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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老学究复古纳聘礼 新举人荣归开喜筵
    第十三回:银环金钏,老学究复古纳聘礼。张灯结彩,新举人荣归开喜筵
    林国栋送走了立志兄弟,回头又和老塾师商量为林炳聘媳妇儿的事情。
    林国栋的意思,吕家和林家是姑表亲,瑞春又是自己从小眼看着长大起来的,人品模样儿怎么样,一清二楚,用不着再去相亲。如今婚已经合过了,纳聘的吉日也择定了,只要把聘礼送过去,就算是完事大吉。当初席间议亲,原是文武两位教师的大媒,如今武教师故去,只好请文教师一个人辛苦一趟,把聘金彩礼先送过去,以后让坤方再请出一位媒人来,这都不在话下。要商量的是:一,送什么样的彩礼?二,送多少聘金?三,什么时候迎娶?
    林步雪是林村的圣人,博古通今,深谙礼仪,又是林国栋的长辈,家里有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请教他,请教谁去?
    林步雪读了几十年的诗云子曰,虽然连八股文都还没做通,但总以为自己读的是圣贤之书,当然也就比别人要多懂得一些道理。平时前村后店办什么红白喜事,老学究总是指指点点,不是说这个不合古礼,就是讲那个不合仪式,俨然自己就是周公旦再世一般。今天林国栋把儿女亲事这样重大的题目问到自己头上来了,当然得好好儿琢磨琢磨,千万不要违背了古礼。林步雪凝神沉思了半晌,这才开口说:
    “乾坤两造,一方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一方是富商巨贾,壶镇首富。如今珠联璧合,亲上加亲,办事要是不合礼仪,不免要被邻里耻笑。故所以嘛,此事不办则已,办则必须慎重斟酌,万万不可造次。为儿女定亲,送什么样的聘礼,本无一定之规,当视家境和当地的风俗而定。古人婚娶,有用雁作为聘礼的,称为‘奠雁’,也叫‘委禽’,取其顺阴阳往来及不再偶之意;也有用茶作为聘礼的,称为‘下茶’。茶不移本,植必生子,取其不再移植之意。咱们这里,兴用鹅笼酒海,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用来表明女孩子洁身自好,一身清白,当然不可妄废。此外,古书中说的:‘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可见一对金钏儿,一对银戒指,是省不得的。《晋书》中说:‘大宛②娶妇,先以同心指环为聘。’可见用戒指定婚,古今中外皆然。不过现世通用金戒指定婚,那却是不合乎古礼的。古礼以银环进、以金环退③,咱们应该用金钏配银环,以复古礼。另外,再配一件家传的古玩珍宝,作为信物,也就足够了。至于聘金一节,《礼记》上说得很清楚:‘聘则为妻。’可见无聘则不成其为妻。吕家既称壶镇首富,其女称为千金小姐,谅不为过。当以千金聘之,再随意加一点儿零头,算是带子拖孙,也就行了。在聘礼上头,我劝你一定要出手大方些。吕家不是卖女儿,你家出的聘金越重,名声传将出去,他女儿的身价也就越高;他女儿的身价越高,吕家也就越高兴;吕家越高兴,陪嫁的妆奁当然也就越丰盛。十里红之外,没准儿还有两套金银台面②呢!你放心,娶媳妇下聘金,不是赔本的买卖。赔本的是吕家:你家出的聘金越重,他家赔得也就越多,这是用不着说的事儿。想当年你爹嫁你妹妹的时候,那妆奁也算得丰厚了!如今做了回娘亲,姑娘送回姥姥家来,连她娘当年带走的那份嫁妆,也带了回来啦#旱到迎娶的日子,总以乾坤两造事先商量的大概日期为范,再请阴阳生就中选出一个良辰吉日来。其实嚜,哪天为吉,哪天为凶,各家有各家的说法,孝武时七家聚会辩讼③,到底也没辩出一个结果来。照我看,喜庆日子除了吉利之外,天气也是很要紧的,总以风和日丽、不刮风下雨为上。明年是癸酉年,林炳今年中了秀才,明年总是要去赴乡试的。看起来,林炳的武艺出众,就算不能稳拿头名解元④,中举大概总不在话下吧?你看,咱们是不是两好并一好,把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连起来?两宗喜事放在一天办,又省时间又省钱,倒是两全其美。还可以把两宗喜事的钱加在一起,办得更体面些,更热闹些,有什么不好?不过,这总得两家商量着办。好在听说女家的嫁妆是现成的,就算是明年秋后办喜事,也还有整一年工夫,满来得及。咱们今天先把头两件事情定下来,婚娶的日子,等我送聘礼去的时候,再跟敬之当面商量好了。”
    这是汉繁钦《定情诗》中的四句。
    ②大宛——古国名,在大月氏(ròuzhī肉知)东北,曾为汉武帝所破。清代称大宛为浩罕国,即今中亚细亚的佛尔哈那州。
    ③古礼以银环进、以金环退的故事,见《三余赘笔》:“古者后妃群妾进御,女史书其月日,授之以环,以进退之:生子月辰,以金环退之;当御者,以银环进之:著于左手;既御者,著于右手。”这里是老学究一知半解,牵强附会。
    十里红——指嫁妆的丰盛,即头一抬已经抬出十里之外,末一抬还未出大门,联绵十里,络绎不绝。
    ②金银台面——一套杯盘碗碟筷勺称为一副台面。金制者称金台面,银制者称银台面。
    ③孝武时七家辩讼的故事,见《史记·日者传》:“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娶妇乎?五行家曰可,戡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乙家曰大吉,辩讼不决。”
    ④解元——科举时代,各县秀才每逢子卯午酉年赴省城考试,称为乡试。乡试又称解试,第一名称为解元。唐代取士:由各州县举合格人选解送入京考试,称为“发解”,宋沿其制。明代改由各省先举行乡试,考中举人以后,再入京会试,清因之。
    林国栋听老学究一通海说,引经据典,真是心悦诚服,佩服得连连点头,频频击掌。等老学究说完了,这才接着说:
    “好极,好极!在办喜事上头,我倒不是舍不得花钱。花少了,办事不像办事的样子,叫人家笑话;花多了呢,排场摆得太大了,也不合我们小康人家的身份。聘金一千两,既应了千金小姐的典,也合乎我家的能力,就这样定下来好了。聘礼上头,鹅笼酒海,金钏银环,都不难办,独有这信物一节,却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好。我家里银钱房屋田地都不缺,独有这古玩珍宝,还真不多。先父从任上回来,带回来的摆设器皿中,有一对儿白底蓝花的盘龙花瓶,倒是定窑名瓷。那是先父在任上的时候,替人家压下了一宗人命官司,人家送来作谢礼的传家之宝。我一直把它放在客厅里当摆设,你倒是替我看看,用它当信物,值也不值?”说着,站起身从画桌②上捧下一只花瓶来,递给林步雪看。
    林步雪把花瓶接到手里,戴上了老花眼镜,捧到阳光下眯着眼睛像一个鉴赏家似的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又把另一只也捧下来仔细地看了,这才像煞有介事地对林国栋说:
    定窑——宋代定州(今河北定县)所产的瓷器,以装饰花纹精美多彩而著称。
    ②画桌——不是画画儿的桌案,而是富贵人家放在客厅正中靠墙画轴下面的比桌子高的几案,用来摆放座钟、花瓶、帽筒、小插屏之类的摆设。
    “别的珠宝古玩,我也是一窍不通;要说是瓷器呢,我倒还多少知道一点儿。这种定窑古瓷,有光素凸花两种,又有南窑北窑之分,其中以白色者为正,以宣和、政和间所产者为最佳。这一对儿花瓶,瓶底上有‘宣和三年’字样,倒是南迁以前的北窑古瓷。你看这花纹有如白骨而加泑水③,类似泪痕,可知绝非赝品。像这样的货色,流传到今天的,实在不多;能流传到咱们这样的小地方来,那就更少了。这古玩奇珍,价钱可没谱儿。像这样一对儿花瓶,不识货的,也许一两银子卖给他也不要;要是识货的呢,给他千儿八百两银子,也许还不卖给你呢!有这样一件珍宝拿去行定,一方面让壶镇街面儿上的人开开眼界,另一方面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书香门第,并不仅仅是有几两银子的土财主。说句不客气的话,像这样稀罕的东西,不要说是壶镇街面儿上了,只怕是通缙云县都找不出第二对儿来呢!”
    ③泑(yǒu有)水——指瓷器的颜色和光泽美好。
    林国栋听说这对儿花瓶居然有那么大的来历,不由得也稀罕起来,顺手从桌档上扽下一条搌布来,细细地擦了又擦,放回原处。趁着高兴,把林炳、林焕都叫了出来,留老塾师在客厅便饭。——林炳虽然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教头,却是个闲职,并不需要每天去画卯,那天正好在家。——席间林步雪又眉飞色舞地讲了一些古人纳聘迎亲的规矩和典故,说到离奇去处,引得林国栋父子也都哈哈大笑,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尽欢而散。
    第二天,林国栋雇了一顶轿子,请老塾师到女家去纳吉。同时通知吕敬之,刘教师已经故去,请他另举一人充当坤方媒妁。
    纳吉——旧婚礼中的一节:合婚之后,请媒人去通知女方合婚吉利,准备另择吉日行聘。
    到了九月庚子行聘吉日,林国栋一早就起来,衣冠楚楚,容光焕发,亲手把行聘的彩礼一抬儿一抬儿都分拨停当:前面是十八个人一班儿的十番乐②,奏着欢乐敦厚娓娓动听的《双鸳鸯》在前面开路,头一抬儿是鹅笼,第二抬儿是酒海,第三抬儿用四匹彩缎垫底儿,缚着一对儿宋瓷花瓶、一个雕花漆匣,内装一对儿金臂钏儿,一对儿银指环,作为定礼,第四第五两抬儿各是一个描金拜匣,每匣内装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十只,合纹银一千两,作为聘金;当地习惯,聘金必须有零有整,因此另有碎银九两七钱三,算是拖带九子七十三孙的意思。
    ②十番乐——也叫“十番鼓”,用笛、管、箫、弦、琴、云锣、汤锣、木鱼、檀板、大鼓十种乐器。加用铜锣、铙钹的,叫“粗细十番”。乐曲有《花风信》、《双鸳鸯》等。一说用钹、大锣、堂锣、小锣、木鱼、板、碰钟、云锣、铙钹、小鼓等十种乐器演奏的叫“素十番”;加用丝竹的叫“浑十香”。
    纹银——明清时代白银中成色最好的一种,含纯银98.68%,一说为93.537%,其形如马蹄,又是用来铸元宝的,因此也叫“马蹄银”、“宝银”。
    老学究长袍马褂,斜披大红彩缎,坐一顶扎着彩绸的竹轿断后。花炮三声,鼓乐齐鸣,起抬儿经村西小桥往壶镇进发。一路上招来了一大帮孩子追前追后地跟着跑。林国栋父子送过小桥,等老学究上轿去远了,这才回来。
    这一天是皇上大喜的日子,赶得凑巧家里死了人的,只好停丧不发,孝子孝妇连门都不敢出;定亲迎娶的人家却特别多,打一清早起始,箫笙鼓乐就不绝于耳,一班子过去一班子过来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家办喜事。
    一直等到申牌以后,林国栋才听到本村外面唢呐声响,估莫着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不管是不是,且迎出大门去看看。
    刚走出大门儿,就见两乘轿子一先一后一直抬到门前落肩,打头一乘轿子里走出来的是老学究,打第二乘轿子里走出来的,却是壶镇团防局总办吕慎之。林国栋猜着这是坤方媒人到了,忙躬身作揖,接到厅前落座。
    林炳上前道了劳乏;来旺儿送上白糖橘饼茶来。一番寒暄客套之后,吕团总打身后从人手中接过两样东西来,满面春风地双手捧给了林国栋,说这是吕家的回定:一样是龙泉名产雌雄双股剑,紫檀木的剑匣,镶着闪闪发亮的银活儿,每边还镶着七颗豌豆大小的猫儿眼②,以取“七星宝剑”之意。剑柄用黄琥珀制成,每边镶一块祖母绿。这是吕敬之专为自己的尚武东床花了三百两银子请人从龙泉定制的。另一样是一双白璧玉佩,镂成锁形,一面刻“长命百岁”四个字,另一面刻“富贵荣华”四个字。这对玉佩,合在一起是一把整锁,分开来却是两块锁片几,单有一个名称,叫做“佩珏”,本是吕家姑娘从小贴身佩带的东西,说是有压邪避秽的妙用。作为信物,更有见玉如见人的意思。
    ②猫儿眼——也作“猫晴石”或“猫眼石”,石英属,中含石绒,有灰、绿、褐等色;磨琢成圆块或珠形,以状如猫眼而得名,产于斯里兰卡。
    东床——也作“东床袒腹”,指女婿。
    林国栋收下了这两样回定,心里暗想:没想到妹夫比自己更舍得花钱,幸亏自己在聘金上出手还算大方,不然的话自己就显得太寒碜了。林国栋把剑和玉递给了林炳。林炳抽出剑来,但见锋芒毕露,光可鉴人,果然是龙泉宝剑,名不虚传。以前也听刘教师说起过,龙泉城南五里有一个地方,名叫龙渊,是欧冶子②和干将③当年铸剑的地方。用龙渊水淬剑,不锈不卷,不磨自利,杀人剑上不留血迹。林炳摩挲再三,爱不释手,插入剑匣,随手就挂在腰间,顺手把佩珏也挂在胸前,心里着实夸奖小表妹想得周到,体贴入微。
    ②欧冶子——春秋时的铸剑名匠,曾替越王铸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钩五剑。今福建闽侯县冶山之西有欧冶池,相传也是欧冶子铸剑的地方。
    ③干将——春秋时吴国人,和他的妻子莫邪曾替吴王铸造干将、莫邪雌雄二剑。今江苏剩荷江县西北有干山,浙江省安吉县东(原武康县西北二十七里)有莫干山,相传都是干将和莫邪铸剑的地方。
    吕敬之带话来说:林炳今科金榜题名,自在意中,婚娶定在明年秋后,那是最好不过的日期,就这样决定了。又说:赴省试的衣帽鞋袜,吕家姑娘都包下了,让把尺寸早日量好了送过去。林炳一听,心花怒放: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就这样向着姑爷,等娶了过来,还不一心扑在男人身上么!
    按当地习俗,纳聘之后,要摆家宴初谢大媒,不请外人。老少三辈儿,虽然辈份儿不同,反正都是熟人,也不拘泥浮礼,倒是有说有笑,无拘无束。
    老学究几杯酒下肚,越说越来劲儿,中午在吕家席上,就已经把一对儿宋瓷花瓶夸了个天花乱坠,如今又在林家席上极口称赞龙泉宝剑的神奇奥妙,就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说到剑柄上的两块祖母绿,又卖弄了一通自己的珍玩学识和广见博闻,从祖母绿“祖母”二字与奶奶是否有关说起,一直说到明朝宦官刘谨花了一千二百五十斤黄金买一只祖母绿绦环的掌故,说得在座诸公一个个全都张大了嘴巴闭不扰来。
    刘谨买祖母绿绦环的故事,见明代张应文《清秘藏》:“我朝巨珰刘谨有祖母绿涤环一事,重斤许,用黄金一千二百五十斤得之。朱宁有祖母绿佛一尊,亦用价至黄金千余斤。”
    趁着高兴,吕慎之又着实夸奖了林炳一通,说是自从林炳当了壶镇团防局教习以来,团里团外上上下下都对他的武艺十分信服。又说自己已经年逾古稀,风烛残年,实难担当团总重任,但愿林炳明年乡试三战皆捷,中了举人回来,就准备把团总的重任交给林炳去担当。林炳嘴上逊谢,心里却巴不得早日把团总这份儿差使抓到自己手中来。林国栋呢,却觉得团总一不是朝廷命官,二没有优厚的俸禄,总不是求取功名的正路,倒是实打实地帮助儿子以“德望轻微,资历浅薄”力辞。
    谈谈笑笑,不觉月上柳梢头,已是黄昏后,吕慎之饭后略坐片刻,告辞要回去。轿夫杠脚们早已恭候多时。林国栋叫人抬出追节②的彩缎酒果,又拿出两个刷有官衔的执事灯笼来,挂在轿上,父子三人连同老学究一齐送出大门,看着吕团总上轿而去,这才进屋。
    ②追节——旧婚礼仪式中的一个环节:行定回定之后,再以彩缎酒果遣送,称为“追节”。
    按照缙云当地的习俗,家境不论贫富,姑娘家长到了六七岁,就得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了。
    先学织带儿。两三年之内,要把婚后一家人包括娃娃系尿布用的带子统统织出来,宽的窄的,不下二三十斤之多。手巧的姑娘,带儿上还能够织出卍字、寿字、双喜字以及各种各样别具一格富有民族地方色彩的美丽图案来。
    稍为长大一些,就开始学绩麻。这是一件需要有极大耐性的细活儿:把长长的苎麻泡湿了,用梳子梳顺,然后平放在一张长凳上,用两个陶制的专用圆鼓墩儿压住两头儿,小姑娘坐在小凳子上,身旁放一个笸箩,抽出一缕缕的麻丝儿来,捻成连绵不断的线坯子,顺次盘放在笸箩里,满了以后,缠成线团儿,攒下几十团儿,再用纺车合股,打成一绺绺的本色线,用草木灰水浸泡后,拿到河边去用清水漂晒几天,直到变成雪白绵软的细线,才晒干收藏起来。手续可谓相当繁复。织麻布、夏布所用的线坯子,西施当年所浣的纱和漂母当年所漂的纱,就是这种东西。一个勤俭的姑娘,十一二三岁的几年时间中,粗的细的居然能够打出三五十斤线来,足够一家人一辈子用的。
    瑞春是个十分要强、十分要面子的姑娘,尽管从小娇生惯养,但在为自己备嫁妆这件事情上,却特别上心,并不疏懒。她娘见她这样要强,倒是十分高兴,专为她把镇上一个识文断字、懂规矩识事务、精通各样针黹女红的金银大嫂请到家里来当女教师,除了教瑞春读《女儿经》、《列女传》②、《女孝经》③、《女论语》④这些孔门闺训之外,更主要的是教给她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类的三从四德⑤,以便他日当了诰命夫人之后,好去当她如意郎君的贤内助。
    女儿经——无编著者姓氏及年代,大约最初出版于明代,后来经过不断的增删订正,有许多不同的版本。
    ②列女传——汉刘向撰,分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嬖孽七卷,共记古代妇女事迹一百零四则。
    ③女孝经——唐侯莫陈邈之妻郑氏撰,仿《孝经》格局,共十八章。
    ④女论语——唐女学士宋若莘撰,其妹宋若昭注,共十篇,仿《论语》格局写成。
    ⑤三从四德——封建礼教为妇女规定的道德标准。三从: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指妇德(行为的贞顺)、妇言(说话的分寸)、妇容(容貌的修饰)、妇功(女红的娴熟)。
    这位金银大嫂,本是壶镇崇正书院老塾师的独生女,从小聪颖敏慧。也许是在学塾中长大,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小姑娘除了善做针线之外,最爱的就是读书。还不到十六岁,就把老塾师架上的藏书统统读完了。老塾师夸她是个女学士。还说:要是生在明初,无疑是个女秀才⑥,能入尚功局的。为此,老塾师总惦着给她择一位诗书传家、博学多才的女婿,方不负她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可是选来选去,一直到了闺女十八岁,还没有选出一位老头子满意认可的佳婿来。就在这一年,老塾师偶感风寒,传入经络,一病不起,夙愿未酬,竟自闭眼仙去,与世长逝了。留下孤儿寡母,靠十个指头苦度光阴。过了两年,日子越发困难起来,经人撮合,由族中长辈作主,嫁给了荣昌当铺少东家赵金银为妻。当时虽在服中,无奈年纪已大,家境也实在无法维持,只好按借吉⑦习俗仓促成礼。
    ⑥女秀才——明初,按照马皇后的提议,识字的女子可以举女秀才,入尚功局。
    ⑦借吉——封建时代,父母死后要服丧三年,不得应考婚娶。但女子在父母服内,因家贫无依等原故,允许出嫁,称为借吉。男子服内,则绝对不许成婚。
    她的丈夫赵金银,倒是长得细皮白肉,十指尖尖,不论是性格还是长相,都跟女孩儿相似,却有一样:生平最不爱读书,见了书本儿就脑袋疼,除了鸦片之外,最爱的就是赌钱。女学士从小受过父训,深明大义,懂得三从四德,赵家的婚事,自己虽然觉得不称心,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不从。好在婆家开的是当铺,有的是钱,男人是独子,性格又温和,在女学士面前,俯首帖耳的,比在他父母亲面前还要听话。过门儿以后,夫妻相得,赌场去得也不像以前那样勤了,女学士也就认了命。想不到过门儿以后三五年中,公婆相继去世,赵金银又不善于经营,典当也就渐渐地日见亏空。那一帮赌徒见赵金银当上了东家,手里掌着钱柜子了,就串通好了设下一个活局子,把他骗进了赌场,越赌越输,越输越赌,一夜之间,把一家当铺统统输了进去还嫌不够。第二天,一众赌棍儿揪了赵金银到家来要兑银子,那时候当铺已经亏空,哪里有这许多银子还赌债?金银大嫂无可奈何,不怪丈夫不长进、不学好,反倒说是自己命蹇福薄,守不住家财,流着眼泪把荣昌当铺和两进楼房都倒给了吕敬之,总算还清了赌账,两口子搬到两间平房小屋里,靠金银大嫂做针黹养活着男人。
    赵金银经此一役,长了记性,倒是裹足赌场,再也不赌了。怎奈他公子哥儿出身,一应生理全都不会,每天只知道烧烧鸦片烟,坐吃山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吕敬之十分夸奖金银大嫂的贤德淑惠,就把她请到家里来当女教师,又把赵金银安排在绸布庄里帮闲打杂。两口子十分感激吕敬之,也都格外地尽心。赵金银好歹也读过几年书,改邪归正之后,生意上的事情也渐渐地熟手内行起来。
    自从金银大嫂来到吕家以后,瑞春待她比亲嫂子还亲,甚至于吕敬之两口子说了不听的话,换了金银大嫂来说,没个不听的。金银大嫂也十分喜欢瑞春的聪明伶俐和要强的性格,恨不得把自己一肚子学问和一手好针线活儿全教给这个女学生。到了瑞春十四岁那年,吕敬之亲为女儿选的四本书都读完了。虽然比不上女学士那样能诗善赋,却也能写会算,粗通文墨。手底下什么宽的窄的带儿,粗的细的线儿,早已经攒下了百十来斤,婆家人口再多也尽够使的了。这时候,吕敬之又为她买进一个俊俏伶俐的一生丫头叫凤妹的来,三个人连日带夜地赶着绣枕头,做围裙,做“上贺鞋”和“谢媒鞋”。
    一生丫头——也叫“一生人”,指没有经过转卖的丫头。
    缙云风俗:新媳妇儿过了门儿,要给婆家所有的长辈每人各送一双鞋“上贺”,客气而出手的,连平辈的直系亲属如哥哥嫂子等也送。此外,还要给媒人各送一双鞋“谢媒”,以补来回奔走磨穿鞋底儿的意思。这种上贺鞋和谢媒鞋,按规矩都得新媳妇儿亲手做,也是以此显示新娘子手艺高超的意思。一般都是纳聘定亲以后,向婆家和媒人讨了鞋样来,一双一双慢慢儿做,也有人生怕婆家人丁多,纳聘后接着就迎娶,时间紧,做不过来,于是乎有心眼儿的姑娘大都未雨先绸缪,来一个有备而无患,按平常的尺寸大小先做出一批来,等定亲以后鞋样来了,看缺几双再补几双,就轻松多了。
    至于新娘子上轿穿的衣服,规矩是定出过门儿的日子以后,临上轿前把裁缝请到家里来赶制的,俗称“赶上轿”,可能是为了更合身更合时令的缘故吧。除此之外,四季衣服,被褥帐帷,木器家具,动用家伙之类,有的可以请师傅专做,有的则非到处州、温州、杭州等地去购买不可。买多买少,买好买坏,那就要看婆家聘礼的轻重和娘家是否有钱是否疼姑娘了。
    吕家是壶镇首富,家里开的是布店,什么样的料子没有?伙计出门办货,什么大码头不去?瑞春又是独生女,比掌上明珠还明珠,街面儿上都称她为“壶镇一颗珠”,做娘的恨不得把半爿布店给她带走做陪嫁才解气。十七八岁了,虽说还没人家,嫁妆却早就已经备办得整整齐齐:大件儿从橱桌箱柜,小件儿从杯盘碗盏,都是双份儿的上品细活儿。
    这一回,林国栋送来一千两聘金,壶镇街上早就轰动了。吕敬之坐在账柜儿前,不时有那老相识老主顾踅进店堂来道喜道贺,问长问短。吕敬之容光焕发,笑得闭不拢嘴,秃脑袋也比往常更光更亮了。这千金聘小姐的事儿,在壶镇可以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儿。不用说,这是抬高身价光耀门第名声远扬的好事儿。当着众人,吕敬之笑嘻嘻地说:
    “我吕某人闯荡半生,经商开店,买卖赔了本儿,东摘西借当尽卖绝急得想上吊的日子也有过。几十年来,勤勤恳恳,惨淡经营,如今总算家道小康,用不着发愁每天开门七件事了。头十几年,长毛反反到壶镇来,幸亏及早有了准备,不过损失些粗重浮财,总算没有伤筋动骨,不上一年就又缓过气儿来了。可见一个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奈何不得眼红不来的。我吕某人一不指着这一千两聘金银子做本钱开买卖,二不是收陪门银子②卖闺女。亲家翁既然送来了一千两,少不得我还得赔上一千两,把儿女亲事上的钱全花在儿女亲事上,无非是一遂向平之愿③而已。哈哈!”
    开门七件事——指柴米油盐酱醋茶。
    ②陪门银子——指聘礼。《旧唐书》中说:“高宗诏天下嫁女者,所受财,皆充所嫁女之资装,其父家不得受陪门之财。”
    ③向平之愿——指了却儿女亲事的愿望。向平,东汉时隐居不仕的名士,建武中了结儿女亲事之后,即与友人共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
    娘指着一千两聘金问闺女:满屋子的嫁妆,还缺什么?瑞春眼看着两拜匣银子,心里着实高兴,既感到了公婆和丈夫对自己的疼爱,也感到了自己的身价与众不同。要说嫁妆,父母亲准备下的,自己这几年来攒下的,也确实不少了。比起跟自己同岁的小姊妹来,她们出嫁的时候,哪有自己这些嫁妆的一半儿?奇怪的是:天下有受不尽的罪,就有享不完的福,像瑞春那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远的且不去说它,白竹卢举人的闺女嫁到壶镇来,嫁妆十里红,两套银台面,这是远近闻名的。像瑞春那么大的姑娘,有眼见的,有耳闻的,平时言谈话语之中,谁不眼红?如今眼前现放着这两匣银子,何不趁此机会一遂生平之愿?可是一个姑娘家,守着一屋子红木家具,皮棉绸缎,房里厨下,动的用的,应有尽有,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说“不够”二字?到底是天生的聪明姑娘,“心有灵犀一点通”,再加上女学士的熏陶开导,心眼儿比比干多一窍,嘴巴子比八哥儿更会说,听她娘这样问她,脸一红,头一低,装出一副羞人答答的神情轻声地说:
    比干——是纣王的叔父,为殷相。《封神演义》中说他的心眼儿比普通人多一窍。
    “爸爸常说:好男不吃家中米,好女不穿嫁时衣。又说:富贵有命,人力难争。女儿命薄,眼前这许多妆奁,就够我折福的了。再说,舅舅家也是壶镇数得着的大户,穿的戴的,使的用的,总也不会太缺少。女儿要是有福气呢,缺什么少什么都会有的;女儿要是命薄,再多的陪送也不一定守得住。自古到今,有几户人家是靠嫁妆发家的呀?照女儿想,这妆奁陪送,无非是给父母亲争个面子光彩的意思。都说我家是壶镇首富,只要在嫁妆上不让别家压住,也就得了。前年白竹卢家嫁闺女,不知道婆家送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要是比舅舅多呢,咱们就不必说了;要是比表哥少,那咱们在陪送上头少于他家就有点儿不大好看了。到底怎么办合适,还得爹妈作主。”一番话,说得有进有退,好比是铁打的筲箕——点水不漏。
    俗话说:知子者,莫若父。那么,知女者该是谁呢?当然是莫若母了。瑞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壶镇通街上的姑娘就数她大。多少个跟她同年的甚至比她小的姊妹们,早都已经出阁,有的还做了母亲了。十九年朝夕相处,女儿心里惦的什么,做娘的哪能不知道?卢举人家聘姑娘,收了八百两纹银,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瑞春当然也明白。这会儿说是不知道卢家收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分明是不说出“咱家收的聘金比卢家还多”这句话来,而要她母亲自己去琢磨。这层意思,做娘的也清楚得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瑞春妈一向是疼闺女的,还能不向着闺女吗?想想瑞春的话,也确实有道理:论聘金,比人家多收二百两;论家境,卢家虽然祖上当过尚书,自身却不过是个府学训导,除俸银之外,别的进项并不多,指的还是那几百亩祖产的租谷。比起吕家又是布店又是当铺来,一个是死水,一个是活水。论全年的收入,三百亩稻田倒是能收十多万斤租谷,去皮碾白,就算能落下十万斤大米,不也一共才一千两银子么?吕家贩卖布匹,一年的红利就不止一千两,当铺里的买卖,那就更没谱儿了,遇上那不识货的主儿,拿一件价值百儿八十两银子的珍玩去当几十个大钱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的。既然如此,在陪嫁这件事情上,即便盖不过卢家去,总也得跟卢家不差上下,才能在人前挺得起胸脯子来。如今收下这一千两聘金,不用在闺女身上,用到谁的身上?
    瑞春的娘跑去跟大肉球一商量,老头子比老婆子更要脸面,一听说是给闺女添妆,还有个不同意的?当即决定:一定要盖过卢家去,让壶镇街面上的老老少少也开开眼。正好店里的伙计正好要到温州去办货,就叫他顺便找一家知名的银楼定打一副金台面、两副银台面,另外多带银两,看见有什么时新稀罕的舶来品,可以便宜行事,只管买来。第二天,又请了一帮粗细木匠、铜匠锡匠、皮棉裁缝来,只要是用得着的家伙、穿得着的衣服,可着样儿一件件添置全了。
    隔不多久,老伙计从温州回来,除了新打的金银台面之外,还有一座慎昌洋行经销的大自鸣钟、一只十分精致的金壳怀表。那个年代,全中国都还在用日晷测时辰,钟表这东西,还是十分稀罕珍贵的贡品,只有深宫内院、皇亲国戚和大爵位儿的官宦人家,才有那份儿福气消受,至于缙云县,只怕还没有几家人家有这洋玩意儿呢!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同治十二年癸酉仲秋。
    这一年的秋天,天是阴沉沉的天。秋雨连绵,淅沥淅沥,满腹愁怨的人,遇上这种天气,更是愁上加愁,更感心酸。真个是:窗外雨丝滴滴,窗内泪珠涟涟,秋风秋雨倍添烦,教人肝肠寸断。
    这一年的秋天,地是湿漉漉的地。泥淖水坑,道路翻浆,出门在外的人,一步一滑,三步一跌,即便乘车骑马,也不免马蹄溅水,轮陷车翻。这叫做:昔云蜀道险阻,今叹胜似江南,马陷车翻人扬鞭,像煞泥牛鬼判。
    就在这凄风苦雨的季节中,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林炳的心中却有一个他自己的春天。尽管天气依旧是斜风细雨,不停不歇,土路泥泞,又滑又粘,可是处州科试已选,到省城杭州去赴乡试的吉日也已经择定,绝不能轻易地随便更改。反正坐的是轿,有篷有顶,干干松松,挨淋的不过是抬轿子的脚夫,大不了多花几个钱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出永康过金华到兰溪,下了船,就什么也不怕了。对他说来,阴天下雨,不是和晴天一样吗!
    科试——各县秀才在赴乡试之前的一次甄别考试,由省级主持,在州府进行。
    到了择定的吉日那天一大清早,林炳穿上他表妹亲手做的衣物鞋袜,贴身带着表妹的信物佩珏,腰上挂着丈人的回定龙泉剑,打扮得威风凛凛,仪表堂堂。洗漱整冠之后,点上一炷清香,先在进士老爷的神位面前叩了头,祷告乃祖保佑一路平安,考场吉庆如意,然后用过早点,叮嘱林焕在家要听话,不可荒疏学业武艺之类,这才辞别父母,出门上轿。
    林国栋亲自送出大门外来,先吩咐跟去的来旺儿:“这次你大爷赴省赶考,是好是歹,干系都在你身上。要是一路上伺候周到,大爷高高得中回来,一定重重有赏;要是贪玩儿躲懒,有什么闪失差错,回来仔细你的皮肉!”
    回头又嘱咐林炳:“出门在外,不比家居,饮食祝恨,言谈话语,事事要留意,处处要小心。杭州是省城所在,又是个最繁华的去处。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许多东西那地方,必定是五方杂处,鱼龙混杂,什么样儿的人都有。到了这样的大地面儿,第一交游要谨慎,不要和地方上的青皮恶少来往勾搭;第二不许喝酒,以免酒后使性子,行凶惹祸;第三不许走秦楼逛楚馆,花费银钱事小,误了前程事大。要是祖上荫德,今科中了,火速打发来旺儿回家报信,以便及早打点祭祖迎亲;万一不中,也应该早早回家,不可留连忘返。”
    林国栋的这一番话车轱轳似的来回来去地也不知说了有多少遍,说得林炳都烦了,只得一边嘴里答应着,一边上轿自去。来旺儿高高地卷起裤腿儿,打着雨伞,跟在轿子后面。林国栋站在门前,眼看着轿子隐没在山岗后面,这才擦干了两行老泪,转身进门儿去。
    “子路不说”老学究虽然一辈子没考上举人,前前后后却不止一次地凑盘缠到省里赶过考。林炳还没有动身,老塾师就巴巴儿地找上门儿来,详详细细地给他指点哪儿歇脚,哪儿下船,杭州的客栈哪家便宜,饭馆儿哪家有名,连哪家的阳春面给得多油水足都说到了。
    阳春面沪杭一带的素面,以每碗售价十文而得名。因为俗称阴历十月为“小阳春”,因此民间常以“阳春”表示“十”的数目。
    林步雪乃是一介寒儒,东摘西借凑几个盘缠去一趟杭州很不容易,一切开支花销,不得不能省则省,能免则免,住的是小客栈,穿的是老布衫,吃的是片儿川。林炳呢,虽然是在偏僻的浙南山村中长大,不管怎么说,总也是一位富家少爷。在家里有父母亲管束着,在花钱上不得不拘谨些,如今一旦挣脱了缰绳,有如无衔之马,走出家门,俨然一字齐天王,手头又现带着二三百两银子采办婚娶用品,一生中又难得几回进省城,不趁此机会痛痛快快地乐上一乐,更待何时?因此林炳到了杭州,住的是联升客找,吃的是西湖菜馆,听听戏,划划船,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坦。
    片儿川——杭州的一种廉价素面。本应写作“片儿汆”。“汆”是放在水中煮的意思。但是“汆”字在杭州读作tēnɡ,所以写作“片儿川”。
    下场之前,林炳倒还有所顾忌:全省七十五县的学武生员云集一堂,谁知道有自己的座次没有?等到三场下来,见过了高低,心中有了实底儿,知道各县生员的武艺也不过如此,估莫着自己也不至于太落人后,反倒不着急了。
    那年头,各县学武的生员能够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来赴考的,有几个不是富家阔少纨绔子弟?这些毛头星们一齐聚集到省城里来,绝大多数没有家里大人跟着,手头又都有几个钱,每天里茶楼酒肆,戏馆行院,这一家进,那一家出,稍不如意,纠集起一大帮人来,一哄而入,闹一个天翻地覆。三年一度的考生闹考,是例有的常事儿,连有司衙门也奈何他们不得。既无来头又无靠山的戏馆妓院,不得不临时出外去躲避一时,等散了考放了榜再回来,当时就叫做“躲考期”。
    林炳本不是什么规矩本份的人,进省来以后,又交了一批狐朋狗友,先看看,后试试,再经朋友们一怂恿撺掇,打茶围,吃花酒,开条子,叫姑娘,样样事情也都见识见识,早把临行前林国栋谆谆嘱咐的那一番言语,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放榜前一天,林炳正打算约请几个新知租一条游艇叫几个船娘去逛逛西湖胜景,刚迈出店门儿,迎面来一个宁波生员叫田茂林的,引着一个水手模样的人来找林炳。让进屋里坐定,田茂林开口说:
    “有一宗好买卖专来作成林大哥。我这位乡亲,一向在洋人的货船上混碗饭吃,捎带脚自己也带点儿货。昨天他给我送来了一件法宝,我倒是真想自己留下,只可惜手里没钱。你我一见如故,这两天又尽是叨惠你的,如今有了好东西,不能不先想着你老兄。”说着,示意那人把东西拿出来看。
    那人憨笑着,撩起上衣,打腰间解下一条二寸来宽的皮带,带儿上穿着一只热皮革囊,装着一支蓝光闪闪的手枪。田茂林抽出枪来,递到林炳手中,指着枪说:
    “这叫莲蓬枪,是如今世界上最小巧最厉害的火器了。莲蓬里一次能装六颗子弹,打一发莲蓬转一下,跟车轮儿相似,所以也有人管它叫六轮枪。这种枪,还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不怕瞎子儿:搂一下扳机,不响,瞎子儿就转过去了。身边有这样一宗法宝,任你本事再高武艺再强的人都得甘拜下风,什么金钟罩、铁布衫儿②,连屁事儿都不顶。你䁖䁖,中意不中意。要中意呢,你就留下;要是不中意,让他张罗别的买主去。”
    莲篷枪——现在通称左轮手枪。
    ②金钟罩、铁布衫儿——我国传统武术和气功的结合,据说练好了可以刀枪不入。
    林炳手里捧着那支枪,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看。听说三十多年前为了在广州虎门禁烟,跟洋人开战,打了个大败亏输,原因就是洋人的洋枪洋炮厉害,不知道有多少武艺高强的军民人等死在枪子儿底下。那会儿自己还没有出世,洋枪洋炮究竟怎么个厉害法,当然不可能亲眼看到。长大以后,也曾经听那些到过大码头的人描述洋枪的厉害,可就是无法想象这洋枪到底是什么样子,只以为跟猎户们用的火枪也差不多少。今天一见,没想到原来只有半尺多长,像笤帚疙瘩那么个玩意儿。只是心里狐疑:这么短的家伙,能打多远?有多大威力?再说,买这么一支枪,得花多少银子?
    田茂林看林炳只顾翻来覆去地摆弄那支枪,一句话不说,心里多少也猜着了几分,就站起来说:
    “这种火器,在外国也还是时新货,到底有多么厉害,光说你是不会相信的,光看你又看不出来。倒不如趁着这会儿没事,咱们一起到城外找一个背静的去处,叫我这位乡亲打几枪给你看看,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实底儿,免得你拿不定主意。”
    一句话搔着了林炳心中的痒处,真是巴不得。哪怕不买,不也开开眼界吗?三个人走出城来,找了一个小山坡儿,那汉子取出枪来,上了六颗子弹,指着三百步开外坡前的一棵大树说:“你看我打那棵树!”说着,一抬手“嘡”地就是一枪。
    林炳冷不防吓了一跳,看那棵树,只见刷啦啦掉下好几根指头粗细的枝条来。那汉子又说:“我的枪法不灵,试试看,看能打中那树干不。”说着,“嘡嘡”又是两枪。打完了,三个人一起走过去,在树干上仔细找了找,只找到一个窟窿,子弹头陷在里面有半寸多深,还有一枪,可能打飞了,怎么也没找着。
    那人把枪递给了林炳,告诉他怎么瞄准,怎么个打法。林炳一向胆子大,接过枪来,走到离树一百多步远的地方,瞄着那树干一连打了三抢。走过去看,却只有一枪打中了树干,还有两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经过亲身试验,林炳才知道这种洋玩艺儿果然厉害,拿弓箭跟它比,那简直就成了小孩子的玩艺儿了。看起来,打枪比射箭还要好学得多,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试打,三枪中还打中了一枪,要是下苦功练练,不也就可以跟射箭那样百发百中了么?林炳满心欢喜,有心买下它来,又怕价钱太贵,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那汉子要卖多少钱。林炳只顾翻来覆去地摆弄那支枪,一句话不说。
    那汉子倒显得挺痛快的,指着田茂林说:
    “我跟田三爷是乡亲,一家子不说两家子话。这支枪本来说是田三爷留下的,我没敢讨虚价,要了五十两银子。你老哥是田三爷的朋友,也就是自己人了。今天头一回的买卖,咱们先交个朋友,我也不跟你来虚的,你照原价给就得了。另外还有二百多发子弹跟枪走,不另加价。不够,下次可以托人到宁波码头来找我,我一定帮你带来。”
    林炳一听五十两这个价码儿,不算高可也不算低:买大米,五千多斤呢!花这么多钱买一支一时用不着的手枪,父亲一向小气,能答应吗?琢磨半天,不管他,将在外,君命尚且可以不受,何况这么点儿小事?难道还千里迢迢跑回家去禀过了父亲再回来买不成?一狠心,也不还价,就把这支枪买了下来。回客栈兑过了银子,田茂林和那汉子告辞自去。
    第二天放了榜,林炳得中第三十六名武举人,好不兴头,立即打发来旺儿星夜赶回家去报喜信儿。
    壶镇这边,自打林炳走了以后,天气渐渐放晴,中秋前后,竟是白云悠悠,青天朗朗。林国栋忙于收租,亲自掌秤记账,忙着晾晒入仓,倒把林炳的事情放宽了心怀,不像上回等喜报那样着急焦心了。租谷入仓完毕,正好来旺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呈上一封家书、一张泥金帖子喜报,写明林炳中了第三十六名武举,已经择定八月底荣归故里,九月初准时回到家中。
    得到喜报,一家人好像炸了窝相似:赶紧在祖宗灵牌前面供上果品清香,廊檐下挂上大红宫灯,大门口挂上执事灯笼,又叫来旺儿带上泥金帖子到吕家去报喜,面禀考场盛况,再请亲家就近找张铁山择一个九月初的黄道吉日,好办喜事儿。
    不多一会儿,来旺儿带回信儿来,说是赛神仙说的:只要躲开九月甲寅日阴错、庚戌日阳错②,其余日子全都大吉大利,可以随意选用。即使有一些小小的冲克,有新科举人的喜气和福气镇着,都能逢凶化吉。倒是拜天地的时辰,关联到夫妻百年好合,非得按年月日辰和喜神方位相配不可。不过这不是什么急事儿,等大爷回来以后临时推算选定也来得及云云。
    ②阴错、阳错——星相家认为诸事不吉的两种日子。具体推算方法:把六十甲子分为四段,自甲子、己卯、甲午、己酉得十五个辰,甲子、甲午之前三辰为阳错,己卯、己酉之前三辰为阴错,因为是天干配地支的所余之数,因此这一天诸事不吉。
    两家百事俱备,只欠东风,都盼着林炳赶紧回来。
    林炳自打八月廿三日放榜以后,忙着领文凭、拜恩师、会同年、放赏钱、吃贺酒,团团转足足忙了五天,才算消停下来。八月三十日,办齐了婚礼用品,收拾行李下船,赶上那西北风偏顺,第三天中午就到了兰溪码头。还没有下船,有回金华的便轿到码头上来揽生意,价钱便宜,就下船上轿,没在兰溪歇脚过夜。九月初三日天不亮又从金华坐轿子动身,在永康过了一夜,初四日申牌就到家了。
    林炳回到家里,见门里门外张灯结彩,粉刷一新,诸事全已齐备,心里一团高兴,就好像吃了人参果相似,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坦的。当时就有村里的族人闻讯来贺,少不得陪陪客,讲讲杭州的见闻、考场的盛况,应酬一番。林国栋赶紧打发来旺儿提着灯笼去吕家送信儿,还叮嘱他一定要讨一个好日子回来。
    一直等到戌正过后,来旺儿才气喘咻咻地赶回来了,说是见了亲家公,报了信儿,又一起到大桥头去找张铁山选时辰拣日子。张先生掐着指头算了半天,说明天是乙未日,喜神在乾方,戌时,太晚了一些,发嫁妆铺房还可以;后天是丙申日,喜神在坤方,申时,不早不晚正合适。选定的日子是:明天初五日申时正发嫁妆,戌时正铺房;后天迎娶,申时正谢天祭祖,夫妻交拜,送入涧房。
    这里说的乾方、坤方,指的不是男方女方,而是用八卦来表示方位。坤方,即西南方。
    林国栋听说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正中下怀:一来想到儿子远道归来,饥寒劳碌,怎么的也得将息一天,二来也正需要有一天时间来做一些准备工作,倒也两便,当时就叫来旺儿传下话去。
    客人们散去以后,林炳打开行箧,取出从杭州带回来的物品,大大小小的堆了一桌子。除了他自己婚礼中的穿戴之外,还有一对儿龙凤花烛,几样上供用的蜡果:桃、李、苹果、葡萄,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不仔细分辨,几乎可以乱真。有几匣四川银耳和官燕②,那是给林国栋夫妇和吕敬之两口子准备的。给林焕的是一把扇骨精刻山水人物、两面有名人书画的杭扇,带一个白玉的扇坠儿。还有十来斤杭州名产香榧子和山核桃,两锡罐西湖龙井。最后拿出那支莲蓬枪来,一边夸耀这枪如何的厉害,如何的稀罕,如何的难得。林焕刚拿过去想仔细地看个明白,林炳生怕他弄坏了,没地儿修去,一把又给抢回来了。
    ②官燕——颜色洁白的上品燕窝。
    林国栋早就听说过洋枪的厉害,知道这是一件好东西。要说家里有这么一宗法宝,遇上个什么动静,倒是所向无敌,万无一失,连连地夸了林炳几句,说他是个办事儿的衙役。等到问明了价格,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五千斤大米,十几亩地一年的收成,就买这么个铁笤帚疙瘩,急得老财奴连连跌脚。东西已经买回来了,又赶在儿子办喜事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口儿,能说他什么?只是连连说了几个“真是,真是……”,就不言语了。
    林焕呢,也是一肚子不高兴:你去一趟杭州,花了几百两银子,就给我买回一把折扇来!秋后送扇,暂且不说,你自己却花了五十两银子买这么个劳什子玩艺儿,别人想看看都不让。一赌气儿,冲他哥哥翻了翻白眼,没拿那折扇就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林炳一团高兴,跟炭火相似,没想到掉进了冰雪窟窿里,连烟儿都没冒一下就熄灭了,灰溜溜地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场是别重逢的欢聚,竟因为这支枪闹得不欢而散。
    林家大少爷得中举人、初六日完婚的消息,像一阵风儿似的传遍了壶镇垟。林家的佃户们,少不得又得勒紧裤带儿,从自己的牙缝儿里省下几个钱来,给林大爷凑份子。几天来,落成不久的林村新桥上不时有那提着两只鸡或是抬着一坛酒的庄稼汉到林家来送礼。傍晚时分,林炳踱进账房,翻开收礼品的账本子看了看:各村各店的佃户们,全都送礼了;独有吴石宕的几家,还是跟上次一样,一个来送礼的也没有。林炳心里老大的不乐意,暗想:上次考秀才,多少有点儿碴儿,不来送札,倒还有得可说;这回考举人,跟你吴家一点儿瓜葛也没有,怎么连大面儿都不亮?一边翻着账本子,一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那管事儿的:
    “吴石宕的那几家,没通知他们吧?”
    管事儿的连忙陪笑说:
    “怎么没通知?来旺儿一回来,第二天也没歇一歇,各村各店都挨家挨户通知了的。他手里拿着经折子,怎么会忘记?他打吴石宕回来,学着吴立志的腔调给老爷回话说:‘回去替我多多拜上你家老爷,就说吴石宕的男女老少都跟老爷道喜道贺了,愿你家大爷指日高升,三元及第。眼下吴石宕人正给你家老太爷赶修阴宅呢,也没那工夫过去道贺喝喜酒,回去禀过你家老爷,咱们就两便吧!’老爷一听这话,气得呼哧呼哧的,说吴立志又不是我家的佃户,要他出来说什么话,这不分明是存心跟咱们作对么!老爷说了:眼下家里事情太多,没那份儿闲心跟他制这气儿,等喜事儿办完了,腾下工夫来,再细细地跟他算这笔账也不晚。老爷还说:‘孙猴子本事再大,总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去,不信吴家那几个猴儿崽子,就能尿出八丈远的尿去。’你瞧吧,热闹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林炳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笑着说:
    “我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一生胆小怕事,总是以忍让为上,宽厚为本,不挤得他急了,哪能说出这话来?我爹是外头面子上要好看的人,收佃户们三五十文钱的礼,也不过是为了图个热闹,谁能白要人家的?吴石宕人仗着自己胳膊粗,练过几天本事,愣要猴子披虎皮装大个儿,连个面子都不给,也实在欺人太甚了。论起来,我跟他们是师兄弟,都是自己人,理当相互照应着点儿才是。只是我爹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真要是发起火儿来,我们做小辈儿的,那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
    林炳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巴不得立即打上门去,大兴问罪之师,治得吴石宕人服服帖帖的怎么说怎么是,心里才痛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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