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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偷牛贼当场出丑 杀人犯远走高飞
    第十七回:藏头露尾,偷牛贼当场出丑。躲灾避难,杀人犯远走高飞
    本良带了四个兄弟再次来到林村,已经是深夜了。小村庄里没人打更,不知道几更几点,估摸着大约是亥正已过子时未交的光景。下弦月出来得晚,这时候也已经斜挂在天边,向人间倾泻着惨淡的银光。
    五个人走到林家大门口,黑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上的两个黄铜大兽环,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一对白石狮子蹲在大门两边,左盼右顾,咧开大嘴,好像就要哭出声儿来。四根黑漆杉木大旗杆,笔杆朝直地刺向这月光如洗的深秋夜空,为这家显赫一时的进士门第增添了不少豪强、权势、神秘、恐怖的气氛。
    大门里面,用骑缝立式大门杠顶着,从门缝儿往里看,连一丝儿灯光人影儿也瞧不见。侧耳听一听,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
    庄户人家,灯油是宝贵的,晚上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大都天一黑就上床睡觉,第二天一早才能起五更抢亮光儿多干一点儿活儿。这会儿都快子时了,村民们早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周围是一片沉寂,只有求偶的秋虫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啾啾唧唧,给这座死一般安静的村庄增添一分生活的气息。
    本良抬头看看林家的院墙,两丈多高,青砖砌就,白灰钩缝儿,连个抠手的地方都没有,哪儿上得去?他踌躇了片刻,对兄弟几个小声地说:
    “爹没回来,当然是在里面,可里面又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就透着有几分奇怪:看起来,这件事情还真是凶多吉少。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是龙潭虎穴,也不能不闯了。不进去探个究竟,怎知道爹的生死下落?不过咱们也不能五个人贸贸然都进去。我的意思,我和本善去敲门儿,二虎跟你们两个在大枫树后面先躲着,要是闹翻了,干起来,我就打口哨。你们听见了,一个就使劲儿砸门,另两个到村子里去大喊大叫,把乡亲们都惊动起来。只有当着众人,咱们才好说话。”
    二虎一听,直摇头说:
    “不好,不好!要是他们真的做出来了,当然早就做好了吴家人找上门去的准备。如果你们只去两个人,又抓不到什么证据,他给你来一个死不认账,一口咬定没人来过,你有什么办法?如果让你抓到了证据呢?他们就会一不做二不休,连你们两个一起收拾了。别以为你的武功比他强,他就不敢怎么着你。明刀明枪是一回事儿,背地里暗算又是一回事儿。猛古丁给你来一个突然袭击,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只有干吃亏的份儿。依着我,咱们不如先分头围着林家的院墙前前后后察看一下动静,摸一摸底细,不论是人也好,牛也好,只要找到一点儿踪迹,咱们的话就说得响。即便连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抓不着,先探明了进退虚实,心里有个底儿,动起手来,不也省得钻死胡同吗?”
    本良琢磨着二虎的话,觉得也在理,就让二虎和本忠从东边绕过去,自己带着本善和本厚从西边绕过去,约好了在林家后门口取齐,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林家的三进房子,第一进住的是林炳兄弟,有一个极大的庭院,中间是一条用精选鹅卵石砌出花纹图案来的甬道,把一个院子分为两半儿,两边各有一个圆形的水池,池后面堆一座山子石,养着几尾红鲤鱼。院子里还种着几株橘子、香橼、夹竹桃之类的花果树木。第二进是林国栋夫妇的卧室、烟榻和账房。丫坏、仆妇和厨娘们的住处,也在这一进房的厢房里。有一个大天井,种着些花草,摆着些盆景之类。第三进楼上全是粮仓,楼下的两厢,是长工、牧童和男仆的住处。刘教师在林家处馆的时候,住的就是这进房子的上房。第三进房子后面,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大院子,东厢房是厨房和存放米面油盐的仓库,西厢房里只堆些竹席、拌桶、犁耙、水车之类的农具。北边一溜儿五六间棚屋,是牛栏、猪圈、鸡鸭舍和草料间。院子正中放着石墩、石锁和兵器架,是林炳、林焕平时练武的地方。四周的围墙是土夯的,不过一人多高。东北角还有一道角门,和水井、池搪、菜园相通。平时长工下地,也从这道角门进出。
    二虎和本忠顺着东墙根儿悄悄儿地往前走,侧着耳朵探听墙内的动静。两人从第一进房子走到第三进房子,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看到一丝儿灯火。刚走到第三进房子后面,隔墙就看见院子里有一股红光,把东厢房的影子投射在第三进房子的高墙上。土墙虽然不高,却也看不见墙里面的动静。两个人刚走到角门旁边,猛听得院子里有一条嘶哑的嗓音低声吆喝:
    “手脚麻利点儿:一张皮就剥半天儿,要全收拾完了,还不得天亮见?”
    二虎吃了一惊。好在门是双扇的,平时长工们扛着犁耙农具进出,门扇的边缘磨损了不少,下的又是横闩,因此门缝儿很宽。扒在门缝儿上一看,见院子中的兵器架上斜插着几支松明,架子下面四脚朝天放倒一条大黄牛,两个人蹲在地上正在开剥,林国栋倒背着双手站在一边儿,翘着胡子在生气呢。
    二虎躲开一点儿身子,让出地方来叫本忠也凑在门缝儿上往里瞧,一面轻声地问他:
    “你仔细看看,放倒的这条大黄牛,是你家的大黄牯不是?”
    松明的光亮一闪一跳的,虽然影影绰绰,看得不十分真切,可是吴家的这条大黄牯,几乎是跟本忠一起长大的,本忠才七八岁,就牵着它满山坡放牧,八九年来早上跟它一起出门,晚上跟它一起回家,耕地运科,形影不高,还有个不认识的?这会儿虽然放倒了,皮也将近扒光,不过那个水桶一般的大牛头却还没有割下来,火光下面,瞪着两只铜铃似的大眼睛,死不瞑目。本忠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自己的那位哑巴朋友大黄牯又是什么?认准了,赶紧告诉二虎说:
    “没错儿,正是我家的大黄牯,不用看别的,就这两只牛犄角,拉下来搁哪儿我都能认出来!怎么着?‘捉贼捉赃’,如今是人赃俱在,还不打进门去跟他讲理?”
    二虎把将本忠拉到一边儿,小声地问他说:
    “认准了?没错儿?好!这回咱们给他个捉贼捉赃!笑面虎就是浑身上下长出一百张嘴来,也抵赖不掉了。别忙,等你哥他们来了,咱们再合计合计怎么进去跟他们讲理。”
    正说着,本良他们三个也轻手轻脚地快步走到了东角门前面来,轻声地问二虎:
    “你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了吗?”
    本忠不等二虎答话,赶紧拉过本良来示意他扒着门缝儿往里瞧:
    “哥,你看,他们放倒了咱的大黄枯,正在扒皮呢!”
    本良走过去扒在门缝儿上仔细地看了看,本善和本厚也挤过去凑在门缝儿上往里瞧。三个人也都看清了,眼前正在开剥的这条大黄牛,正是人人都认识的吴石宕大黄牯。本良一招手,四个人一齐围拢来,蹲在地上。本良压住了一肚子火气,小声儿地对大家说:
    “牛是咱家的。看样子,爹要是不来,他们还不会半夜里动手宰;爹一来,他们沉不住气儿了,这才不等天亮就动手。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刚才爹一定来过这里。”
    本忠见本良不提怎么进门的事儿,急得差点儿嚷起来说:
    “你荆旱些没用的话!你亲眼看见爹提着灯笼奔林村来的,不上林家,难道还跑到别处去了?现放着大黄牯在那儿,咱们不赶紧打进门去指着黄牯追问爹的下落,还等什么时候?”
    二虎见他说话的嗓门儿越来越大,扭过身子来摁了一下他的脑袋,嗔他说:
    “嘘,小声点儿!你那么大声嚷,没等你打进门里去,林炳倒该打出门儿来了。院子里现放着咱们的牛,咱们找他说理,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这条牛说成是他家的。不过人是人,牛是牛,两码子事儿怎么能扯到一块儿去?要是他咬定牙关愣说没人来过,你又能拿他怎么着?就你一个着急!先听你哥把话说完了嘛!”
    本忠吃了个大窝脖儿,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只好不吱声。本良接着说:
    “如今的事儿,找到牛了只好先说牛的事儿。大黄牯还没扒完皮,咱们盯住了它,也不怕他藏到哪里去。我的意思,咱们五个人分成三拨儿:本厚和本忠到前面去敲门儿,就说是有人看见林国栋把牛从蛤蟆岭上牵回来的,认定了非要到牛栏里看过才甘休。这样做,为的是拖住林炳兄弟不让他们到后院儿来。前院儿里一咋呼,林国栋在后院儿里必然慌了手脚。趁他们忙乱中,我和本善就拨开这道角门闯进去,指着牛跟林国栋讲理……”
    本良的话还没有讲完,二虎双手乱摇把话接了过去说:
    不好,不好!这个主意欠妥当。你想啊!牛是他们家牵走的,这一晚上你和你爹两次登门找牛,这会儿牛又正在后院儿开剥,如今林国栋正在后院儿,本厚他们到前面去叫门,半夜三更的,就算林炳能开门儿,难道还能放他们两个进后院儿查看牛栏吗?要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他们两个半大孩子,能是林炳和林焕的对手吗?到时候你们四个人两个在前院儿两个在后院儿,你叫我一个人怎么个接应法儿?咱们的人力本来就单薄,再要分成两拨儿三拨儿的,不是白白找挨揍吗?依我的主见,既然已经找到了牛,咱们就盯严了这头牛,就在这里叫门,让他挪没处挪,藏没处藏的,只好当面认输。
    本良还没开口,本善和本厚都说:
    “没工夫再争了,还是依着二虎的主意吧!”
    本良听二虎这一说,也觉得把人力分散了不太妥当,就分拨说:
    “行,那就还是我和本善打头阵,本忠和本厚就守在这道角门上,里边没有响动,我不发话,不许进去。二虎不是吴石宕人,不便出头露面,刚才在家讲好了的,只在墙外巡风接应。就是里面动起手来了,也不许伸茬儿。就这么办吧!”
    大伙儿不再争执。本良走回门边从门缝儿里瞧了瞧,牛皮已经全扒下来了,正在拉牛头呢。本良一看再不叫门儿就晚了,伸手就把门儿捶得山响,一面喊着:
    “开门!开门!有急事儿找你!”
    林国栋一听是本良找上门来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能不乱了手脚慌了神儿?他像落汤的螃蟹似的,手忙脚乱地帮着把牛头用牛皮包了起来,叫来旺儿送到牛栏里去藏过了。为了尽量拖延时间,以便于做手脚,还故作镇静地大声问:
    “你是谁呀,半夜三更的有什么事啊?”
    本良见他只顾忙着藏牛皮,却不来开门儿,就又使劲儿捶了几下门板,干脆给他挑明了:
    “我是吴本良,上你家找牛来了!”
    林国栋听他又提起找牛,连忙分辩:
    “你不是已经到我家牛栏里看过了吗?我家哪有你家的黄牯牛哇?”
    本良见他不开门,也就老实不客气,打身边拔出七寸钢刀来,插进门缝儿里去往旁边一拨,门闩移动了一点儿,再拨两下,门就开了。本良藏好刀子,一脚把门踹开,跟脚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本善紧跟在本良后面,回头又把门儿轻轻地关上。本良更不打话,大踏步走到兵器架旁边,指着地上没皮没头的牛身子单刀直入地问:
    “你说我家的牛不在你家,那你倒说说,这头牛又是谁家的呢?”
    林国栋一看本良来势非善,心里先自有几分胆怯,又看本善气虎虎地跟在后面,心里更是一阵阵发毛,慌忙向身边的来旺儿使个眼色。来旺儿会意,转身往前院去了。林国栋这才强打精神,装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态双手一摊说: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今天买了头牛……”
    “那么说,就是那头花牛啰?”
    “那还用说,你知道还问什么!”
    “不见得吧?只怕花牛是假,黄牯是真。要真是花牛,你把牛皮拿出来我看看!”
    吴本良步步紧逼,林国栋步步后退,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后退无路的地步,只好拿出“耍赖”这一招看家本事来抵挡一阵:
    “这个你管不着。我宰我家的牛,你丢你家的牛,难道你家丢了牛就不许我家宰牛了吗?天下哪有你这样不讲理的?你们俩半夜三更的闯进我家里来,是存心找碴儿还是怎么着?”
    本良知道他是理屈词穷了,没有办法,这才虚晃一刀,以攻为守。好在自己是心中有数的,不怕他,干脆将他一军:
    “你宰的是花牛还是黄牯,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清楚,讲理不讲理,咱们看牛皮:牛皮是花的,我承认理亏,给你赔礼道歉;牛皮是黄的呢,你包赔不包赔?”
    这一军正将在要害上,林国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支吾半天,只好继续耍赖:
    “你凭什么来查我的牛皮是花的还是黄的?我宰我的牛,管不着你家的事什么儿!你要是有本事,上县衙门里告我去!”
    这确实是最后一招儿了。表面上的声势汹汹,掩盖着内心的空虚,拍着胸脯子充好汉的人,骨子里却比耗子还要胆小。林国栋祭起“上衙门”这宗法宝以后,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脸皮刷地一下就黄了。本良听了,不由得冷笑一声,顺手从兵器架上拔下一支松明来递给本善说:
    “林老太爷要跟咱们打官司,咱们不能不奉陪。不过嚜,俗话说得好:‘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没赃没证的,咱们怎么上衙门告人家去?别的先甭说,你先到牛栏去看看有没有咱们家的大黄牯吧!”
    本善接过松明来,转身就向牛栏走去。这一来可把林国栋给急坏了,要想去拦,哪里还拦得住?急得他大声叫来喜儿。来喜儿不得不转身去追本善,却叫本良一把拽住了,说:
    “你们牛栏里没有我家的黄牯牛,还怕我们看怎么着?”
    话音儿刚落,那边本善就叫开了:
    “大哥快来!咱家的黄牯的头和皮都在栏里呢!”
    本良一听,二话没说,拔下另一支松明就奔牛棚走去。火光中只见本善站在牛栏里,一手举着松明,一手在摆弄一个大牛头。本良探身到牛栏里正想看个仔细,一眼却看到牛栏旁边有一个灯笼壳,已经踩扁了,就手拾起来一看,上面有一个笔划极粗的宋体大红“吴”字,正是立志刚才从家里提出来的那盏灯笼。再照一照栏里栏外:灯笼盘儿歪倒在牛栏里,半支家制土蜡滚在一边儿;栏外地上一摊鲜血,已经凝结成黑紫色,一把石锁,也不知什么时候搬到牛棚里来了,上面也沾满了黑紫色的斑斑血迹。看到这些东西,本良脸色一下子变得蜡白。一抬头,正好看见林国栋就站在牛栏门口,不禁气得浑身发抖,一步蹿上去当胸一把抓祝蝴领口,哆嗦着嘴唇大声喝问:
    “你把我爹弄到哪里去了?说#旱不清楚今天我就劈了你!”
    林国栋被本良像抓小鸡子似的抓在手里,再看看本良,满脸涨得血红,两个眼珠子努出来像铜铃儿似的,好像要把人一口吞下去,早已经吓成了一摊泥,软瘫在地下,两个波罗盖儿突突地抖个不住,浑身上下就跟筛糠一样,只听见上牙磕着下牙得得地响,哪里说得出话来!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牛棚外面大喝一声:
    “松手!吴本良你夜人民宅,要想行凶杀人怎么着?”
    话音未落,一块砖头从门外飞了进来。本良眼快,一转身,就手把林国栋往上一提,不偏不斜,那块砖头正好打在林国栋的后脑勺上,只听得“哎哟”一声,就翻了白眼儿了。
    门外林炳见一砖头没打着本良,倒伤了自己父亲,也急了,挺起手中三尺剑,就要进门来跟本良拼命。本善见林炳拿的是短家伙,就手从牛栏门旁边抄起一把四齿儿锄来,冲出门去接住林炳厮杀,一边嘴里还大声地嚷:
    “姓林的:你害死我大爷,宰了我家的牛,你太欺负人了,今天我跟你拼啦!”
    本良见本善接住林炳动起手来,怕他吃亏,赶紧扔下林国栋,在牛栏旁边找到了一根扁担,就冲出门来助阵,正好林焕手执一把厚背单刀赶到,就接住本良厮杀。来旺、来喜儿见他们四个刀光剑影,四齿儿扁担,扭作一堆儿,搅成一团儿,只听见噼噼啪啪,乒乒乓乓,钢铁竹木相碰相击的声音乱成一片儿,四个人做两堆儿团团转,就跟走马灯似的一来一去猛砍猛杀。两人自知武艺相差太远,插不进手,只好远远地站着看,看得入神,倒把林国栋的死活给忘了。
    本善跟林炳交手,武艺上本来就差一着,使的家伙又不称手:四齿儿锄这种农具,当地人用来翻水田、抹畦埂,又大又重,光铁头就有三斤多,惯性很大,往出砍容易,往回掣却困难,头上又没尖儿,只能抡砍,不能劈刺。家伙不好使,功夫上不免又要差人一着。林炳使的是宝剑,虽然比四齿儿要短些,但却轻巧灵活,能搠能刺,能劈能砍。四齿儿来势凶猛,只要躲开锋头,别拿宝剑去硬碰硬地抵挡,而在对方往回掣家伙的片刻,抓时机猛劈猛刺,就能以巧取胜。林炳和本善虽然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但林炳是专业习武的童生,有充足的时间和条件勤学苦练,武艺上虽然及不上本良,比起本善来,却又不知要高明多少。这会儿两个人在月光下交锋,虽然看得不怎么真切,一个是且拿四齿儿当大刀,使的是上砍、中抡、下扫三路解数:砍如泰山压顶,抡如蛟龙摆尾,扫如秋凤刮地,沉着不慌,手法不乱,神鬼莫测,变化无穷,一把四齿儿舞得左盘右旋,上下翻飞,步步进逼,猛打猛冲,一步紧似一步,一着猛似一着,恨不得一下子把林炳砍成肉泥烂酱方解心头之恨;一个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全仗着眼明手快,腿脚利索,觑得真切,看得分明,前后腾越,左右翻滚,使出猫蹿、狗闪、猴蹦、兔跳四宗看家本事来,躲得十分干净利落。只见那把四齿儿在他头上、脚下、前后左右旋风一般呼呼直响,一闪而过,却没有碰伤林炳一丝一毫。躲闪之外还要瞅冷子卖破绽挺剑还击,惦着等本善精疲力尽,骨软筋酥之后再给以致命的一剑,置他于死地而后已。
    本善猛打猛冲,猛杀猛砍,见自己回回落空,处处失着,总占不了上风,不觉烦躁起来。略定一定神儿,掉过四齿儿来先照林炳脑袋上横抡一下,趁他低头躲让还没有抬起头来的工夫,顺势抡圆了家伙使出全身力气大喝一声兜头盖脑地猛砸下去。这一招儿,在武术中叫做“明探东海,暗劈西山”,头一下只是虚晃一招儿,真正的力量都在第二下上,诀窍则是第一要快、第二要准、第三要防反击,要抡得出去,掣得回来。这种武把子常使的解数,林炳是个中人,还有个不明白的么?见他头一下抡过来轻飘飘的,力道不足,劲头不大,早已经防着他第二手,就在他家伙还没有掉过头来的当口,不单不向后躲,反而趁势挺剑向前面迎去。本善运足了全身力气向前砍,身子不由地也就往前冲,没想到林炳也猛扑过来,俩人撞了个满怀。本善的四齿儿抡空了,砍在地上,林炳的宝剑由于俩人都十分用力,一下子就从本善的心窝儿里刺了进去,从后背上穿了出来。本善大叫一声,咕咚一下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林炳拔出剑来,转身正想和林焕两个并力双战本良,门外二虎扒在门缝儿上观战,见本善倒下了,林炳也奔向本良去,恐怕本良有失,回头一推本厚,说了声:“你快到村子里叫人去!”说着,冲进后院儿,捡起本善扔下的四齿儿来,照林炳的后脑勺猛力砍了下去。林炳听得身后脚步响,估计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干脆尽力往前一跳,躲过了四齿儿,这才回过头来,接住二虎厮杀。本忠见二虎都上阵了,自己哪儿还按捺得住?也回头对本厚喊了声:“你快去多叫一些人来做见证,别让他们耍赖!”说完,拔出七寸钢刀来,跟脚也跳进了门去。
    林炳刚和二虎交上手,一看本忠又奔自己来了,再看看来旺来喜儿还是跟傻瓜似的睁大了眼睛只是看,就大喝一声说:
    “来旺来喜儿!学的本事都喂了狗啦!”
    来旺来喜儿急忙从兵器架下面拣起刚才扒牛皮的那两把牛耳泼风刀来,迎了上去。一看来的是本忠,三个人都迟疑起来了。来喜儿跟本忠是磕过头的拜把子兄弟,这一节尽管林炳和林焕不知道,作为他的哥哥,来旺儿却是知道的。事到如今,哥儿俩兵刃相见,不打固然不行,真打却也不行。怎么办呢?这就只剩下假打一条路子了。三个人拿的都是短家伙,来回追逐,围着兵器架、石墩子绕圈子,跟捉迷藏似的,一边装作厮打模样,眼睛却只顾往林炳这边儿看。
    本良接住林焕交手,一个使单刀,一个使扁担。论本事,林焕不是本良的对手,可林焕使的是真家伙,本良只拿一条竹扁担,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怎么施展得开?两个人一来一往,你砍一单刀,架开去,我打一扁担,躲开了,一方面是家伙不称手,一方面也因为本良与林焕从来没有过磕碰争执,更没有红过脸,本良是个十分本份的人,恩怨分明,一时间也不想使出煞手来对付林焕,所以两人激战多时,并不见什么高低胜负。
    那边儿林炳呢,可不像本良似的厮打还讲什么仁义之心,早就在等待时机要把本善置于死地。本良正和林焕杀得不可开交,忽听得本善大喝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叫,混乱中还只当是本善使出了看家本事把林炳打倒了呢,偷眼往那边儿一看,却见倒下去的是本善,林炳正挺着宝剑奔自己杀来,吃了一惊。又见二虎和本忠不等招呼都杀进来了,这才觉着不好,卖个破绽,让林焕一刀砍过来,自己却闪在一边儿,抡圆了扁担照林焕后腰上打个正着。林焕一刀没砍着,后腰上倒吃了一扁担,一个趴虎,往前栽了个嘴啃泥,噹啷一声,一把单刀扔出去有一丈多远,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本良不顾林焕是死是活,扔掉扁担,一个箭步蹿过去,捡起那把单刀来,回头就奔林炳。林炳战二虎,虽然比战本善要吃力得多,不过也还游刃有余,即使不能把二虎刺倒,也不会让二虎砍着。这会儿本良手里有了一把单刀,有如猛虎添翼,杀上来双战林炳,林炳哪是他们两人的对手?院子里六个人做两堆儿厮杀,三个是假招子,好像是全武行戏曲中打出手,真刀真枪,真扎真打,可就是不挨皮肉。另三个是真拼命: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每一刀下去,都想把对方捅个透心儿凉,削下对方的葫芦瓢来才解气。本良是使刀的能手,去年校场比武,林炳是领教过的;二虎的本领,林炳以前没跟他放过对,不知道,就凭刚才的三个回合,哪怕是跟程咬金一样,拢共就这三斧头呢,也实在不是好对付的。三个人你一刀,我一剑,瞅不冷地又飞来一四齿儿,走马灯似的转着圈儿厮杀。刚转了三个圈儿,林炳就已经汗流浃背,顾此失彼,只觉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全是本良的刀光在闪,头上脚下都有二虎的四齿儿在晃,躲闪招架尚且渐渐地无能为力起来,哪里还有还手的空儿?偏偏本良的刀法又是越攻越猛,越攻越紧,上下四方,只见一道道白光,究竟那把刀在什么地方都看不清楚,又怎么个架隔法?再说,单刀的份量本来就比宝剑要重好些,本良又是个石匠,臂力特大,舞起那把刀来,像一阵风似的,只听见呼呼呼山响,当头砍下来,真有千百斤重。林炳的宝剑尽管是龙泉名产,钢火特别,刚中有柔,柔中有刚,但到底是件防身的兵器,真正厮杀起来,还比不上一把单刀得力。三个人你一刀,我一剑,瞅不冷地又飞来一四齿儿,走马灯似的转着圈儿厮杀。
    林炳腹背受敌,越战越怯,剑法渐渐乱了起来。一迟疑间,本良的单刀已经到了头顶心儿,躲闪是来不及了,不得已,只好拿出全身力气举剑向上一挡,“噹啷”一声,火星儿四迸,震得林炳虎口生疼,手臂发麻,却总算把本良的刀隔开了。林炳的剑还没有收回来,一眼看见二虎的四齿儿正从半空中劈将下来,不觉慌了手脚,再举剑去架时,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大劲头了,只听得又是“噹啷”一声,那把剑从林炳手中“嗖”地飞了出去,斜插在一丈开外的空地儿上。林炳大吃一惊,惊魂未定,又见本良的单刀明晃晃地起在空中,转眼就要劈了下来,心中自念:这番必然要死在本良手中了。趁钢刀还没有落下来的一刹那间,说时迟,那时快,林炳急中生智,趁势往后一倒,接着来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出了圈儿外。本良的单刀、二虎的四齿儿,先后砍了个空,碰在一起,又是“噹啷”一声。林炳手里没了家伙,不能再战,趁本良的第二刀砍来之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摸摸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松了一口气儿,心里说:好险!好险!接着一个虎跳,跳出去有五六步远,一扭腰,正合着兵书上说的“动如脱兔”,真像兔子似的连蹿带蹦地往前院那边跑了。
    本良和二虎见林炳败走,哪里肯舍?各举家伙,一前一后紧紧追来。林炳逃到厨房前面,回头见本良、二虎尾随急追,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藏哪儿躲才好。猛然间想起:前不久自己用斧头背把黄牯牛打翻在地以后,交代来旺来喜儿去放血扒皮,自己回房去把宝剑摘了下来,一把给瑞春收着,以防万一,一把放在自己手边,随时准备本良他们来干仗。想了一想,怕自己本事不济,又把新买的莲蓬枪取出来上好子弹,装进匣子里,连皮带一起围在腰间。这会儿叫人追得走投无路,不拿它试试新,看看这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洋玩艺儿到底有多大神威,还等什么时候?一面想着,一面就站住了脚,回转身打腰里抽出那支湛蓝的手枪来,瞄准追在前面的本良,一搂扳机,“砰”地就是一枪。
    本良正追间,忽然见林炳站住了,回转身来,还以为他在厨房门口抄到了什么家伙准备接战呢,猛可里“砰”地一声,一颗子弹“嗖”地从身旁飞了过去,吓了一跳,不由地站住了脚。本良没见过洋枪,还以为林炳打的是什么暗器,就大喊一声:“林炳,有种的你再来战三十个回合,打暗器的不算真本事!”说完,一个箭步又冲了上去。
    林炳自从买回手枪来,接着就是办喜事,接团练,又怕张扬出去人人都知道了添麻烦,因此还没有好好儿地练过打靶,只在后院儿随便放过一两枪给父亲、弟弟看,打得不准,自然不在话下。林炳见一枪没打着,本良又快要挨近身来,那把明晃晃的单刀好像就要从头顶上劈下来似的,不由得也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不及瞄准,举枪冲本良又开了两枪。本良猛冲上来,离林炳没有几步远了,距离近,命中率也就高,“嘡嘡”两响之后,只见本良右手一松,一把刀“噹啷”一声掉在地上,由于冲劲太大,上身往前一趴,在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
    二虎追在后面,只听见三声巨响,本良扑地就倒了,也不知道林炳使的是什么暗器,不由得心中无名火起三千丈,顾不得去看本良死活,却恨不得一四齿儿把林炳打个脑浆迸裂,嘴里大叫一声:“姓林的,不要走,照家伙!”说话间冲到林炳跟前,举起四齿儿来就要往下砸。林炳一看手枪奏了奇功,高兴得了不得,心也不跳了,气也不喘了,见二虎追上来,举枪“嘡嘡”又是两枪。二虎一个前栽,摔倒在地上,四齿儿脱手飞了出去,差点儿砸到林炳头上。本忠这边三个人听见头三声枪响,就全站住脚往林炳那边瞧,见接连打倒了本良和二虎,本忠急了,顾不得自己武艺不济,甩开来旺来喜儿,就想去跟林炳拼命。来喜儿也急了,当胸猛地推了他一把,挡住了他,低声认真地说:
    “疯啦?他使的是洋枪!白去送命怎么着?快跑!”
    本忠略一犹豫,扭头就向东角门跑。林炳一眼看见本忠跑了,大声喊着:“截住,别让他跑了!”说着就举枪追了上来。来喜儿怕林炳开枪,拔腿就追,正好隔在本忠和林炳中间。
    本忠最后一个进门来的时候,角门是开着的,并没有关上,这会儿影绰绰地怎么好像关上了门儿?一口气跑到门前一看,糟了!林国栋的大胖娘们儿什么时候悄悄儿地走来把门关上了,还两手扠腰气呼呼地站在门前把着关,不放人出去。要是背后没有人跟脚追赶,拽开这个大胖娘们开门出去,倒是费不了多少力气;这会儿后面有人追来,要是跟她一纠缠,那就很可能跑不了了。这真叫“城墙上跑马难掉头”,除了往前走,再也没有第二条路。照本忠想,冲到她面前,把她一把拽开,拔闩开门出去,大概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没想到本忠跑到门前,刚要伸手去拽她,那胖娘们儿反倒张开两手迎了上来,不顾死活地拦腰一把将本忠抱住,嘴里还嚎丧似地“逮住了!逮住了!”没命价叫。本忠一看事情急了,也真对得起她,扭身一甩,挣开了身子,回手一攮子就顺那胖娘们儿的前心捅了进去。那胖娘们儿鬼叫一声,像一头死猪似的“咕咚”就倒了。
    本忠急忙拔开门闩,跳出门去。往南一看,南边黑影中人影幢幢,大步赶来,慌忙中看不清是谁,扭头又往北跑。本忠前脚刚迈出门来,来喜儿后脚也追了出来,南北两头一看,见北边只有一个人影儿,心知是本忠,嘴里故意高声地喊:“站住!站住!”拔腿也往北边追了下去。这会儿打南边来的一伙儿人已经到了门边,领头的却是本厚。本厚一眼看见两条黑影儿一前一后往北面下去了,心里放不下,让乡亲们先进门去,自己打腰里抽出一把攮子来,跟脚也往北面追了下去。追出不到一箭之地,隐约中好像看见有个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月光下看去像是本忠,就冒叫了一声。本忠听出是本厚的声音,就跑了过来。来喜儿也从另一棵树后面走了出来,没等本忠开口,先说:
    “财主婆挨了你一刀,八成儿是活不成了。我出来的时候,林炳正抱着他娘在嚎丧呢!你哥和二虎好像都只是伤着哪儿了,我看他们都坐了起来,本良还喊了一声,叫你快跑呢!”
    本厚不明就里,问本良他们怎么伤的,本忠约略说了个大概:本厚一听哥哥叫林炳刺死了,又不知本良、二虎伤势轻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了泪来,对本忠说:
    “我把村里出头管事的乡约、地保都叫起来了。我一咋唬,接连又响了这几枪,林村乡亲们跟着起来看热闹的也不会少。看样子,这件案子是非经官不能了结的了。咱家里我还没回去过,你快回去报信儿去吧!我去看看大哥他们的伤。”
    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对本忠说:
    “不行,你把他娘捅死了,一会儿林炳还不带人到家里逮你去?就是官司打到县里,人是你杀的,怎么也脱不了干系。我看你就不用回家了,快到二虎家报个信儿,叫他哥哥赶紧来,你自己再找个地方藏几天再说,这里的事情,由我爹出头料理,你尽管放心。不是我怕事儿,我是想到咱们的人现躺在林家,林国栋两口子又伤一个死一个,他家眼下当团总,官面儿上人头熟,打起官司来,难保不会倒打一耙,诬赖咱们砸明火。咱们有理无钱,官司是赢的局面少,输的局面多。放你一条活路,第一是免得你公堂上受罪,第二是万一官司输了,留着你活口在,总有给大伙儿报仇的一天。你肩头的担子重的很,可千万别糟蹋了自己的身子。没工夫跟你细说了,你快走吧!”说着,两人都流下泪来。本厚一跺脚,掉头又奔林家后院儿跑去。
    本厚走了,本忠拉往来喜儿的手,依依不舍地说:
    “设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风头上,我只好先躲几天再说。我哥他们现在林家躺着,县太爷不来验过尸,别想放出来,还得你私下里多照应着点儿。”
    来喜儿眼泪汪汪地说:
    “这个你放心,只要有找在,总饿不着他们。这件事儿闹得不小,明后天就人人都知道了,你还能藏到哪里去?依我说,这左近几个村子是万万藏不得了,不如改名换姓,远走高飞,出兰溪进山烧炭也好,下处州给人帮工也好,先藏住身子了,再慢慢儿打听这边儿的消息。如果有机会遇到名师,拳脚功夫上一定要再练出几手来,这可是你回来报仇的本钱哪!”
    本忠问:“来喜儿,你看见过我爹吗?”
    来喜儿说:“今天晚上我睡得早,你哥来过以后,我就睡了。后来你爹又来一趟,我就不知道了。听我哥露了一句口风,好像是你爹认出牛来,跟笑面虎吵起来了。林炳想杀人灭口,就下了毒手,这事儿我哥全清楚,人也是他跟林炳两个埋的,埋在哪儿,恐怕连林焕都不知道。我哥知道咱们俩好,怕我把话传给你害了他,不肯给我细说。这事儿你先心里有个底儿就得了,慢慢儿等我打听清楚了,我会说给你哥的。你就放心走吧!”
    这一对儿对天起过誓的生死兄弟,虽然身居两家,心儿却永远相连在一起,没有隐私,没有隔阂。两个还是半大的孩子,在这风风雨雨当中,都变得老成起来,不能不挑起跟大人一样重的担子来了。
    本忠接受了来喜儿的忠告,心里藏着仇恨,眼里噙着热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土地和知心的兄弟,消失在昏暗的树影之中,走向那生疏的、广漠的、不知何处是归宿的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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