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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黑心人伤号面前充英豪 地头蛇瞒天过海装正直
    第十八回:反飞倒吊,黑心人伤号面前充英豪。明公暗私,地头蛇瞒天过海装正直
    本厚一脚迈进东角门儿,就看见林国栋的大胖娘们儿脸儿朝天仰八叉地歪在门后的石头台阶儿上。白底寿字团花的衬绒短衫上,当胸一片殷红的血迹,伤口里似乎还在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水。地上的一滩黑血颜色发暗,好像已经凝上了。这会儿半弯月亮已经过了中天,渐渐西移,淡淡的月光幽静地洒落在尸体上。本来是细皮白肉的肤色,月光下显得越加惨白;本来就带三分凶相的脸上,眉毛拧在一起,嘴巴歪到了一边儿,看上去更显得狰狞可怕。
    村子里的人一涌而入的时候,林炳正搂着他刚咽气儿的娘在嚎丧,见不断有人进来,死尸又迎门拦路的,进出都碍事儿,就叫来旺儿摘一扇门板,要把死人挪到空屋子里去,却叫村正林国梁给拦住了。说是衙门里的规矩:死尸不离寸地,不等县太爷亲自来验过尸,是挪动不得的,要林炳快去把林国栋请出来安排发落后事要紧。
    一句话提醒了林炳:刚才在牛栏前面自己给了本良一砖头,没有打着本良,倒好像打着了爹的后脑勺儿,这半天儿没见他出来,只怕伤得还不轻呢。这时候林家上下大小听见后院儿一连响了五枪,上自新媳妇儿吕瑞春,下至长工仆妇,有边走边扣扣子的,有提着裤子披着衣服的,有趿拉着鞋的,一齐都奔后院儿里跑来,加上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院子里乱哄哄的,哪儿都是人。
    林炳一眼看见两个丫头扶着瑞春也走进了后院儿,就把她们叫了过来,打发一个丫头回屋去取一条被单来把尸体盖上,却叫瑞春带着另一个小丫头留下来守尸。瑞春一看死人身上血污狼藉,脸上一副怪相,月亮下格外显得阴森可怕,吓得连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差点儿叫出声儿来。想到当着那么多人,不能不哭几声,就算这一个来月婆婆并没给自己什么的好处,却也是自己从小走熟了的舅舅家,舅妈总是拿自己当亲闺女似的看待,如今这样惨遭横死,不禁也真有几分伤心,于是就离死尸远远地找一块干净点儿的石阶坐下,拖长了嗓音一声儿接一声儿地干嚎起来。
    本厚顾不得去细看胖娘们儿的那副死相,却从人缝儿里挤进去到处寻找哥哥们的下落。抬头一看,院子里的人分三处围成了三个圈子,用不着说,圈子里围着的不是打死了的就是打伤了的。本厚走向最近的一个圈子,分开众人,探头一看,地上躺着的是林焕,两个长工正把他往一块门板上抬。林焕身上虽然并没有丝毫血迹,但却拧着眉毛,好像伤势十分沉重,两个长工手脚稍为重了一些,他张口就骂。
    本厚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退出身来,又钻进了另一个圈子。月光下面,清楚地看见本善扬着脸朝天躺着,右手紧握拳头,高高举起,一脸的怒容,令人联想起临死之前的一场殊死恶斗来。他左手摁住的胸口,还在流血,把一件白土布小褂儿都染成红色的了。那鲜血从手指头缝儿里涌了出来,顺着手腕流进了袖子,凝结了满满一袖筒污血。地上的那一滩血,流出去有三尺多远。一个长工抱来一领破草席,正要把尸体苫上,本厚见哥哥死得这样惨,一头抢上去,只叫得一声“哥哥”,就趴在尸体上哭了起来。
    那长工手里拿着席子正要往尸体上苫,见冷丁钻出个半大小子,扶起他来一看,认得是本厚,吓了一跳,忙轻声地对他说:
    “这个时候,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没见兵器架上现捆着你两个哥哥么?还不快走!”
    本厚用袖管抹去一脸的眼泪,扭头往院子中心的兵器架上看了看:架上还插着一支松明,火苗突突地跳着,忽高忽低,一缕细长的黑烟笔直地冲天而去,好像要作为刚才一场恶斗的见证人直奔天廷去作证似的,升到一丈多的高空还不见黑烟散开。火光下面,清楚地看见兵器架的横梁上吊着两个人:一个脑袋冲下双脚朝上倒吊着;一个反剪着两手,鸭儿凫水式飞着,远远看去像是二虎。本厚一看是这个情景,气往上冲,也顾不得帮着给本善苫上席子了,大喊一声:“把人放下!”就往兵器架那边飞奔过去,两手往左右推开众人,一头钻进人墙里面,这才看清楚:二虎反剪着的双手,只用一根细麻绳交叉绑着两个大拇指头,像荡秋千似的挂在兵器架上,左腿看不清伤了哪儿,却只见鲜血顺着裤腿儿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滴滴答答地在地上积了一大滩;本良也是一条细麻绳绑住了两个大拇脚趾头倒挂着,右手托着好像已经断了的左臂,一身的血污。两个人的脑袋上、鼻子尖儿上都冒着豆大的汗珠,却都咬着牙连一声也不哼。架子旁边,一个长工站在那里看着。本厚烦躁起来,解开上衣扣子,却再也压不住这一腔怒火,“嗖”地一声打身边抽出七寸尖刀来,一把揪住那个长工,连推带搡地大声怒喝:
    “谁叫你这样吊人的,你们长着人心没有?你不看看人家都伤成什么样子了?还不赶紧给我放下来!”
    那长工正想挣扎,抬头见鼻子尖儿底下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知道吴石宕的石匠个个武艺都来得,其中又以良善忠厚四兄弟出手最干净利落,眼前这个本厚,虽说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个,瞧那架势,却也不是好惹的,不敢自讨苦吃,赶紧分辩说:
    “不干我的事儿,是炳大爷亲自吊的,我只管看着。刚才你没看见,要不是国梁叔拦得快,说是要留下活口等太爷来问过话以后再发落。只怕他们两个这会儿早就没命了呢!”
    “林炳上哪儿去了?”
    “跟国梁叔进牛栏里去了。”
    “不管他,你帮我托着点儿,先把人放下来,回头再跟他算账!”说着,松开了手。
    那长工不敢不从,小心翼翼地双手托着二虎,嘴里兀自唠叨:
    “有你的话,我也不敢不放。只是放下来了,你可别把他们放走了哟!叫我坐蜡,我可担待不起!”
    本厚拦腰抱住了二虎,冲那长工说了声:“别废话!”一刀下去,绳子就断了。接着伸出左脚,略屈着膝弯儿,把二虎放在膝头上,腾出左手来,把交叉缠在两个大拇指上的细麻绳全解了——大拇指被细麻绳绑久了,淤血不流,已经变成了黑紫色,两条胳膊也已经转动失灵,动弹不得。本厚把他轻轻地翻过身来,刚想把他放平,听得二虎“哎哟”一声,忙又住手,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两条腿一条屈着,脚尖儿着地,另一条大腿从中央就耷拉下来,拖在地上,分明已经断了。本厚一阵心疼,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心知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强忍住悲痛,先把那条断腿扶起来,这才把人轻轻地放在地上。那长工站在一边儿,搓着手,一脸难过抱愧的神色。本厚冲他一抬下巴颊儿,指着二虎说:
    “你看,人都伤成这样儿了?还能动换吗?也只有那丧尽了天良的才下得去手这样吊人!还不快着帮我把大哥解下来!”
    这时候转圈儿十几个人都瞧着这事儿办得不地道,交头接耳,一片窃窃私语声,数说林炳黑心黑肚肠下的这黑手。见已经放下二虎来了,大家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地又把本良放了下来。
    学武艺的人,就好像读书人都会挖补改错字一样,谁不懂得上药包扎?本厚把扎腰的白布带儿解了下来,“嘶”地一声撕成了两个半幅,急切间只恨没处找金创药去,只好叫那个长工到堆放什物的空屋子里去找几块薄板条来,自己动手把二虎的血污裤腿儿撕开,也来不及仔细察看伤口,先把伤口上方用布条勒紧了,止住了血,再缠上一层布,夹上板条。回头给本良包扎的时候,本良悄悄儿地问:
    “你见到本忠了吗?家里知道了没有?”
    本厚替他夹上夹板,又用半幅布条儿把那只断胳膊吊在脖子上,趁着在脑后打结的工夫,扒在本良耳朵旁边悄悄儿地说:
    “三哥一刀捅死了林国栋娘们儿,我怕官府里追究起来,干吃眼前亏,叫他到二虎家报个信儿,先找个地方躲躲风头再说。我没叫他回家,怕家里不放他走,又生出些枝节来。这里的事儿,只要大虎知道了,还不上咱家找我爹去?”
    本良点了点头。本厚比本忠小一岁,实际上不过小几个月,但却比本忠有心计,办事儿也老成持重得多,已经是一个小大人儿了。本良想了一想,说:
    “看样子,这场官司有点儿扎手,得赶紧商量一下怎么对付。这里的情景,本忠都不太清楚,大虎又怎么说得明白?有一众乡亲们在这里,想来林炳也不敢怎么着我。你赶紧回一趟家,跟你爹、我娘和大伙儿把这里的情景说周详了。二虎那条腿,我瞧着要坏,着个人赶紧去把马大夫请来给他上点儿药,看看还有救没有。这里一院子人除去林炳家的就是林村的,咱们的人也得多来几个,省得他们耍赖做手脚。趁这会儿林炳不在这里,你快走吧!”
    本良的话还没有说完,本厚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接口说:
    “不行,不行!除了躺着的,吴石宕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要是再走了,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刚才有那么多人在眼前,怎么就把你们两个给吊起来了?”
    正说着,只见林步雪衣冠鞋袜穿得整整齐齐地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眯着老花眼逢人就问林国栋在那里。有人指点说:
    “那不是炳大爷和保正老爷来了?”
    本厚回头一看,却是林炳一手举着一支松明,正和林国梁往这边走来。松明的火头跳动摇曳,老学究看得不怎么真切,虽说是忙乱之中,也不忘了自己的长辈身份,不便于迎上前去,只是弓着腰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在人群前面傻等着。林炳满脸怒容大踏步地往这边走来,老远地没看见叔公,倒看见兵器架上吊着的两个人都没有了,顿时变了脸色,登登登几步抢上前来,冲那长工大喝一声:
    “谁叫你把犯人放下来的?这是杀人凶手,跑了,你担待?”
    话没说完,举起手中的松明劈头就打,那长工躲不及,肩头上着了一下。林炳举起松明来正要打第二下,那长工往后闪了一步,冷不防本厚飞起一脚,正踢在林炳手腕子上,那支松明“噗喇喇”一声带着火苗儿从人群头上飞了出去,落在一丈开外的空地上,冒起一阵青烟,熄灭了。林炳猛回头,正好跟本厚脸对着脸。本厚更是一脸怒气,左手紧攥着拳头,右手指着林炳的鼻子大义凛然地说:
    “人是我放下来的,有话你冲我说,别尽欺负老实人!有本事的,刀枪拳脚上见个高低,使暗器伤人,你装什么大个儿的呀!就会整治受了伤躺在地上的人,你充的什么英雄?谁是杀人凶手,自有县太爷明断,你说了的不算数!要是杀人凶手就得吊起来,你先害死我大爷,后打死我哥,你就是个杀人凶手,头一个就得把你吊起来!”
    林炳冷不防挨了一脚,心中正没好气儿,又叫本厚一语道破,当着众人,理屈词穷,不觉老羞成怒起来,仗着自己艺高力大,一步冲到本厚面前,举起拳头来在本厚眼前晃了晃,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
    “小兔崽子!胎毛还没褪尽就想来教训别人了,也不掂掂你有多大的份量!你哥死在我的剑下了,这个不假。是你们吴家明火执仗打上我林家来,砸死了我爹,捅死了我娘,两具尸体躺在那里,这是大伙儿都看见的。难道只许你吴家杀人,不许我林家还手吗?你说我杀了你大爷,你看见了?尸体在哪里?今天你要是拿不出赃证来,我要饶了你算我林炳是屎包!我本事再不济,还不信就会栽在你小子手里!”说着,左手劈胸一把就想抓住本厚的领口,跟着右手就是一个黑虎掏心,一拳奔本厚的胸口打来。
    本厚早有防备,虚晃一招儿,让林炳扑了个空,自己却趁势轻轻地转了一个身,抽出七寸尖刀来,照林炳后腰眼儿猛力扎去。林炳没想到本厚的身子有那么灵活,一把没抓着,也防着他第二手,又一个箭步,“橐”地跳出圈子外面来,却正好在林国梁身子后面立定。本厚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又仗着自己身子灵活,全无一点儿畏惧的神色,见一刀没扎着,转过身来又奔林炳扑了上去,却叫林国梁给拦住了,威喝一声说:
    “住手!把刀子放下!当着那么多人还想逞能行凶啊!这里的事情有我见证作主,等候明天大老爷来验看发落。这会儿谁也不许动手!”
    本良脑袋靠着兵器架坐在地上,由于失血过多,耳朵里嗡嗡直响,头脑昏沉沉的,正在闭目养神。听林炳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长工,继而血口喷人,跟本厚斗两句嘴就又要动武,生怕本厚有失,正想挣扎着站起来,见林国梁出面隔开了,就把本厚叫住了说:
    “本厚回来#涵是凶手,明天见了官自然分晓,用不着跟他去争。”说完了,觉着头晕难支,依旧坐了下去。
    本厚正跟林炳怒目对视,听本良如此说,使劲儿往地下啐一口唾沫,收起刀子,回身来重又扶正了本良,让他靠着兵器架。
    林步雪见一场小小的风波已经平息,这才躬着腰打人丛中踱了出来。林国梁见是乡约老夫子在此,赶忙迎上前去。老学究一边迈着方步,一边装出一副凄然的神情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真叫不假呀!国栋家里的,昨天还好好儿的呢,才过了半夜,就这样死于非命了!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哇!林、吴两家,近村紧邻的,又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弟们,结什么冤仇呢?如今死了两口子,伤了两口子,这冤仇可就越结越深啦!在这紧要的时节,林炳,你爹怎么也不出来张罗张罗呀?”
    林炳一听老学究还不知道他爹已经死去,眼圈儿一红,想起老叔公是本族的长辈,又是地方上乡约,凡事还得借重他出头说话,赶紧抢上一步半屈着腿请了一个安报丧说:
    “好教叔公得知:半夜里吴本良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到我家来砸明火,把我爹逼进牛棚里,用石头砸死了。叔公是地方上乡约,总得替我出头作主!”说着,趴在林步雪脚尖儿前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本良靠在兵器架上,听林炳说他把林国栋砸死了,不由得火起来,忽地张开了眼睛,见林炳正趴在老学究脚下干嚎,没等林步雪答话,忍不住抬起头来指着林炳怒喝说:
    “林炳,你说话不要昧着天良!你爹是你自己一砖头打死的,赖得着我吗?”
    林炳一听是本良答茬儿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也顾不得嚎了,跺着脚叫起撞天屈来说:
    “我又不是疯子,我能打死自己的亲爹吗?你想得倒自在,你打死了我爹,还想把屎盆子扣在我脑袋上!今天拼着我这条命不要了,先报了杀父之仇,再去偿你的命吧!”说着,一步步进逼,脸红脖子粗的,大有一口水儿把本良吞下肚去那个劲头。本良挣扎着正要站起身来,本厚哪里肯依,“霍”地抽出尖刀来,一跳跳到本良和林炳的中间,彼此怒目而视,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却又谁也没第一个动手。
    林国梁和老学究,一个是村正,一个是乡约,眼见得刚刚平息下去的一场争斗又要爆发,赶紧一人拽一个,谁也不让动手。老学究拦住了林炳直打圆常旱:
    “一错不能再错,刚才这一场就够瞧的了,还嫌乱得不够吗?是非曲直,明天县里太爷来了自有公断,该杀该剐,有《大清律》在那里搁着,有律例可查,有国法可据,你们乱打一锅粥,难道能打出一个结果来不成?再说,本良他们都伤成这样了,‘春秋无义战’,尚且不杀黄口,不重伤②,你就是当众打死了他,也不过打死一个挂了彩的重伤号,只落得别人耻笑。事到如今,商量一下怎么报官,怎样料理后事,才是正经!这里的事儿由国梁盯着,你快领我到牛栏里看看去吧!”
    律例——“律”是法律条文,即《大清律》;“例”是早先判定、经皇帝批准颁布通行的罪例。凡是法律条文规定得不够明确的案件,可以就其性质、情况,在不违反“律”的原则下,比照已定的罪例来判案。“律”加上历年颁布的“例”,是当时全国官吏判案的法律根据。
    ②不杀黄口,不重伤——不杀黄口,见《淮南子》:“古之伐国,不杀黄口。”黄口,指小儿。不重伤,见《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重”音chóng,重伤,是使已经受伤的人再次受伤。“禽”通“擒”,二毛,指老人的白毛和小儿的黄毛,即老人和孩子。
    林炳见老学究给他一个台阶儿下,正想撤身,忽然打角门里涌进十几个人来,一个个都是白褂儿蓝裤短打扮,扎腰白布把腰身勒得笔挺板儿硬,各带称手的家伙,跑得满头大汗,一脸怒不可遏的神色。只有打头的一位,穿一件半旧的靛青蓝土布长衫,腰里系条白汗巾,掖着长衫下摆,空着手,光着头,看那须发面容,已经是个五十开外的人了。进得门来,见院子里东一伙儿西一群儿的有好几堆儿人,决不定奔哪一处去,略站了站,四面张望着。本厚眼尖,月光下已经认出来人正是立本,忙扯开刚变音儿的嗓子叫了一声:
    “爹!都在这儿哪!”
    立本听见了,甩开大步就朝这边走来,他身后的那一群人,也都蜂拥地跟着。
    林炳看看立本身后的十几个小伙子,一个个都是怒目圆睁,格格地直咬牙,像是一排冲天炮一样,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林国梁,丢了个眼色。林国梁会意,笑嘻嘻地迎上前去,抢先发话说:
    “立本师傅来得正好,我这里正想打发人去请你们呢。没想到一夜工夫,地面上会闹出这么大一宗乱子来。林、吴两家,脚下踩的是一条路上的土,又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弟,好端端地自己人火并起来,这真是打哪儿说起呀!按说,地面上的事情有林团总在这里,用不着我来出头露面,无奈他自己也是事主,不好说话。我在这个村子里多少管一点子事情,能不出来张罗张罗吗?好在我们步雪叔是地方上乡约,年高有德,有他老人家在这里,什么样的大乱子排解不开?不过嚜,人命关天的案子,也不是地方上说道说道就能了结的,总得报官验尸过堂,听官府里判决才是正理。既然是这样,我们地方上就只管报官、见证两件事情,下剩一应细节,我们暂且不管,免得你们说我们姓林的向着自己姓林的人。你要是觉着合适,信得过我们呢,咱们就会同两造先把死几个人、伤几个人查看清楚,收齐凶器,赶紧烦步雪叔写个禀帖,大家画上花押,立即差人到县里去报案,请太爷及早下乡来验尸验伤。步雪叔你说呢?”
    老学究听林国梁说得面面周到,连忙频频点头说:
    “是极,是极!正是这个道理!”
    立本听林国梁的话茬儿,倒好像挺公平合理的,不像是向着林炳的样子。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报官之外,本来也就没有别的什么良谋善策。临来之前,立本一再地给大家说好了:到了林家,不许轻举妄动,一切看他的眼色行事。如今既然有地方上的人出面来排解,就答应说:
    “事情闹出来了,不管乱到什么田地,总得有个收场。国梁大哥出来秉公办事,凡事都报向官里去公断,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是个穷打石头的,禀不得官,报不得案。不过事情有我的孩子在里面,作为尸亲,我出面来陪地方上走走看看,做个见证,倒也使得。大虎,你看行不?”
    大虎是二虎的哥哥,整比二虎大一轮儿,忙时在家种田割稻,过了忙季,大半年时间都是挑着担子串乡村走城镇,替人补锅修锁打铜壶,能说附近几个县的乡谈土语,是个心灵手巧的小炉匠,却又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实心人。这会儿他正蹲在地上跟二虎说话,听见立本问到他头上,赶紧站起身来对立本和林国梁两个人说:
    “怎么办都行,立本叔瞧着合适就合适,用不着问我。我们一来不是吴石宕人,二来跟林家一向没什么来往瓜葛,更谈不上有什么冤仇。刚才我问过我兄弟了,他说他是从坑沿抄小路回来路过林家后院儿,听见里面有响动,才进去劝架的,没想到也挨了一枪,把大腿骨打断了,伤得还真不轻。眼下第一要紧的是得把伤治好。我先把人抬回去,紧着请大夫治伤,有什么事情,随传随到。我担保,行不行?”
    林国梁瞟了林炳一眼,见林炳微微地摆了摆脑袋,就似笑不笑地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来对大虎摇了摇头说:
    “这个我可作不了主。刚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有关案情的是非曲直,我们当地方的一概不管,一应两造的当事人,都得等明天太爷来了当堂发落。你要把二虎抬回去治伤,等明天太爷到了你自己堂上求去吧,我们当地方的,问不了人命案子,却有看管候审人犯的职责和权限。放他走了,我们可担不起这干系。别说二虎不能走,就是跑了的本忠,我这里还想请立本师先送过来呢!”
    大虎是个老实人,听林国梁打这一番官腔,瞪直了眼睛,答不上话来了。立本听那话音儿,骨子里明明是向着林炳的,可表面上说的又都是不分远近的公平话。立本是个讲道理守信用的人,别人一拿“理”字来卡他,就好像孙悟空戴上了金刚箍,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了。林国梁和立本上下年纪,两村相隔得又不远,四十多年来,对立本的为人处世脾性爱好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深知他的致命弱点正在于十分讲理、十分守信用这一点上,所以就专一投其所好,处处用“理”字来卡他,叫他自己封住自己的嘴,这也就是为什么林国梁这样客气,一定要会同他一起去查看现场、一起来写禀帖的原因。立本当下听了大虎和林国粱的一答一对,反倒来劝大虎说:
    “还没有报官,大老爷没来验过尸问过话,怎么好先回家去?少不得都得在这里听信儿候审。这会儿马上着人赶进城去报案,天明三十五,能过胪膛、靖岳②,脚底下快的,还能赶上太爷坐早堂。左不过这一两天之内,大老爷准会下乡来的,就对付着先忍上这一两天吧!”回头又对林国梁说:“本忠和本良一起出来,到这会儿我也没有见到他,叫我上哪儿找他去?等我回家看看,他要是在家里,少不了也要把他送过来交给地方上看管的。”转身又吩咐本厚:“你赶紧跑一趟马店,把马大夫请到这里来,先给二虎和本良瞧瞧伤口,看碍事不。回头再把大夫请到家里去待茶,我在家里等他。”又告诉大虎:“你就先留在这里照顾着点儿二虎他们吧。”
    天明三十五——本是脚行的行话,指到天明的时候已经走出三十五里路了,即半夜里动身的意思。
    ②胪膛、靖岳——从壶镇到县城约六十里路,在约三十里的中途,有两个相距不远的镇店,地名叫胪膛、靖岳,是旅客打尖儿的地方,有比较多的饭店和吃食摊。
    本厚听说叫他去请大夫,答应了一声,提起腿来就一溜烟儿地跑出门去了。
    大虎见立本也如此说,当然无可奈何。可是院子里乱糟糟的,又没遮没盖,深秋的夜里露水大,早就把衣服都打湿了。受了伤的人,总不能老在地上躺着呀!就又问立本说:
    “露水下来了,地上怪潮的,总不能就坐在露天地儿里等天亮吧?”
    立本还没有答话,林国梁赶紧抢着说:
    “那个当然!那个当然!叫他们赶紧腾出一间房间来,进屋歇着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一脸不相信的神气:“要说本忠从这里跑了,当然是先回家去的。立本师硬说没见着,那么请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情,半夜里跑了来的呢?”
    立本略为思索了一下说:
    “我说本忠没回家,国梁哥不相信,就请自己去看好了。要是有人在家里,不怕你锁了来拿了来#旱实在的,我还疑心有人把他给关进了什么地方去了呢!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情赶了来的,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本良他们到这里来讨牛,我在家里等他们,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倒等来了几声枪响,我能不带上几个人来看看动静?”
    林国梁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滴溜一转,伸手从兵器架上拔下那最后一支松明来,招呼着老学究和立本说:
    “本忠的事情,先放一放再说吧!这会儿,得紧着先去查看现场。写完禀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商量呢。”说着,就在前面带路。
    立本示意一起来的吴石宕人在原地等一等,就和老学究并排走着,林炳和几个从人跟在后面。
    现场上,林国梁和林炳两个早就已经转过一圈儿了,这会儿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看过院子里,接着一起进了牛栏。林国栋就在牛栏门里躺着。揭开单子,只见他头冲外脚朝里,蜷着身子,两手捧着脑袋,血就从手指头缝儿中间渗出来,凝成了黑糊糊的一片。旁边有一块半截儿砖,林国梁说是凶器,捡起来,交给从人拿着,等县太爷来了,要连同扁担、四齿儿、宝剑这些东西一同呈验的。看完牛栏,又到前院儿林焕的卧房里看了看他的伤势,就一齐到客厅上来,立等老学究写禀帖。
    禀帖是按照林国梁的意思写的,只写上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人到了什么人的家里、双方各用什么家伙格斗、死了什么人、伤了什么人这几项;至于格斗原因,则因双方各执一词,无法确断,现除在逃一名外,已传齐双方人犯、苦主、见证人等,专候大老爷亲临验尸、审问、发落等语。林国梁看了一遍,又递给林炳和立本都看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村正和乡约这才画了押。
    接着商量应该叫谁去报案,双方都说来旺儿进过几次城,门路熟,口齿也伶俐,就把他叫来,林国梁当面交代了几句,林炳又给了他二百文钱买吃食,吩咐他等到太爷鸣锣出衙了,就赶紧抄小路赶回来报个确信儿,家里好作迎接的准备。
    来旺儿连灯笼也不点,接过禀帖和铜饯来揣进怀里,出了门儿飞也似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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