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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小淫妇身归阴曹成烈女 大老爷假借公事了私情
    第四十二回:假设现场,小淫妇身归阴曹成烈女。微服验尸,大老爷假借公事了私情
    林炳伏在小巷中一户人家的矮墙里,光着上身,惊魂未定,在夜半的寒风中瑟缩着。背上挨了雷红梅一铜锤,虽不是致命伤,但是喘息稍定,那伤发散开来,举手弯腰就有些不大自如起来了。挨揍之前,只不过吃了一片心、两口酒,并没有半粒米饭下肚,跟翠花儿尽情地奉承了一番之后,已经精疲力竭,接着又跟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们接战了一仗。一者众寡悬殊,二者事出意外,三者力气刚刚用尽,因此虽有一身本事,也施展不开,不得不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一头扎进墙犄角躲了起来。这个时候,只觉得肚子里咕咕叫,耳朵里嗡嗡响,眼前金星乱迸,头脑昏昏沉沉,真是又冷又饿,又羞又恼,又怕被人发现,不得不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寒风一吹,脑袋瓜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就尽力回想刚才那一帮男女的音容面貌:火把儿下面,只见一个个头上全裹着英雄巾,脸上都涂得跟包龙图相似,漆黑墨乌的,难以辨认。看起来,倒像是一帮砸明火抢钱的土匪,不像是专为他林炳而来的。但是再仔细一想,不对,开了大门之后,明明听见有人大喊“打开西厢房捉拿贼林炳”这样的话,而且那嗓音尖细尖细的,十分耳熟。这样看来,这些人又明明是为他林炳而来的。要是确实如此的话,那么这帮人准是吴石宕人无疑的了。从道理上说,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来杀他泄忿,很说得通。这么一想,他猛地记起来了:这耳熟的尖细嗓音,不正是去年九月二十六日在后院儿跟自己怒目相向小有接触的吴本厚么?还有,他使的双刀,不正是前年秋天在南校场上本良使过的那一对儿柳叶刀么?不错,不错,正是这小子。转念间又一想,不对,打了自己一锤的,明明是个姑娘,吴石宕并没有这么个使铜锤的好手哇!
    从使锤的姑娘,一下子又想到了雷一鸣身上:这个卖膏药的,外号不是叫铜锤子吗?昨天晚上,不是有个红衣姑娘去砸过站笼吗?那个红衣姑娘,不就使的是一对儿铜锤,还击伤了一个衙役的手腕子吗?对了,对了!这件案子,是雷、吴两家合伙儿做下的无疑!就跟铁板上钉钉子一样,再也没个跑的了。
    也不知他蹲了有多少时候,尽管身子越缩越紧,上牙跟下牙还是不往地捉对儿厮打。心想:与其在这里冻饿而死,还不如撞出去拼个你死我活倒痛快些。侧耳一听,四处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琢磨着吴石宕人一定已经远去,就站起身来,刚要跳出墙头,又犹豫了一下,弯腰从地上摸着了两块土块儿,啪!扔出去一块,没有动静;啪!再扔出一块,依旧没有反应。像耗子似的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细看了看,星光下不见巷内有人埋伏,就忍着背上的伤痛,一跃而出,身子紧贴着墙壁,瞻前顾后地一步一步向李家门口摸去。
    拐了几个弯儿,来到李家门口,只见大门洞开,里面一团漆黑,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根据常情推测,凡是做案子的人,不论得手不得手,都不会在现场久留的,但林炳是个狡黠的家伙,为防万一,先往门里扔了两块石头,不见有反响,这才一手仗剑,贴着门扇,悄悄儿地溜了进去。
    大门里面,正房厢房漆黑一片,只见厨房里有一丝儿灯光透过穿堂射了出来。林炳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除了一盏昏灯在灶壁上摇晃跳动之外,没有一个人影儿。锅碗瓢盆,菜厨饭桌,一如以往,并无半点儿异样。看起来,不速之客没抓到他林炳,已经离此远去了。放下了心,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翠花儿:自己跳窗而逃的时候,她还蜷缩在床角,这会儿怎么样了?连忙左手掌灯,右手仗剑,匆匆回到前边来。
    西厢房的门窗全都洞开着,走进房内用灯一照:桌子旁边的两张方凳虽然已经倒翻在地,桌子上的酒菜却依然未动。就手把桌上的灯点着了,拨得亮亮的。灯光下,照见罗帐低垂,踏床上两只绣花鞋一正一反地交叉着,像是翠花儿还在床上没有下来的样子。急忙过去撩起帐子一看,吃了一惊,只见翠花儿一丝不挂地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雪白的胸脯子上开了一朵大红花儿,闭着眼,张着嘴,脸上还留着惊恐的神色,却是再也不会说话了。
    林炳放下了帐门儿,一屁股坐在床前的踏脚上,一手支着剑,垂下了脑袋。想起自己跟翠花儿眉来眼去已经非止一日,转眼之间,这个刚刚投入他怀抱中来的多情嫂嫂,就此撤手长逝,一去不返了,怎不叫他悲从中来,怅然凄然呢!
    由痛惜翠花儿的死去,陡然间恨上心头,猛地站了起来,一挥宝剑就想冲出屋去,赶上吴石宕人,跟他们决一死战。但是刚迈出一步,背上的伤痛迫使他不得不站住了。刚才挨的那一锤,清楚地告诉他:尽管他林炳本事高强,但在人群之中腹背受敌,不但不能取胜,反而有被擒被杀的危险。他清醒过来了:翠花儿固然可爱,但自己的性命更其要紧!一站住脚跟,另一个念头又随之而生,使他有恃无恐,心安理得起来了:这一回,吴石宕人夜入民宅谋害人命,真的成了土匪了。这样的案子,自有太爷作主,不难一个个收拾他们。一回身,又作了难:翠花儿如此这般地死在他林炳睡的床上,时已夜半,老少讼师马上就要回来,这桩公案怎么交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见他放下手中剑,拨亮了桌上灯,把帐门挂到了帐钩儿上,把翠花儿的尸体头朝里横了过来,让她上身仰卧在床中心,两条腿则在床沿半搭拉着,然后把床角的那一堆儿衣服抓了过来,穿上自己的内外衣裤,却把翠花儿的衣服胡乱地四散扔在地上,再用脚搓揉几下。布置妥当,正要端灯出门,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没动几筷子,是个破绽,恰好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十分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儿灌下半壶去,接着风卷残云,把翠花儿亲手调制的心儿肝儿全装进了肚子里,这才一手掌灯,一手提剑,虚掩上房门,走出厢房来。
    客厅里,自鸣钟砸了,帽筒花瓶碎了,大理石的小插屏裂了,唐太宗的《百字箴》撕了,桌椅板凳倒了,铜痰盂扁了;正房里,橱门掉了,箱笼撬了,被褥撕了,满地上扔着皮棉单夹的衣服裤子;东厢房里,钱柜儿劈了,算盘散了,洋画扯了,蒙难的耶稣再一次蒙了难,玻璃的煤油灯摔成了细粉,缸瓦的圆鼓墩儿碎成了八爿儿,状稿簿子、《圣经》和《大清律例》之类的书册撕成了一片片扔得满地都是。林炳见是这般模样,反倒笑出了声儿来:这样的场面,还用得着再做什么手脚?想起那几个丫环仆妇是住在楼上的,就又端着灯走上楼去。
    楼上跟楼下并没有什么两样:凡是能翻个儿的,统统都翻了身,凡是能砸烂撕碎的,也绝不留下整的。一个丫环、一个厨娘和一个老苍头,六只手背靠背捆成了一盏走马灯,绳头拴在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早已吓成一摊泥软瘫在楼板上了。林炳用剑割断了绳头,替她们解开了绳扣。三个人各自取出嘴里的破布,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四个人刚下楼,见一盏灯笼两条黑影儿急冲冲地扑进门来。从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就可以辨认出这是老少讼师赴宴回来了。
    原来,爷儿俩噇够了黄汤,塞饱了鱼肉,说和了官司,美滋滋地提着灯笼一步三摇地晃回家来。刚走到衙门口,只见站笼碎了,地上躺着好几具死尸,正要找人探问是怎么回事儿,恰好迎面碰见小队子的人马大败而归,一个个丢盔弃甲、头破血流,舍命狂奔而来,好像后面有追兵赶来似的。校合师拦了几个没拦住,还差点儿叫人撞倒了,好容易拽住了一个问是什么事儿,只说得一句:“土匪打进城来了!”就甩手挣脱了身子接着飞跑起来。林炳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灌下半壶去。
    老少讼师一听是土匪进城,只叫得苦,不知高低,急忙没命地往家跑。跌跌撞撞地跑到家门口一看,见大门洞开着,先就慌了神儿了;又见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就奔了西厢房。刚推开房门,一见房里的情景,爷儿俩就全愣住了:一路上念叨上帝保佑,千万别叫土匪光顾自己的家;真是伯什么偏遇上什么,不要什么偏来什么。用不着说,久揽词讼的人,一看眼前的光景,就知道这是先奸后杀的案子。只是翠花儿怎么会跑到这间屋里来呢?林炳又跑到哪里去了呢?一时间还琢磨不透。看看桌上,残肴剩酒还没有撤去,是不是林炳……?
    爷儿俩正在伤心落泪,惊愕狐疑,见林炳端灯提剑,带着一男两女走进门来。校合师是个吃官司饭的,当然懂得死尸不离寸地的规矩,但是当着外人和下人,叫自己老婆赤身露体地躺着,也实在不太雅观,就把床上那条血被拉了过来,把翠花儿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候,老讼师还不知道厅房被砸的事情,只知道儿媳妇叫人奸杀了,两条眉毛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无可奈何地搓着手,正在琢磨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见林炳进来,好像捉住凶手又像是见到亲人似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一面摇晃着一面就嚷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们爷儿俩出门去不过才两个时辰,我们翠花儿怎么就叫人给杀啦!是谁干的,你在家里,总看见了的!你得替翠花儿作主,替她申冤报仇哇!”
    校合师见他爹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就过来劝慰说:
    “爹先别着急,事情已经出来了,急也无益。尽管咱俩没在家,好在大世兄没出门去,翠花儿又是死在他床上的,这里面的细节,他能不知道吗?再说,咱家里也还有三个大活人哩!您先坐下定定神儿,听世兄慢慢儿跟你说。”
    讼师到底是讼师,几句活,明的暗的,就点到了点子上,立等着林炳往外撂真的了。
    林炳虽说没有校合师精明强悍,也不像老讼师那样老奸巨猾,但是从校旱惯了瞎话,锻炼有素,张嘴就来;再说,进城几趟,又跟老少讼师学到了不少打官司的诀窍,得到了真传,融会贯通之后,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只见他不慌不忙,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土匪破门而入、杀人越货的经过:
    “今天晚上世伯和世兄出门去赴宴,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嫂子就把晚饭整治好了送进屋来给我吃。等我吃完了饭,嫂子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有一伙儿土匪闯进门来,打着火把儿,大喊大叫的,眼看就要进房来。我一看事情不好,先把房门闩上,回头拔出剑来,打开窗子,一凳子打倒了一个为首的,接着就跳出窗去,跟匪徒们搏斗起来,为的是护住嫂子,不叫他们打进门去。无奈匪徒越聚越多,不下四五十人,团团转围着我。我奋力砍杀,砍伤了他们好几个。匪徒们狂怒起来,上来几个有本事的截住我厮杀。廊子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杀着杀着就杀到大门外面去了。我一个人力敌他们二三十个人,这一拨杀败了,那一拨上来,在大门口足足杀了有半个多时辰,叫我砍伤的匪徒不下十几个。他们见得不到便宜,就唿哨一声,且战且走,要想逃跑。这时候,大门里面的匪徒也一拥而出,四散而逃。我又追赶了一阵,小巷狭窄,怕中埋伏,想起穷寇莫追,又惦着嫂子还在屋里,就折了回来。进了门,才知道嫂子已经遭了毒手了。”
    老讼师瞪着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对于林炳的叙述,有些似信不信的样子。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插嘴问:
    “先奸后杀的案子,不是素有宿仇,就是怕被认出。我们翠花儿,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夸她的。她又不是本地人,谁跟她有那么大的仇哇?”
    老讼师的怀疑,校合师并不是没有想到。看起来,爷儿俩对林炳的描绘并不是那么相信的。不等林炳开口,校合师就问那三个婢仆:
    “土匪打进门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少奶奶被杀,你们是否看见?”
    那丫头跟厨娘,受到了一吓一捆,加上进门来看见少奶奶赤身露体叫人杀死在床上,早已经吓得脸皮发青,眼睛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苍头到底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经得多也见得广,前前后后想了一想,这才结结巴巴地说:
    “今天晚饭做晚了,少奶奶亲自炒完菜,才想起来叫我去打酒,等我打了酒回来,天就黑了。我们吃完了饭,林大爷还刚吃。少奶奶就吩咐不用伺候了,叫我们去睡觉。我刚躺下眯着了不多一会儿,就听见楼下兵乓乱响,大呼小叫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隔着门缝儿一看,只见一院子的火把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围着林大爷在厮杀,吓得我躲在床下没敢出来。躲也没躲过去,到了儿还是让人家给拽出来了。那为首的年纪不大,涂着一脸的锅烟,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东家哪里去了,我说出门去了;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得过三四天;他叫我传一句话给东家:说是暂且寄下这两颗狗头,从今往后,要是还不知悔改,继续坑害良民,随时来取。说完,就把我们三个捆在一堆儿,唿哨一声,一起动手,把楼上楼下的东西乱砸乱摔了一通,再唿哨一声,就统统都退出大门去了。这不是,直到刚才林大爷追杀土匪回来,才把我们几个解了下来呢!”
    老苍头这两天来没有少从林炳手里接钱打酒喝,东家问到他头上,顺顺当当地就按着林炳定的调子唱了起来。老讼师听着,先还觉得跟林炳说的不相上下,后来听说砸了东西,脸刷一下子就白了,顾不得多说话,从儿子手里接过灯笼来,就迈出房门去查看。从厅堂查到上房,又从上房查到东厢房,越查脸色越白,越走两腿越迈不开步儿,最后看到钱柜儿劈开、大小元宝一个不留的时候,老头子再也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像死了爹娘似的嚎开了:
    “完啦!完啦!统统都完啦!可怜我一生的心血呀!挣这份儿家业不容易呀!我一个一个攒的钱,让杀千刀的连锅儿端啦!抢我的钱,造孽呀!不得好死呀!”嚎着嚎着,痛心已极,干脆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个坚信“财色”二字是天下至宝的老讼师,只在一夜之间,就财色皆空了,怎不叫他伤痛备至,哀哀欲绝呢!对于“财”和“色”,他也并非等量齐观,不分厚薄的。在他看来,翠花儿死了固然可惜,但还算不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大不了花几百两银子,再到班子里赎一个出来就是了;砸了浮财固然心痛,但是算算总账,也不至于大伤元气,用不了太多的钱,就又可以照样购置一套陈设在厅上房中;独有这个钱柜儿,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一点一滴搜刮积攒起来的,这是他的聚宝盆,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命根子呀!拿走他的钱,他就变成穷光蛋一个啦!到了这会儿,他才懊悔不该不听他儿子多置田产的劝告,总觉得从泥腿子手里敛钱,数目不大,花的精气神却不小,不如攥在手心儿里把牢。谁知道住在县城里面,就在太爷眼皮子底下,也还会遭到匪抢呢?
    校合师据老苍头的叙述和被砸被抢被奸被杀的情景细一琢磨,已经觉察到今天的抢匪绝不是单为钱财而来的了。想到他父子二人今晚要不是赶巧外出,十之八九跟翠花儿是一个下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命不该绝。虽然杀死了老婆抢走了钱,爷儿俩却白拣了两条性命,也算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财色固然是至宝,狗命却更其值钱。命都没有了,更漂亮的女人更多的钱谁去享用?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么?女人是钱买来的,钱是人挣来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就凭自己这通天的手眼和生花的妙笔,还怕买不到女人弄不到钱吗?要紧的倒是得把这帮抢匪的来历搞清楚,才好借重太爷的虎威神力,捉贼追赃。这样一想,真是痛定思痛,反觉不痛了,急忙从地上扶起老头子来,一面宽慰,一面询问林炳在这一伙儿匪徒中可有他面熟认识的。林炳到底年轻,不知利害,连忙照实说:
    “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世伯给打断了。这一伙儿人,尽管个个都脸上涂着黑,不过其中有一个使双刀的我认出来了,那是吴本良的弟弟吴本厚;还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除了就是砸站笼的雷一鸣的女儿之外,也不会是别个。只要有这两个人在,用不着问了,这件案子准定是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亲人一起干的啦!”
    老讼师一听,眨了眨小眼睛,精神马上又来了,表面上却依旧装出一副伤心绝望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不错呀!我们爷儿俩刚才路过衙门口,已经看见那站笼叫人砸了个粉碎,雷铜锤也叫人劫走了。这件案子,准是吴、雷两家人干的。一定是他们先在县里砸了站笼,又上我家来要杀我爷儿俩,没找着我们,就拿我家的钱财和翠花儿解气啦!大世兄啊,我家跟吴石宕人无怨无仇,今天可完完全全是为你林世兄落了个家破人亡啦!别的先甭提起,单说我这钱柜儿里,封存的整数就有五千多两,我李某人呕心沥血、闯荡一生的全部积蓄,可全都为你世兄抖搂得干干净净啦!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遭到这样一常胡天大祸,林世兄总不会丢手不管,眼看我老头子一家人饿肚子吧?”
    看到老讼师的凄声惨相,又想起了翠花儿的深情厚爱,林炳心中不觉也酸楚了起来。一时间动了真情,不假思索,就把事情揽了下来说:
    “老伯放心,你家为小侄遭此惨祸,林炳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哪能撤手不管呢?嫂子的后事,一定要从丰办理,一应寿衣寿材坟地佛事的零整花销,统统由小侄一人承担。说到老伯府上的损失,我这里虽不能如数照赔,总也还有点儿小小的意思。等我回家以后,立刻差人送上一千两的即期庄票一张,老伯先对付着把嫂子的丧事办了,余下的先打发日常的用度,往后的事情,咱们再另商量吧!”
    校合师见林炳出手大方,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心里面明知道这是翠花儿的好处,也知道老头子的老底儿早已经收藏稳妥,不会全都放在银柜儿里,不过这场戏既然老头子已经如此这般开场了,他当然也得紧锣密鼓呐喊助威。校合师赶紧恳切陈词,以表谢意:
    “家父追随令祖,闯荡半生,又加上回乡来惨淡经营了半世,一共就积了这五千多两的产业,可以说是惨而又惨,微乎其微的了。如今为世兄面上开罪了吴石宕人,杀了我女人不算,还把一应家财洗劫一空,手段可谓毒辣之极。经此一役,吴石宕人不单是世兄府上的仇人,也是我李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从今天往后,咱们两家,一定要携起手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把他吴石宕弹丸之地踏平烧光,不把吴姓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难消我心头之恨!如今事不宜迟,赶紧报官!我这里马上写下禀帖,也不必惊动地保和四邻了,等天色一亮,我就送进衙门里去,务必请大老爷亲自来验尸踏看。世兄是唯一的目击人证,还得有劳世兄把当时情景备细详述一番。要是能说动太爷发兵去吴石宕搜捕,当然更好;要是太爷唯恐城内空虚,不敢发兵,世兄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绥靖地方正是你世兄的职责,吴石宕又是你世兄辖下的地面,何不就请太爷发下一纸公文来,由世兄返里缉捕归案?这叫做公报私仇,一举而两得。到时候怎么办理,还不全凭世兄的高兴,一切可以便宜行事吗?”
    对于老少讼师的深谋远略,林炳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切行止,都是言听计从的了,还有什么可以商量还价的呢?当下帮着校合师从地上拣起笔墨砚台,扶起倒翻了的桌椅,翻出撕剩下的纸张,点起没砸烂的灯盏,让校合师坐了下来,哀哀切切,详详细细,依照林炳所言,写了一张禀帖,递给林炳和老讼师看过,又修改了几个字,这才伏案恭楷誊清。
    等到一切就绪,已过四鼓,校合师揣上了禀帖,亲自上衙门投递去了。
    衙门口的门子衙役,跟李梅生本来都相熟,听说李家也遭祸死人,一向只帮别人出谋划策打官司的讼师,如今官司打到他自己头上来了,不敢怠慢,赶紧接过禀帖,报了进去。
    自从昨夜流星飞起,号炮爆响,县太爷坐在二堂提心吊胆,调兵遣将,一夜没有合眼。绿营兵和小队子两起败兵回来,清查之后,报来了伤亡人数和匪众人数:衙门前有多少人砸站笼,大牢外有多少人劫狱,城外又有多少人接应,三处人马加在一起,总数不下三四百人之众——要不是有那么多的悍匪,官兵死伤几十人之多,又怎么交代呢?——金太爷看后,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传令未曾受伤的兵丁衙役,一律列队衙前,布伏衙后,严防吴石宕人二次光临。另外单派几名剽悍亲丁,持枪执刀,在内衙护卫掌印夫人。全衙上下不分文武,都分派了职守,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摆出一副严阵以待、决一死战、誓与衙门共存亡的架势来。金太爷在二堂上秉烛独坐,发号施令之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人出城去探听一次消息。探子们一拨一拨出去,又一拨拨回来,众口一词,都说匪众出了东门之后,不知去向。实际上,那些怕死的大烟鬼只不过站在城楼上往远处望望,唯恐黑夜里中了埋伏,连城门洞都没敢钻出去!
    天亮之前,门子送进李梅生的禀帖来,金太爷匆匆一看,脸色刷地就白了。从本良和雷一鸣的被劫,他已经意识到案子是吴石宕人做下的,但没有想到吴石宕人怎么能够一下子纠集起好几百人来,兵分几路,一齐动手,最后居然还把两哨绿营兵以及一百来个小队子土兵和衙役军牢杀了个落花流水,大败而归。李家父子适逢外出,未遭毒手,这真算是命不该绝,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是一想到翠花儿的先被奸,后被杀,金太爷不由得暗暗地攥紧了他那瘦弱的拳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两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子努了出来,放射着凶光,几乎就要离开眼眶掉出来了。恼怒中,他一动不动地愣了神儿,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翠花儿的婀娜身影、两只丰腴而雪白的nǎi子和一对善于察言观色的慧眼;特别是那双替他搭桥引线的纤纤玉手,给他的宦囊里装进了多少封白花花的银子啊。如今,所有这些他所喜欢、所迷恋的,全都随着翠花儿的横死而化为子虚乌有了。“该杀的吴石宕人,只要有我金某人坐镇缙云县大堂一天,你们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你们仗着懂点儿武艺,会几路拳脚,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须知我金某人可不是吃豆腐长大的,而是吃海椒长大的!你们吴石宕人哪怕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得把你们一个一个抓进衙门来,尝够了三十六道名菜之后,最后送进站笼里去……”
    金太爷从沉思中醒来,见那门子还在一旁侍立,就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早衙点卯暂免,告诉李梅生,辰时正本县准时去他家踏看现场,吩咐仵作、书办,准备验尸。另外着人去知会典史和守备大人,巳正内衙三堂有要务相议,请他们务必准时来到。”
    尽管死伤士兵丁壮多人,当县太爷的都可以不看不验。但是翠花儿的最后一面,多情的太爷怎么能够忍心不去一见呢?
    吩咐完毕,门子“喳”地一声,打了个千儿,退了下去。看看天色,已经放明,闹腾了一宿,金太爷这时候感到又困又倦,眼泪鼻涕,呵欠连连,一拂袖子,回内衙过瘾去了。
    金太爷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来,金太太体恤老爷夜来辛苦,亲自下厨房整治早膳去了,没在屋里。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神色不对,急忙迎上前去,伺候着卸去了袍带靴帽。春梅见老爷急不可待地歪倒在烟榻上,心知他通宵未眠,这会儿瘾急了,赶忙也半个屁股斜倚着烟榻,拿起烟膏烟扦来,熟练地用最快的手法做好了一个烟泡,装在瓷斗上。金太爷侧身躺着,就着太谷灯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喷出一缕烟来,两眼呆呆地望着袅袅烟云愣开了神儿。直等到这一口烟升腾消失殆尽,这才醒过茬儿来,摸着了烟枪,再猛吸一口。在烟雾腾腾中,他作了盘算,下了狠心,暗晴起誓:我要不报这深仇大恨,誓不姓金!
    抽完了第二个烟泡,金太爷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四平八稳地躺着过瘾——正在腾云驾雾中,忽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风摆柳枝浪催荷叶似的飘进一个人儿来,那轻盈的步履,那未语先笑的小嘴儿,不是翠花儿又是谁呢!金太爷上前一把拉了过来,低声说:
    “好翠花儿!没事儿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哇!梅生一大清早巴巴儿地给我送份禀帖来,说是吴石宕人先奸后杀把你害死了哩!急得我呀,都快发了疯啦!”
    翠花儿轻轻地推开了金太爷,用袖子一掩小嘴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瞧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障眼法都不懂啊?要不说我死了,你怎么肯去砍吴石宕人的脑袋呀?”
    金太爷嘿嘿地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
    “都说比干的心比常人多一窍,我看你的玲珑心哪,只怕比比干还要多一个心眼儿呢!让我摸摸,你的心到底有几个心眼儿?”
    说话间,正要伸手,忽见翠花儿自己撩开上衣,露出胸前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来,里面竟是空空荡荡的,吓得金太爷连忙缩回手来,指着她的胸口,大惊失色地嚷着说:
    “你的心!你的心哪里去了呀?”
    翠花儿轻轻地打了一下指向她胸口的那只手,嗔着说:
    “亏你还是个读书做官的明理人呢!就不知道世上没良心的人到处都有吗?我的心,早在十年之前还在苏北的时候,就叫狼给吃啦!”
    金太爷摇了摇头,不解地呐呐着说:
    “一个人没有了心,怎么活呀?”
    翠花儿撇撇嘴,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刮着他鼻子:
    “别不知道害臊啦!在我的面前,你装什么蒜哪!你摸摸你自己的胸口,看看良心在哪儿呢?甭瞒我,你的那颗心哪,早就悄悄儿地叫金太太给卖啦!”
    金太爷顺从地回过手来,在自己的胸前一按,果然不觉着心在跳了。急忙伸手到内衣底下去摸,却发现胸口也是一个碗大的窟窿。伸进手去一掏,呀!连肝肠肚肺都没有啦!肚子里面却装满了大小元宝,空档地方,还用铜钱灌了缝儿,重甸甸硬帮帮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把推开翠花儿,就直着脖子叫喊起来:
    “不好啦,没有心了!我活不了啦!还我的心来!”
    伸手一抓,抓了一手软绵绵热呼呼的东西,睁眼一看,原来眼前站着金太太,左手端着一碗燕窝粥,右手抓住了金太爷的手腕,嗔着他说:
    “大白天里说梦话,你嚷什么哪?几个毛贼来吵闹了一下,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朝里官呢!我看是胆小如鼠,连一丁点儿魄力也没有!”
    金太爷见自己抓了一手的燕窝粥,苦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恶梦……。你不知道,翠花儿昨晚上叫土匪给杀了。”
    金太太“哟”了一声,松开了手。一努嘴,绍兴丫头连忙端起铜盆来到厨房取热汤去了。金太太取过一条洗脸帕来,替太爷一边擦着手一边奚落他:
    “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的心儿,本来就在她身上,如今她一死,把你的魂儿也带走啦!”
    金太爷又苦笑了一声,十分感慨却又无可奈地说:
    “你也是个没良心的!那阵子,你们姐妹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一样,这会儿人家刚咽气儿,你就这样咒人家。死后不怕入拔舌地狱?”
    金太太用白眼珠子翻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
    “要信那个呀,连阿鼻地狱都搁不下你啦!甭说叫你送进站笼里去的人了,单单我们姐妹,你就欺负了多少?这会儿死了一个翠花儿,你倒在那里猫哭耗子——假充起善人来了。”
    阿鼻地狱——佛教传说中十八层地狱中的最下一层。阿鼻,是梵语译音,永远无间断的意思。俗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春梅端来了一盆温水,太爷洗了手脸,又讨茶来漱了口,就坐下来吃粥。金太太坐在对面,细问翠花儿被杀的经过,太爷把李梅生禀帖里的话说了一遍之后,接着说:
    “我已经告诉李梅生,辰正我带人去验尸莅勘。按说你们姐妹一场,今天她惨遭横死,你也应该去见见她最后一面才是。”
    金太太只是淡淡地说:
    “我们姐妹,今天算是到了头了,论情理,我当然应该去跟她见上最后一面。只是大老爷验尸,我怎么好跟着去?入殓的时候,人粥似的,我也去不得。看起来,只好等她出殡的那天路祭一番,给她多上几支香就是了。”
    金太爷摇了摇头:
    “今天验尸,不比往常。我不打算多带从人,只叫仵作和书办悄悄儿地跟我去走一遭儿,半官半私地把公事了了就算完了。我这样做,一是为了免得翠花儿死了之后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乖露丑;二是你如果有心去,可以暂充一下文案相公,跟我一起去走一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金太太也不想过于拂了老爷的心意,就点头依允了。
    说话间吃完了粥,太爷摸出耷拉表来看了看,已经是辰初一刻,忙叫腊梅传话给小跟班儿的,问仵作和书办到了也未。不多一会儿,腊梅进来回说:两位相公在二堂等候多时了。太爷忙叫更衣。金太太上堂,原是常事,男装本就现成:披上一领青衫,扣上一顶帽于,登上一双熟皮小蛮靴,居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大相公。打扮完了太太,两个丫头一个捧着补褂朝珠、一个端着红缨暖帽,伺候老爷更衣。太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今天不用这个。”
    金太太白了他一眼,对两个丫头说:
    “两个傻东西!连老爷这点儿心思都猜不透!今天是什么日子?能穿这个吗?快去把老爷跪香用的那套白衣素服找出来。”
    金太爷苦笑了一声说:
    “我的夫人,别尽拿人打哈哈了。大正月里穿着纺绸长衫满街走,不是存心招人看疯子吗?咱们今天是微服出行,还是青衣小帽吧!”
    打扮完了,两人一起步下楼来。刚走到三堂门口,太爷站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叫过两名亲丁来,吩咐他们把三堂归置齐楚,再传话厨下备一席略丰的便宴,午正开到三堂上来。这才叫过仵作和刑房书办,带上一个小跟班儿,开了后门,五个人相跟着悄悄儿地往后街走去。
    尽管金太太是李家的常客,金太爷却碍于身份,畏于人言,从来没有到李家来走动过一次。同样,李家娘子三天两头往内衙跑,出入不必通报,李联升父子也没进内衙去做过一回客。对他们来说,这叫做彼此心照不宣。因为凡是做贼的人,心里总是虚的,一有举动,就想到先要遮住众人耳目。其实,这叫做欲盖弥彰,这里面的鬼花活儿,明眼人又有谁不知道呢?
    从内衙后门到后街,本来就没有多少路。大老爷微服出行,今天又是头一遭儿,路上即使碰到几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一向出了衙门就是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县太爷,今天居然会身穿青衣头戴小帽,用他的两条尊腿在鹅卵石砌就的后街上彳亍而行的。因此,一路上倒是并没有被人识破。李家的左邻右舍,自从昨夜里火把儿齐明人声鼎沸之后,见这一伙“抢匪”单单只砸李家,不动四邻,就知道这不是通常的抢劫,一户户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家,全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这会儿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明明有事要出门的人,也都“闭门家中坐”,唯恐“祸从天上来”。
    当这五位特殊的客人来到李家门口的时候,尽管还没到辰正,老校合师和林炳三人,却已经在门口伫望恭候多时了。他们万没有想到县太爷今天居然会破天荒第一次步辇儿驾临李宅,只以为县太爷仍和往常一样,准会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上八抬大轿,堂而皇之地铺排一番的。校合师只顾侧耳谛听远处有没有开道的锣声传来,对即将走近门口的五位贵客,居然视而不见,没有放在眼里。还是林炳眼尖,一眼看见那张自己仔细端详过多次的苍白的三角脸,就认出了来人非别,正是恭候光临的父母官大人,就急忙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梅生。校合师一看是县太爷夫妇青衣小帽微服而来,一时间惊恐万伏,百感交集,激动得涕泪交流,一甩袖子,忙不迭地用校洪步上前趋迎,在当街上下了半跪,说了一些“不知老大人微服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之类的套话。老讼师和林炳也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打了一躬。县太爷见了李家父子,登时就想起了翠花儿的惨死,不禁面露愁容,轻轻地摆了摆手,带着悲声低沉地说:
    步辇儿——本指一种人拉的小车,这里指步行。
    “免礼,进屋说话吧!”
    金太爷和金太太并肩走进大门,仵作和书办在后面跟着。跟班儿的马上站在大门外面,看住了门户,禁止闲杂人等喧哗出入。
    为了保持现场,客厅里所有的陈设依旧东倒西歪,弃置一地,未加收拾。等到太爷走进中厅,立足观望了一阵之后,校合师才亲自动手,把破的烂的往边儿上挪挪,扶起几张勉强还能坐的椅子来,请太爷夫妇和两位相公落座。老苍头端上茶来,校合师接了传送上去。金太爷坐定以后,见他们三位还都站着,先开口说:
    “本县今天此来,半官半私:一者是李先生承办林团总的案件,遭到了吴石宕凶犯的报复,砸抢财物,奸杀人命,作恶多端,罪在不赦。如此重大案件,本县自当前来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以便如实飞报上司,火速剿捕。李先生在县城里面,也算得是体面的绅董,惨遭此祸,实属可恼可叹。如果再当着众人检验尸体,不单有辱李大嫂子的清白之躯,就是李先生面上,亦不好看。学生有鉴及此,特意不多带从人,只烦两位刑房里的相公来验明死因,录成案卷,了此公事,也就是了。二者内子与李大嫂子情同姐妹,不时往还走动,一朝永诀,五内俱裂,趁此机会,来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她姐妹一场的半点心意。为此,今天大家不必拘礼,彼此不妨随便些。三位都不是外人,全请坐下说话吧!”
    金太爷的格外施恩,特殊照顾,使老校合师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倒好像经过吴石宕人这一砸一杀,他李家的身价凭空又高抬了许多似的。正错愕不知所对间,金太太又接口说话了:
    “是啊!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全坐了吧。林团总咱们虽没见过,却也闻名已久,算得是老相识了。我们老爷听说我妹妹惨死在吴石宕匪徒之手,恼怒万分,想起我们姐妹一场,往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为此按下许多急事,挤个空儿先带我来这里验尸,也是让我们姐妹再见上最后一面的意思。今天我也算是半公半私,暂且充任一下文案相公,请二位尸亲苦主和见证人等,先把昨夜匪徒进门以后的经过情景细细地说上一说,烦书办相公录成文案,然后咱们再一起去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你们说好吗?”
    父母官一再赐坐,老校合师受宠若惊,但也为实在没有如许多的座头而为难。西厢房里,倒是还有几张方凳,不过太爷还没有去看过那里的现场,还是以不动为妙。校合师想到厨房里还有几张未砸的长凳,急忙跑去掇了来凑数,七个人总算都坐下来了。
    林炳没有见过金太太,太爷一到,林炳就对他身后这位七分女相的相公感到纳闷儿。这会儿听她自己这么一分说,才知道这位文案相公,就是鼎鼎大名的“姽婳夫人”乔装改扮而来的。看她举止大方,说话爽快,说到翠花儿惨死,连眼圈儿都红了,倒像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么老校合师却把她说成是个铁石心肠的女酷吏呢?
    正想着,老讼师那边已经拱手发话,除了表示感恩图报之外,说的无非是昨夜因事外出,家里被砸被抢,媳妇被奸被杀,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好在当时有林团总在家奋勇杀敌,一应细节,身受目击,可资证明等等。
    书办从护书里取出纸笔墨盒,坐在瘸腿方桌前面奋笔疾书。林炳接着绘声绘色地把那篇谎话又重复了一遍。为了掩盖时间上的漏洞,他把吴石宕人的到来提前了半个多时辰;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武,他把与吴石宕人激战的时间又拉长了半个多时辰,并说成至少有十五六个人被他的利剑所伤。金太爷又着重问了问依据什么判断是吴石宕人做的案子,林炳矢口咬定他认出了本厚的面容和声气,又说使双锤的姑娘也可以判定是雷一鸣的女儿无疑。金太爷点了点头,不说话了。金太太就拿出空白尸格来,叫仵作去验尸。
    按照验尸的常规,应该先由仵作细验,填明了尸单,然后再由太爷按单核对复验一遍。今天的验尸,金太爷自己先说是半公半私,问话笔录也都没有照章办事,验尸当然也就不必拘泥于程序了。
    仵作领了尸单,由校合师引着,刚要到西厢房去,金太太头一个站了起来,随后跟去。金太爷急于要见翠花儿,等不得复验,不由地也起身相随。李联升见太爷要去亲验,不敢怠慢,连忙奉陪。书办和林炳见大家都站起身来了,也不便在厅上枯坐,于是乎一行七人,全进了西厢房。
    由于吴石宕人是杀了翠花儿之后出了西厢房才砸的李家,因此这间房里除了有个死人之外,倒是唯一保持桌椅床帐完整无损的一间房间。桌上的残肴剩酒,依旧摆着;床上的罗帐,依旧挂在钩儿上,翠花儿的内外衣裤,依旧在地下扔着;一条大红绸面被子,盖着翠花儿的尸身。校合师走上前去,揭开了半条被子,露出翠花儿的脑袋和前胸来。那张原本十分红润的脸蛋儿,这时候怪样地扭曲着,白得像一张纸。如果不是经常见面的熟人,是会感到阴森、凄惨和可怕的。左乳上一个两寸多宽的血口子,向外翻翻着,污血染红了全身和两臂。金太爷一见这个血窟窿的大小、部位都跟自己梦中所见的分毫不爽,瞪着眼直勾勾地看了足有半袋烟工夫,连一句话也没有。金太太回头看看金太爷好像丢了魂的样子,生怕李家父子看破有所不便,急忙叫仵作过来验看,一面嘴里悲声念叨着:
    “妹妹冤魂不远,姐姐来看你了。你死得好惨好苦!你若有灵,今夜就来跟姐姐托梦,告诉我奸污你的人是谁,杀害你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只要你说出姓名来,老爷一定替你作主,星夜差人去把他捕来,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再浇上油点天灯,替妹妹报仇雪恨。妹妹呀!呜——喂——呀!”
    这个从来不知哭泣为何事的铁石心肠女人,爹娘死了也没哭过一声,今天当着老爷当着众人,为了要显示自己的淑德贤良、姐妹情深,居然也演戏似的念了一段说白,洒了几滴眼泪。这一来,别人倒犹可,金太爷可真动了情了,鼻子一酸,几乎也掉下泪来。仵作依照太爷的吩咐,要看别处还有伤没有,伸手想把盖住翠花儿下半身的那条被子完全揭去。校合师见房内好几个男人,有点儿磨不开,过来向太爷下了半跪求告说:
    “启禀老大人,贱内尸身,除左胸有一处刀伤之外,别处无伤,为免有污尊目起见,求老大人下身免验吧!”
    金太爷特意关照仵作注意一下杀前是否被奸,校合师不知趣,要想拦阻,太爷哪能应允?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话,只吐出两个字:
    “速验。”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被子被轻轻揭去。那位在缙云县坐镇多年的仵作,拿出几代祖传的看家本事来,三下两下就翻检完毕,一面轻轻地用被子重新盖严了尸身,一面对太爷说:
    “回大人:李大娘子除左胸有二寸四分长八分宽深及心肺的致命刀伤一处之外,阴内有白精外溢,生前有被奸迹象,确系先奸后杀无疑。”说着,烦书办代填尸格,叫校合师带他到厨房打水洗手去了。
    尸身已经盖上,跟翠花儿的最后一面,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金太爷皱了皱眉头,好像还舍不得离开这里似的。一转身,看见桌上四盘剩菜,一把锡酒壶,一只空酒杯,一双象牙筷,旁边还有一只空托盘,心里一动,回过头来,看着林炳莫测高深地阴笑了一声说:
    “林团总昨天晚上只怕是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奋勇迎战了吧?”
    林炳一听,正说到了点子上,吃了一惊,不知道太爷是怎么知道的,不由得支支吾吾地说:
    “不,不,是吃过了饭好一阵子,匪徒们才破门而入的。”
    “要是吃过饭,怎么桌上只有酒杯筷子,连饭碗也没有一只呢?”
    林炳这才知道饭桌上留有破绽,幸亏太爷当面点穿,不难圆谎,连忙分辩说:
    “大人有所不知,昨夜吃饭,用的是一只银碗。想是匪徒见银碗值钱,临走的时候,掳了去了。”
    林炳在李家几次吃饭,用的都是银碗,如今信手拈来,随口说去,倒也合拍。金太太看了看桌上,又提出一个疑点:
    “银碗掳去了,象牙筷子怎么不要呢?”
    林炳若无其事地说:
    “穷打石头的,认识银子就算是长眼睛的了,哪儿见过什么象牙筷子?不拿它当猪骨头做的,那才怪哩!”
    老讼师见尸首已经验完,敦请太爷去踏看楼上楼下被砸的情景,刚好就把这一段小插曲隔过去了。
    几个人转了一圈儿,太爷也无心细看,只吩咐校合师查点清楚了,拉一张清单报县存案,就又回到厅堂上落座。
    换过了茶,老讼师被家破人亡刺痛了心,傻了似的呆呆地坐着,尽顾了算账了,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校合师虽说死了媳妇儿,却比他老子沉得住气儿,心里琢磨的,不单单是痛惜死了老婆,抢走了钱财,砸烂了家当,也不是光在损失有多大上用心思,而是在怎么借重县太爷和林炳的手把吴石宕人斩尽杀绝为自己为翠花儿报仇这一点上动开了脑子,也没有多说话。
    翠花儿跟金太爷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他李梅生不痴不傻,不会不知道。这几天来,翠花儿跟林炳眉来眼去的,他李梅生不聋不瞎,也不会毫无觉察。他一个包揽词讼的人,既懂得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善于判别这种关系的利害与主次。何况当年续弦,不想娶个小家碧玉而要到班子里接出这样一个风骚女人来,其目的也正是要利用她的美色来疏通一些他自己无法疏通的关系。他十分明白,追究翠花儿跟金太爷、跟林炳有什么关系,是没有丝毫好处的。远的不说,单单翠花儿赤身露体死在林炳睡的床上,这里面就有许多破绽可寻。自己办案多年,除了通奸者外,哪有被强奸的妇女是光着身子的?不过这时候纠缠这些问题没有任何用处,要紧的,倒是利用他们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借他们的实力来为自己效劳。金太爷今天徒步来吊,不正说明这种关系的暖昧与可用么?为了讨个实信,校合师试探地问:
    “敢问老大人,这件案子,有林团总目击证实确为吴石宕人所作,总可以据此将凶犯缉捕归案,严加惩处,以明法纪了吧?”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这才慢慢地说:
    “这件案子,牵扯面很广,看来并不那么简单。三位也许还不知道:县前的站笼叫人砸开,枷在笼子里示众的雷一鸣也叫人劫走了……”
    “这个我们知道了。”校合师没等太爷说完,就把话头儿抢走。“照我看,一定是吴石宕人先砸了站笼,后到我家来杀人的。砸站笼抢犯人情同劫牢,罪同反叛,就凭这一条,还不该派兵去把吴石宕踏平么?”
    “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太爷拧紧了眉毛,显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和棘手。“砸站笼的,单是一拨人,跟上你家来的人不是一回事儿。据受伤逃回来的值夜军牢说,为首的一男一女,一个使铁锤,一个使铜锤,那个使铁锤的,力大无比,一个铁锤就有四五十斤重,站笼的木栅栏足有手臂粗细,在他手里,就像是撅麻桔秆儿似的,三下两下就把个站笼给拆散了。”
    校合师一听,不由得惊呼起来:
    “那是雷一鸣的养子虎儿,外号叫花虎#蝴是吃老虎奶长大的,确实力大无比。上次王头儿去逮雷一鸣,没把他一起逮来,准是他回山搬了救兵来了。那使铜锤的娘们儿,不是雷一鸣家里的,准是他妹妹!”
    金太爷“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接着说:
    “还有呢!就在砸站笼的同时,还有一拨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牢后身挖了一个地洞,把吴本良也盗出去了。”
    县太爷没有隐瞒,把实况都说了出来。林炳原先只以为就是那十几个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女儿到李家来专门找他的,后来听说砸了站笼,救走了雷一鸣,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待到听说跑了本良,吃了一惊:跑了雷一鸣倒犹有可,独有这个对头星吴本良,可千万跑不得呀!跑了他,明摆着不会跟自己善罢甘休的,真要是撞在他手里,自己的小命儿就玄啦!正惊愕间,金太爷接着往下说:
    “三处人马,据报每处都不下八九十人,汇合在一处之后,在学宫前跟梅大人的两哨绿营兵肉搏了一场,虽然死伤了几个弟兄,总算把吴本良夺回来了。小队子王班头领兵去追,刚出城门就中了埋伏,死伤惨重……”
    “劫牢狱杀官兵,这不是造反了吗?”林炳忍不住喊了起来。不过听说抓回了吴本良,倒放了心了。
    “对,是造反了。要不是造反,事情不就简单了吗?”金太爷说的是实话。“看起来,案子不单单是吴石宕人做的。吴石宕据说只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男的女的一起上,充其量不过能拉出三五十个人,可这一次的三处案子,加上城外埋伏的,总数大约在三百人以上。再根据这一帮人剽悍善战,舍命上前这一点来判断,十之八九是吴石宕人勾结了股匪一起做下的案子。设若事情果真如此,吴石宕人难道还会回家去坐等搜捕吗?这会儿,他们早就不知道蹽到哪个深山老林里去藏了起来,找也没处找啦!”
    “这个倒不见得。”林炳见金太爷在搜捕吴石宕人这个问题上感到为难,连忙给他煽风吹气:“麻雀飞过去还有个影儿呢!不信这三百多人就能来无影去无踪,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咱们留下。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照我看,刨树还是得刨根儿。吴石宕离我家不足三里之遥,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壶镇团防局辖下的地面,金大人如果能把缉捕吴石宕匪徒的案子交到我们局子来办,治下敢保不出阅月之内定能查明去向,追出下落。只要设法逮住其中一人,其余的人来自何处,就迎刃可解了。”
    金太爷手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颏儿沉思良久,一个主意在心里形成。伸手掏出表来一看,已经巳初一刻,就站起身来,显得格外亲近似的连夸奖带鼓励说:
    “林团总少年有为,后生可畏,自请承担缉捕吴石宕匪徒的重任,必能马到成功,手到擒来,本县深为嘉许。不过此事因牵扯面较大,不是逮住一两个吴石宕匪徒就能覆灭匪巢的。看起来,必得通盘筹划,三路进兵,官军民团,分进合击,才能根除祸患。今天巳正,原约定守备、典史会商此事,既是林团总亦有此意,不妨以壶镇团防局的名义联席共商细节。现已巳初一刻,本县有些琐事尚须料理,不能多陪了。请林团总巳正之前务必驾临,本县内衙三堂恭候。”
    说着,夫人相公一齐起立,拱手告辞。
    老讼师直到金太爷要走了,方始如梦初醒,急忙打躬,声称便酌已经去传,不成敬意,务请稍进些许。怎奈太爷心中有事,急如风火,任凭老少讼师恳留再三,执意起驾要走。
    李家遭此一役,银子虽然尽数失去,但因铜钱份量太重,却是不便于背走的,太爷驾到之前,校合师早已经拿出几十吊来,换成了碎银,包成了几封程仪,这时候赶忙拿了出来,谢了两位相公,又拿几百钱赏了跟班儿的。父子二人这才连连作揖,道了劳乏,把太爷相公们送出大门,再三称谢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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