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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蚩蚩群氓遭涂炭 浩浩义军攻县衙
    第五十六回:水旱频仍,蚩蚩群氓遭涂炭。协力同心,浩浩义军攻县衙
    自从同治皇帝驾崩宾天,三岁半的光绪皇帝身登大宝以来,也不知是触犯了天怒呢,还是惹起了神怨,浙南地区总是风不调雨不顺的。“国丧”期间,到处是哀哀哭庙之声;也许正因为这种涕泪滂沱的“人雨”下得太多了的缘故吧,释服之后,就再也不见有一滴“天雨”掉下来过。其贵如油的春雨没有降临,大地上到处都是干松松的,连青草也懒得探出头来,花儿也不愿露出脸来。往年的清明前后,细雨濛濛中有花枝招展,小雨纷纷中有嫩叶摇曳,就是在苦雨凄凄中,透过那层层雨帘所看到的,也是一个花红柳绿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给人以兴奋,给人以欲望,给人以从苦难中挣脱出来获得美满幸福的幻想和力量。点点雨水,湿润了埋在泥土里越过严冬的种子,叫它生根发芽,抽枝拔叶,开花结果;滴滴雨水,滋润着藏在心田深处躲过了千次万次残酷的摧残而幸免于难的想望,也叫它逐渐膨胀,逐渐分裂,终于脱颖而出,占领了一定的空间或时间,成为一种新鲜的事物而来到这个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离奇世界。不论是人是物,都要在春风春雨的吹洒中先生存,后发展,最终得到成功的果实。
    但是光绪元年的孟仲季春,风不吹,雨不洒,花不开,草不发,整个大地,好像沉睡未醒,好像过于悲痛而昏去,也好像已经到了世界的末日,从此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了。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哺育自己儿女长大的母亲,她已经再也没有淙淙而流汩汩而淌的甘泉和乳汁了,她留给人们的,只是干旱,干旱,沙漠似的干旱,没有生气的干旱,吞噬着人间一切的干旱!
    入夏以来,依旧是一滴雨点儿也没有掉落下来过。端午节到了,人们一边骂着天,骂着娘,一边把家里仅余的几斤糯米扫仓而出包成粽子,带到地里去日以继夜地车水,车水,玩儿命地车水!
    开春以后,车水耕田,车水播种,车水育苗,车水插秧,车水种稻……。种一亩稻田,光是车水,用去了庄稼汉多少力气,有人能算得过来吗?到底是车到田里去的水多,还是庄稼汉身上流的汗多,有人能说得清楚吗?
    缙云是个山区小县,这里虽然不是“天无三日晴”,但确确实实是“地无三里平”,大大小小的田土地块儿,高低错落分布在山谷里、山坡上,就是在溪边的稻田,往往也离水面几丈远几丈高,因此,每逢天旱车水的季节,需用两三部龙骨水车打接力,才能把清清的溪水车进稻田里去。车起水来,一车就是几天几宿。车架上挂着盛水的竹筒、装干粮的口袋,渴了在车架上喝两口,饿了在车架上吃点儿,困了就在车架上打个盹儿#旱起来也许有人会不相信:长工接连几天几夜车水,困极了,扒在车架上车着车着就闭上了眼睛打开了呼噜,不过他的两只脚,却依旧机械地踏动着水车,让溪水通过水车乖乖儿地流到稻田里去。
    为了取得水,为了让水流进稻田里先让禾苗喝足,从而再让人们吃饱,除了车水之外,祖祖辈辈的庄稼汉也曾经挖空心思想尽了办法。只要山沟里、小溪里、池塘里、湖泊里还有水,勤劳聪明的缙云人就会用人力、畜力、风力甚至流水本身的流力把水往高处提,往远处送,最终流进了稻田。可是一旦干旱到了池塘枯竭见底,溪沟点水无流的地步,任你再勤劳再聪明的庄稼汉,就再也无法叫没有来源的水流进田地里去了。
    旱情越来越重,不但天上不下雨,地上水断流,连水井里也没有水了。不是见了底,就是打上臭烘烘的浑浊泥汤来,根本不能喝。流经县境的恶溪,早已经不流了,只剩下水门街对面的“面前潭”还有二尺来深的死水。为了保障整个县城几千张嘴的吃喝,金太爷当机立断,张贴告示,下令谁也不许再车这里的水,派了四名衙役,日夜轮班看守,各家各户每人每天只许龋寒一瓢,有敢多取者,格杀勿论!
    按照当时人们共同的见解,大都认为天上是神住的,地下是鬼住的,只有人才住在地面上。天上、地下和人间,又都各有一名王者来统治自己的臣民,而广阔的水域,不论是江河海洋,还是湖泊池沼,则都是由互相没有统属关系的龙王、神君、水怪之类统辖,每一位水神,分管一方的雨水,共听一位天帝的号令。因此,当地面上的明水告罄,人力无法寻求水源的时候,就想到了神的身上,最后只好拜倒在龙王、神君、水妖的脚下,哀哀祷告,祈求保佑了。
    求雨之初,先是禁屠,不论是鸡鸭猪羊,一律不许宰杀;继而斋戒,不论是官绅百姓、士农工商,一概素食;连夫妻也不得同床,以示心诚意虔;最后是锁喉,一个,两个以至于七个,八个,半自愿半被迫地从四方八处送到城隍庙来,跟城隍老爷对面而坐,一把银锁穿过脖子的皮肉锁着喉咙,还用链条儿连接着,套到了城隍老爷的脖子上。这种近似要挟的无赖行径,名为静坐等雨,其实是静坐等死呀!
    当地有一句农谚,说是“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根据嘛,据说五月二十八是关公生日,生日之前半个月,周仓必须把关公的青龙偃月刀磨得雪亮的,因此,五月十三日的那场雨,俗称“磨刀雨”。但是,光绪元年的五月十三,依旧是万里无云,赤日炎炎,居然应景儿的“磨刀雨”也没下一颗!
    过了五月十三以后,庄稼汉们急得要发疯,眼睛都憋红了。为了要雨水,要这活命的水,真是叫他们赴汤蹈火都会在所不辞;只要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来,不管灵验不灵验,都愿意去试一试。
    求雨的人群川流不息,这一拨儿刚过去,那一拨儿又过来了。从早到晚,县衙门前面几乎就没有停息的时刻。金太爷所最恼火的接雨跪香,每天都得操演个三番两次——这种苦头,他到缙云上任以来,已经尝过不止一回了。而使他更不放心的,还是求雨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进城门里来,万一雷家寨的匪徒们趁机混进城来乱中闹事,岂不是会无法收拾?除了责令绿旗营和新招的小队子天天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般严加防范之外,金太爷也确确实实打心里希望甘霖佳雨及早沛然而降,从而大大减轻他如焚的焦心和不安的疑虑。
    他把前年大旱时祷告苍天卓有功效的那篇祭文找了出来,唔唔呀呀地在县前跪读了不止三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先十分灵验的神咒,这一回任你再三催动,依然毫无效应,大有苍天气恼,充耳不闻,任你磨破嘴皮儿,仍是不理不睬那个劲头。自以为神通广大,入海能擒龙,上天能揽月的金太爷,这一回确实感到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
    灾荒之年谣言多,真是不假。天一旱,关于“老天为何不下雨”这个题目,一下子就冒出了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不同的讲法来,真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大多数老人们都说,缙云县是块风水宝地,每隔十一年,水旱一更替,这是百无一爽的。算起来,同治三年甲子发过一次大水以后,到今年光绪元年乙亥,应该是发大水才对,不论怎么说,总也不至于干旱到连吃水都没有吧?如今乾坤颠倒,水旱错置,一定是有不祥之物或是旱魃之类在本地降生了。要不把这害人的旱魃除去,缙云县可就要旱成不毛之地啦!
    于是乎,关于旱魃的传说不胫而走,城乡远近,到处都在议论旱魃,寻找旱魃,人人都以除去旱魃迎来甘雨为至高无上的头等大事。但是旱魃究竟是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把它除掉?则又众说纷坛,不知道究竟谁的话靠谱儿了。
    于是,不识字的人就去问佛,识字的人就去翻书。因为佛是圣人当的,书是圣人写的,溯本穷源,本是一宗。一些愚夫愚妇们先后去问了许许多多的神和佛,可是神佛们大概不是跟旱魃有深厚交情,就是跟旱魃做了儿女亲家,大都是语焉不详,不肯细说。村夫村妇们不得已,只好到本村或外村的书塾里去请教学究先生。村学究们戴上了老花眼镜,捧出厚厚一叠书来,一本一本往下翻。《诗经》里倒是曾经说到过“旱魃为虐”这样的话,但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什么模样,都没有说明白,就是孔颖达老先生的疏文里,也只说“魃,旱神也,一名旱母”,仍不知旱魃此神究为何物。不过多少也泄露了一点儿天机,知道旱魃还有个表字,叫做“旱母”。既然是“母”,那么,一定是女身无疑。于是又有个老学究去翻开了《神异经》,找到了旱母一章,方才知道此神住在南方,赤身裸体,长仅二尺,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走起来其快如风,度其意思,大概是个穿不起衣裤的穷家孩儿,而不是什么雌性的妖魔。
    但是另有一位老学究却说是“此见不敢苟同”,他翻开了《南史》,说是梁代有个州牧叫做萧推的,历任淮南、晋陵、吴郡太守,凡是他所到的地方,总是赤地千里,奇干苦旱,吴人都说他是旱母。由此看来,旱母似乎应该是个不替百姓造福的父母官。
    晋陵——郡名,置于晉代,在今江苏武进县。
    于是乎认定旱母是穷家孩子的老学究和认定旱母是父母官的老学究又争执起来,官司打到了学中教授面前。老教授沉吟再四,觉得这事与父母官挂在一起总不大好,于是也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北史》,戴起老花镜翻了老半天,指着一行读给众人听:“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②据此,主张旱魃是女身,是个善神,不是凶神;住在北方,不是住在南方。三位老夫子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儿四溅,又都有书可据,各不相让,几乎老拳相向,动起武来。经人相劝,说金太爷出京之前是位翰林学士,读过的书汗牛充栋,有什么疑难之处去请教他,必能剖析疑义,得出笃论。大家一听言之有理,就扶定了三位老冬烘一齐来谒金太爷。
    ②这一句的全文和句读应该是:“魏之先始均仕于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这里指文理不通的老教授读了破句,曲解了原意。
    今太爷问明了来意,不觉哈哈大笑,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可谈》,随手一翻,就指着一页读给大伙儿听:“妇人有产鬼形者,不能执而杀之,则飞去,夜复归就乳,多瘁其母,俗呼为旱魃。亦分男女,女魃窃物以出,男魃窃外物以归。”众人看到了如此详尽的说明,皆大欢喜之外,全都心悦诚服,别过金太爷,一拥而出,四处寻找旱魃去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不出三天,果然有个南乡地保从乡下缚了一个其形似鬼的男孩儿到县衙来献。据那位地保说,这个男孩儿,就生在他的村子里,是个种田人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身高约二尺许,生下来就是个丑八怪,当天就把他娘吓了个半死,往后是越长越丑:细脖子,大脑瓜儿,麻秸杆儿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却配着一个蝈蝈儿似的大肚子,两只蒲扇似的招风耳朵,脑瓜儿顶上还有两颗流脓的大疗疮,村里人都说他是恶鬼来投胎的。自从老学究们考证清楚了旱魃是什么样子以后,这位地保就琢磨到了这个小孩儿身上去,越琢磨越像:第一,他生在南乡,正是南方;第二,其形似鬼;第三,身长二尺,第四;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第五,两颗大疔疮长在头顶心儿,正是两只鬼眼;第六,他落生的这几年,缙云地界就连年大旱,越旱越凶。
    有此六条证据,说他是旱魃,已经八九不离十,就差“窃物以旧”和“行走如风”这两条了。逮他的那一天,他正在马老爷家的地里偷生番莳吃,一看见地保来了,拔脚就逃,光着两只脚丫子,在野地里跑得就跟一阵风儿相似。地保抓到了最后两条证据,就老实不客气,把他从家里掏了出来,又怕他遁走了,当时就用铁丝穿了琵琶骨,送进衙门里来了。金太爷亲自审视了这个旱魃,也说是越看越像,找不出什么不是的证据来,就重赏了地保,吩咐在衙门前面立一根木桩,下面广积木柴,先把旱魃绑在柱子上示众,三天之后,点火焚烧,只要旱魃一除,缙云县就会甘霖普降,禾苗抽青,一县生灵,从此全都有救了云云。
    雷家寨的军民在誓师祭旗宣布起义之后,经过一年多的整训,健全了规章军纪,苦练了杀敌本领,虽没有竖起招军大旗,但是威名所及,远近地方几乎每日都有人上山来要求入伙儿。举旗时候的二百多人,早已经翻了一番儿,有了五个整哨的人马了。他们在刘保义的策划之下,采用汉代军民一体的屯田制,亦军亦民,军民不分。全体将士,每天除防守操练之外,总有一半儿人分上下午换着班儿去从事狩猎、耕种、纺织或其他劳作。一年中,不单义军强大了,全体村民们也都富裕起来了。在这潜龙卧虎的一年中,他们不贪大喜功,不急于求成,而是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地苦练基本功,除刀枪棍棒弓箭火枪之外,更主要的是训练攻城和野战,把一个一个单个儿的战士组织到一个战斗的集团中去,统一号令,首尾相顾,互相配合,从而保证战斗的顺利进行和最后取得胜利。
    他们以雷家寨为中心,集合了附近一些村落中暗地里来投的骨干们,悄悄儿组成了一支暗中行事的军旅,以便一旦发兵出击或是敌军来犯的时候,可以此呼彼应,配合作战。人马的强壮,城里的空虚,不要说是军士们早就跃跃欲试,就是首领们中间,也有好多人认为攻城的时机已经成熟,嘴里虽然不说,暗地里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一试锋芒了。
    入夏以来,少见的干旱把全县的百姓抛进了水深火热的活地狱中去。粮耗子们预见今年的秋粮将会颗粒无收,从旱情一露头,就派伙计们四出收购米麦黄豆,连番莳丝也不放过。随着旱情的加深,粮价一天天看涨,五月廿八壶镇的大集上,有人出四吊钱一百斤的高价籴米,还找不到粜主。小百姓们的生计,一天比一天艰难起来,穷苦人家里早已经吃糠咽菜,喝树皮子糊糊了。
    雷家山寨里一下子增加了好几百人,春旱以后,夏粮歉收,还是举旗以前用李家的银子买到的粮食,眼看就要吃光。手里虽然还有从马家运上山来的大宗银子,但在舒洪团防局的层层围困之下,空身抄小路上山下山尚且不易,要想大批地输送粮食,就更其难办了。为了这个题目,首领们在五月二十一日的例行聚会上计议了一番,有主张就近找舒洪镇上马家粮栈借粮的,有主张进城去找官库借粮的,有说饥馑已经到了这般景况,官府里还不开仓放赈,不若由义军来替天行道,打开所有粮栈官库,赈济饥民的。人多主意多,一时间争论不下,当天没有得出定论。
    第二天出操归来,杨村暗地里的义军头目带了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妇人来见吴立本。那女人穿着破衣烂衫,哭哭啼啼的,一进门就趴在地上给一众首领磕响头,拉了起来也不肯坐,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狠心的地保独眼龙杨家骥,怎么把她的小儿子当作旱魃逮走,并送到县里要用火烧死。她的孩子是长得丑,但她相信自己的孩子绝不是什么旱魃——在母亲的眼里,最丑的孩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呀。她说她的孩子一生下来没吃没穿,就已经够可怜的了,饿急了在马家的地里挖块生番莳吃,也没有活活烧死的重罪呀#糊又一次跪下给众首领们磕头,哀求首领们,帮她把她的小心肝儿从金太爷的手里夺回来。
    吴立本和刘保义用好言慰抚了这个可怜的母亲,叫女亲兵把她带到后营去吃饭歇息。中军帐里,立本把一众主要头目全都唤了进来,即席商讨如何救人这个刻不容缓的难题。
    多数人主张把救孩子、救本良、借粮、放赈这四件事情合在一起办。刘保义也说,经过一年多的准备,从力量上看,攻城的条件已经成熟。打进城去,把赃官豪绅杀掉,把钱粮仓库统统打开,让三星旗在缙云县城楼上飘他几天,再退回山寨里来固守,给朝廷送个“畲民又造反了”的实信儿去,也未始不可。不过这个仗到底怎么个打法,却得好好儿商量商量。无论如何,以能救出人来而又绝少伤亡为第一,油水大小倒在其次,不然就赔了本儿了。
    初步计议,关键难题是从白水山到县城这三十多里阳关大道怎么个走法。
    舒洪的现状是:马翰林在洪坑桥的老窝儿被烧以后,不敢再在那里住了。他藏在楼上的大宗银两虽经火烧却并无太大损失,经过清理,全部搬到舒洪镇上来,把几个买卖能并的并了,不能并的收缩了或是关张了,却把新的住宅修葺得铁桶相似,住在里面安全而舒适。马三公子的箭伤,先后换了三个大夫历时九个多月,方才排清了毒水,收敛封口。伤愈之后,他设誓立志,要把踏平白水山作为己任,每日里除了操练团勇准备报仇之外,还经常亲自带人巡逻,密切注视着白水山的动静。首领们都说,当时火烧洪坑桥之后,匆忙离去,没有杀他一个回马枪,把马家父子斩尽杀绝,是一失着。如今让马三公子盯住了,要想有大的举动,困难是很大的。
    因此商议中有人主张,出击之前,必须先肃清后顾之忧:人马下山以后,先打舒洪镇,等把马家父子全数擒获之后,再乘胜进攻缙云城。
    刘保义指出,马三公子经过上次惨败,心有余悸,也知道了雷家寨的厉害,没有官兵配合,单凭他新招的那百十名团勇,绝不敢到山寨里面来探头探脑,只要行动秘密,下山的人能躲过团勇们的眼睛,估计马三公子还不会趁虚而入,贸然带兵进山的。再说,这次下山,也不必倾巢而出,只要有百十名军民防守,舒洪团防局的团勇就是全数涌来,也不在话下。因此,一,后顾之忧是大可不必的;二,既是去打县城,就应该是二小打醋,只宜直去直回,不可半路耽搁;三,为减少啰唣麻烦,人马经村过店,还是以偃旗息鼓、谁也不惊动为好。——第一个方案,就这样被否定掉了。
    也有人主张,采用刘教师他们起义时常用的夜袭老办法,上半夜悄悄儿下山,午夜发起攻城,半夜里天兵天将从空而降,杀他个防而不备,措手不及,城里再打进几个人去做内应,号炮一响,四处放起火来,守军见城里火起,必然无心恋战,城门一鼓可得。只要城门一开,缙云县就算是攻下来了。
    刘保义又指出:刘教师他们举旗以后,立即去攻城,城里确实是没有防备,因此不难一鼓攻破。如今吴石宕人一年多以前就大闹过一次县城,接着大玉岭背又打了梅守备一个全军覆没,县城里不是没有防备,而是戒备甚严,要是硬打硬拼,必然会有伤亡,这就跟这一次下山去救人的本旨相违背了。——第二个方案,又被否定。他要求大伙儿多从“智取”上动动脑子,不要抓住“强攻”、“力敌”不肯放松。要是三五百人不动一刀一枪全数都能攻进城去,岂不是更好?
    大伙儿都在沉思的时候,二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目前正是大旱季节,四方八处进城求雨的人群来来往往,守城的绿旗兵既不搜查,也不拦阻。这一次下山的人,最好都扮作求雨的乡民,男女老少各自带着家伙,经村过店既不会有人盘问,进城上街也不会有人拦阻,等到大伙儿齐集县前,请巫师登坛作法的时候,把县太爷逼出来接雨跪香,一声暗号,先把县太爷逮住,然后一齐动手,砸烂县衙,打开大牢,砸开仓库,绿营兵闻讯赶来相救,只要有个金鸡大爷抓在手里,不是叫他咋着就咋着了吗?
    他的话刚一说完,就几乎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和支持。刘保义也烦频点头,连说:“好主意!好主意!”立本想了一想,说是扮作求雨的人群好办,独有作法的巫师难装:第一,要会书符念咒;第二,要能够一路跟头翻上几丈高、用单根木棍儿支在用四根粗竹竿交叉组成的法坛上去;第三,还得会唱哀告苍天的祷词,不是自幼学习,谁会这样的买卖?现去请一个来,不单难请,就是请来了,告诉他秘密不妥,不告诉他也不妥。这是困难的关键。要是这位师公有了着落,这个方案就算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了。
    没想到雷一鸣听了立本的活,连说:“不难,不难!尽管放心,我有主意!”他推荐山寨里气功软功本领最强的穿山甲谢三儿来扮演师公这个角色。据他介绍,谢三儿的脚,比一般人的手还灵便,只要钩着一点儿什么,就能够翻身上去,比猴子还要灵活几分。他能够用一只脚在旗杆顶端站上一两个时辰,更不用说是站在平放着的木棍儿上了。说到书符念咒,那本是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手里胡乱勾画涂抹的玩意儿,既不会有人仔细去听,也不会有人仔细去认,只管放心大胆照办不误就是了。至于祷告天地的“师公腔”,更是谢三儿的拿手好戏,不单学得像,还能即景生情,现编词儿现唱,嗓音儿又高,唱起来准保比真师公的破锣嗓子要好听得多!
    大伙儿有些不信,雷一鸣马上着人去把谢三儿叫来,跟他说明了原委,当时就给大伙儿表演了一番,逗得大伙儿乐弯了腰。方案就这样定下来了。
    接着就是琢磨细节,寻找行头,设法暗藏家伙,天黑之前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日——天亮之前,各自分头抄小路下山,在大玉岭背凉亭前面聚齐,卯时正准时往县城进发。
    由于这一次要在县衙门面前公开露面,因此凡是上一次进城打官司的吴立本、张二虎、雷一鸣、雷小虎等十几个人,都被留在山里守寨,女兵们则几乎全部出动,一个不留。
    一场精彩热闹的好戏,就这样酝酿成熟,马上就要开锣上演,就要轰动整个缙云县了。
    五月二十二日辰时正,一支足有五六百人的求雨大军,出现在缙云县东门外恶溪北岸高低起伏的大路上,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往城里迤逦进发。
    行列的最前面,按照当地求雨的传统仪式和习惯,先是两面铜锣开道,接着是两支号筒两支喇叭引着一班鼓乐,乐师们一个个全都光着头,穿一件靛青蓝土布做的长衫,脚登草鞋。缙云童谣中所唱的“穿长衫,不着袜,嘀嘀哒,吹唢呐”,说的就是这一类穿草鞋的音乐家。鼓乐后面,是四支整棵大毛竹,把每棵大毛竹的桠杈从下而上依次盘曲起来,就形成一条竹龙,好像是一条竹龙盘在一根竹竿上。每根竹竿都有三丈多高,碗口粗细,每两个小伙子捧定一根。竹龙后面,是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贴有朱符的瓦罐儿,那叫“龙瓶”,罐儿里有半罐儿水,水里有一条泥鳅或是黑鱼、蛤蟆之类的水族或半水族,作为龙的化身。龙瓶后面,就是求雨的师公了。
    今天谢三儿的打扮十分出色:披散着头发,束一顶九宫八卦三面有神像的道冠;脸上涂着硃砂和鸡蛋清的混合物,显得满面红光,油亮油亮,更主要的,还是遮去了他的本来面目;玄色七星道袍敞开着怀,露出里面一身蓝色绲边儿的白粗布箭衣和大肥裆裤子,打着半截儿镶有蓝边儿的白布绑腿,脚下白布袜子,登一双七色多耳麻鞋,右手仗剑,左手捏诀,半蹲着裆,像一只公鸭似的摇摇摆摆地走着。本来就不太高的身躯,显得更矮更滑稽可笑了。
    师公的后面,跟着八名小道童,肩扛三眼铳,手执麻鞭、筚篥、堂锣、小鼓等等诸般法器。道童后面,是神的行列,打着出行仪仗,抬着香亭供桌,最后抬着的是青灰色脸庞的北海龙王泥塑神像,多半儿是山寨里的小伙子们半夜里光顾了哪家龙王庙,用最优厚的礼品最隆重的仪式客客气气地“礼请”而来的。
    筚篥(bìlì必立)——又名笳管,是一种簧管乐器。
    神的行列后面,就是人的行列了。五六百人全是汉民服色,一色儿光着头,把辫子盘在头上。手上拿的东西,除了每人三支点燃着的香之外,可就杂了,妇女老弱多半儿提一个手巾包,里面装着干粮,肩上斜挎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着香纸;男人们有举着三眼铳的,有扛着片儿镐、四齿锄的,有扁担上拴一束晒得枯干焦燥的禾苗的,有打着云幡雨旗的;孩子们,则大都打着纸旗:一根小竹竿儿上糊一条白纸,写着:“雷霆大作,甘霖普降”、“油然云起,沛然雨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雷公电母布云雾,风伯雨师降甘霖”等等诸如此类表示吉祥如意和心头愿望的语句。
    从山上下来的人,总数绝不会超过三百,为什么到了城门边,人马竟会多出一半儿来呢?原来当时的风俗习惯,只要有求雨的行列经村过店,当地的妇女就会摆出绿豆汤、糊大麦茶或薄荷凉粉之类免费供应求雨大军消暑解渴,男人们也可以手持香烛投入到人流中去,借此壮大声势,以助神威。因为一旦求得雨来,那雨绝不会只下在求雨的那个村庄的田地里,所以求雨固然是一个或几个村庄发起的,受益的则是全县甚至好几个县。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只要有求雨的队伍出现,凡是希望老天下雨人,人人都有资格参加求雨的队伍,也都可以沾到老天爷的雨露之恩。
    求雨的行列迤逦来到东门,城楼上的守军早就远远瞭见,一个小头目带了几个绿旗兵,手执单刀,在城门口一字儿排开,挡住了去路。鸣锣开道的一停住脚步,全体成员全都鼓噪起来。这时候,一位身穿白纺绸长衫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两名小厮,穿过被拥挤的人群所堵塞的城门口,走到那位头目面前,略一举手,扬着脸大剌剌地问:
    “我们是进城去行香求雨的,上下为何挡路?”
    上下——对军汉、衙役的客气称呼。
    那位小头目见此人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目光灼灼逼人,先自气馁了三分,连忙答礼说:
    “不敢,只为太爷有令,着在下在此盘查行人,严防匪类携带枪械混进城去滋生事端,敢问相公从何而来?”
    阔公子不满地一皱眉头,轻蔑地说:
    “上下眼高得很哪!不敢说这个小小的缙云县地面人人都认识我田雨吧,可是只要一出了这个东门,你只要打听一下田村田二相②,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怎么样,是借光让条道儿呢,还是等我面禀过金太爷,让太爷亲自来放人呢?”
    相——口语中对“相公”一词的简略。田二相,就是田二相公。
    小头目一迟疑间,田二相公一撩长衫下摆,带了两个小厮就要往城里闯。这时候,打那小头目身后转出一名军健来拦住了去路,嘴里说:
    “田二相您老别见怪,我们这位把总肖爷是前几天刚打镇台标下拨来的。肖爷一向办事顶真,这才委他专管这东门要口,难怪他不认识您,挡您老的驾了。不要紧,我是本地人。肖爷不认识您,我还认识您呢!”说完,回头又对那姓肖的把总说:“这位田雨田二相公,是本县田村的乡绅财东,他老爷子在京师跟金老太爷同朝为官,走动得挺勤的;田二相公也常到县衙去跟金太爷坐着喝茶说话儿,合衙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您要是挡了他的驾,太爷怪罪下来,可担待不起呀!”
    一番活,把肖把总说毛咕了,连忙换一副脸面笑着说:
    “在下新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二相公多多包涵。只为今天县前火烧旱魃,太爷传下话来,禁止闲杂人等进城作乱。如今既是二相公为祈雨公益大事率众进城,小子有几个脑袋,敢挡二相公的驾?请,快请!”说着,乖乖儿地闪到一边儿去了。
    这个“田二相”,是雷一飞装的。他从自己人的嘴里知道了县里新近添了兵,又连蒙带诈将错就错地赚开了城门通路,就冲那把总略抬了抬手,说声:“请!”回头就指挥人、道、神大小三军蜂拥入城而去。他们手上拿的,是糊上了一层锡箔的长枪短剑,于是就以真乱假,上好的人参当作萝卜干儿,蒙混过去了。
    从东门到县前,本不到二里地,人流蜂拥入城,开路的鼓乐竹龙都已经到了荷花池,尾巴还在城外没有进来。县衙门前面,由于近日来不断有求雨大军来吵闹,弄得金太爷心惊肉跳,不想也不能升堂办案子,因此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老是空着,早已经叫求雨的人们抬到两边墙根儿底下撂着去了。
    正对着荷花池,如今立着一根杉木杆儿,离地三尺钉一根横木,那个赤身裸体的“旱魃”两脚踩在横木上,两手倒背在杉木杆后面,用一根麻绳捆了个结实。琵琶骨上,锁着一根铁链儿,殷殷污血,一直流过了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凝结在踏脚的横档上。横档下面,井字形堆了三尺高的干燥松柴。再看人,早已经耷拉了脑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只有一息游丝吊着性命,眼看就要断气了。
    饶是这样,金太爷还是传下令来,单等到了午时三刻,先由他亲自焚表告天,再由他亲自点火,要把这个“旱魃”当众活活烧死。
    衙门口,这个阴森森的地方,通常都是跟麻烦、倒楣、痛苦、死亡等等不吉利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一般非官非绅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一进衙门不是出银子就是挨板子的庄稼汉们,大都是宁可多走几步绕开它,或是快走几步躲开它的。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是非之地,是罪恶的渊薮,是蛆虫苍蝇成堆的地方,也是帮着有钱有势的大老倌们整治穷人的地方。不过,天下的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九个月长虫吃耗子,三个月耗子吃长虫,一年中尽管是百姓怕官家的时候居多,但是也有那么几天,官家见了百姓就心惊胆战肝儿颤。这官家怕百姓的几天,就是五黄六月天干水旱的时光,庄稼汉进城来求雨,吆喝着要请县太爷出来下跪的那几天。在这种日子里,庄稼汉们不单不避开县衙门,反而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把个衙门口挤得个水泄不通!那千百条嗓子一齐怒吼的声音,真比隆隆春雷还要震耳;那千百把锄头一齐高举的阵势,真比刀山剑树还要吓人。金太爷上任的头一年,就领教过这种“穷有理”的威风了。因此,他在这些穷百姓面前所表现的行动举止,比起历任县太爷来都要温良柔顺听话得多,好像他真正爱民如子,比谁都更体恤到民间的疾苦似的。
    不害怕衙门和官府的庄稼汉们越聚越多,终于把并不十分宽敞的衙门口挤了个满满堂堂,水泄不通,后到的人,就不得不站到水门街和东西县前街去。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在这种强大的声势面前,尽管早就吓得心惊肉跳,面色蜡黄,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故作镇静,手拿水火棍在门前一字儿排开,两眼紧盯着人群,以便一旦有了什么变故,可以迅速跳进门槛里面去,关上大门儿,顶上门杠,抵抗一阵。
    北海龙王被抬到衙门口正中落肩以后,放好香案供桌,雷一飞等装绅董的依次上过香,三声炮响,八名道童敲响了手中的法器。谢三儿脱去七星袍,穿着八卦衣,腰带上挂着铜锣,领口里插着筚篥,披发仗剑,走上场来。一场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求雨祈祷法事,就要开始了。
    四根由整棵毛竹将桠杈弯曲而成龙形的“竹龙”,两两交叉,在两个交叉点上平放一根硬木杠子,就构成了一座祷告苍天的求雨神坛。当木棍儿离地只有一人多高的时候,谢三儿纵身一蹿,就双手抓住木杠,两脚离开地面,接着脚尖儿朝上一挺身子,就两脚朝天脑袋冲地倒挂在木杠子上了;再一使劲儿,脚尖儿从杠子上面盘了过来,双手撑住杠子,身子恢复直立。这时候,八个扶竿子的小伙子齐声喊:“升!”竹龙渐渐直立,木杠徐徐上升,杠子上的人也就升到了两丈多高的半空中。竹龙稳定住了以后,谢三儿又在杠子上翻了几个跟头,前翻,后翻,用腿腕子钩住了两手脱空翻,用两臂两胁夹住了风车似的翻,翻得十分轻松,十分好看,却也十分惊险,有好几次,似乎马上就要失手倒栽下来,却又被他用脚尖儿轻轻一钩挽回了险局,博得了满场的喝彩声。就连那十几名衙役,也被他那惊心动魄却又轻松自如的精湛技艺所神往。赏心悦目之余,几乎忘了自己的职责。有的说:自从投靠衙门以来,求雨的场面何止见过数十百次,可是哪位师公道士也没有这两下子。看他身轻似燕,捷如猿猴,真比那不要命的翻九楼人还要灵巧快当几分。
    翻九楼——当时当地一种禳祓灾疾的迷信仪式,用九张方桌叠起来,表示九层楼;几个以翻九楼为业的人从下到上一路跟头翻上去,在最高一层抢馒头,再一路跟头翻下来,并在每一层桌脚之间,装出摇摇欲坠几乎失足的惊险动作和场面来。
    正错愕间,谢三儿一个鹞子翻身,两手脱空,两脚左右叉开,平平正正地直立在木杠子上面,尽管是四面无靠,离地几丈,脚下又只是一根寸把粗细的圆形木杠子,却站得笔杆儿朝直,四平八稳,真比一般人站在平地上还要稳当得多呢。
    喝彩助威声中,谢三儿从腰间把小堂锣解了下来,用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提着,从领口里把筚篥取出,用左手的两个手指头夹着,右手拿定了敲锣的小棰,边吹边敲,法事开始,全场顿时肃静下来。
    “呜,呜——嘡,嘡!”锣号声中,谢三儿大喊一声:
    “香案齐备!请县太爷上香接雨啦!”
    ——“嘡,嘡!呜——呜嘟嘟嘟!”
    “请太爷上香接雨啦!”
    千百条嗓子齐声呐喊,有如雷霆滚滚,穿堂入室,一直传到了内衙中厅楼上。这时候,金太爷正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瘾头没有过足,懒得动换,不想起身。按夫人的意思,太爷点卯刚刚退堂,又正在过瘾的当口,不去也就罢了;反正有前任留下来的规矩,临时找个属官或幕僚去代上一代,也是可以的。不过,金太爷昨儿晚上用了小半夜工夫,涂涂抹抹,勾勾划划,把前年禳旱魃的那篇祭文改写成一篇除旱魃的檄文,清早起来重看一遍,自己觉得十分满意,特意关照夫人净手焚香之后用黄标纸恭楷誊清,准备午时三刻当众焚表除魃,为民祈福。如今既然有求雨的乡民到来,何不借此机会张扬一番呢?主意拿定,一面吩咐衣帽伺候,一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吞吐起来,打算提前过足了烟瘾,好去大出风头。
    糟的是,烟瘾儿刚过了一半儿,春雷般的吼声就通过窗户送到他耳鼓里来了。急忙睁眼一看,春梅还在做泡,腊梅却已经捧定衣帽,恭请老爷更衣了。怎么办呢?按照老规矩,太爷有太爷的身份,一请二请不作数,三请能到场,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不管它,吩咐春梅赶紧剔去烟灰,用最快的手法赶装一泡!
    衙门口,筚篥呜呜,锣声嘡嘡,千百条嗓子敦促太爷快快出来接雨跪香。鼓擂三通,号音九转,还不见太爷露面,谢三儿等得不耐烦,乱点子堂锣敲起了急急风,千百条嗓子也从齐声敦请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责问和怒吼:
    “朝廷的命官还管不管百姓的死活了?”
    “今年的钱粮还想要不想要了?”
    “再不出来冲进衙门去砸他的大堂!”
    “从被窝儿里把那姓金的瘟官给揪出来!”
    被激怒了的人群向前步步进逼,已经压到了大门口。十几名慌了手脚的衙役,一面横着水火棍死命抵住,一面穿梭似的在大门与内衙之间来回奔跑,催促太爷快快上阵,如若不然,这十几个人再也无法抵挡,只好退到仪门,闭门坚守了。
    真是请酒不喝喝罚酒,就在这推推搡搡难阻难挡的关头,金太爷慢条斯理儿地迈着方步在衙门口出现了。
    今天焚烧旱魃,金太爷颇费了一番脑子,琢磨出一套祭天、焚表、点火等等之类的程序和仪式来。为了壮大声势,也为了万一有不法之徒胆敢趁机作乱好挥刀弹压,除了着人去请典史和两名哨官参与盛典之外,还计划把五十名衙役和五十名新近招来的小队子统统列队上场。如今盛典提前,金太爷一面抽着鸦片烟,一面就下令民壮列队,同时差人火速去请典史、哨官。
    场子上三通鼓罢,民壮也早已持刀列队完毕,两位哨官这才各带二十名兵丁从后门绕道而来。典史袁正纲则推说病症加重,行动不得,着原差带话回来了。金太爷见一切安排停当,这才穿上专为接雨跪香而设的衣帽,带领从人,从容不迫地走出衙门口来。
    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见太爷带着人马来到了,急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把向前挤的人群向后推了十几步,闪出台阶前面不大的一块空地来。这时候,手执腰刀盾牌的民壮衙役们一对对鱼贯而出,分左右两排肃立在木栅栏前面,才见金太爷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用略快的步子平稳地飘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两名哨官、两个捧着绣垫儿的小厮、四十名衣甲整齐各带兵刃的绿营兵,都做一堆儿站在台阶儿上。
    金太爷今天身穿白纺绸的长衫、素白的纨裤,脚下穿一双玄色直贡呢的千层底家做布鞋。头上戴的帽子,却十分特别:那是用几百根大麦秆儿的尖稍做的,先把尖头一端成一把儿扎紧,然后一根根分开;又把粗的一头用丝线钉牢在一个小竹圈儿上;做完以后,上尖下圆,形如酱篷,顶上撒一把红缨儿,远看倒跟红缨儿凉帽差不了多少。按照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习惯,作法求雨,不论是场内场外,甚至是过路的行人,一律不准戴帽,统统都得光着脑袋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晒着下跪。也许是体谅为民父母者遇上干旱时节一天要接几次雨的疲乏劳顿和难耐久晒吧,不知起自何代,特许县太爷和当地头面绅董们可以戴这种特制的麦秆帽跪香。金太爷体质羸弱,在太阳底下晒久了不免有晕倒的危险,因此僚属们出于爱护堂翁之心,旱象刚一露头,赶紧着家眷亲手缝制这种凉帽,争相献将上来。金太爷的手上,像这种细巧精美的凉帽,居然有十来顶之多呢!
    雷一飞正在嘀咕今天太爷出场来的阵势非比一般,心里不由得悄悄儿地琢磨起原因和对付的办法来。正愣神儿中,刘保义在旁边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这才看见金太爷已经冲着自己轻松潇洒地飘然而来了,赶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一面深深一躬,一面崇敬地致词说:
    “山民田雨等恭候老大人!只缘开春以来,天时不正,久旱缺雨,禾苗半已枯焦。今日特请白云山白云观护法天师白云道人登坛祈雨,伏望老大人念及一方生灵将受涂炭之危,亲临降香,迎来甘霖,以解百姓倒悬之苦,民等世世代代感激不尽!”
    金太爷一直走到雷一飞前面三步左右方才站住,一面抱拳答了半个揖,一面言不由衷地回答:
    “学生无德无能,自宰本邑以来,上干天谴,至今一方百姓屡遭浩劫,实皆学生之罪。今承上天垂察,假以神威,已将为虐旱魃拘捕归案,并定于今日午时焚表祷告天地后处以火化极刑。旱魔焚除之日,当即是甘霖普降之时,父老等为民祈雨,学生自当沐浴斋戒,虔诚降香,并以拳拳之意,上达天听。若能感天地而动鬼神,沛降甘霖,泽及四方,虽乃全县百姓之福,实亦学生之福也!请!”
    雷一飞略抱了抱拳,也说了个“请”字,随手就把刘保义递过来的三支清香,转递到金太爷的手中。谢三儿在半空中吹响了筚篥,排列在衙门口的乐班随之敲起锣鼓,吹起唢呐,小跟班儿的过来在香案前面铺好了拜垫儿。金太爷在乐声中,在“拜!兴!一上香!”“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中,跪拜和上香三次,这才算降香完毕。
    乐声一止,筚篥的呜咽声随之又起。小跟班儿的在台阶上高门坎的前面放下了三个垫子,金太爷缓步走回大门口来,在三声筚篥和三声堂锣之后,就在中间一个垫子上向南双膝跪下,两个哨官也在两旁照章办理。随着这三位中心人物的对天下跪,全场不分男女老幼,“刷”地一声全冲北跪了下来。锣鼓声和筚篥声还在鸣响呜咽着,法事就要开场了。
    谢三儿平平稳稳地站立在半空中的木杠子上,脸不红,心不跳,显得十分安闲自在。三通开场锣鼓敲完,他用当地师公做法事特有的长长尾声呼喊着佛号,朝了三清,叩了玉帝,参拜了元始大天尊。也真亏他有那本事,在木杠子上左转一个身,右转一个身,向后翘起一条腿来,还要学着魁星的样子,一面敲着堂锣,一面自称是白云山白云观白云真人,代下界耕夫百姓为连年遭受旱魃为虐事,哀哀申表,上达天听。
    他的嗓音洪亮,每逢一段一节,就拖一个长长的、略为有点儿颤抖的尾音,真是哀哀欲绝,动人心弦。
    场上的男女都低着头,擎着香,十分虔诚地恭听师公作法,听他用颤抖的高音唱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到了一段结束,需要全场合唱的时候,他们才扯开了嗓子,用丹田里提上来的一口长气,全力地喊出了积蓄在胸中长年不得一吐的怒气和怨声。
    忽然,呜咽似的筚篥声往上一挑,就戛然中止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激越轩昂、愤懑不平的锣声,凄厉悲戚的哀告,也变成了理直气壮的责难和质问:
    天灵灵,地灵灵,
    苍天后土同请听:
    百姓都是天地生,
    天地理当爱百姓!
    天生我身地来养,
    天是亲爹地是娘,
    爹生娘养恩情重,
    我敬爹娘一炷香!
    春风化雨满地流,
    禾苗长得绿油油,
    五谷丰登棉麻足,
    人人欢乐不知愁!
    天不下雨地上旱,
    稻麦棉花都晒干;
    晒死稻麦没饭吃,
    晒死棉麻无衣穿。
    天昏昏,地昏昏,
    天地混沌乱乾坤,
    官绅荒年粮也足,
    旱天旱地旱穷人!
    天昏昏,地冥冥,
    没吃没穿难活命;
    如今老天不下雨,
    谁还再把老天敬!
    敲起锣,打起鼓,
    问过苍天问后土:
    子民百姓你不顾,
    哪有脸面称父母?
    敲起锣,吹筚篥,
    先问苍天后问地:
    烈日炎炎似火烧,
    阴睛云雨咋交替?
    敲起锣,打起镲,
    天地父母快回答:
    乌云你要几时布?
    大雨你想几时下?
    敲起锣,吹起号,
    同声来把天地叫,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接连响起了三眼铳的“嘭嘭”声,上千条嗓子同声应和: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金太爷跪在那里,静听白云真人的祈祷偈(jì记)语,心里想:这位法师的祈祷文倒也别致,不单合辙押韵,通俗易懂,唱起来还口齿清楚,娓娓动听。有他这篇祷文在前头,一会儿轮到自己祭天焚表,当众朗读祷文的时候,只怕读起来诘屈聱牙,没有几个人能够听懂呢。一愣神儿间,谢三儿那里又吹响了筚篥,接着唱下去了:
    敲起锣,吹唢呐,
    天尊半空来答话:
    老天早就想下雨,
    只为你县里出了一个大旱魃!
    天不下雨地上干,
    只为早魃遮住天;
    溪水干枯井水竭,
    只为旱魃把水拦。
    旱魃是个害人精,
    专害穷苦老百姓;
    他到哪方哪方旱,
    哪方百姓就没命。
    风调雨顺缙云县,
    旱魃一来天气变;
    只刮黄风不下雨。
    三年就有两年旱。
    溪南溪北鱼米乡。
    旱魃一来遭了殃;
    溪水断流鱼断种,
    一年要亏半年粮。
    缙云产棉又产谷,
    旱魃一来受了苦;
    棉不开花谷不生,
    裤子破了没布补。
    旱魃一来就作怪,
    百姓吃糠又咽菜;
    旱魃一来不下雨,
    百姓卖儿又卖女。
    要想雨水满地流,
    赶紧去砍旱魃头;
    要想雨水年年有,
    赶紧去斫旱魃手!
    要想田水丘丘满,
    赶紧去剜旱魃眼;
    要想亩产双千斤,
    赶紧去剜旱魃心!
    除去旱魃祸秧子,
    大家同过好日子;
    早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同声应和,一片欢腾之声,伴随着三眼铳的嗡嗡震响,在衙门口上空回荡:
    旱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金太爷一听,白云真人不单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比起他那牵强附会、枯燥干瘪的祷文来,真是既清楚明白,又淋漓痛快。干脆,一会儿就宣布点火,把那旱魃烧了得了,再也别读什么祷文啦!沉思间,筚篥声又响了,谢三儿的嗓音忽而从高亢一变而为低沉,继续往下唱:
    要问旱魃啥模样?
    狼心狗肺狐狸相;
    日贪钱财夜贪色,
    祸害百姓陷忠良。
    脸皮白得像粉墙,
    十指尖尖细又长;
    左手搂着骚婊子,
    右手端着乌烟枪。
    要问旱魃啥样子?
    人模狗样摆架子;
    见了皇上装孙子,
    见了百姓吹胡子。
    要钱要粮要银子,
    还要女人烟膏子,
    谁要敢说半个不字,
    扒下你裤子打板子!
    要问旱魃在哪里?
    不在乡下在城里;
    不住民房不住店,
    一住住在衙门里。
    要问旱魃远不远?
    远在天边看不见;
    要问旱魃近不近?
    近在眼前面对面!
    不是本县老百姓,
    不是外来绿旗兵,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姓和名!
    不是这个小孩子,
    不是那个老头子,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名和字!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末尾这三声堂锣敲得特别响,全场上下同声应和,群情激昂,人人振臂高呼,砰砰嘭嘭,场上所有三眼铳全都响了: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快快说出他的名和字!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快快说出他的名和字!快!快!快!
    金太爷一听,心里忽然明白过来:“混帐!什么旱魃呀?这不是说的我吗?这个道人莫不是雷家寨匪徒乔装打扮了,特意来妖言惑众煽风找碴儿的吧?倒要防备着他点儿!好在今天三班两军都在这儿,不如来一个先下手为强,立即发令,捉拿妖人……”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没等金太爷站起来发话,半空中筚篥又吹响了。这一回,谢三儿不唱了,而是一手用锣棰指着金太爷,一手高高举起堂锣,用他的整口丹田之气狂呼而出:
    这个旱魃他姓金,
    本县的知县最黑心!
    大伙儿赶紧抓祝蝴,
    剥他的皮来抽他的筋!
    随着这最后一声狂呼,谢三儿双手举起铜锣,瞅准了前面不远儿冲自己跪着的金太爷狠命摔了过去,接着拔出短剑来,纵身往下一跳,想借这两丈多高的冲劲儿,一剑把金太爷捅一个透心儿凉。可惜,关键的时刻,金太爷一看情节有变,景况不妙,“刷”地一声,跟猴儿似的一蹦老高,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抓住这个妖人!抓祝蝴!”喊声刚止,一个圆咕隆咚金光闪闪的东西迎面飞来,赶紧往旁边哨官身后一躲;趁势跳进了门槛儿里面去。两个小厮的腿脚更其利索,跟脚也跳进了门里,随手把挺厚挺沉的两扇大红木门关上闸死。回头再找金太爷,早已经一溜烟儿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大门外面喊声震天!三星旗打出来了,飞虎旗打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蝴蝶旗也打出来了。在战旗的指引之下,男女兵将各各掣出自己的兵器,高举过头,争先恐后地向三班衙役和正辅两军冲杀过去。
    一时间将领们的呼喊声,战士们的喊杀声,厮杀中兵刃的撞击声,负伤时的惨呼声,还有许多一时间分辨不清来自何处、发自何因的奇音怪声,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写成一篇有血有泪有声有色的诗篇,谱成一章激越奔放扣人心弦的乐曲!啊,混战,混战,混战!哪支国手名笔能够勾画出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哪支生花妙笔能够刻画出错综复杂难分难解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又有哪位来自天庭仙国的乐曲大师能够再现这万籁齐喧千声交织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呢?
    下山之前,首领们对进城以后如何活捉金鸡太爷,如何击溃绿营兵和众衙役,如何劫犯人砸仓库,甚至对加何施赈济贫,都作了详尽的安排,不能不说已经做到“周到细致”了。抓住金鸡太爷,本来应该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万无一失的。不过古往今来的兵家,也都无法避免因敌情突变而造成的败局和损失。高明一些的,会随机应变,调整自己的部署和策略,从而转危为安,转败为胜,至少可以少受一些损失;愚鲁一些的,深入绝地还自以为得计,耳目闭塞,一意孤行,终于难免全军覆没命运的,又有多少呢!谢三儿双手举起铜锣,瞅准了金太爷狠命摔了过去,接着拔出短剑来,纵身往下一跳。
    今天求雨大军进城,就在城门旁边,混进绿旗营里去的自己人递过来一则最新消息:前天刚从丽水开来一哨人马,城内兵力增加了。进城以后,刘保义匆匆跟雷一飞嘀咕了几句,就传下令去:留下一百条扁担专去运粮食;分出一百名战士,单去攻大牢;留下二十名女兵,专赚城门,准备退路,以县前三眼铳齐放为号,一起动手,事成之后,各自退到城外“石马将军”取齐,另作定夺。及至看见金太爷今天大摆威风,居然在两名武官一百二十名兵丁的护卫下出场,刘保义就意识到将会有一场恶战将发生。难的是,一者不知道县里是否已经有所察觉而做了准备,二者今天求雨的人中,有将近半数是一路上自投助威的乡民和城里看热闹的居民,一旦动起手来,如何鼓动能战斗的投入战斗,保护不能战斗的安全撤离现场,将是一件十分难办的事情。趁金太爷跪拜上香的工夫,刘保义悄悄儿地撤到了人群的后面,打算把金太爷连同这一百二十多名带刀的全留给雷一飞他们去对付,自己专门去照顾那几百名手无寸铁的父老乡亲们,同时准备抵敌援军的到来。
    十几支三眼铳同时施放的巨响,发出了几路人马同时动手的信号。最先得手的,是月娥带领的二十名女兵。她们大都是红梅、小红一类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之犊,又都是村姑打扮,不引人注目,外加守军中有自己人在掩护遮眼,因此在嬉笑追逐中一哄而上,两个对付一个,十几名守城兵丁猝不及防,转眼间都成了俘虏。兵不血刃,就把东门控制在手里了。
    守候在县廪附近的一百条扁担,一听见铳声响了,从四面八方扑向县廪大门。守仓的库兵中腿脚快的,一溜烟儿逃之夭夭;腿脚慢的,挨了扁担之外,还被捆上了手脚。反正粮库里麻袋是现成的,全给装进麻袋里扔到空仓里去了。一百名小伙子一起动手,砸开仓锁,每人装了两麻袋稻谷,正好做一挑儿挑着。临行之前,又把几间四面无靠的草房点着了,转眼之间,烈焰腾空而起。附近的人们见仓库失火,纷纷提了水桶火钩之类来救,及至发现粮仓四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所烧的又是几间草屋,就扔下救火的家伙,一拥而上,扛起重甸甸的粮食包四散而去。
    最激烈的战斗,还是在县前。就在谢三儿从半空中跳下来的时候,雷一飞也急忙掣出了腰刀,向金太爷冲去。但是两个人都晚了。县太爷有如脱兔一般仓皇逸去,却把两名武官关在门外,给他们造成了一个前有强兵、后无退路的绝境,他们也就不得不破釜沉舟,背“门”一战了。
    两名哨官都是经历过阵仗的,尽管面对着三倍的强敌,依旧一面舞刀来迎,一面指挥那一百多名兵丁靠拢一些,列成战阵,避免被各个击破,同时派出流星马急驰回营去搬救兵。
    混战一开始,早有从杨村来的人从火刑柱上把小“旱魃”救了下来背在背上,先撤出东门去了。跟求雨没多大关系,单为“观光”而来的城里百姓,大都是游手好闲的汉子和生意中人,他们围在人群的最外层,一见军民双方厮打起来,这些“久居衙门口”的人,都知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的道理,趁刀枪没有劈到自己头上来,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而求雨大军经村过店自动参加进来的那二百来人,当然都是等着雨水种田的庄稼汉子。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事先串通好了的假戏,从白云道人合情合理的祷词中,从三位学究寻找旱魃的传说中,他们深信旱魃有的时候是会变成父母官的样子来祸害百姓的。因此,当他们看见白云道人从半空中跳了下来扑向县太爷的时候,他们也从惊愕中苏醒过来,跟随雷家寨的弟兄们一起义愤填膺地冲向金太爷,恨不得把这个面皮白净的吃人旱魃抓祝汉碎,剖腹挖心,抽筋剥皮!
    他们之中,只有少数人扛来了锄头扁担,大多数人都是赤手空拳,除了几支清香之外,一无所有。沿街的店铺,一见衙门口官与民打了起来,全都纷纷关上了店门,再也敲不开。就在这个时候,刘保义正想喝令他们赶紧退出城外,却见一筹汉子,嘴上刚有几根黑汗毛,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长得傻大黑粗,穿一身满是补钉的单衣单裤,敞着紫铜色的胸膛,正用脚蹬住站笼拆那上面的木栅栏。站笼是用松木做的框架,硬木栅栏每根都有手臂粗细。那大汉一用力,蹬开了榫头,一架站笼就散了架。一根根六尺长短的木杠子,接连不断地抽了出来,传递到手无寸铁的村民们手中,并立即投入了战斗。
    在他的带头下,没有兵器的人们纷纷涌向另外三架站笼,也有人动手去拆衙门口两旁的朱红色木栅栏的。战斗在继续着,民方正以压倒军方的绝对优势,把两名哨官和一百多名丁壮逼到一个角落里。红色的大门前面,没有敌军防守了。拆站笼的那个大汉,把火刑柱倒拔了出来,七八个人抱着,正在“一二三,嗨!一二三,嗨!”冲撞着那两扇红漆的大门儿。
    这时候,打西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哨官带着二百多绿营兵赶来救援了。县前街并不开阔,几百人在那里混战,就已经跟人粥似的施展不开手脚;再来二百兵,怎么打?刘保义略一犹豫,急忙调过一百人来,把援兵截住,就在街口厮杀。同时大声喝令所有没有兵器的乡民和受伤的人统统撤出战场,转移到城外去。衙门口略为空旷了一些,战斗的双方也比较能甩得开胳膊抡得圆兵器了。
    如今的状况是:衙门口的两名哨官,带领一百多名军士对付二百多乡民;而县前西街口的二百多名绿营兵,却又叫一百多名乡民给堵住了,过不来。混战中,双方各有死伤,但依旧是相持不下的局面。十几名找不到家伙的乡民,抱定了那根火刑注,还在用力地冲撞着大门,每撞一下,大门抖动一阵子,哗哗地往下掉泥皮尘土,却怎也撞不开。显然是里面有人把大门儿顶得更结实了。
    刘保义注视着战事的进行,认为僵持的时间越长,则对我方越加不利,因此必须速战速决。猛一抬头,见头顶上乌云翻滾,就在双方杀得天昏地黑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炎炎赤日已经被浓厚的乌云所遮掩,隐隐的雷声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即将降临。因此,不论是否能够取胜,战事必须在大雨到来之前结束,并撤出县城。情况的突变加上天气的突变,要求他当机立断,变换策略。稍一思索,就派一名亲兵到大牢面前去传令:不论是否已经得手,急速回兵,到县前来对二百名绿营兵从东西两面夹攻,务求全歼。
    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绿营兵身后喊杀之声大作,面前的绿旗兵顿时乱了营。刘保义心知这是自己的援兵到了,大叫一声:“弟兄们,随我来!”就舞起双刀,冲进了敌阵,乱砍乱杀起来。
    绿营兵左冲右突,两头挨打,腹背受敌,无法冲出。刘保义的两把刀又像风车似的就地滚来,碰到的受伤,挨着的送命,直杀得绿旗兵鬼哭狼嚎,东倒西歪,躺得满街上都是。就在这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忽然一百名绿营兵从正对衙门口的水门街冲了进来,又抄了刘保义的后路了。
    原来,带兵来救援的那位哨官,见自己被人堵在街路上厮杀,无法驰救被困在衙门口的那两位同僚,就分出一半儿人马来,从小胡同里向南穿到了溪边,再从水门洞中冲了过来,断了义军的后路。一个包抄,一个反包抄,双方的人马都分成了三处,人数也大体上相等;势均力敌的厮杀,一时间更加难分轩轾上下。这种混战的局面,可以说是一种双方同归于尽的打法,正是义军举旗之初所绝对禁忌的。刘保义略一思索,就派一名亲兵到另两处去传令,自己的人马却逐渐向东撤退,守住了从衙门口通向东街和水门街的通路。
    不久,雷一飞和谢三儿的飞虎兵撤出了衙门口,往东去了。两位哨官挥兵掩杀,却叫刘保义挡住了去路。接着,雷大嫂带领的蝴蝶兵也撤出了战斗,不慌不忙地往东去了。清兵追来,也被刘保义挡住了去路。
    这时候,那抬着火刑柱撞门的十几位乡民,见自己人逐渐离开了衙门口,而大门始终没有撞开,有些于心不甘。但是背后没有自己人保护,清兵却举着刀枪扑上来了。这十几个人,一是手里全没有兵器,二是没有撞开大门心里窝火儿,就红着眼睛红着脸,不单没有后撤,反而掉过头来,抱定了那根圆木杠,奋力向清兵撞去。这件奇怪的兵器,由十几个人共同操作,力大无比,撞着的送命,碰着的丧生,每次撞去,怪叫着倒下的都不止一个两个。他们在衙门前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不光是在火头上,又正在兴头上,哪儿听得见刘保义叫他们快撤?他们见自己的兵器厉害,就只顾拣那人多处冲去,反而跟刘保义的距离越拉越远,变成孤军深入了。
    兵器这个东西,有长短、粗细、大小、轻重的不同,除了孙猴子的“如意棒”,总是各有利弊。十几个人捧定一根大木杠,捅着了固然厉害,躲开了却是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因此,不多一会儿,这件神奇的兵器暴露了弱点。在哨官的指挥下,盾牌兵的单刀就地滚来,使他们顾此失彼,互相难于协调,再加上木杠过重,掉头困难,动作幅度大而速度慢,因此立时陷入重围,纷纷中刀倒下,包括那个不知名姓的大汉,都被官兵横拉倒拽地捉过去了。
    这时候,刘保义身边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个人,仗着街面狭窄,且战且走,慢慢儿往东退去,根本无力去救援由那个不知姓名大汉所带领的乡民们。看看退到了李氏宗祠前面,这里是一个开阔的去处,南面临溪,忽然平地里刮起一阵狂凤,直冲西边吹去,登时飞砂走石,刮得官兵们睁不开眼睛,掩面不迭。风过处,从祠堂的大门洞里、溪边的堤岸下面,猛然冲出来两股人马,为首的一个飞舞铜锤,一个高举猎叉。刘保义也返身掩杀,三面夹攻。官兵们刚张开眼睛,忽见斜刺里兵从天降,措手不及,被杀了个落花流水,纷纷返身往西而逃。刘保义虚追了一阵,下令收兵,快速撒出城外。
    东门城门洞开,城上城下都是花蝴蝶们把守着。人马撤出了城外,花蝴蝶们也飞下了城来。月娥看清所有的人全出城了,这才手起一剑,把吊着千斤闸的大粗麻绳砍断,石闸掉了下来,封死了城门。——林炳精心设计的这道机关,第一次使用,就把官兵自己堵在城里了。
    一行人到了东门外李鋕墓前,只见石人石马的四周,坐着、站着、躺着的全是人。其中除了撤下来的轻重伤号之外,还有下山接应的吴立本、雷一鸣、小虎、本厚等近一百来人。
    经查点,求雨行列中轻重伤号四十六人,阵亡三人,其中多半儿是沿路投入而又手无寸铁的乡民。去攻大牢的一百人中,由于牢门坚固,狱卒闭门死守,除了四面放箭之外,不见人面,不单没有攻开,还有不少人中箭负伤,因此并未得手。要照下山来接应的小伙子们的主意,不如杀他一个回马枪,二次攻进城去,砸开大牢,救出本良,才能得胜回山。他们这些人,大都是上次进城来打官司的吴石宕小石匠,今天连一刀一枪都没有砍杀,憋足了的劲头无处使,实在有点儿不甘心就此掉头。刘保义说:打仗只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今天大家已经疲乏,伤亡也不少,城里又有了准备,再去攻城是消耗实力,为兵家所不取。再说,暴雨即将倾盆而下,雨中作战,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今天进城,一者救出了“小旱魃”,二者抢了县里仓廪,三者死伤了许多官兵,四者还为全县百姓指出了谁是真旱魃,而且歪打正着,果然“求”来了一场好雨,成绩和成果都不算少了。今天先给金鸡太爷报个信儿,暂且寄下他的这颗脑袋,下次再来取也不算晚。小伙子们要是有劲儿没处使,这一百挑稻谷,正等着人去挑呢。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估计官兵们不敢出城来追,但是为了防备不然于万一,还是作了准备,由刘保义带人断后,前面由立本带人开路。中间是一百条扁担和抬着扶着的死伤弟兄,由花蝴蝶们来回照料。三面奇怪的大旗,迎风飘扬飞舞,一路上招来了不少乡亲们惊疑的眼光,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大军和人马。半路上加入的乡亲们,回到了本村,纷纷端出茶水来殷勤招待;受伤和死亡的,立本都叫留下了粮食、记下了姓名地址,准备日后再送银两来。有的人杀了官兵,怕日后不得安生,要求入伙儿,立本也叫留下粮食,安顿好了家小,随后再上山去。
    乌云越压越低,狂风越刮越猛。一行人紧赶慢赶过了双龙村,刚爬上大玉岭,瓢泼的大雨就没头没脑地倒了下来。对于这些叛逆的山民来说,燃烧在心头的熊熊烈火,决不是狂风所能吹熄、暴雨所能浇灭的。道路艰难,探索着道路前进,风雨狂烈,决心跟风雨抗争到底。在这样的人们面前,赴汤蹈火尚且万死不辞,区区风雨,正好借此机会沐浴一番,冲掉长途跋涉的尘土,洗去奋勇激战的油汗,让火热烦躁的身子清凉舒爽一番,真是其乐也无穷!
    但是他们并不是空手撤退回山,行列中还有一百条扁担挑着近二百袋稻谷。这可是山寨上几百名义军赖以生存的军粮啊!干燥的稻谷,每袋可装一百五十斤。匆忙中装的麻袋,加上又是一个人挑两袋,因此每袋大约都在一百斤上下。如果在瓢泼大雨中继续前进,一百斤稻谷就会变成一百五十斤甚至更重。因此,人马到了大玉岭凉亭,立本当机立断,下令凡是挑粮食的,一律把麻袋码在凉亭里面,等待大雨稍微小一点儿了,再把肥腿儿的长裤脱下来,把两个裤脚一系,一条裤子就能够装上四五十斤稻谷。这样化整为零以后,即便大雨一时间停不下来,这帮憋足了力气的小伙子,也能够把它转运上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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