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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吴立本还白银退庚帖 保义赴处州见太尊
    第五十四回:误擒月老,吴立本还白银退庚帖。为救高僧,刘保义赴处州见太尊
    吴立本一脚迈进“中军帐”的大门儿,就看见厢房的廊柱上倒背手捆着一个中年汉子,穿一身干净讲究的丝质裤褂,眼睛上蒙一块黑纱。大虎和本智都在旁边守着,一问一答地好像正在跟那人说着话。本智一眼看见立本来了,向大虎努了努嘴,就一声不响地跟立本进了上房,没等立本坐下,就急不可待地小声禀报说:
    “开饭店的事儿妥了。盘的就是水门街北口东面正对县衙门的春山菜馆。楼下有两张方桌卖馄饨面条,楼上有六副座头卖酒菜。除了五味和之外,在县里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饭馆儿了。一应生财货底连房屋在内,讲定三百两银子,分两期支付;先交一百,写字盘点以后再一次结清。如今灶上有两位炒菜的师傅,一位面案上的师傅,楼上一个堂倌儿,楼下一个小学徒的管端馄饨面,炒菜的师傅,有一个要走,我爹打算叫我舅舅把他的小饭店关张了,到城里来领东管账带炒菜,顶了那师傅的缺。有个本行人出面,也容易遮人耳目。楼上那个跑堂的,跟衙门里的大爷二爷们混得都很熟,我爹打算先留着他搭个桥,叫我慢慢儿把他的差使接过来。楼下的那个孩子,留着他先看看,要是不好,山上再派个人下来……”
    “你是专为取银子上山来的么?”立本打断了他的话,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不很满意似地问。
    “说是,也不全是。”本智调皮地看了他伯父一眼,神秘地笑了笑。“银子不着急,写字据画花押,定的是十五的日子。我们带去的一百五十两,还没怎么花,付定头满够的了。爹叫我赶回来一趟,是有件重大的军情要及时禀报,晚了,可就耽误大事儿了。”
    “有紧急军情,还不赶紧说?怎么倒拐弯儿抹角地说开盘饭店的事儿了?”立本略为有点儿生气地说。
    “二伯您常嘱咐:禀报军情,要讲清来龙去脉,不要没头没尾地把重要的细节说漏了。我要不从盘饭店讲起,又打哪儿来的军情呢?”
    本智用他伯父自己的话反驳他,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滑稽,禁不住吐了吐舌头。
    立本被本智的稚气和认真逗笑了,半嗔着他说:
    “小猴头,就你又机灵又占理!快说你的军情吧!”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昨天下午,爹带着我坐在春山饭馆柜儿上,跟老掌柜的在说着盘饭馆儿的事儿,打东边街上过来了五六个衙役,一根铁链儿锁着一个老和尚,连推带搡地拉进县衙门里去了。过不多一会儿,那几个衙役领了赏钱出来直奔饭馆儿楼上,又要酒又要菜的。我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就帮着把酒菜端到楼上去,借机找茬儿跟他们搭话儿。老堂倌儿又给我引见了。说起来,这才知道逮的那个老和尚就是黄龙寺的正觉法师。金太爷说他是砸站笼劫犯人一案的首恶元凶,派人在黄龙寺左近瞄着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瞄到昨天才见他回庙,今天一早就发火签差了六个人去把他逮了来。我爹一想,正觉法师说定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在黄龙寺等咱们的,要是到时候刘师叔撞上去了,不又是麻烦吗?所以才叫我提前上山来一趟,一者禀报军情,二者顺便捎银子回去。”
    立本“哦”了一声,接着又问:
    “那么门口那个奸细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家伙,是让我撞上的。今天早上我动身出城,过了船埠头,就远远看见他了。到了‘双龙抢珠’,那家伙东瞧瞧,西瞅瞅,探头探脑的,我就疑心他不是好人,故意放慢了脚步,膘着他走。到了大玉岭,他又站住脚看开了山景。我更加疑心,就走上去跟他搭茬几。一说话,才知道他还是个外路人。他问我是哪儿人,要到哪儿去?我就告诉他是麻车店人,要回麻车店去。过了一阵子,他又问我白水山离麻车店有多远;我说麻车店就在白水山西山脚。又过了一阵子,他问我白水山上有个雷家寨,可曾去过;我说以前跟收山货的客人进去过几次,如今那里扯旗造反,进山的路都有乡勇把守,进不去了。他就说他是个收山货药材的客人,正想雇个人进山去收点儿麝香药材,问我有没有隐僻的小路可以绕到雷家寨,有的话,他情愿出五吊钱雇我引路。说完,就摸出二两多一块银子来塞在我手里,一定要我帮个忙。我琢磨着自打火烧洪坑桥、大战玉岭头以后,方圆一百里之内,谁不知道有个雷家寨反了朝廷?还有谁敢到这样的地方去收山货?这不分明是骗人的瞎话吗?看起来,那家伙准是个进山探路的奸细。我就故意装作为难,说小路是有,就怕撞上乡勇,会连性命都保不住。他连说不妨事不妨事,又摸出一两多银子来塞给我,还说他的字号买卖大,四处闻名,县里府里都有熟人,就是碰上了乡勇也不妨事的。我听他这么一说,更其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就装作十分无奈才给他带路的样子,一进了山口,对不起,照他胸口就是一拳,脚下再一使绊儿,让我一根绳子给拴来了。他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您自个儿问他得了。”
    立本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去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本智迟疑了一下,不解地问:
    “不把小虎他们叫来升堂审他么?”
    立本笑了笑说:
    “有你在这里,还能跑了他么?我先问问他试试,看他肯说实话不。他要是不老实,再给他点儿苦头吃也不晚。再说,万一他不是奸细呢?”
    “我看您就别耽误工夫了。他们当奸细的,都是天生就的一身贱骨头,不打他个皮开肉绽,谁肯说实话呀!”
    “那倒不见得,别啰嗦了,我自有主意。”
    本智不敢再多嘴,疑疑惑惑地出了房门,不多一会儿,就把奸细给推进门来了。那人由于眼睛上蒙着黑纱,让门槛儿绊了一下,倒背着手就撞了进来,差点儿摔了个嘴啃泥。立本叫本智替他把黑纱解了,又叫掇一张板凳儿来让他坐下。那人一眼看见本智,就嚷了起来:
    “你这个小兄弟,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你见我有几个钱,就起歹心把我绑了票了。其实我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在缙云也没亲戚,不会有人来赎我的。我是个过路的外乡人,身上带的银子虽然不多,客栈里的行李倒还值几个钱,可以一并奉赠,只求放我回去。要是你们不通情理,那我只好把这条性命交代在这里了。我们走南闯北的人,死在哪方倒是不在乎,只可惜受人之托,事情没有办成,把人家闺女的终身大事也给耽误啦!”
    立本听那人讲一口温州腔的官话,炒爆豆似的,连一半儿也听不清楚。前面几句说的大概是银钱多少,末后一句好像说到了谁的终身大事上去,不由得蓦地想起那个温州客人陈焕文来了。——去年,陈焕文在立志屋里亲口许下了亲事,又留下了一百两纹银,就匆匆忙忙上路走了。立本是事后才知道的,跟陈焕文没有见过面,隐约记得立志说起过,那是个五十出头的胖子,说话又快又难懂。细看面前这个温州人,不能算胖,年纪也不到半百。立本指了指凳子,叫他先坐下,不慌不忙地问他:
    “你讲的这一口温州官话,我们听不大懂,你说慢点儿。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打听雷家寨有什么事情?”
    那人见立本言语温和,颇有长者风度,估计大小是个头儿,就依言在凳子上坐下。抬头看看四周上下和房内的陈设,除了墙上挂有刀枪弓箭外,无异于一般山乡居民,心中疑惑,就反答为问:
    “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离雷家寨还有多远?”
    立本笑了一笑,毫不迟疑地回答:
    “告诉你也不要紧,这里就是雷家寨。你来干什么,老老实实说吧!”
    那人惊喜万分,跟发联珠炮似地嚷着说:
    “太好了!快替我把立志师傅找来,我有话要跟他当面说!”
    立本吃了一惊,设想到他是为找吴石宕人而来的。情由不明,不能道破,只是说:
    “要找吴立志不难,你先说清楚你是谁,要找吴立志干什么?”
    那人疑信参半,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耐着性子说:
    “我姓黄,名字叫逸峰,温州南门外瑞溪镇上人……”
    立本听说他是瑞溪镇上的,插嘴问了一句:
    “你跟陈焕文是街坊?”
    黄逸峰也感到惊奇了,睁大眼睛,注视良久,这才回答:
    “你认识陈焕文,那事儿就好办了。你听我说:陈焕文家住在瑞溪镇北,我家住在镇南。他年轻的时候,本是个读书人,只为无意功名,后来弃儒经商,专门贩药材、收土产,不论人品还是财富,在我们镇上也算是个数得着的人家。二十年前,我们合伙儿做过买卖,我打心底里佩服他办事公正,为人厚道,是个有天良的买卖人,就跟他换了金兰帖,拜他为义兄。几十年了,我们有时合有时分,从来没有为银钱上的出入红过脸。去年秋天,他从金华、永康、缙云、丽水一路上结算账目,还在你们壶镇匆匆忙忙地招了个叫吴本忠的女婿呢,只是他回到家里,就久痢不愈,一病不起。今年出门儿,就剩下我单枪匹马了。临动身之前,我到他家里去,他强挣扎着写了一封书子,补了庚贴,叫我一定要面交吴石宕的立志师傅,把本忠带回温州去,好赶在我义兄归天之前完了花烛,也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愿,好放心闭眼西去。我到了壶镇,打听吴石宕,市上的牙郎说:吴石宕人夜入民宅、杀人越货,反上白水山雷家寨落草为寇了。吴石宕如今成了土匪窝儿,如今也没剩下几个人,外人千万去不得。我没到吴石宕,又到了县里,细一打听,又打听到你们杀败官兵的消息。心想义兄重病之中托付我办的事情,要是不见到吴立志就回去,有点儿不好交代,也太不够交情了,这才不顾死活,愣往山上闯。没想到半路上碰到这位兄弟,见我手上有几两银子,把我弄到这里来了。你们既然认识陈焕文,又知道吴立志的下落,咱们见面儿不亲提名儿亲,是朋友的,就引见引见吧!”
    吴立本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连忙站起来替他解去绳索,歉疚地说:
    “既然是陈大官人的结义兄弟,也算得是我们吴家半拉儿亲戚了。刚才你在路上只管打听上雷家寨的小路,孩子们还只当你是探路的细作,拿你当坏人给抓起来了呢!冒犯冲撞,大官人莫怪!本智,还不过来给大官人磕头谢罪!”
    本智听说自己错拿送信儿的好人当奸细,觉得很不好意思,却又不能走开。及至立本叫他磕头谢罪,更其难为情了,却又不能不去,没奈何,只好走过去讪讪地说:
    “刚才在山前多有冒犯,求大官人多多恕罪!”说着,就要跪下去磕头。黄逸峰一把拉住,死也不肯。推让了半天,受了半礼,还了半礼,才算作罢。
    谢了罪,分宾主坐下,本智忙去沏茶,立本拱了拱手,先道了失礼,接着自报姓名,把去年陈焕文匆匆离去以后因黄牯失盗而引起的种种变故细述了一遍,最后说:
    “家兄不幸遇害,本忠又逃出在外,不知生死下落。如今陈大官人重病在床,立等女婿去他家入赘,我看这件事情不好办:一者本忠没个回家来的日子,二者即便回来,也是个杀人的凶犯,有官司上牵着;三者今天我们又誓师举旗反叛了朝廷,牵连上了,就是灭门之祸,有这三者原因,我看这门亲事就由我作主,还是退了的好。趁陈大官人还在世的时候,另外替他闺女择一位门当户对的读书郎君,不单不耽误陈家小姐的青春,也比跟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强上万倍。今天赶上我们山寨里摆酒庆功,大官人是远客,请坐上席,就算是一半儿压惊一半儿接风吧。在山寨里安心小住两三天,回头着人送你下山去,就把我的这一番意思回复陈大官人,你看好不好?”
    黄逸峰没有想到只为陈焕文丢失了一个扎包,居然会引出这么多曲折离奇的故事来。本忠不在,无法同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至于退婚,自己不过当个现成媒人,怎么可以强出头愣作主呢?掂掇了半天,只得说:
    “兄弟此来,只是受义兄所托,把他家闺女的庚帖送过来,替他把女婿接回去,除此之外,凡事都不作主。我义兄到底是怎么一层意思,有他的亲笔书子在此,立本师先请过目。”说着,从贴身扎包里取出一个大红封套和五封银子来,一起递给了立本。封套里装的,是一张泥金大红庚帖,几张红格信笺,上面写着:
    书寄吴待诏立志亲翁足下:
    待诏——等待诏书的意思,是对高手匠人的尊称。
    去岁一别,倏忽半载。虽山川阻隔,疏于问候,但音客笑貌,犹历历在目,梦魂萦绕,常耿耿在怀,无时不在思念之中。
    弟于返里途中,初因饮食不周,又加偶感风寒,方抵寒舍,即患吐泻。虽经延医诊治,争奈天神降灾,回春乏术,针砭无功,药石罔效,延宕数月,不唯未见痊愈,反有久痢成疴之势。长此以往,形容日见枯槁,肌肤干瘪,渐至骨瘦如柴。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已成不治之症者久矣。
    开春以来,草木吐芳,百花争艳,时气之所变,虽沉疴似亦有所转机,近日吐泻略止,饮食少进,精神亦觉稍佳。唯自知贱恙已入膏肓,若无九转金丹,断难回生起死,此番突兀康复,恐系回光返照,实非病家之福也。
    愚弟前世不修,今生子息匮乏,膝下孤单,唯有小女一人而已。虽非丽质天生,倾城倾国,却也解语消忧,强差人意。前承亲翁不弃,允奉箕帚,深自欢庆弱息有托,今贱躯失调,自意将不久人间,谢世之前,后顾无他,唯愿亲见小女结缡琴瑟,则虽死无憾矣。书到之日,亟盼亲翁偕同贤婿及早光临草舍,俾便择吉成礼。举凡一应婚娶需用物品,俱已齐备,单等贤婿俯就也。
    前者行色勿匆,一言为定之外,未及留下庚帖,今特烦请如胞弟黄君逸峰亲赉前往,并即请其充任坤方媒妁,一切便宜行事。另有纹银百金,聊备旅途之需,区区小数,不成敬意,望乞笑纳。病中虚弱,落笔涂鸦。草草不恭,尚祈谅宥。专此即颂
    台绥!
    愚弟
    焕文
    伏枕顿首百拜
    甲戌仲春十二日
    立本少时也上过几年学,颇识得几个字。打石头的高手匠人,除了要錾盘龙柱、石狮子之外,不定什么时候还要錾碑铭题刻之类,放样拓朱之后,錾出来的字,连笔锋都不能走样。要是一篇碑文錾出来,三个字缺笔,两个字断画,不单全篇都要打磨平整后重錾,误了日期还要扣工钱甚至挨板子。所以每个石作坊里的头二把手,不但不识字不行,识少了也不行。陈焕文的这封书子,好在都是尺牍上的老套,没什么高深难懂的文字,立本还勉强能够顺着读下来。当时看完以后,明白了意思,笑着对黄逸峰说:
    “书子里写得明白,一切仗仰大官人便宜行事哩!男方的事由我作主,女方的事由你作主,咱们两人商量妥了,事情不就了结了吗?”
    黄逸峰面有难色地说:
    “义兄叫我便宜行事,说的是起程日期、旅途安顿这些事情,没叫我替他作主退婚哪!别的主我作得,这个主,我可没法儿作呀!”
    “叫你说,那该怎么办呢?”立本也感到为难了。“你来接新郎,本忠不在,陈大官人自己相中的女婿,总不能换一个给他呀!”
    黄逸峰想了想,忽然有主意了:
    “义兄的书信上,不是请立志师傅和本忠一起到温州去吗,如今一个遇害,一个在逃,谁也去不了。我看,是不是就做这一百两盘费不着,请立本师到我们小地方去走一趟?一者探病,二者当面商量婚事是等是退,岂不是三方面都照顾到,你我都不作难了吗?”
    立本见黄月老为了他自己不犯难,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就笑着回答他说:
    “大官人这个主意好倒是好,只是办不成。第一,山寨里今天正式誓师举旗,大伙儿推举我当首领,我能扔下山寨里的大事不管,先去办儿女亲事吗?第二,我是个反叛朝廷的要犯,难免衙门里早就已经画影图形,悬赏捉拿了。此去温州,一路上经州过县,不叫人认出便罢,万一认出,不单我有翅难飞,只怕连你们黄、陈两家,都要担一个通匪窝匪的罪名,脱不了干系。第三,陈大官人要招的是女婿,我如今交不出人来,去也是白搭。人都不知下落了,就是不退婚,不也是一纸空文,跟退了的一样么?这件事情,大官人你不便作主,这也难怪。我这里自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叫你回去以后,犯不了难,坐不了蜡。这么办:咱们今天先别把话说死了,我叫我嫂子把本忠外逃和这里的事情详详细细写一封回书,有写不到的地方,你再口头补充补充,把困难情景和利害关系都说清楚了,让陈大官人自己定夺好了。今天带来的庚帖和一百两银子,连同陈大官人去年留下的那一百两,都有劳暂且带回。只是留作表记的半支玉簪,当时就交给了本忠带在身上,如今可无法原物交还了。我们这里的成败存亡,反正常有温州客商来回过往,不难随时打听到消息。逮你的这个孩子,名叫本智,就在城里县衙门对面春山酒饭馆当跑堂的,往后不论是人来还是书来,只要找到他,就有着落了。你今天赶在山寨里庆功起义的日子来到,真是机缘凑巧,千载难逢。这会儿校场里正在演武献艺,咱们暂且把婚事放一放,先到校场去观光观光,接着坐席吃酒,住个三两天以后,我再着人送你下山去。”说着,不由分说,一把拽上黄逸峰,就往校场走去。
    这时候,校场上锣鼓喧天,欢声动地,正在“上大轴儿”,军民男女一起上,演的是叠罗汉,场子正中间已经由七十二个人叠成一座六层的大“牌坊”,膀大腰圆的当“牌坊”脚,矮小身轻的当“横梁飞檐”,最高的罗汉顶由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梅、小红和来喜儿三个人爬了上去。
    大轴——最后一个节目。轴,读去声。
    红梅换了一套宽大的缟素衣巾,手执净瓶②、拂尘,装白衣大士③。金童、玉女则摇身一变,变成了观音座前的善财童子和龙女④。在“牌坊”的四周,又上来一百零八个人,分成四摊儿,每二十五个人叠成一口五层高的“井”以后,又上去两个身着彩衣手执彩旗的小孩儿做“罗汉顶”,接着最难、最险、最热闹的场面开始了:一座六层高的“大牌坊”和四个五层高的“井”在原地旋转起来,上层的人还不时发出“哦呵呵”的惊呼声,观音、善财和龙女则同时用柳枝往人间洒下了甘露圣水。在当地人民的心目中,观音大士身受过诸般苦难,因此她最同情天下穷人,她是正义、慈悲和善良的化身,也是千百年来穷苦百姓用自己的血泪拌和着希望所塑造起来的神。因此,她的法水就是解救,就是超脱。这样的恩泽,当然应该是被及全体,每一个人都应该承受一份儿的。
    ②净瓶——花瓶,特别指一种细颈长身的瓷花瓶。
    ③白衣大士——观世音菩萨。
    ④善财、龙女——观音座前一男一女两名近侍的名字。
    根据山寨里的传统习惯,每逢到了这个时候,场上所有的人都欢腾起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齐离开自己原来的位置,快步跑到“牌坊”下面,挥舞着各人手中的刀、剑、罗帕、烟袋儿,高举着刚会嬉笑的胖娃挂,随着鼓乐的节拍,尽情地又跳又扭,边舞边唱。他们唱出了千百年来压在心头的积郁,唱出了今天初尝胜利果实的欢乐,也唱出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展望。他们依次循序通过“牌坊”下面的三个门洞,承接观音大士洒向人间的怜悯和同情。他们如痴似醉,如癫若狂;他们沉浸在欢乐和幸福之中,陶醉了。
    当立本带着黄逸峰走进校场的时候,正是场上热火朝天的时节。点将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连八十多岁的族长老公公,也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抉下,手持老竹拐杖,扭动着肩膀,走到“牌坊”下面去承受来自天上的圣水。场上的人们,正为没有见到自己的首领而纳闷儿,忽然发现他带着一个穿绸着缎的陌生人站在场外作壁上观,一群调皮的男女青年唿哨一声,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把这两个“场外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入境随俗”,既来之则安之,两个人在一群年轻人的簇拥与推动之下,忽然也年轻了许多,连胳膊腿儿都好像灵活了许多似的,自自然然地随着载歌载舞的人流通过了“牌坊”下面的门洞,承受了比谁都要多的甘露,也出了一身比谁都要多的热汗。
    等到“观音大士”净瓶里的甘露圣水即将告罄的时候,人们也已经精疲力尽,意兴阑珊,更主要的还是充当“牌坊脚”的那几条大汉,肩上扛着五六百斤重的份量转磨磨,早已经汗透重衫,头上青筋暴起,快要支撑不住了。这时候,作为主持游艺“会头”的雷一飞点响了号炮。余响声中,随着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片片纸屑,人们急速散开,“牌坊”也停止了旋转,大小罗汉们一个挨着一个顺次降落地面。罗汉归位,“牌坊”解体,引人入胜的庆功盛会和誓师重典,至此宣告结束。
    立本找到了刘保义、雷一鸣等一众头目,跟黄逸峰一一引见了,这才说笑着一起回到了中军老营,洗了脸,净了手,大家坐下来喝茶叙话。
    月娥娘听立本说完了原委始末,也说本忠下落不明,不能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还是以退婚为上。黄逸峰不再争执,月娥娘当即离座回房写回书去了。
    立本谈起陈焕文的病来,雷一鸣细问了黄逸峰所见症状,说是他有一种“三鹿养荣丸”,是用鹿茸、鹿胎、鹿血加上参桂之类名贵药材秘制而成,专洽内亏外损、久痢不愈,不妨带些回去吃吃试试。说着,亲去取了两匣来。黄逸峰称谢收下。
    月娥娘写完了回书,拿来读给大伙儿听过之后,连同纹银十封共二百两交给黄逸峰,说明一百两是今天带来的盘缠,另一百两是去年留给本忠读书做衣服的,如今都用不着了,有烦黄逸峰一并带回。黄逸峰收下了书信,却抵死不肯收那银子,说是退婚与否还要回去以后由陈焕文自己决定,带回银子去就更难作主了。立本笑着说:
    “十二斤半银子揣在身上,重甸甸的。好在黄大官人做的是山货药材买卖,咱们山里出的又正是这两宗,不如劳一鸣、一飞兄弟把这二百两银子将去拣那好的可数儿收齐了,就叫本智做一担儿挑着,送黄大官人下山去,也可遮人耳目,岂不是好?”
    一番话,说得大伙儿全部拍手称快。雷一鸣当真把银子接过去收了。黄逸峰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说话间,天色已交未时,大虎来说:庆功宴业已齐备,请大家入席。大家欢乐了一上午,又蹦又跳的,早已经饿了,就一齐站起身来,到外间草堂上就座。
    畲家的酒宴,跟温州人正好相反:山珍应有尽有,海味却一样也无。许多飞禽走兽,都是黄逸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加上陈年的芦稷烧酒,更是香醇可口,气味芬芳。主人们轮番更替地频频劝让,大碗大碗价筛来,连说带笑,连吃带喝,一席酒从未时一直吃到酉时。黄逸峰酒量虽大,架不住喝得多,外加又是空肚子,不觉天旋地转,玉山倾倒,烂醉如泥地由着别人扶到客房里休息去了。
    芦稷——缙云方言,形似高粱一类的农作物。
    这里首领头目们起身到一众军民的庆功宴上张罗了一番,吴立本、刘保义等依次给立功的人一一敬了酒,又派人到前后关隘上去替回防守的军民人等另行入席,这才回到中军的草堂上来紧急聚会,根据新的军情,商讨下一步的对策和攻守计划。
    立本转述了本智带回来的消息,使大伙几特别是刘保义大吃一惊。原定初四日黄龙寺访友的计划,只好取消了,眼前急于要商讨的是如何营救正觉出狱。
    雷一飞认为:县里官兵连受两次挫折,兵力不足,元气大伤,士气不振,人无斗志,连睡梦中想起雷家寨都是害怕的;而山寨里经过这次庆功誓师,士气空前高涨,斗志十分坚决,正可以趁此东风,一鼓作气,乘胜出击,下山攻打县城,杀掉赃官,营救正觉和本良出狱,还可以借此机会打开粮仓银库,为山寨筹一笔粮饷,也算是誓师以后的首次出战,让三星大旗在县城上飘扬几天,跟老百姓们见见面,让山寨的威名更加远扬远播,更其深入人心,从而促使起义军迅速壮大,并在浙南山区独树一帜,从此有了立足和发展的基础。
    听了雷一飞的主张,刘保义沉思了片刘,未置可否,却问二虎的意见如何。二虎也不敢贸然回答,琢磨良久,才说马上出兵,好像还不到时候,原因有五:第一,前两次出兵之所以能够取胜,正因为用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战略,如今官兵受到教训,必然防守得格外严密。从城里刺探到的消息,也说是官兵日夜巡逻,城门天亮才开,天黑就关,遇有可疑的来往行人,都要经过仔细搜查,连市日挑柴进城去卖,都要查查夹带刀枪没有,可见防范之严。第二,上次劫牢,县监着了一次道儿,一定也有了准备,万一这边一攻城,那边先下手,救人不成,反倒成了害人了。第三,自古作战,攻难于守,攻的人在明里,守的人在暗里,攻的人在低处,守的人在高处。官兵既然已经有了准备,要是去攻城,那就非打硬仗不可,如果为了救两个人而伤亡好多人,那就得不偿失,不如另想主意。第四,起义伊始,兵力单薄,经验不足,只宜于利用时机地形,以巧取胜,而不宜于贪图打大仗,攻城池。当务之急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巩固自己,发展实力,然后再出兵征战,抢夺地盘。要不然,就会得到迅速失去也快,这叫做欲速则不达。第五,山寨里的兵力,不算老百姓,编入数儿内的,不过二百多人。这么小的一支人马,只能跟县城里的绿旗营和衙役小队子周旋周旋;一旦重兵来剿,小小白水山不是梁山泊,既不能出击也不能后退,只能凭险困守,终非用兵之地。因此,以目前的处境和实力而论,暂时只可向村镇中的豪绅富户索取钱粮,不宜于去劫取县库。因为打家动舍,知县只能以股匪上报,府道有司批复下来,不过是着县里派兵搜捕而已;要是大动干戈去攻打县城,知县就可以捏造兵力人数,以叛匪上报,府道有司再据此申奏朝廷,就可能委派镇台提兵来剿。那时候,双方兵力悬殊,刚刚出世的起义军,就有可能叫官家扼杀在襁褓之中。有此五条原因,攻城之议只宜从缓。至于营救亲人,可以另行设法,或走门路,或求保释,人多主意多,总不难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不是非动武不可的。
    二虎的一席话,头头是道,有理有力,说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点头称是,深服他观察敏锐,剖析入微,判断正确。刘保义心里明白,这个年方二十出头的农家孩子,在如此复杂的事物面前,能够深谋远略,说出如此精辟的见解,除了他自己天资聪颖、善于思考之外,刘保安在他身上所灌输的兵法韬略,所花费的心血精力,又该有多少哇#蝴对二虎暂缓出兵的主意完全赞同,并指出起义之初,地盘狭小,粮草不足,人马在精而不在多,而不要一群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如今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只要义旗一举,必定四方响应,如果放手招兵,摸摸脑袋就算一个,几天之内一定可以成千上万,关键在于这样的人是否意志坚强,是否能够杀敌。他说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他在淳安县杜井镇住了不少日子,那里是方腊的老家,因此听到了不少有关方腊造反的事迹和传说,今天他特别提出来引以为例:宋徽宗宣和二年十月,方腊在青溪县帮原洞②杀里正方有常举旗造反,尽管那里也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区,但是消息传出,几天之内,就有十万人响应;三个月之后,兵众号称百万,一连攻下睦州③、歙州④、杭州、婺州⑤、衢州和处州六州五十二个县,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但是一旦朝廷派童贯带兵来剿,方腊的百万大军就节节败退,不过三个月就丢了六州五十二个县,退回到帮源洞死守,终于力战不屈被擒。可见起兵造反,开始的时候,切忌人马招得太多,摊子铺得太大;绝不能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前人造反,没有经验可据,遭到失败,是不免的;后人造反,如果再蹈覆辙,就不应该了。为此,他要大家在救人的题目上多想想办法,而不要恃勇逞强,只想动武硬抢。
    青溪县——浙江淳安县,原县治已经淹没在新安江水库下。
    ②帮源洞——在淳安县西七十里接近安徽省的山区中。
    ③睦州——今浙江建德县,辖区相当于今新安江市。
    ④歙州——今安徽歙县,辖区相当于今黄山市。
    ⑤婺州——今浙江金华县,辖区相当于今金华市。
    雷一鸣说起他跟袁正纲的关系以及上次进牢房去解救本良的经过,认为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天良,没有跟金鸡太爷一伙儿同流合污。既然他现管着县监,牢头狱卒就都得听他的。如果能借重旧交晓以大义,托他在牢房内多加关照,估计他有可能会照应一二。难的是县里的公差百姓,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他铜锤子雷的,自从上次进姑笼,事情闹大了,眼下在县里露面不得,至多只能写封书子,派个善于辞令的人去游说一番,当面讲明利害关系才好。
    刘保义听说雷一鸣在衙门里还有这么一条线,就自告奋勇说:他可以担当这份儿差使。因为在县城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袁正纲既然上次带雷一鸣进过牢房,他自己也就不敢张扬出去。这样,干脆就给他挑明了:只要他在牢房里不叫正觉和本良吃苦,山里人准备通过别的渠道去打通关节;要是他纵容牢头狱卒百般刁难,山里人就顾不得那么多,只好再次动手劫牢了。事关他的职责,叫他骑虎难下,就不怕他不依。
    大家再三商量,治标的办法就这样作了决定,治本的办法,则还有待于进一步磋商。
    立本反复琢磨:直到目前为止,正觉跟吴石宕和雷家寨的关系都还无人知晓,将他拘捕,也许另有原因。他主张趁目前老隐吏还在白太尊衙里作客,及速探明原委以后,着人赶到处州府去报知老隐吏,让他怂恿白太尊赶在金太爷下毒手之前火速亲自提审,正觉不单有救,还能在白太尊面前给金太爷抹点儿眼药,让白太尊再次动本弹劾金太爷,给他来一个歪打正着,叫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保义也认为这个办法可行,不妨试试。还说一事不烦二主,正觉究竟因何被捕,只要向袁正纲一问便知。一经探听明白,他就立刻动身到处州府去专找老隐吏,让他设法营救正觉。捎带脚儿的,再给金太爷上点儿二六,将一将白太尊的火儿。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由于刘保义要下山,三天两天的回不来,他要求大家在此期间千万不可轻举妄动,遇事要大家一起商量着办,特别指明要多听听二虎的主意。
    除此之外,大伙儿又议决了几件急于要办的事情,其中包括:一,除了在城内开设一家规模较大的酒饭馆做眼线,专事刺探军情外,在舒洪镇上也要开没一家小铺子做接应,专事接纳四方豪杰,转运粮草布匹兵器等等,山寨里另派专人定期往来于县城与舒洪之间,互通声气,传递消息,除十万火急的大事之外,本智不得轻易离城上山;二,蓝家寨既是世代深受官绅欺压,多次与雷家寨共同起义反叛朝廷,且又与雷家寨世为姻亲,骨肉相连,此番举旗,应当同呼吸,共命运,携起手来,共同对敌。大闹县城以来,只有雷、吴两姓子弟出面,未曾涉及蓝家寨,为此,表面上仍以与蓝家寨无干为更适宜。与会首领议决明日即由雷大嫂回娘家去暗地里串通联络,另组一支人马,平时按兵不动,不露声色,只于必要时声援雷家寨。
    第二天一早,刘保义打扮作商旅模样,本智挑着一担山货药材,跟黄逸峰一行三人,告辞了众首领和乡亲们,取小路绕道儿下山去了。刘保义打扮作商旅馍样,本智挑着一担山货药材,跟黄逸峰一行三人,告辞了众首领和乡亲们,取小路绕道儿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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