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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雷家寨誓师起义 白水山军民同欢
    第五十三回:庆动祭旗,雷家寨誓师起义。舞狮击剑,白水山军民同欢
    同治十三年的仲春三月,春风拂面,百花争艳。清明前后,正是鲜红的杜鹃花儿盛开怒放的季节。三月初三这一天,白水山上温暖的春风格外煦和,吹得满山坡上的杜鹃花儿竞相绽开笑脸。
    中国是杜鹃花儿的原生地,是中国三大名花儿的第一名。从东北的黑龙江边到华南的珠江流域,从大西北的高寒山区到海南岛的热带丛林,几乎没有一个省份找不到杜鹃的踪迹。全世界的杜鹃花儿共有八百多个品种,中国就有六百五十多种。
    杜鹃花儿品种繁多,名目自然也不少,什么夺目杜鹃、樱花杜鹃、紫玉杜鹃、红线杜鹃、火红杜鹃、微笑杜鹃、露珠杜鹃、迷人杜鹃……八百多个名字,足够编一本小词典的。
    每当春天来临,浙南山区野生的杜鹃花儿,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全是深红色的,鲜艳欲滴。清明前后,盛开的野杜鹃像是抖开了丝绸,甩开了锦缎,把一座座山峰都披挂起来,能映红了半座山坡,所以“官名”叫做“映山红”。但在缙云东乡,却通称它为“借宝花儿”;而在南乡和西乡,不知道出于何典,却都叫它“长毛花儿”。又因为它是山里姑娘常戴的花儿,不像牡丹似的只开在富贵人家家里,所以又叫做“穷人花儿”。它不登官家富户的门儿,却在山坡上,地角边,甚至连石头缝儿里都能找到它们的踪迹。白水山上,除了不透阳光的密林深处,凡是裸露着泥土山石的地方,一丛丛,一片片,几乎把大半座山头染成了殷红色,一阵和风吹过,杜鹃花儿的花海中翻卷着杜鹃的波浪,花涛上面是千千万万只彩蝶振翅翻飞,白水山好像也应该改名叫“红花山”或“杜鹃山”更加贴切似的。不是么,鲜艳的杜鹃花儿,不仅映红了整个山坡,也映红了雷家寨的每家每户,映红了雷家寨每一个大人孩子的心!
    一大清早,掩不住满心喜悦的畲家姑娘们,就成群结队地踩着露水,迎着朝阳,爬过了深沟高坎,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采呀,撅呀,每个人都怀抱着一大捧还带着露珠儿的杜鹃花儿,嬉笑着,欢唱着,互相追逐着,回到村子里来了。
    畲家的姑娘是美丽的,她们美在天然,没有一点儿脂粉气。她们从小就跟着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不论是在田间地头、屋里屋外,分担着一份儿家务农活儿,也分享一份儿丰收的喜悦。她们的粗手大脚,是在勤劳的操作中磨的长的;她们的欢快爽朗,是祖祖辈辈与官家朝廷抗争中锤的炼的;她们的丰肌朱颜,是在风雨烈日中吹的晒的。拿她们与杜鹃花儿相比,简直最恰当不过的了。尽管她们的服装至今还保留着唐人的款式,但是经过她们的慧心巧手裁剪缝制,镶着各式各样的大宽花边儿,比起汉人那单调的褂子和满人那圆筒似的旗袍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她们那别具一格、只有在节日里才偶而一穿的盛装,尽管不敢说是“普天之下无与伦比”,至少在缙云地面上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漂亮的服装了。
    三月三,是王母娘娘与诸洞神仙做蟠桃盛会的日子,对凡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隆重的节日。但是同治十三年的三月初三,对雷家寨人来说,却是有生以来最不平凡的一天。只要看一看寨子里已经七八十岁的老婆婆都要把当年做新娘子的大红喜服翻出来穿上,就难怪姑娘们要采那么多的花儿,要把自己和自己的一家打扮得那么漂亮,那么花团锦簇了!
    二月十一和二月十二两天,雷家寨人接连在白水山、洪坑桥、舒洪镇、大玉岭和双龙抢珠这五处地方闹了个天翻地覆,大获全胜,打死打伤官兵二百余人,只放走梅得标一个人单刀匹马逃回城里。舒洪团防局这边,一百名剿山的团勇,除了生俘四十多人、逃回六七个人之外,其余一半儿,也大都葬身在落虎崖了。更解气的是:除了俘获谢三儿的仇人范通之外,还把雷家寨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揭了他皮吃了他肉的二东家也逮了来。白水山聚义以来的这头一仗,不单振动了舒洪一镇,也震惊了南乡全乡,震撼了缙云全县。雷家寨的威名,一下子传遍了四方。连日以来,每天都有附近各处的穷乡亲们不甘忍受豪门富户的欺压盘剥,纷纷上山来投靠入伙儿。特别是雷一鸣四处跑码头交下的江湖朋友,听说他的村子如今成了反叛朝廷的山寨,都慕名来投。面对这种迅猛壮大,不由人不往前走的局面,雷家寨人怎么能不考虑下一部的步子应该怎么迈呢!
    胜利了的雷家寨,壮大中的雷家寨,正在做的和应该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自从吴石宕人进山以后,由于道路不明,方向不清,意见不一,到底是举旗造反还是暂避一时,争执不下也委决不下。因此,作为一个山寨所必须设立的种种,并没有设立,统属关系不明,军民界线不清,质言之,只是一个不听官府差遣、不向朝廷纳粮的叛逆山村而已。如今一仗打下来,大灭了官府的威风,大长了自己的志气,不论是吴石宕人还是雷家寨人,个个踊跃,人人振奋,每天清早下操,不单小伙子们全数到齐,就是不在数儿内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也三三两两地约齐了小伴儿,死缠着雷大嫂要求编进数儿内,一起舞刀弄抢,操演武艺,还抢着去巡逻放哨,把守关隘。雷家寨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连日来全都沉浸在一片胜利的欢乐与喜悦之中,到处是一派兴旺红火的景象,反朝廷、打天下,已经成了每一个人最关心、最经常挂在嘴边儿的议题与话题。事实上,大敌当前,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这几天来,最最忙碌的人,莫过于刘保义了。不论是哪一摊儿,没有不找他的,也没有哪一摊儿他不插手的。操演武艺要他指点,巡逻守寨要他分拨,就连打造兵器,也要他去安排,节骨眼儿上,还不得不亲自抡上几锤,做个样子。而其中最最要紧的,则莫过于把这支小小的反叛义军,从自发地反抗豪绅官府,引导到反对朝廷皇上的正路上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轰轰烈烈地大干它一场,去完成那千千万万个前人丢了脑袋却没有完成的光辉业绩。
    自从太平天国起义失败之后,他隐姓埋名,四处飘泊,也想到过要设法网罗散落在各地的太平军旧部,重整旗鼓,再大干它一番。不过仔细一想,像太平天国那样的造反,前方奋勇杀敌,血流成河,后方自相残杀,也血流成河,各怀二心,另有异志,别说是大业难成了,即便是打下江山来,还不是私心最重、良心最坏的人坐了天下,倒楣的依旧是老百姓么?还不是跟几千年来的改朝换代一样,归根结蒂,只不过是换一个贪欲更大的人来做皇帝而已!
    他不知道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个什么样的天下。更正确地说,是他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他的希望,只求由清官好皇帝来治理天下,不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不拿百姓当鱼当肉,就心满意足了。根据他的经历和对各色人等的交往,他意识到这样的清官和好皇帝只能来自没有私心的穷人和有良心的读书人。他自己是个武夫,单有这样的想法,却缺乏把这种想法付诸实施的才能。再说,太平军遗留在各地的余党,也都跟他一样,为了躲避官府的搜捕,谁也不敢出头露面,自己就是想找,也无从找起呀!
    自从跟哥哥失散七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忖这个明知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一个人闷在心里,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好不容易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哥哥的下落,不怕千辛万苦,独自一个找到浙南来,为的也是要跟哥哥合计一个良谋善策,想在浙南山村这个偏僻的山区点起一把火儿来,借哥哥在当地播下的种子作为南风,一直刮到京师去。
    没想到哥哥死在新进的豪绅林炳的手中,剩下一帮徒众,又处于无路可走的境地,正是只消一粒火星儿,就可以点起一场熊熊大火的关键时刻。面对这样的局面,尽管哥哥已经故去,无人可以商量,他经过再三斟酌,决心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先拉起一支人马来,运用自己多年来带兵打仗的实战经验,出其不意地打它一场大胜仗,一者可以保住哥哥多年来苦心栽培的这一批幼苗,作为他日举事的主力,二者用武力占据一块地盘,官家鞭长莫及,威名远扬之后,散处各地的太平军余党和各路忠义之士才有闻风来投的可能。
    不过,他新来乍到,对于这些从来没有经过阵仗的村夫山民,能不能听从号令,行动有度,进退有序,很不摸底,也极不放心。头一天下操,看见吴石宕人队列整齐,步伐一致,有令则行,无令则止,绝非乌合之众,知道这是几年来哥哥所花的心血,疑虑不由得打消了一半儿。等到这头一仗的五个回合完全依照他的策划取得辉煌战果,没有折损一兵一将,连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行伍,也不能不感到惊讶,不由他叹为奇迹了。
    经过这一番实战的考核,他认为白水山中的这座畲家山寨,人有斗志,地有险势,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完全有资格作为造反的发祥地。正式誓师举旗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胜利了的雷家寨,人心更齐了。许多原先持怀疑观望态度而不敢让孩子参加战斗的中老年人,在事实面前,迅速扭转了自己的看法,纷纷带着子女来找寨主,要求入伙儿。当着一众头目,他们羞愧而坦率地说出了各自藏在心中的疑虑:自打他们的祖先因为对抗官府和乡绅的欺压被官兵剿捕追杀无处可逃最后从丽水流落到白水山上落户安家以来,由于不甘心忍受财东与官家的欺凌,先后不止一次地竖起过反旗。寨子里的青壮年男子,三丁抽俩,俩丁抽一,几次拉起过一支人马来巡山守寨,对抗官兵。但是每次举事,一者缺乏高人带头,二者各人主张不一,人心不齐,不是中途起了内讧,就是打了败仗,叫官兵杀进寨子来,最后总是以血洗山寨火烧村庄而告终。这种代代相传的往事,他们没有忘记,这种辈辈受辱的仇恨,他们也想昭雪。但是用千百条性命换来的惨痛教训,告诉他们遇事必须慎重,万万不可鲁莽从事,以致重蹈覆辙,再遭浩劫。
    雷一鸣把吴石宕人引上山来暂避一时,出于山里人的仁义和对吴本良的敬仰,大伙儿是绝不会有异言的;但是听说还要为此去跟官军兵戎相见,较量一番,主见可就颇不一致了。多数人的想法,是前有强敌,后无退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也有少数人觉得山寨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会使枪弄棒,力量单薄,县里的官兵加上镇上的团勇,总数不下四百来人,实力雄厚,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只宜坚守,不宜出战。因此,当大多数人纷纷拿起兵器站到校场上去听点听调的时候,也有少数人关上了房门,不让孩子出去。
    等到五处交锋连战连捷大获全胜凯旋归来,他们方才打心眼儿里佩服刘保义的神机妙算和深谋大略。山寨里有了这样的能人当军师,又有吴石宕来的那么多勇士当战将,扯旗造反打天下都不怕,些许几百抽鸦片的土兵,还在话下么?
    山里人心眼儿实,想不通的时候,前面拽后面搡也不见得肯走一步;想通了以后,颠儿颠儿颠儿地跑了来,拦也拦不住,轰也轰不走。人心所向,众望所归,面对着这些憨厚可爱真心来投的乡亲们,立本又怎么能拒之于千里之外呢?
    雷家寨这个畲家山村,坐落在高高的山头上,一向又与外村外镇老死不相往来,本不是什么知名的村落。除了春秋二季有那收山货药材的客商进山去走走之外,平时很少有人会去爬那么高的山的。自从火烧翰林府,大闹舒洪镇,又在大玉岭背和“双龙枪珠”把梅守备杀得全军覆没以后,山寨的威名迅速传遍了四方,成为人人都知道的当地梁山了。
    但凡是传说,总不免越传越神,神越越传,传到后来,终于变成了神话,连本人听了都会大吃一惊的。雷家山寨建寨伊始,小试锋芒,运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战略,诱敌深入分兵痛歼,接连取得了几个小小的胜利,其实离“用兵如神”四个字还相去甚远。但是这些实事一旦成了传说,千口百舌,只要一人描上一笔,小羔子就变成了大黄牛:人们不单把山寨里的兵力扩大了十好几倍,还把不知姓名的首领们也吹得神乎其神,简直就是姜子牙再世,诸葛亮还阳,除了能掐会算之外,就差呼风唤雨了。
    这种神话,编的人倒不是为了要吓唬谁,只是觉得非如是不足以令人置信罢了。而其结果呢,却正好起了壮大山寨声势、吓坏了官府乡绅这样效用。从城里探听到的消息说:梅得标全军覆没单骑败回县城以后,并没有星夜逃走,而是一面送上请罪书,引咎自责,等待发落;一面称病在家,杜门谢客,军营里的大小事务一概不管。金太爷对此又恼又恨,又气又急,肝火上升,暴跳如雷。但是投鼠忌器,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这么惨重的败绩,绝不能据实上报,因此梅守备的纱帽翅儿一时间也摘不下来。难的是死伤人数如此之多,这一笔恤金没有着落,不能不忍痛先从自己以及合衙上下的户粮进益项下提成支用。为此,又遭到了合衙上下的非议和反对。更使他坐立不安的,还是惧怕雷家寨的神兵天将会乘胜奔袭,打进县城里来。他一面加强城防,勒令军民练勇日夜巡逻;一面驰书马翰林,皮痛肉不痛地慰问几句之后,主要是责成马家父子密切注视雷家寨的动静,严防雷家寨人再次下山,然后再另行计议剿山的善策良谋。据此看来,除了从舒洪镇通往雷家寨的各主要道口都有舒洪团防局下剩的团勇日夜把守盘查行人之外,短期之内并不会有大军压境。于是,雷家寨村内出现了一个相对平静的局面。
    所谓平静,只不过是两场风暴之间短暂的一瞬。久经战阵的刘保义,对此当然最明白不过。而且只有明白这层道理的人,才最善于利用这短暂一瞬的平静来整顿军务,休养生息,鼓舞斗志,以利再战,从而保证在下一次交锋中能够战而胜之,取得更加辉煌的战果。
    几乎是在打败了梅得标得胜回山的当天晚上,刘保义就已经在脑子里思考这件事情,并作出恰当的估计和通盘的计划来了。他十分明白,要在这一群自由自在惯了的村夫山民中建立起一支纪律严明的造反大军去反朝廷打天下,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事在人为,如果瞅准了时机,因势利导,办理得当,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困难。这里面,人心所向和是否深得民心,正是关键中的关键。有道是“军民之情如鱼水”,任何一支没有老百姓支持的不得人心的军队,最后都只能以败北覆灭而告终。李自成的失败是如此,洪秀全的失败,质言之,也是如此。因此,连日来刘保义除了跟大小头目们一起商谈或办理山寨里的事务之外,大部分时间,总是这家出,那家进,在乡亲们中间了解他们的疾苦和要求,帮他们解决大小纷争和困难。这也就是他成为山寨里最忙的忙人和最受人欢迎的红人的根本原因。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把全村的人头都摸熟了,也把全村人的心思都摸透了。他不仅知道了吴石宕村的来历和石匠师傅们的饥寒困苦,也明白了雷家寨如何建成以及猎户山民们祖祖辈辈的惨痛境遇。他心头的那张白纸,逐渐画上了清晰明白的图画;他脑子里的那个疑难问题,也逐渐有了妥善解决的办法和明确肯定的答案了。
    与官军民团较量得胜归来以后,山寨里的大小头目们正式或非正式地聚会过几次,所商谈的急待办理的事情,不外乎如何竖旗建寨、如何发落俘虏、如何补给粮草甲杖等等。逮住的范通和马翰林的大管家,暂时还关着。谢三儿、老穷婆和受害的乡亲们,一日三次地来催问何时砍他们的脑袋。刘保义总是回答说:这两个人另有用处,要大家稍等几天,再作决定。许多事情之所以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的根本原因,主要在于首领们对“反到哪儿算一站”的想法还不一致,因此其余枝节问题也就无从解决。
    立本的老主意是:不管用什么办法,文的也好,武的也好,只要把林炳斗倒,把金太爷撵走,仇人和赃官都没有了,即便天下还不太平,至少缙云地面自然太平了。那时候,造反也就算是到了头,手艺人并不想做官当皇帝,只要能回家去打石头,有青菜谈饭布衣裳,吃饱穿暖,就算是安居乐业,心满意足了。可是大部分雷家寨人和吴石宕人都说:义旗一举,就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要想反官府杀官兵,又想在官家手下过太平日子,无异于与虎谋皮,根本就不可能办到。他们根据自身所受到的欺压,从平等的要求出发,感到这个世道不变,就绝不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但又不敢相信单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反上金銮殿,就能办成改朝换代这么大的事业。
    刘保义摸准了大家的底儿,对症下药,采取的是“以点带面,各个击破”的战略,先从道理上把二虎、月娥、本厚这些敢于踹营闯关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点透了,说通了,然后通过他们再去感染别人,影响别人。他引证历史上多次官逼民反的起义军作为事例,说明造反的军队“师出有名”,必定能够得到穷苦百姓的衷心爱戴和拥护,因此才能由小及大越战越强的道理。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现身说法,指出太平天国功败垂成的根本原因,要大家接受教训:一不要妄自菲薄,眼光只看到鼻子尖儿底下,看不见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与官家皇上有深仇大恨的老百姓作后盾;二不要妄自尊大,眼睛长到了头顶心儿上去,像洪秀全那样,以为天下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圣人了。私心作怪的结果,必然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越想当皇帝,越是当不成,白白葬送了自己和千千万万起义弟兄的性命。他鼓励大家:为了改变这个世道,为了千千万万穷苦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不再遭受官家皇上的欺压,要把天下兴亡的重任担当起来,做一个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不打到京师把皇上赶跑绝不罢休。
    像一粒火种爆进了干柴禾里,转眼之间,就引起了一场熊熊大火。雷家寨的男女老幼,都被这阵烈火烧着了。人们沸腾起来,奔走着,议论着。在争辩中,大家的眼光逐渐远大起来,胆识也猛增了许多。“反朝廷,打天下,改世道,为大家”,一时间成了人们共同的心愿。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变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浪潮,推波助澜,冲刷着少许人头脑中的疑虑和杂念。
    在头目中,经过几次正式的聚会和争议,想法也逐渐一致起来,最后终于走向统一。他们下定了决心:不干则已,要干就大干一场。根据刘保义的提议,决定把摆宴庆功和祭旗誓师放在同一天去办,要办得比过新年、娶媳妇儿更热闹三分,让全寨的男女老幼好好儿乐上一乐。
    经过再三斟酌,这不寻常的一天,就选定在三月初三。这不寻常的一天。把全村上下男女老幼全都卷了进去。整个雷家寨沸腾起来了。
    这天,一大清早就去采花儿的姑娘们,来不及回家吃早饭,就嬉笑着,欢唱着,喧嚷着,簇拥着,涌到由打谷场改成的校场上来。她们一齐动手,用大捧大捧火红的杜鹃花儿,加上绿色的柳枝、松枝、柏枝,把一座临时搭起来的野台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红红火火,把整个校场全部映红了。
    在所有的姑娘们中间,打扮得最最漂亮的,莫过于穷花儿。这朵在穷人家里成长起来的花儿,十几年来,含苞待放,今天一旦在温暖的仲春时节跟杜鹃花儿一起开放,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尽管她来自山下,是个汉人,但自从老穷婆找到了孙子并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以后,她跟奶奶两个就在雷家寨落户了。老奶奶还像从前一样,穿的仍是汉人的服色,穷花儿到了山寨以后,却特别喜欢畲家姑娘的服装,也穿上了大宽花边儿的畲家服色,变成地地道道的畲家姑娘了。欣逢今天山寨里祭旗盛典,小姐妹们争相替她赶制了一身绣着大红杜鹃花儿的节日盛装。这头花蝴蝶,一早起来,欢快地飞上了山坡,采了比谁都多的一大捧穷人花儿,又欢快地飞回寨子里来。一路上步履轻盈,翩翩起舞,放声欢唱。她那婉转美妙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中,跟山外婆的接应声相应和。从她那欢声笑语中,人们可以听出来,这确实是她有生以来最欢乐、最愉快、最充满着幸福和希望的一天!
    山外婆接应——当时当地人认为“回声”是山中有一个“山外婆”在接应。
    姑娘们把刚从山上采回来的杜鹃花儿都用来装饰“将台”。台子的立柱和横梁全插满了鲜花,穷花儿的手里还剩下一小把儿,就跳下台子去,想把花儿插到竖在台前的一高二矮三根杉木杆子上去。小伴儿们笑着告诉她:那高的是旗杆,将要插雷家寨起义造反的大纛;那两根矮的,样子像系马桩,照她们的猜想,多半儿是用来拴祭旗的牛的。她们不由分说,把剩下的杜鹃花儿全都插在穷花儿的头上,这才嬉笑着,跳跃着,各自蹦回家去。
    典礼定于巳正举行。但是瞧热闹的人们,刚吃过早饭,就都蜂拥到校场里来了。远远看去,只见红的绿的一大片;走到跟前儿,才看清那都是些老年妇女和孩子。为了让“义军”数儿内的人都能够参加这次盛典,中年妇女和老猎户们都主动到山前山后替换义军把关守隘去了;青壮年的男女和半大的娃娃们,即便不是“数儿”内的,也大都各有差使:能歌善舞的畲家,每逢佳节庙会,都要敲敲打打,吹拉弹唱,表演小戏、高跷、叠罗汉、游龙戏珠,狮子滚球之类的精彩技艺。今天的盛会,一方面是为首次大捷庆功,一方面还要誓师造反,可以算得上是雷家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多才多艺的畲家,怎么能让这样的好日子冷冷清清的过去呢!
    巳初一刻。三声炮响,以锣鼓喇叭为前导的大旗,由小虎捧着进入校场。众头目簇拥着吴立本、刘保义和雷家寨的族长老爷爷跟在后面。雷家寨的造反大旗,以蓝天作底,由日月三星组成:左上角一个太阳,右下角一个月亮,三颗硕大的星星,从右上到左下斜向排列,取的是“日月同辉、三星高照”的意思。这是刘保义根据大伙儿议定的意思画出草图,由月娥带领众姑娘日夜赶绣而成的。接着,两面三角战旗引着男女两队兵丁进入校场。男兵的头目是雷一飞和张二虎,鉴于“三军司命”的大纛尚且不绣“帅”字,他们的红色战旗上也就不绣“雷”字或“张”字,却用金线绣了一头展开双翅作跳跃状的飞虎;女兵的头目是雷大搜蓝兰花和吴月娥,她们听说男并队打的是飞虎战旗,就也给自己设计了一面战旗:绿色的绸子上绣了一只大花蝴蝶。古往今来,以蝴蝶作为战旗的,好像还从来没有过,确确实实够得上“别开生面”这四个字了。
    山寨还在草创时期,无力制办号衣,只规定男兵男将用蓝巾包头,女兵女将用红巾包头。男兵队中,大都是白布对襟儿的小褂儿,蓝布肥腿儿的裤子,打着半截儿裹腿,脚下草鞋;女兵队中,服色可就杂了:红梅依旧是一身的大红,穷花儿却是一身的翠绿,其余也有穿红衣绿裤、花袄儿紫裤的,一个个都像是战旗上的花蝴蝶,只有月娥为了带她爹爹的孝,穿的是黑底白边儿的小紧身,在大红大绿中间显得格外典雅不俗。
    男女兵将各持兵器在台子两侧分左右立定以后,表演各种精彩技艺的青壮年男女也相继入场,面对大旗站定。看热闹的老少乡亲们则围在四周,把一个小小的校场填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巳时正,典礼开始。大小头目和山寨里的族中长辈们都上了台。正中一张条案,后面三把交椅,并排坐着吴立本、族长雷老爷爷和刘保义,男女头目们各佩刀剑肃立两侧。雷一鸣的外伤已经完全平复,今天他兼任“鸿胪寺序班”,披红插花,当上了司礼,更显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他见台上台下各就各位,已经准备就绪,就走到台口,脸上带着三分笑意,高呼一声:“典礼开始!”全场上下立刻鸦雀无声。又一声“升旗”,鼓乐齐奏,小虎手里的三星大旗顺着旗杆冉冉升到了天空,高高地斜挂在旗杆顶上,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着。乐止以后,司礼高呼:“歃血盟誓②!”鼓乐又起,亲兵们抬过一坛子酒来,取铜盆倒了满满一盆,放在台子正中。自立本以下,凡在台上的头目们各各掣出刀剑,挨次割开左手的中指,把鲜血滴到铜盆里面。滴血完毕,乐声停止,立本取碗舀起一碗来,端在手里,走到台前,取出月娥娘按照大伙儿的意思事先拟定的誓词来,用一种激昂慷慨的声调,对天盟誓:
    鸿胪寺序班——即鸿胪寺卿,是宫廷中掌管典礼赞导的文官。
    ②歃(shà霎)血盟誓——本是古代盟会的一种仪式,在会上当众宰杀牛马鸡狗之类,把血抹在嘴唇上,表示诚意。后世把喝血酒对天盟誓也称为“歃血”。
    “我等均系山野村民,世世代代各安生计,不犯国法,不干朝政。只为当今皇帝昏庸,太后专政,豺狼当道,豪绅仗势,贪官枉法,鱼肉百姓。民不聊生,又遭飞来横祸;生灵涂炭,更蒙不白奇冤。求助无门,只为正气不伸;申诉无处,皆因官官相护。官逼民反,唯有铤而走险;身家难顾,谋反为求活路。今有缙云、永康吴、张两族,联结白水山畲家雷姓父老兄弟姐妹共同发难,合力反清,高举战旗,伸张正义。杀贪官,诛豪绅,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灭贫富,倡平等,领百姓入安乐之乡。同仁志士,聚会三星旗下,面对天地,歃血盟誓:义旗一展,刀枪齐举。只杀贪官,不及寒士;只诛豪绅,不及良民。最终目标,反入朝廷,不到京师,决不收兵。凡我同志,只许并力向前,不可畏缩退后;只许一心为公,不可为私肥己;只许为国为民,不可图名图利;只许有福同享,不可一人称帝;只许有祸同当,不可临难躲避。今日举旗,大吉大利,三星高照,日月同辉。此心此德,神人共察;此愿此志,天地同佑!”
    “天地同佑!”全场上雷鸣也似地接应了一声。鼓乐声起,立本把手上用恭楷誊录的起义誓词焚化了,然后把一碗血酒围着誓词的灰烬滴洒了一圈儿,酹了天地。接着又满满地舀了一碗,自己喝过一口,递给雷老爷爷;老爷爷喝了一口,又递给刘保义;刘保义喝了一口,又递给月娥娘。台上的头目们挨个儿全喝过了,送才把一盆儿血酒全倒进坛子里,亲兵们抬着走下台来,分舀了十几碗,传到了男女战士们的手中,也是一人一口地传了下去。这时候,全场上下,群情激奋,至于顶点。
    男女战士们喝过血酒,空坛子也抬走了,场子上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雷一鸣站在台口一侧,往前迈了一步,用他那洪钟似的胸腔共鸣高喊了一声:“献俘祭旗!”话音儿刚落,小虎和谢三儿两个答应了一声,就跑下场去,把剥去上衣、五花大绑的范通和马翰林的大管家揪了上来,连手带脚在大纛前面的两根将军柱上捆了个结实。与此同时,双手反剪着做一串儿拴在一根大绳上的五十多名俘虏,也被押上场来,肩并肩做一堆儿跪倒在大旗面前,一个个全像是晒蔫了的青草,低着脑袋弯着腰,不敢抬头。
    吴立本走近台口,指着范通对台下说:
    “这家伙,就是卖友求荣之外又混进山寨来替马家当奸细的范通,大伙儿早就认识他了。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本来早就应该拉出去砍了的,只为留着他的这副黑心肝儿祭旗,让他多活了几天。”又指了指大管家:“这个孬种,是本地豪绅马富禄的狗腿子,也是雷家寨人的二东家。舒洪镇左近方圆三十里之内,哪一家没受过他的欺诈盘剥?这家伙狗仗人势,作恶多端,他办过的坏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单是老穷婆头些日子给大家诉的那些苦楚冤仇,就够他千刀万剐的。我这里也不必一件件细数他的罪恶了。刀斧手,准备行刑吧。”
    行刑的命令还未下来,小虎和谢三儿就已经袒露着上身,手提锋快的牛耳泼风刀,各端一铜盆凉水,怒目切齿,分别在自己的仇人面前站定了。
    小虎自从在落虎崖上祖孙相认,听奶奶细说一家四代与马家的血海深仇之后,早就有了手刃仇人的愿望。他知道,自己的父兄都是在大管家的出谋划策之后进了站笼和花坟的。实际上,他就是杀人凶手,是除马家祖孙之外的第一个对头人。今天仇人相见,怎不份外眼红?小虎一向嘴笨,拙于言辞,但善恶分明,是好人是坏人,心里一清二楚。这时候,听得一声令下,急忙操刀在手,只骂得一声:“狗娘养的,你也有今天!”就一刀捅进了大管家的心窝儿,殷红的污血,顺着刀把儿汩汩地冒了出来,流了一地。小虎拔出刀来,顺势劈开了胸膛,两手一掰,伸进去一掏,就连心带肺做一嘟噜揪了出来,扔进铜盆里去了。
    小虎是个急性子,一抬手之间,不容大管家说半句话,就把他开膛破肚,剖腹挖心,收拾掉了。谢三儿则不然,他是个老江湖,自打雷一飞答应逮住范通由他便宜处置以后,就琢磨着怎么样来整治这个黑心黑肝儿黑肚肠的冤家对头,早有成竹在胸了。这会儿仇人捆上了将军柱,刀把儿攥在自己的手心儿里,耳听得行刑令下,反倒不着急了。范通是个癞子,脑袋上只有稀稀拉拉寸把长的几根黄毛,不能像大管家似的把辫子也拴在将军柱上,所以他总是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谢三儿见小虎已经动手了,有心让他做利索了再说,就用刀尖儿把范通的下巴颏儿挑了起来,拧过他的脑袋去,让他看着大管家的黑心是怎么掏出来的,一面大声喝问:
    “二秃子!事到今天,这叫做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明年今日,就是你的一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快说!”
    范通的下巴颏儿吃刀尖儿逼紧了,不得不把脑袋极力往后仰去。两眼刚往大管家那边一瞥,正好看见小虎在劈肋骨掏心肺,吓得他脑门儿上“嗡”地一声,两眼一翻,差点儿背过气儿去。恍惚惊悸中听到谢三儿喝问,心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又落在冤家对头人手里,这条命反正是保不住了。活命既不可能,但求少吃些苦头吧。这么一想,就睁开眼睛,颤声哀求说:
    “谢三哥,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总求三哥看在我妹妹对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
    “住口!”谢三儿抽回刀来,顺手照他脸上就是一刀板儿。“不提你那臭妹妹,倒还罢了;提起那个狗娘养的骚婊子来,我恨不得一刀一刀片了她!我们兵发洪坑桥,没把那个烂婊子抓来一起祭旗,算是她的便宜。不提你那臭妹妹,还有说的没有?”
    范通吃了一顿板刀面,又挨了一通抢白,翻了翻他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贼眼,还是苦苦哀求:
    “谢三哥!你我相交一场,兄弟我纵有千日的不是,总也还有一天半天真心待过你。如今我‘自作孽,不可活’,也不敢求你放生饶命,只求你看在这一天半天的交情上,譬如做好事积阴德,准我三件事情吧!第一,求你手下利索点儿,照心窝儿赏我一刀,叫我少受点儿活罪;第二,我死之后,求你赏我一口薄材,随便哪里挖个坑儿埋了,省得我尸骨零散,孤魂无依;第三,每年清明时节,求你看在兄弟往日也曾酒肉相待的份儿上,赏我一口饭吃,再胡乱给我烧化几百纸钱,省得我沦落在饿鬼道里,永世不得超生。三哥呀!你要是能准我这三件事情,就是我重生父母,恩比天高,我在阴曹地府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呀!”说完,居然唏嘘呜咽起来,扑打扑打地往下掉眼泪。
    “哈哈哈哈!”谢三儿仰天一阵狂笑,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两手叉腰,歪着脑袋,一半儿惊讶,一半儿好笑地说:
    “好你个二秃子!临死之前,真亏你说得出这番不要脸的话儿来!不提你的臭妹妹,又提起你我的交情来了。你我之间,来往了那么久,连你那臭妹妹也算上,对我真有过一天半日的真心么?但分你们对我真有一丝儿交情,难道五十吊钱就能把我给卖了?算一算,我花在你和你那个臭妹妹身上的,往少里说,也不止十个五十吊了吧?要是想到你我还有交情,你就是开口问我要这五十吊,我也不会不给你呀!单为了那么几个毛钱就把我卖了,今天还老着脸皮来跟我讲往日的交情,亏你说得出口!你怕受活罪呀?你不想想,你把我送进衙门里去,判我个凌迟处死,那三千六百刀,哪一刀是好挨的?你三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三爷做的是没本钱买卖,敬的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子。你要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连眉毛都不皱一皱,三爷念你是筹汉子,没准儿倒能赏你个痛快的!就你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儿呀?你想早死,我偏要你慢慢儿活受!这才叫害人害己,天理报应呐!你还想睡口棺材,埋进土里,旱早超生?真是痴心妄想!像你那样儿的恶鬼,死了只配扔到山沟儿里去喂野兽!入土转生,投胎转世,依旧是个坑害良民的恶棍儿!我看哪,像你这样的东西,还是打入十八层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的好。我有那买棺材的钱,布施给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好不好?我有那吃不了的饭,打发求告无门的叫花子好不好?我填还你那么多年了,难道还填还不够,死了还惦着吃我、花我的呀?别他娘的做梦娶媳扫儿——尽想好事儿啦!”
    谢三儿的一番话,引起了全场上下的一阵哄笑。范通明知道自己这一回要受活罪了,蜡黄的脸上登时又贴上一层白纸,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吴立本见小虎已经手起一刀,干掉一个了,谢三儿还在那里磨嘴皮子,怕他耽误了工夫,就招呼一声说:
    “三弟兄,别跟他瞎磨牙啦!赏他一刀,送他回地狱去就算完了。祭完了旗,大伙儿还要看你练一手呢!”
    谢三儿答应一声,回过头来,接茬儿还跟范通磨叨:
    “大哥哥替你说情了,要我赏你一刀呢!不过这一刀怎么个赏法,可还得听我的!”
    说着,用刀尖儿把范通的裤腰带儿往上一挑,裤带儿断了,连肚脐眼儿也露了出来,这才把刀尖儿捅进他肚子里去,再往上一挑,锋快的刀尖儿一直划到了胸口,肚子上开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大口子,大肠小肠全都流了出来。也许是想充硬汉子吧,这一次,范通只在刀尖儿攮进肚脐眼儿去的时候叫了一声,过后就两眼紧闭,双唇紧抿,一声不吭了。谢三儿见了,偏不饶他,一面捋着他的肠子肚子心儿肝儿,一面去拨他的眼皮,还跟他打哈哈:
    “喂,别尽闭着眼睛装睡啦,睁开你的马眼,看看你自己这一肚子黑心脏肺烂肚肠吧!”
    范通正在剧痛中捯气儿,听见谢三儿还在揶揄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央告说:
    “三哥,积点儿德,痛快点儿吧!”
    谢三儿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挖苦:
    “不是硬汉子,想装也装不像,没办法,没办法。刚挺了这一会儿,就挺不住了?你叫我积点儿德,你不想想,我是个采蘑菇的,一辈子尽干缺德事儿了,到如今连个正经八百的老婆都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我还积哪门子的德呀?你叫我痛快点儿,可我大哥只叫我赏你一刀,没叫我赏你第二刀哇?好,也罢,且看在你办事儿没良心的份儿上,今天就叫你死在这没良心上吧!”
    说着,把手伸进他的腔子里去,连心带肺往外一揪,一嘟噜血淋淋的东西就掏了出来,扔进铜盆里去。范通一直脖子,连气也没有再捯一口,就耷拉了脑袋,一道幽魂,径直往第十八层地狱投到去了。
    剖腹挖心,处决了两个害人的坏蛋,尸体还挂在将军柱上,血淋淋的心肝五脏摊了一地。但是全场上下包括妇孺老弱在内,不单没有半点儿惧色,反而欢声雷动。好多受害深重的人,还以不能手刃这样的丑类而引以为憾呢!
    按照事先的计划,只用两个坏蛋的心肝祭旗,掏心之后,尸首拖了下去,仪式就算完了。小虎和谢三儿正在解死人身上的绳索,刘保义忽然想试一试女兵们的胆量,就站了起身来,走到雷大嫂和小娥的面前,悄悄儿地说了几句话。小娥又跟雷大嫂商量了一下,就走到女兵队前一站,挨个儿默数着这一群花蝴蝶似的女战士。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有的已经开出去见过阵仗了,在刀枪丛中,箭矢雨里,她们个个奋勇向前,挥刀杀敌,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全都是好样儿的;还有一些,则是新近加入的,只进过校场,没上过战场。刘师叔既然是专为女兵下的这道将令,交给谁去执行才好呢?她又一次环视了一遍自己的女兵,眼光最后落定在两个人身上,就坚定沉着地发出了口令:
    “穷花儿,小红,出列!”
    “在!”“在!”随着两声清脆响亮的回答,两员女兵,英姿飒爽地高挺着胸脯大步走到了队前,面对着小娥并肩站定,听候差遣。
    小娥心里在默想:这两个丫头,一个生在山村,一个长在闹市;一个文雅娴静,一个活蹦乱跳;一个说话都要脸红,一个调皮泼辣大方。从性格上看,两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两人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都经历过泰山重压,苦海浮沉,在对敌战斗中,都一样坚决果敢,奋不顾身。那么,今天当着那么多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展示一下我们女兵的胆量和勇敢,单挑这两个人去,相信她们一定能够为全体女兵争回彩声来的。一面想着,一面敛容正色发布命令:
    “刘爷将令:范通等二人已经破腹服诛,特令你二人将其枭首号令,不得有误!”
    “得令!”两员女兵齐声答应,两手拢胸微微一躬之后,各自掣出刀剑,直奔尸体而去。
    自打马富禄的大管家押进校场来,穷花不由得就想起了她那惨遭毒害的爹娘和哥哥来,一股难以抑制的仇恨烈火,从心底燃烧、升起,憋得她满脸通红,恨不得跑上前去,生咬他几口才解恨消气。她的激动浮躁,让两旁的小姊妹发觉了,悄悄儿地扽了扽她的衣服,使她猛醒过来,意识到如今自己是在队列之中,没有军令,凡事不能轻举妄动,就又逐渐地安静了下来。偷眼向人群中看去,只见她奶奶也瞪大了枯涩的眼睛,紧抿着干瘪的嘴唇,怒火中烧,不能克制。及至小虎给了那老狗一刀,掏出心来,穷花儿高兴极了,要不是两旁的小姊妹攥住了她的手,她几乎要手舞足蹈,喊出声儿来。透过模糊的泪眼,见她的老奶奶在用衣襟频频擦拭眼泪,嘴唇一张一翕(xì戏),呐呐地不知说些什么——也许是在祷告天地,也许是在倾诉她胸中的积怨。等到后来谢三儿故意给范通多受点儿罪,穷花儿倒又觉得小虎的手下过于利索,太便宜了这条老狗了。
    如今小娥下达了刘爷的将令,要自己去割下那老狗的脑袋来枭首号令,正中下怀,一声“得令”,三步两步就奔到没了良心的大管家面前,尽管这是一具血污狼籍、狰狞可怕的尸体,但她全无恐惧,手起剑落,三下两下就把一颗狗头割了下来,就用他的辫子,把它高挂在将军柱的顶端。尽管干这一行对她来说还是初次,也没有师傅传授过,但她却干得十分干净利落。用鞋底儿蹭去剑上的血污送回剑匣之后,手上连一丝儿血迹都没有。
    她的大胆勇敢,激起了台上台下一片赞叹声。老穷婆眯着眼睛嘻开嘴,在向人们诉说:
    “这丫头,在家里的时候,连只鸡都不敢宰,见了耗子都会吓得尖声儿大叫的呀!”
    小红见穷花儿一马当先,直奔大管家而去,只好去割范通的脑袋。她本来就是个大胆的姑娘,生就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连老虎的胡须都敢捋,斫下个死人脑袋来,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糟的是范通是个瘌痢头,帽子后面的辫子,原本就是假的,尽管三刀两刀的把脑袋拉下来了,却没有辫子可提,怎么把它挂到将军柱上去“枭首”呢?聪明的小红,见范通的裤腰带已经被谢三儿挑断,就拿了过来,用刀尖把范通的两耳各扎一个窟窿,把裤带穿了进去,提起来,也挂到了将军柱上。号令完毕,收刀入鞘,但是两只手上,都染满了污血了。
    把两个恶贼枭首祭了旗,两具无头尸首,下令拖到深山里去喂野兽。校场里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跪在大旗前面的那五十多名俘虏,离将军柱最近,因此场上的一切,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自打听到一声“献俘”,把他们押上场来以后,每一个人都自分这一次是必死无疑的了。凡是当兵的,大都知道征战凯旋以后,“献俘阙下”或者“献俘太庙”是怎么一回事儿。尽管他们全都低头跪着,但是本能驱使他们随时观察周围的动静与变化。范通与大管家的伏诛,怎么开膛破肚,怎么枭首祭旗,他们只须微微地抬起点儿眼皮儿来,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两具尸首虽然拖下去了,但是他们依旧胆战心惊,豆大的汗珠子一串串儿往下掉。他们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一个个全都怕死惜命,后悔不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为了贪图一份儿钱粮,当上了乡勇丁壮,落得今天白丢这条性命。他们认定:今天既然是杀俘祭旗,看起来生还的希望是很小很小的,等收拾完了范通和大管家,就该来收拾他们这一拨儿了。由自己即将惨遭横死又想到家里的妻儿老小:于是好些人由惧怕而伤心饮泣,唏嘘之声隐隐可闻。
    吴立本坐在将台上,一面看着小虎他们杀俘祭旗,一面冷眼观察着这跪倒的一群都有些什么动静和反应。这时候,他猛地从座位上起立,大步流星地走下台来,在这群瑟缩发抖的俘虏面前立定。尽管全体战俘中没有一个人认识吴立本,但看他端坐将台正中的位置上,可以判定他是这支造反义军的主帅无疑。吴立本用谴责、严厉的目光逼视着他们,他们用惊恐、求饶的眼神仰望着吴立本,有好一阵子,双方都不发一言。半晌儿之后,俘虏中有个机灵点儿的,乍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帅!饶命啊!”接着就在地上“嘣嘣”地碰开了响头。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提醒了同伙儿,立刻七嘴八舌地全叫了起来:
    “大帅!饶命啊!”
    “大帅!我不是自愿的呀!”
    “我再也不敢来啦!”
    “可怜可怜我家里还有个八十三岁的老娘吧!”
    他们一面嚷着,一面七上八下地就在地上碰开了响头。好几个人的脑门儿上,登时就红肿起来,流出了鲜血。
    这一群可笑又可怜的废物,越是摇尾乞怜,越是令人感到恶心。吴立本鄙夷地撇了撇嘴,斜了他们一眼,一挥手,半威严半生气地怒喝了一声:
    “都别嚷了!听我说!”
    有如晴空里响个霹雷,嘈杂混乱的叫嚷顿时消声匿迹,一个个像是勾去了魂魄似的戳在那里。他们看到吴立本一脸的怒色,猜想立刻就会有什么厄运要降临到他们的身上,不由自主地又瑟瑟发抖起来。终于,吴立本脸上的怒色逐渐退去,用一种严厉中又带温和的语调讲起话来:
    “你们来攻打山寨,叫我们逮住,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这半个多月里,根据你们的口供和我们下山核实的结果,证明你们都是狗仗人势一贯胡作非为的歹徒恶人,百姓们早就对你们恨之入骨了。如今皇天有眼,把你们生生擒住,本应该全部杀了祭我三星大旗的;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念及你们各有妻儿老小,再说,也不是你们存心要跟山寨作对,不过是帮狗吃屎,替别人卖命替死罢了。如今死的死伤的伤,没磕着碰着的没有几个,也算是有了报应。过去的事情,不去管它了。从今天起,只要你们肯立下甘结文书,愿意回家去各安生计,不再替官府豪绅卖命,祸害乡邻,由我作主,就把你们全都放了。家里生计确实困难的,还可以资助一些银钱,回去做个小本儿买卖。不过话得说在头里:回去以后,如果恶习不改,依旧为非作歹,那时候要是再叫我们逮住了,柱子上挂着的那两个就是榜样。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谢大帅不杀之恩!”
    “谢大帅再造之恩!”
    “我们绝不敢再作恶了!”
    出于意料之外的宽大,使俘虏们欣喜若狂。发自肺腑的欢呼声,震动了山谷,回音余响,在校场上空久久回荡。吴立本满意地笑了笑,发出将令:
    “把他们全带下去,各具甘结。无伤的,轻伤能走动的,天黑之后从前山送出寨去;伤重一时走不了的,暂且留下,等好了以后再下山。去吧!”
    “大鸿胪”雷一鸣高呼“释俘”,专管看守的小头目雷一声,带领十几个弟兄把俘虏兵手上捆的绳索都解了。释俘们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庆幸自己得到了重生。很多俘虏兵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指天设誓,痛悔前非,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要改恶向善,再也不替官府豪绅奔走卖命,再也不做为害百姓的歹徒坏人了。
    释放战俘又资助本钱的义举,引起了人们的啧啧称赞,纷纷议论这是亘古以来除了仁义之师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专管押解战俘的雷一声正要把释俘们带出校场去,坐在将台上的雷家寨族长老爷爷忽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压制不住满腔的激情,高呼一声:
    “且慢带走,我有两句话要说!”说着,手扶老竹拐杖,步履蹒跚地就要走下台来。
    这是预定的庆典程序中所没有的。雷一鸣怕老族长跌到,急忙过来扶着他走到了台口。雷一声机灵,没等老族长下台来,就把一群释俘带了回来,让他们分三排在台前席地而坐。老族长站在台口,眼望着台下,哆嗦着嘴唇,两眼闪动着泪花儿,好一阵子,这才逐渐平静下来,开始说话:
    “今天雷家寨誓师起义,你们这些帮狗吃屎的孬种,要照我老头子的心思,一个一个都应该杀了祭旗才称心。如今吴大帅广施仁义,格外开恩,不单把你们全都放了,生计无着的,还资助本钱。这样发放你们,不要说是你们没有料到了,就是我老头子,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种仁义的做法,亘古以来是不是有过,我老头子没有上过学读过书,不知道。不过我上了几岁年纪,早年间朝廷官府是怎么对待我们畲家的,趁此机会,我觉得应该对你们说说。省得你们好了疮疤忘了痛,过了火焰山就扔了芭蕉扇,得恩不知恩,得福不知福,放回去不到三天,把吴大帅对你们的仁义忘了个一干二净,不单有恩不报,反而恩将仇报,又去投靠官府豪绅,再来攻打我们山寨。那可就一错再错,不可救药了。”
    老爷爷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全场上下,鸦雀无声,一片寂静,每一个俘虏,都张大着眼睛,仔细谛听老爷爷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三月出世的,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老爷爷在沉思中想起了往事,止不住心酸。“那年头,人人都说是乾隆盛世,天下太平,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可有谁想到,就在那个太平盛世,我们雷家寨竟会遭到一场争些儿灭种的惨祸浩劫呢!”
    老爷爷的眼前,展现出一幅悲惨的图景,禁不住神色凄然起来,两滴浑浊的泪珠儿,突然夺眶而出。
    “说起我们畲家,你们家住舒洪镇附近的人,也许听人说起过,还是顺治十一年甲午从丽水迁到这白水山来安家落户的。算起来,到今天已经二百三十年了。那时候,只为我们畲家不肯剃头留辫子,给扣上了一个反抗朝廷的罪名,叫官兵给追杀得没处可逃了,这才不得不挑上锅碗被褥,背着儿女,爬山越岭,逃到你们缙云地界来。其实,丽水缙云,都是他大清朝的天下,丽水住不下去,缙云也一样难以谋生。我们畲家,人数不多,但是野蛮、不开化、好作乱犯上的名声却大得很。我们的祖先一路上逃过来,没有一个乡官地保敢于点头让这些‘脑后长着反骨’的人落脚。最后,来到了这座高高的白水山。那时候,白水山山脚下只有几户人家,半山腰以上,还是野兽的天下,没人敢住。我们畲家,祖祖辈辈受官家欺凌,一向都是在深山冷岙里筑寨子居住,靠打猎和种苞萝、番莳过日子。逃到缙云来,别处没地方好落脚,只好偷偷儿爬上了白水山,悄悄儿地住下来了。那一年,从丽水逃过来的畲家有两支宗族:姓雷的住在西坡,姓蓝的住在东坡。这就是今天的雷家寨和蓝家寨。
    苞萝、番莳——缙云方言,即玉米、白薯。
    “我们的祖先在白水山落脚谋生,开荒打猎,建房筑寨,日子慢慢儿安定下来了。那年头,山荒主不荒,荒山不荒主,再高的山,哪怕是从来没人进去过上去过,山主却是有的。我们在白水山上开出了荒地,赶走了野猪,种上了庄稼,刚刚够我们自己吃的,收租的大东家、二东家们带着家丁打手也就踩着我们踩出来的山路涌进寨子里来了。没办法,种地的交地租,打猎的交山租。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张皮子,几斗苞萝,又挑到人家家里去了。谁叫我们住在人家的山上呢?人家手里,攥着官家发给的文书,盖着豆腐干儿大的朱红关防啊!
    “官府里说我们是‘化外之民’,不单不许我们读书赶考,一应赋税徭役,却又比‘化内之民’要重一倍还多。我们身受着官家和东家两重(chónɡ)重(zhònɡ)压,累得弯腰驼背,还是喘不过气儿来。一百多年中间,听老年人传说,抗租抗税的事情大大小小有过不下一二十起。每次闹事,总是官家派了衙役兵卒进山来逮人,押到县里去判个‘反叛’的罪名,砍头示众,才算完结。少的一次两三个,多的一次几十个。每逮走一次人,就给我们多箍上一道金刚箍,我们畲家的日子也就更加艰难一步。我出世的那年,重重重压已经把我们畲家压得喘不过气儿来,日子也到了快要过不下去的地步了。
    “我记得很清楚,自从我出世以后,一直到我八九岁,家里就很少有盐吃。番莳丝、苞萝羹,都是吃淡的。实在咽不下去,就咬一口辣椒往下压一压,吃得我天天流鼻血,骨头软得三岁不会站,五岁不会走。在咱们浙江省,咸盐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为什么会那么缺呢?原因就在于官家借此压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给出的主意,说是我们畲家的骨头太硬,性子太野,要败败我们的火气,下令各地的官盐店,一律不许卖盐给畲家。我们要吃盐,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麝香去换。他们只知道白水山上出麝香,哪儿知道我们要得一个麝香,也是难上加难哪!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麝香,拿到镇上,也只能换几斤盐。有人翻山越岭到他乡外地买几斤盐回来,道口上叫衙役吏卒查到了,就说是贩私盐,轻的逮进衙门里去打板子、坐班房;重的在县前枷号示众,三天五天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那年头,我们寨子里咸盐简直比金子还贵,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嫁出去,能换回三斤两斤盐来,就算是很客气、很运气的啦!
    “到了嘉庆五年庚申,官家对我们畲家山寨卡得更紧了。寨子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断了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连半山坡都爬不上去,更不用说开枪打猎追野兽了。腊月底年节前,雷家寨和蓝家寨有几个人偷偷儿逃出缙云县地界,买回来几十斤咸盐,围在贴身的扎包里;大年三十儿半夜间悄悄儿摸回寨子里来。偏偏冤家路窄,半道儿上碰见二东家的带着几个家丁打手进村来讨账刚回去,两下里碰了个正着。家丁打手们上前一搜,从身上搜出了咸盐,就一根绳子把这几个人拴成一串儿带走了,只有一个拉在最后面的没被二东家看见,逃了回来。大伙儿一听,肺都气炸了,官家逼得我们大过年的连咸盐都吃不上,这样下去,不是明摆着要往死路上逼我们吗?大伙儿一商量,千死万死,反正只能死一次,与其叫别人卡住脖子活活掐死,不如豁出这条命去干它一场,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为首的到两个山寨里去筛起锣来,登时聚了有三百来人,大人孩子,男的女的都有,手拿刀枪棍棒,连夜下山去了。那一年我还只有十岁,爹爹不叫我去,我趁他错眼不见,忙乱中混进了人群里,也下了山。我们到了舒洪镇上,砸开东家的大门,杀了他全家,放出被逮走的亲人,临走一把火把他的房子点着了,最后又把他开的盐店抢了个精光,这才退回到山寨来固守。
    “自古以来,都是官绅勾结,官官相护;杀了绅家,抢了富家,官家当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开了好几百官兵来剿山,把两个寨子团团转围住,双方僵持了足有两个多月。后来官兵见我们山寨防守牢固,攻打不下,就在一夜之间,把兵将全部撤走,合力攻打蓝家寨去了。我们山里没有读书人,有人会几套拳脚,有人会弯弓射箭,也不过都是用来对付野兽的,带兵打仗,全是外行,不懂得这是官兵施的围点打援之计。雷、蓝两个山寨,世世代代做亲家,姓蓝的有了女儿,长大了以后总要嫁到雷家寨来,姓雷的有了女儿,长大了也只能嫁到蓝家寨去。如今蓝家寨吃紧,雷家寨人能够坐视不救么?为首的当即点起一百多号人来,打开寨门,去蓝家寨攻打官军的后路。没想到还没走到蓝家寨,就在半道儿上中了埋伏,死了一多半儿,逮走了一小半儿,全军覆没了。官兵趁势掩杀,攻进寨子里来,见人就抓,见房就烧。蓝家寨人见隔山火起,知道这边山寨已破,慌乱中无心守寨,也叫官兵攻了进去。两个山寨,除了当场杀死的不算,男女老少,叫官兵逮走的就有八百多人。解到县里,就在隔溪南校场旁边的溪滩上按叛匪论罪全数斩了。那血水流到溪里,半条溪水都是红的。直到今天,县里人还管那个溪滩叫做‘八百溪滩’。——你们想一想吧,他们官家是怎样对待俘虏的,我们义军又是怎样对待俘虏的。‘天凭日月人凭心’,你们手拍良心想一想,我们吴大帅要是也跟官家那样对待俘虏,你们就是有十条性命,也别想活着回去啦!
    “那一次,我是藏在一个樟树洞里才躲过那场浩劫的。等到官军退去,我从樟树洞里爬了出来,回到寨子里,逃出命来活着的人已经不多,没有烧掉的草房,连一间完整点儿的也没有了。
    樟树洞——大樟树遭雷击以后,树干中空,当地人称为“樟树洞”。
    “我不想在这里详细讲述两个畲家寨子经过这一番洗劫之后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生息繁衍恢复起来的。今天我不怕勾起伤心给你们细说这一段往事,有两种意思在内:一者要你们知道一点儿我们畲家历年来受到的千难万苦,今天跟吴大帅合兵一起举旗造反,不是我们命贵眼高想做官当皇帝,实实在在是官家逼迫、豪绅压榨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了;二者是要你们醒悟到把你们统统放了的原因,不是怕日后官府来算账,也不是你们这些人一身清白不该当杀头问斩,实实在在是我们大帅起仁义之兵,举仁义之旗,行仁义之事。我们造反,归根结底是要大家都能够过上安生的好日子。把你们杀掉,坏人倒是可以少了几个,孤儿寡母,反倒又增加了。如果你们能够痛改前非,回头是岸,放下屠刀,还是可以立地成佛的。这样,把你们放了回去,孤儿寡母不会增多,坏人减少了,好人还多了起来,这不是更好吗?你们回去以后,不单要时常想到大帅的这一番心思和恩情,还要时常把这一番意思去对你周围的人多讲讲,让大家也都明白雷家山寨的义旗是为受苦的老百姓打天下才举起来的。只要你们能够做到这两点,大帅的这一番心思就算没有白用,我老头子的唾沫,也就算是没有白费啦!”
    悲惨的史实,伤心的往事,剀切的言词,仁义的对待,种种复杂、矛盾、新奇的所见所闻,不单感动了那一帮为非作歹有罪有恶的俘虏兵,也激励了男女义军和在场每一个乡亲的斗志和信心。很多俘虏兵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指天设誓,痛悔前非,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要改恶向善,再也不替官府豪绅奔走卖命,再也不做危害百姓的歹徒坏人了。
    俘虏兵流着眼泪被押了下去,老爷爷也被搀扶着回到台上落座,全场上下还沉浸在一片交织着痛楚、愤慨与仇恨的复杂心情中。典礼到此即将结束,马上就要进入献技游乐的尾声了。“大鸿胪”眼看军民上下的心情都很沉重,需要冲淡一下,就赶紧高唱:“誓师结束,典礼完成,呈献技艺,军民同乐!”
    令旗一摆,台下男女战士各各后退,闪出一块空场来。紧接着响起了咚咚战鼓,三星旗下,操演开始。
    先是刀牌手对长枪手,一共二十个人上场,每方十个。步军操练演武,虽然跟戏台上的打出手大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真刀真枪,不准伤人”。看起来,枪如游龙,刀如闪电,枪杆子打在盾牌上,啪啪作响,刀牌手挺刀猛冲,满地上乱滚,其实练的只是机警敏捷,眼明手快,并不真劈真扎。一来一往,斗了有十来个回合,双方一齐呐一声喊,各各刀枪齐举过头,算是敬礼谢场,就转身回头,退下场子去了。
    其次是弓弩手表演射箭,八个人上场,各执强弩硬弓,每人三箭,站在百步之外,就以高悬在将军柱上的两颗人头作靶子。弓弦响处,三箭齐发,二十几支箭把两颗脑袋射成了刺猬一般。弓箭手们博得了一片彩声,也下场去了。
    接着表演空手入白刃。两个人上场,都光着上身,一个使单刀,一个空着两手,什么也没拿。步战当中,最难的莫过于空手入白刃了。这一手功夫,专门练的是“躲”、“踢”、“夺”这几宗本事。一方面,要严密防范,仗着身子灵活,运用跳、跃、腾、闪诸种解数,躲过对手铺头盖脑砍来的刀锋,另一方面,又要仗着“眼明腿诀”,见缝儿就钻,要在那刀光剑影的缝隙当中,瞅准了对方攥着刀把几的那只手,一脚踢个正着或是一把紧紧抓住。就是在踢掉了对手的家伙之后,还要进行一场拳对拳的白打,直到对手服输趴下了,才算得胜。三星旗下,操演开始。先是刀牌手对长枪手,一共二十个人上场,每方十个。
    今天在校场上呈演,当然是两个人事先串通捏咕好了的,各种解数都得卖弄一遍,看起来也就格外精彩。那把单刀上下飞舞,好像每一刀都是从对手的头发尖儿上飞过去似的。用不着说,打到最后,空手的不单把对手的单刀踢飞了,经过一番拳对拳之后,还把他两手反剪,擒了过来,在一片喝彩声中,两人鞠躬下场。
    轮到女兵们操演了。山寨的女兵,本来只有十几个人,打了胜仗凯旋回山之后,经不住大姑娘小媳妇们的软磨硬泡,编内编外加在一起,人数也已经超过半百了。对于这群敢于冲出家门拿起家伙造反的女叛逆,刘保义十分看重爱惜,每天巡逻操练,除了由她们的头目雷大搜和吴月娥管带指点之外,他自己隔长不短儿地也要亲自来看看聊聊,点拨武艺。因此,这一支娘子军学艺时间虽然不长,武艺上长进却很快。今天演武,干脆一个不落,全体上场放对,分两方各寻敌手捉对儿较量。战鼓声中,双刀、单剑、流星锤此起彼落,上下翻飞,一攻一守,一进一退,沉着仔细,阵法不乱,居然大有可观。再加上她们大都穿红着绿,花里胡哨的,远远看去,活像一群蝴蝶在花丛中穿梭游戏一般,给凶狠残暴的兵家战事凭空增添了几分优美欢快的感受。
    看得出来,在一众姑娘中,要以红梅的一对儿流星锤和小红的那对儿双刀最为出色了。这两个姑娘,都是不怕虎的初生之犊,豪爽,泼辣,大胆,勇敢,还有一股子扳不倒压不弯的犟劲儿。尽管这会儿是在校场上演武,却好像真上战场一样,互相吃住了对手,谁也不肯放松。一来一往,酣战了足有二十个回合,还是分不出上下胜负来。刘保义唯恐不慎失手,伤了哪一个都不好,急忙叫人传话下去停止击鼓,筛起锣来。两头小犊子听见鸣金收兵,这才各自收住兵器,跟随众姐妹嘻笑着退下场去了。
    雷家寨的作战实力,起义军的武功本事,当然并不止于此。今天的演武,只是典礼完成之后的助兴游艺,略备一格而已,只要男女兵丁不显得冷冷清清光当看客就可以了。精彩的技艺和诸般游乐,还在后头呢。
    女兵们撤下去,单调的战鼓一转而为狂热的锣鼓点儿,喇叭和唢呐也吹了起来,大校耗只狮子追随着两个彩色绣球上场了。随着音乐的节奏,略显得笨拙可笑的锦毛狮子张着血盆大口,露着锯齿獠牙,傻态可掬地扭动着粗大的腰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满场上追逐忽东忽西滴溜儿乱转的彩球。每一次扑空,不是来一个就地翻滚,就是来一个向后空翻,装出一副火爆三丈怒不可遏的样子来,非得把彩球抓在爪里衔在嘴里方始罢休。两头小狮子专爱调皮捣蛋,对眼前的一切都发生莫大的兴趣,看见大狮子去追彩球,也步履蹒跚地跟在屁股后面凑趣儿瞧热闹。一不小心,叫大狮子绊倒了,一溜儿囫囵跟头滚出去老远,惹得场上的观众哈哈大笑,热闹之极。
    吴立本坐在台上看得正有意思,忽然留守中军负责张罗庆典场外杂务的大虎,悄悄儿地从台后绕了上来,扒在立本耳朵旁边小声儿地说:
    “本智从城里赶回来了,说是有机密要立即禀报。”
    “他在哪儿?”立本回过头去,压低了嗓音儿问。
    “在我那里。”大虎依旧扒在他耳朵旁边回答。“他在半路上还逮住了一个奸细。那小子要本智带路上雷家寨,让本智给骗进了山口,一根绳子捆了来了。”
    立本吃了一惊,丢了个眼色,示意大虎先走,他自己跟刘保义招呼了一声,说是大虎那里有点儿急事等他去分拨,走走就来,就悄悄儿离座走了。
    场上的大小狮子都已经下去,这时候正有十几个穿红着绿、扮作各行各业的人,踩着高跷摇着白纸扇在那里连摆带扭。场子正中,谢三儿扮的丑媳妇儿在那里表演撒大泼,他踩着一人多高的高跷,一会儿躺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又自己蹦起来,扶都不要别人扶一下。全场的观众瞪圆了眼睛,看得入了神,也就没人去理会台上的“大帅”在与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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