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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典史守备无计可献 瞽目蠢驴硬充军师
    第四十三回:知趣告退,典史守备无计可献。出谋划策,瞽目蠢驴硬充军师
    林炳献策,受到太爷的赏识,居然能够登堂入室,进内衙去共商大计,喜不自胜。送走了太爷,回来又向老校合师请教了一番,看看已近巳正,慌不迭地打开行囊,翻出一身崭新的茧绸孝服来,打扮齐楚了,辞了老少讼师,急冲冲地往县前而来。
    从李家到内衙,如果走后门,不过半里之遥,几步就可以走到。不过太爷临走时并没有留下走后门的话来,这一次进衙,又是堂而皇之去商议剿匪大事的,跟上一次进衙打官司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更应该大摇大摆地从仪门进去,因此不惜多走二里地,大宽转绕了一个弓背弯儿,拐到衙门前面来。
    荷花池两旁,四架站笼只剩下三架了。砸烂的那架残骸,早已经搬走。死伤的衙役军牢,也早已经挪开。不过地上还有几摊血迹,表明昨夜这里乾坤倒置天地翻,一向是官家整治百姓的地方,破天荒第一次百姓整了官家,把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衙役们毫不留情地掀了下来,铜锤铁锤一起上,打了他一个灵魂出窍,非死即伤。看见这一摊摊血迹,林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的阴影。他定了一定神儿,咬了咬牙根儿,朝门房走去。
    衙门口明显地增了兵添了岗,如临大敌。门子虽然认识林炳,却不知有太爷相请一事,听他说明来意,风头上的事情,不敢怠慢,赶紧着一个小衙役飞快报了进去。不多一会儿,内衙小听差的迎了出来,见面就撇着京腔笑着说:
    “林总爷怎么舍近就远,绕到大门来了?老爷吩咐下来,后门口有人专候呢!快请吧,守备大人、典史老爷都到了,就等着您啦!”
    林炳跟着小跟班儿的穿堂过户,一直到了内衙中厅三堂前面,小跟班儿的进去回了话,太爷、守备、典史一齐接到滴水檐前,彼此拱手行过礼,进厅落座,小厮送上茶来。林炳跟梅得标有师生之份,又行了师生之礼,谦逊恭维了一番。金太爷先开口说:
    “林团总少年有为,智勇兼备,接管壶镇团防局以来,忠于职守,只身擒获吴石宕匪徒多人。却是学生疏于检点,放虎归山,宽刑纵恶,姑息养奸,以至酿成今日大患,懊悔不迭。昨夜的事情,三位都比学生清楚,用不着细说了。有道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今天略备菲酌,请三位驾临,商议善后之计。梅大人驻兵本邑,负有守土之责。此次匪众突然袭来,猝不及防,小有挫伤,可见平时兵骄将惰,一朝有事,噬脐莫及。经此一役,吃一堑,长一智,自当励精图治,整饬军纪,巩固城防,加强巡守,严防匪徒二次入城。匪首吴本良虽经梅大人奋力夺回,但贼众必定不肯就此甘休。为此牢房内外,亦需添岗加哨,请袁典史立即整饬属下,严加防范。有此一人押在牢里,正好诱兵,以图一网打尽。吴石宕地面,归林团总管辖,有关缉捕吴石宕匪众事宜,林团总一力自任,其志可嘉。匪徒作案之后,断无返回家乡之胆,估计此时仍流窜在外,潜藏蛰伏。不过吴石宕为匪徒老巢,流匪逸去,坐匪难逃。林团总此去,不可操之过急,宜于冷静沉着,稳扎稳打,尾其踪迹,窥其出没,不求急于逮人,务求探明其藏身之处,方便于捣其巢穴,一网打尽,一劳永逸。若能晓以利害,于坐匪中诱降一二人作为内线,则更为上策。如此三方策应,上下配合,不怕匪势猖獗,亦必指日可擒。愚见如此,未必尽善,愿三位以公务为重,以全城百姓安危为重,畅所欲言,有以教我。”
    梅得标昨夜仓促应战,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出兵失利,虽然夺回一个吴本良来,可是部众却死伤甚多,平时吃粮不当差,拿饷不管事,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兵不精,将不勇,临阵畏惧,退缩不前的弊病,就统统暴露无遗了。今天金太爷知会有要事相议,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刚才的一番话,尽管说得客客气气,骨子里的力头却不小。无奈自己吃了败仗,说不出响话,就是舌辩雄才,也难于开脱罪责了。
    对于吴本良,自从前年在校场献艺,对他的武功深为赞许,至今印象还很深。看他谈吐行事,也绝不像是匪类,倒是眼前这个新科武举人林炳,明明是个阴险狡诈之徒。自从告了他师兄冒籍抢走头名武秀才之后,科场蝉联,中了举人当了团总,明明是仗势欺人,非把他师兄置之死地而后已,以致激起民愤,酿成了昨夜的变故。
    细想起来,这次变故,前因固在林炳,但若没有金太爷的袒护,也不会有此后果。苛政猛于虎,观此信然。但是一者武不干政,二者此话也难于说出。他当知县的惹出事儿来,却要叫我当守备的来收拾,收拾得不如他的心意,还要听他的言语,想想也的确可气,实在窝火。
    不过梅得标是个正直忠厚的人,不善于耍弄舌剑唇枪,也不肯借故推卸责任。想了想,只是说:
    “昨夜出兵,小受挫败,皆因平时管束不严,疏于训练所致,责任在我。金大人不妨据实上报,自有卑职待罪。说到昨夜的贼情,除东门系绿营防守之外,其余三处,均属民壮练勇的职责,与绿营无关。说到城防,本邑自唐代万岁封登元年建县以来,即有城而无墙,大路小道儿,四通八达,实在防不胜防。虽有更鼓巡夜,但也无济于事。金大人适才所说的亡羊补牢,除整饬军纪、加强巡守可以立即着手并付诸实施之外,对巩固城防一节,有何高招妙策,还求明示!”
    自金太爷到缙云县上任那一天起始,对这座无墙山城的防守,就忧心忡忡,担心一旦匪徒来攻,道路四处相通,无法防守,且县治又系建于峡谷之中,四面都是高山,守者难守而攻者易攻。不过近一年多来,并没有发生过匪情贼患,这种忧虑,也就渐渐地淡薄下去了。
    昨天夜里事变突起,金太爷的这种忧虑又随之复生。但他是个文人,到底应该怎么个巩固法,却又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刚才随口一提,原不过是要守备去自行设法的意思,没想到梅得标也不含糊,原礼奉还,来一个虚心请教,倒弄得金太爷一时语塞,无话可答了。
    林炳本是个愣头青,初学三年,天下去得,自以为天下武学,尽在我腹中,今天又蒙太爷青睐,请进内衙来与太爷老爷们共商军机大事,若不趁此时机露一露头角,拿出几项镇得住人的高招儿来,岂不有负金太爷的垂青?
    正思索间,听梅守备问到城防一节上来,见金太爷无言以对,连忙略作思索,代为回答说:
    “缙云县城,坐落在谷地之中,四面环山,有城而无墙,恩师以为难守,门生颇感不然。细考缙云自唐代设县以来,迄今千有余载,并不见历任邑宰守将修筑城垣者,何也?以愚意度之,非不能也,乃不为也。何以见得?自古战事胜负,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在于削灭敌军有生之力,故只于关隘重镇,方驻军防守。而我缙云小城,若有大军压境,既无处可屯重兵,又无充足之粮草,退无处退,守无可守,坐待困毙而已。历代兵家不于此处筑城争战,可证所见略同。如此说来,缙云是否成了无法固守的穿堂,可以来去自如了呢,也不尽然。自古兵家妙用,在于因地制宜,出奇兵奇计以制胜,于不可守处固守,于不可胜处获胜,方称上乘。即以缙城而论,只需粮草充足,军民同心,虽无城垣可据,亦能以数百精粹死守数月而万无一失。试观缙城为恶溪所东西横贯,人烟街巷,十之八九在溪北,溪南不过百十余户而已。为全局计,必要时放弃溪南,并不足惜。溪上东西两桥,可各拆去两孔,白日以木板铺接,黑夜或事急时抽去,则南面据险,一兵一卒即可固守。东门城楼,接山临水,形势险要,泥丸可封,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如此重地,昨夜落入匪徒手中,难怪王班头中了埋伏,伤亡惨重。此城系用条石砌就,虽重炮亦难摧毁,但城门系用木板制成,略嫌单薄,若改建厚门,启闭又添不便,愚意不若在门外加建一千斤石闸,平时吊起不用,遇有紧急军情,只消一转关捩,石闸即能于瞬息之间落下,闭塞通路。北门城楼,建于两山之间的夹谷之中,也可如法办理。南门建在山岭之上,有名而无实,只不过是个望台而已,好在有恶溪天堑可守,可放弃勿议。下余几条小路,大都为两山夹峙,只须于险要去处多设滚木礌石,平时于各路口设立哨卡,盘查行人,一有动静,可鸣锣告急,必要时两边山上滚木礌石打将下去,任凭强贼拥千军万马,有天大本事,也将砸为齑粉。如此无城垣之防,虽不能固若金汤,但以此对付些许毛贼草寇,管叫他在城外的插翅难以飞进城来,在城里的也插翅难以飞出城去。门生一得之愚见,不知恩师以为然否?”
    林炳的一番话,纯粹是假充内行,信口开河,梅得标听了,心里暗暗发笑。不料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爱吹的喜欢牛皮匠,爱拍的钟爱马屁精,金太爷听了却推崇备至,大加赞赏,不等梅得标搭话,连夸“好主意,好主意”,并且答应马上照办,弄得梅得标无法插嘴,只好不说话了。
    典史袁正纲是个胆小怕事的好好先生,只为看不惯太爷到任以后的所作所为,又怕他日激起民变连自己也裹在里面,因此托病在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佛门经。昨夜的变故,听说是因为雷一鸣而起,老典史心里多少也有点儿犯嘀咕:一方面是不愿意自己的老朋友吃亏,一方面又怕牵连到自己的头上来。林炳的一番话,纯粹是假充内行,信口开河,梅得标听了,心里暗暗发笑。
    今天一大清早,金太爷着人来通知有要务内衙面议,袁正纲心里就猜着八成儿是为雷一鸣的事情。及至到了内衙,才知道还有李家同时被砸,刚才听金太爷和林炳的口气,是要清剿搜捕,一网打尽,不获全胜,誓不收兵的意思。想起自己跟雷一鸣好歹也是个朋友,吴本良是不是雷一鸣的亲戚,倒不一定。从街谈巷议中听,却人人谈论他是个好人,都说林炳不是个东西。如此看来,自己能开脱的总是以尽力替他们开脱为妙。想到此事如果呈报到府里,白太尊不明情由,必然对吴石宕人有所不利,不若设法稳住金太爷不报或晚报,自己再悄悄儿地写个禀帖,将城里百姓的议论详详细细地报与太尊知道,不仅对吴石宕人的官司有利,即使有朝一日事态闹大了,太尊怪罪下来,也没有自己的是非。主意拿定了,趁梅得标无话可说的当口,故意拿话岔开去说:
    “林团总青春年少,胸怀韬略,布防严密,真乃当世之将才,不佞深感佩服之至。昨夜疏于防范,为宵校葫乘,虽小有损伤,所幸并未伤及元气,且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挂齿。梅大人引咎自责,无非因为身受皇恩,不能感恩图报,忠于职守,愧对朝廷的意思。昨夜的事端,又系因站笼而起,深究起来,不唯于梅大人不利,即于金大人面上也不好看。好在有林团总出谋划策,巩固城防,缉拿匪徒,群丑指日可擒。愚意昨夜之事,以暂且压下为上,待擒得匪众之后,再上报伤亡人数,申请抚恤,则不唯府里不会怪罪下来,大家脸上也都光彩。至于死伤兵丁的掩埋医治费用,不拘哪项款项中暂挪一下也是无妨的。不知金大人尊意如何?”
    对于昨夜的事端,未曾拿获一名匪徒,固然罪在守备;但是苛政虐民,激起变故,知县也难逃罪责。典史的主张,守备倒是无可无不可,金太爷却十分赞成。林炳虽无罪责,但并无寸功,也愿意自己立了大功之后再申报上司。为此,一场风波,满天云雾,居然就此一手遮住,对上瞒了个严严实实。
    时已近午,厅上摆下了便宴,四人入席——林炳虽是远客,但系守备门生,未便僭越,倒是典史坐了首席,守备和林炳东西对面,金太爷主位。
    四个人各怀心思,并不投机,无非应酬而已。林炳见守备、典史都不想说话,席间气氛沉闷,就尽量找一些话题来说。除了继续就巩固城防一事乱出主意之外,又就站笼被砸一事发表他的看法:
    “听说站笼里被枷号的那个雷一鸣,是个畲客,世居南乡,善使飞锤,以跑码头使枪棒卖膏药为业。昨夜来砸站笼劫罪犯的匪徒中,有两个使飞锤的男女,大概就是他的妻儿。另外到李联升家奸杀抢砸的匪徒中,也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估计就是前天夜里在衙门前面用铜锤砸站笼的那个红衣少女。这样看来,南乡畲客来砸站笼强抢雷一鸣,和吴石宕人劫牢偷走吴本良,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事先经过精密策划。雷一鸣交游广阔,一定又与股匪勾结,不然绝不可能在仓促之间聚集三五百众之多。雷一鸣既然已经被他们抢走,估计这时候必定已经返回山林养伤无疑,请金大人作速知会舒洪团防局,严加缉捕。至于吴石宕人,作案之后绝无胆量再回吴石宕去,估计不是随南乡畲客进了山林,就是随股匪入伙当了强盗。到底藏匿何处,待我回壶镇以后,即可查问明白。”
    金太爷频频点头说:
    “林团总的估计,有一定道理。吴石宕人作案以后,必定流窜在外,不过也有可能从现住吴石宕的人中找到蛛丝马迹。林团总返回壶镇之后,务必作速寻出线索。至于南乡畲客方面,我这里正打算给马翰林写封书信去,让他以全力对付畲客。他虽然是舒洪团防局的总办,不过是地方借他的一点名声而已,他是个文人,并不懂兵事,再说年纪也大了。团防局的实权,其实在他第三个儿子手中。听说马三公子倒是一个从小练武的生员,当年还只有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曾经带领南乡团勇到壶镇合力攻打过粤匪,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才,只是他无意功名,不愿出仕。待他有了消息,自会报县。此外,缙云股匪以聚集于西乡者居多,我这里同时知会西乡新建团防局,也让他们密切注意,以便互通声气。”
    林炳又提出在押的吴本良绝不能放过,要设法让他开口,供出匪徒的下落,金太爷也答应照办。
    守备、典史二人心中不快,小饮几杯,连饭也不吃就起身告辞。太爷也不苦留,和林炳一起送到仪门口,回来重整怀盘,另换热酒,开怀对酌。真是酒逢知己不知醉,活遇投机不觉多,说说笑笑,竟成知交。
    林炳对于城内绿营练勇的分工、训练、编制、驻防等等又陈述了一番高见;金太爷言听计从之外,又感叹了一番梅得标老朽无能,不善带兵,徒耗朝廷钱粮,养活了一帮废物。想到林炳少年老成,血气方刚,且又有勇有谋,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就起了要参革梅得标、保举林炳出任守备的念头。只是目前林炳身无寸功,梅守备也无大错可抓,不便言明,姑且待之来日。
    饭后又闲谈了一阵,林炳辞了出来,回到李家,已经是未末申初,当晚仍在李家胡乱权宿一宵。第二天一早,雇一顶轿子,辞过了李家父子,又在翠花儿灵前上了香默祷一番,这才上轿回壶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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