禄在上倪修的花纹,使的就是这套图纸。用不着说,准又是张铁山这个伤阴德的出的好主意。那年马家修纹,二十五个石匠干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东家供饭,单是工钱,就花了一千五百多吊呢!”
    立志听说,吃了一惊,没想到林国栋也有这一手,不觉脱口问:
    “那不是也得用童男童女陪葬么?”
    “那还用说?我就奇怪这些有钱人怎么一个个都会这么黑良心#涵出的这个馊主意,先把谁埋进去,那才叫现报现应哩。这一回不知道又该着谁家的孩子倒楣了,真叫罪孽!”
    立志低头又细看了看图纸,这才发现图纸上的石台儿,原来就是蛤蟆岭上的“点将台”,连旁边刘教师的坟也圈进陵园里去了。立志不觉惊叫起来:
    “他把刘师傅的坟地都划到他的陵园里去了呢!这不是存心欺侮人吗?山是他的,这块坟地可是写过字据,卖给咱们了。明天他要是又提起什么收回石宕自开的话头来,咱们就指着刘教师的坟地不让他修陵园,大家谁也不让谁。”
    立本沉思不语,只顾叭哒叭哒地抽烟,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丝丝缕缕的烟云出神儿。突然,右手攥拳在左手手心儿上重重一击,取下叼着的烟袋杆儿,下决心似地说:
    “看起来,这宗活儿还是非我插手不行了。这一回,他要伤阴骘,我偏要积点儿阴德!这样吧,我来揽陵园的活儿。不管怎么说,这买卖我已经干过一回,多少比你要熟手一些。只要他把这宗活儿包给我,我就有办法叫他的花坟只能埋死人不能埋活人!你呢,带上十几个人去修石拱桥,那只不过是条八尺宽三丈来长的小桥,费不了太多的工:这边条石开出来,那边桥基也就垒出来了。我先带十几个人去给他砌阴宅,等你石桥修完了,再一起来帮我,你看行不行?”
    立志略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
    “行,既然你有了准主意,就这样办吧。那么,工钱怎么个算法呢?”
    “按老规矩是照码九折。这一回,咱们再让一步,按八折算得了。再要少,不够大伙儿养家活口的,那就让他另请高明吧。”
    立志会意地点点头,表示认可。当即喊进本良、本善兄弟俩来,给他们讲明就里,叫他们一边去画石桥的草图,一边把工价估算出来。立志自己则和立本一起估算陵园的用料和工钱。四个人忙到半夜过后,把两宗买卖的图纸和工价都弄明白,这才去睡。
    第二天一早,本良把草图重新画清楚了,吃过早饭,立志和立本第二次又到林村去办交涉。
    见了林国栋,立志早就把话都琢磨好了,不等他开口说客套话,劈头就说:
    “你打算在蛤蟆岭修的陵园,图纸我全看了,其实跟上倪马家的花坟用的是同一个图样。十多年前马家的花坟是我带人去帮着修的,怎么个修法,用多少人工,花多少钱,我全清楚。马家请的石匠,一共是二十五个人,东家供饭,干了一年零三个月,合一万一千多个工,一个工每月四吊零三百文钱,共合一千五百几十吊。你家的陵园,昨天晚上我们细细地核算过了:按二十三个人干一年算,最少最少得八千二百个工,再少就没法儿干了。工钱呢,按马家的规矩,管饭均摊每人每月四吊三,不管饭按我们的价码大小工通牵每人每月六吊。山主的活儿按老规矩是九扣,今天我们再让一步,按八折算。要是包给我们呢,八千二百个工,每工二百文,一共是一千六百四十吊,再打个八折,合一千三百十二吊钱。我们爽爽气气,把零头抹了,你出一千三百吊钱,一年以后我交活儿你验收,你就什么也不用管了。要是少于一千三,大伙儿吃不饱饭,我也没法儿交代,那只好请你去另找别人吧。”
    立志没等林国栋开口,就把手里的草图打开,指着图样说:
    “你先看看这张图中你的意不。要是按这张图修,得十五个人干六个月,合两千七百个工,也按每个工通牵二百文算,一共是五百四十吊,打个八扣,合四百三十二吊。这是抠严了算的,丁是丁,卯是卯,一个工也省不下的了。也是那句话:要是把活儿包给我呢,你是山主,我们也爽爽气气,你出四百三十吊钱,半年以后我交活儿你验收。要是少于四百三,我掰不开镊子,你另请高明吧!”
    林国栋开头听立志说十多年前修过马家的花坟,心里就有几分嘀咕。俗话说:泄底儿怕老乡。要是把童男童女陪葬的事儿到处那么一嚷嚷,谁肯把活蹦乱跳的孩子卖给他让他送进坟墓里去呀?再听听价码儿,二百钱一个工的石匠,在当地可以说是最低的工价了。二百钱,买米不过十来斤,再打个八扣呢,一天连八斤米都不到。这样低的工钱,雇个小工也许马马虎虎,想要请个拿得起活儿来的石匠师傅,上哪儿请去?万一吴家石匠不肯接这宗活儿,那就不单是弃近而求远的问题,恐怕出这么低的价码儿,真还没处去请这样高明的师傅呢!林国栋虽然心里打鼓,表面上却还故作镇静,装模作样地翻了半天草图,这才抬起头来对他们兄弟俩说:
    “你们以前修过马家陵园,知道怎么个修法,当然更好。把活儿包给你们,我当然更放心。不过,在用工和价码上头,还得斟酌斟酌。马家的陵园是个什么样子,我没看见,只是以前听别人讲起过,前几天又听张先生详细说了说,心里才有了个底:第一,马家的阴宅,半截儿埋在土里,半截儿露在地上,下面是石板打底奠基,四面的石墙九尺高;我家的阴宅修在石台上,不用奠基打底,石墙也只有七尺高,这就省工省料不少。第二,马家陵园用的也是北山的青岗石,从石宕到坟地,来回一趟就有十七八里;我家的陵园离石宕不过三里多路,有些大件头的整活儿,像石人石马什么的,不一定要用大青石板,可以就近在山上挑选整块儿的卧牛石打出来。这样一算,用工用料都比马家要省得多。这样吧,石桥和陵园都包给你们,一共一千五百吊钱,另外还有一条:那就是不许对外人说我家的陵园跟马家的一样。要是这两项你们都能答应,石宕还由你们开,我开不开石作坊的事儿以后再说。这两项你们要是做不到呢,过了年你们把宕退还给我,哪怕我到外省外县去请石匠,也要把这两项工程照样完给你看。也让你们知道知道不是离开了你们吴家石匠天下就没人会打石头了。”
    立志见这个老财奴贪得无厌,想起上月为刘教师算束脩买坟地的事请来,更觉得打心眼儿里往外翻恶心,就老实不客气地说:
    “你收租放债,管家过日子,也不是不知道米卖多少钱一担,盐卖多少钱一斤。二百钱一天的工钱再打八扣,还合不到八斤大米。卖力气的人,谁一天不吃三斤两斤粮食?下剩五六斤米,老婆孩子一家大小的穿衣吃饭零星花销都在这里面出。说实在的,应你家的话儿,不过看在你家是山主的份儿上,你要是舍不得钱呢,我也舍不得力气,那咱们就两便吧。只要你八斤米一工请得到石匠,不论本地的外地的,你只管请去好了,我们绝不来争。另外,还有一桩:刘教师的坟地,可是写过字据出过钱的,那是我家的产业,你家修陵园,可得把我家的坟地闪出来!”说着,一把拉过桌上的草图,卷巴卷巴,冲立本一晃脑袋,站起身来就要走。
    林国栋见立志动了肝火认了真,要摔耙子,还提出不许把刘教师的坟地圈进陵园中去,倒是真急了,一时间拦又不是,不拦又不是。拦吧,自己的话已经说绝了;不拦吧,放走了他,再找这样便宜的工匠,可就没地方找去了。心里一起急,不觉站起身来脱口而出说:
    “坐下坐下,咱们有话好商量嘛!揽生意讲价钱,哪有个不讨价还价的?”
    立志听林国栋的口气松了下来,也看出老财奴是打肿脸充胖子,像个半熟的鸡蛋,外表像是挺硬绷,内里其实是一摊儿黄酱,就又把话接过来说:
    “讨价还价,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买卖呀!第一,我们是挣工钱,不是卖青菜萝卜,有个早晚时价不同。一个石工一天挣多少钱,从老八辈儿传到今天,远远近近,哪有少于十斤大米的?第二,我们吴家石匠,祖辈相传,一向是实打实算,不知道什么叫讨价还价。你不想想,我要是讨虚价,人家用二十五个人我们为什么只用二十三个?马家的陵园修了一年零三个月,我们为什么只定一年?不就为石宕近点儿,工料省点儿吗?马家一千五百吊钱只修一座陵园,还供了二十五个人一年零三个月的酒饭。今天你想不供饭只出一千五百吊钱一模一样修一座陵园,外搭一座石拱桥,你想想,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我们看在你是山主的份儿上,打破了老规矩,照码八折,你还不知足。我们靠力气耍手艺吃饭的人家,风吹日晒,汗水长流,一年干到头,能落下几个钱过年?你要是太抠了,愣要我们自己贴饭钱给你家干活儿,还不如不干更好呢!按实码算,陵园是一千六百四十吊,桥是五百四十吊,两项工程,一共是两千一百八十吊,打个八扣呢,也得一千七百四十四吊。我们自己把零头抹了,只算你一千七百吊,这就便宜你五百来吊钱了。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合算不合算,你自己可以比一笔嘛!不给你张扬的条件可以答应,工价却是实在不能再少了。成不成就听你一句话:成呢,请中人来订合同,分两期支钱,交活儿结账;不成呢,我们也别尽在这里瞎磨牙,白耽误工夫。我们手上,还压着一大堆活儿呢!”
    一席话说得林国栋急不得恼不得,只得涎着脸招呼兄弟俩重新坐下,又念了一遍苦经,骂了一通年成,费了好一番口舌,好几次气得立志提起腿来又想走,都叫老财奴给拦了回去,最后总算以一千六百五十吊钱讲定了。耍手艺的人,慢工才能出细活儿,要想省工图快,只能在活儿上找齐。做买卖的事儿,反正买的没有卖的精,又是包工活儿,这一点,立志兄弟心里都清楚,也就不再跟他多啰嗦。最后,少不得还是请老塾师来写字做中,接着交割第一期工钱银两,一直折腾到太阳影子都快要立直了,才算告一段落。兄弟俩背着铜钱银子回到家中,家里人等他俩回来吃午饭,已经等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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