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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安居高楼观洪水度新曲 夤夜进城拜菩萨烧头香
    第五十七回:泽国瘟官,安居高楼观洪水度新曲。疠乡愁女,夤夜进城拜菩萨烧头香
    白云道人果然是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大罗真仙。自从他五月二十二日在县衙门前面登坛作法祷告天地祈求甘霖以后,在他指出旱魃就是金太爷的同时,立即风起云涌,阴霾满天,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如泼如注,不出两个时辰,早已经沟满壕平,溪水猛涨,半年苦旱,一天之内就解除了。
    但是老人们都说:大旱之后,不宜暴雨。因为干旱久了,坡地的泥土变硬,好像在地表盖了一个大锅盖,大雨来不及渗透到地下根系所及的深土层里去,却把表土冲刷得干干净净;而在水田里,土地早已经板结龟裂,禾苗蔫枯,一阵暴雨,把禾苗都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稻子这东西,只要一倒伏,就再也灌不上浆,到了收割的时候,只好收一些空壳儿的瘪子了。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天旱得这么厉害,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场及时雨,就算是减产三成五成,也比颗粒无收要强得多了呀!更何况从此以后,溪水、井水,全都满满堂堂的,吃水用水,再也不愁了呢!
    凡是亲眼看见过白云道人作法祈雨的乡亲们,都说自打小时候起始,求雨的场面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但谁也没有见过有像这么别开生面的法师和这种闻所未闻的祷词的。很多人都说,白云山白云洞本来就是神仙居住的洞府,白云真人既然来自白云山,道行高深,自然是不在话下了。先不说他别具慧眼,人妖分明,能从芸芸众生中认出旱魃的化身;也不说他会腾云驾雾,能从那么高的半空中飞身而下;单说他求雨的神通,就算得是奇而又奇,非比一般的了。他连法水都没有洒一点,只是吹一阵筚篥筛一阵锣,唱了那么几句,登时就狂风大作,阴云四合;等到吓跑了“旱魃”,大雨也就倾盆而下了。这不是货真价实的呼风唤雨,又是什么呢!
    人们惋惜的是:白云道人那么大的神通,加上田二相公那么高明的武艺,都没能把这个“旱魃”抓住,可见这个妖孽,颇也修炼过一阵子,倒还有几分道行。只怕它当众出丑之后,老羞成怒,又生出别的花样来祸害百姓,那可受不了,那可就真正没法儿活啦!
    五月二十二日那天,白云道人呼风唤雨,大显神通。据亲眼所见的城里人传说,清早起来,一直到中午,都是朗朗乾坤,炎炎赤日,大地如火如焚,连一点儿云情雨意也没有的。等到白云道人一登坛作法,催动了咒语,午时正布云,未时正降雨,从未正到酉正,雷霆大作,暴雨如注,足足下了整两个时辰,方才一声霹雳,大雨立刻停止了。就这一场暴雨,丘丘田水都满得往外流,全县的旱象立刻解除了。
    大雨一停,勤劳的庄稼汉立刻就已经披着蓑衣扛着锄头赤着脚下地去。尽管坡地上没存住多少水,但是稻田里丘丘田水已经满了。他们给稻田做好了水平畦口,以便水量太多了可以自动排出,又扶起被风雨推到了的旱庄稼,这才满心喜悦地回家去吃晚饭。
    大雨停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接着从戌正到第二天卯时,又下了五个时辰的牛毛细雨,伴随着阵阵斜风,雨点儿打在窗户上,淅沥淅沥的又凉爽又好听。
    人们躺在床上,想到老天爷确实体恤子民百姓的疾苦,先下一场暴雨,让水田和溪涧中都存满了水,再下一场小雨,让坡地上的旱庄稼也能够吃饱喝足。这一方面固然是老天不负有心人,而最主要的,还是白云真人的法力无边,才能这么及时、这么合适地降下这场喜雨来呀!
    于是人们在和风细雨中满足地、感激地、放心地安然入睡了。朦胧中,他们梦见了禾苗盛长,五谷丰登,交了地租田赋,一家老小都能够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瓜棚下,小河边,到处都是大人孩子的欢笑声,好一派农家乐的田园美景啊!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有称心的,也有不如意的。称心的时候,正月里娶了媳妇儿腊月里就生儿子,双喜临门,一家子高兴;不如意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放屁都会打破脚后跟;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却偏来什么:乡亲们都害怕旱魃不肯善罢甘休不是?翻新了的灾难,果然又降临到百姓们的头上来了。这真是:刚爬出火坑,又跌进了汤锅,当百姓的,苦难深重啊!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小雨停了,云层薄了,天色开了,眼前突然为之一亮。俗话说:“亮一亮,下一丈。”这话也许真有些道理。辰时以后,风力渐渐加大,凝结成垒垒大块的乌云飞快地飘动,闪电时现,雷声隐约,浓黑的乌云越来越厚,也越来越低,好像一口大锅,沉甸甸地扣在人们的头顶上,伸手就能够摸得着、顺手就能够撕下一片来似的。抬头看看天,千口百舌说的是一句话:“老天爷!雨水够啦!可别下啦!再下,可就要涝啦!”
    可是老天爷好像并没有耳朵,无动于衷,也好像故意要跟人们作对似的,一声霹雳,狂风过处,大雨又哗哗地倒下来,而且是越下越大,无尽无休。隔着雨帘望去,只见无数水柱,白茫茫一片,无论是远山近水,全都看不见了。
    随着暴雨的二次降临,人们心头的喜悦和满足,消失了;眉梢嘴角的笑意,溜走了。代之而起的,是忧虑、恐慌、苦恼和不安。久旱逢甘雨,本来是好事;可是这种甘雨下得太多了,就会变成苦雨,积水成涝,会给人们带来灾难哪!
    暴雨又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方始稍停少歇,又换成了微微风、毛毛雨。庄稼汉的心是长在地里的,在家里怎么坐得住呢?趁着风雨减弱,赶紧披上蓑衣,又到地里去转转看看。水田里的水已经太多,水平泄水口大小,水泄不出去,禾苗快要没顶了。于是不得不把畦口挖开,让田水排出去。坡地上,经过两茬儿暴雨冲刷,表土流失严重,庄稼露出了根儿,又趴倒在地上了。庄稼汉们心疼地扶起每一棵禾苗,培上土,用脚踩实。对这场“及时雨”,他们有点儿不满意起来了。直到天色漆黑,他们方才回到家里,一边骂着天,一边端起了饭碗,脾气也明显地暴躁起来。
    掌灯以后,一种传说不胫而走,都说白云真人法力是大的,但是那天为了逮“旱魃”,从半空中飞身而下,接着就是一场混战,因此法事只作了一半儿,把龙王爷请了来,却没把龙王爷送回去。于是乎,这场雨也就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歇了。解铃还需系铃人,除非把白云道人请来,把龙王爷送走,这场大雨才能止住。可是,通缙云县,又有谁知道这个白云道人原住何方、现在何处呢?
    在乡间,灯油灯草都是宝贵的。议论了一阵儿之后,谁也没地儿找这个白云真人去,只好带着焦急、忧虑和不安上了床,而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一早起来,满天云消雾散,风停雨歇,红日东升,依旧是一个朗朗乾坤!
    那年月,龙王爷替阎王爷掌管着庄稼汉的生死簿,是旱是涝,全得所他的。“人不可与天争”嘛!除了干着急,就只有干忍着,此外,又有什么善策良谋可以解愁救苦呢?
    两场大雨,山洪暴发,溪水猛涨,恶溪上游方圆几十里之内的雨水,一下子全涌到了浅窄的河床里,无法容纳,只好爬上两岸,向低洼的地方泛滥而去。半夜里,住在溪边的人家就进了水,不得不摸着黑儿把怕淹的米面油盐衣服被褥之类搬到楼上去。住房地势略高一些的人们,心里坦然,半夜里也就没起来查看,等到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房间里已经水深过膝,不单找不着鞋,连箱子柜子凳子之类,也都飘起来了。
    缙云地区涨大水,有一样怪:那水并不是从河里溢出堤岸之后涌进屋里,而是房内四处的地下往上冒水,好像房间内到处都是泉眼儿似的。转眼之间,平地水深三尺,并且不断上涨,任凭你富贵人家的围墙砌得再厚再结实,也不能把洪水挡在墙外。因此,关于缙云县的洪水,当地有许许多多的神话传说:有说缙云县的山都是空的,里面蕴藏着大量的水,每隔十一年,就要放出一座山的存水来;有说缙云县的地下,有暗河与大海相通,洪水是来自大海的。事实上,每次发大水,那水冰凉彻骨,有一股子难闻的腥臭味儿,而且色黄而浑浊。有时候,大水过后,会有一个地方的良田或平地变成几丈深的深坑。人们说:那就是洪水的来源和出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山区发大水,跟平原地区很不相同:平原地区,那水是一寸一寸地住上涨的,只要不是黄河决口,一泻千里,往上涨的速度一般很慢;山区发大水,只要水一进屋,就会连搬东西都来不及,转眼之间,就会从水深三尺变成水深一丈,能逃出一条命来,就算很不错的了。
    山区发大水,虽然来势凶猛,但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大部分人家,离山都不远。最大的大水,只能把山谷填满,却不能把山头淹没。因此,只要手脚麻利点儿,不怕雨灌水泡,搬出点儿东西来,逃到山头上去,生命还是可以保住的。
    五月二十四日,天色微明,雨点儿又逐渐加大。金太爷还在睡梦中,小跟班儿的就隔着门儿来回活:县衙门里,已经水深三尺了。金太爷一家,包括姬妾丫环在内,全都住在内衙最高的中厅楼上,因此楼下进水,他依旧安然高卧,什么也不知道。听到回话,他也不觉得着急,一面吩咐下去,叫把签押房和内书房的要紧文书档案统统挪到中厅楼上来,并没有着忙。
    缙云县的历任县太爷,都是住在楼上,而且是衙门里最高最结实的一座楼上,其原因,就在于缙云县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而历次洪水的最高水位,都没有超过这座楼房的楼板去,因此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睡他的回笼觉,根本就不想起床的。
    天色大亮以后,金太爷才慢慢儿穿衣起床,然后推开窗户,凭栏而坐,看看洪水来势是否凶猛;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天亮以后,第三茬大雨又倒了下来。水位不断提高,县前街已经水深九尺。水浅时能背出来的老人孩子,能运出来的细软财物,这时候大都己经转移,把魁星阁、观音阁、城隍山这些万无一失的高地广厦挤得满满的。老人们坐在随身带来的衣物包袱上,叹息着;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抱中,号哭着;而更多的人,则身穿湿衣湿裤,拥塞在大殿门口,透过那层层雨帘,看着急流冲击下触目惊心的场面而扼腕跺脚。他们感到揪心似的难受,他们同情那些在洪水中飘流挣扎的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爱所不能助、力所不能及呀!
    缙云东门城门外头,有一块屏障似的山崖,直插入狭窄的道路中间,人们从东面走来,只见山崖,不见城门,正好把东门以里半个县城遮蔽在它的怀抱之中。对于这块妨碍进出的山崖,厉任县太爷之所以不把它炸掉来展阔道路,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了这么一道天然的屏障,滚滚洪流从上游急剧下泄,先冲到这块山崖上,就折而向南,再冲到县衙门对面的面前山即横山上,又折而向西。经过两冲两折,急流的冲劲儿就减少了多一半儿,东门以内的许许多多民房,也就可以免遭冲毁了。
    缙云城里,尽管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有时候,那水位超过了沿街店面铺房的楼板,但由于有东门外的天然屏蔽,并不首当其冲,最多只因浸泡时间过长而倒了一些土墙,而房屋被冲走的情事并不多见。
    不过县城以东的恶溪两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有的时候,洪水半夜里进屋,大人小孩儿都还在睡梦之中,走避不及,只好逃到楼上。大水继续上涨,最后连楼上也淹没了,就只好撑着雨伞爬到房顶上去坐着。一个巨浪打来,四周围墙倒了,再一个洪峰冲来,整座四面无靠的低矮楼房,就会像一叶扁舟似的被卷入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但是,在这么急如此深的洪流中,又有谁敢去营救他们呢?屋顶在浊流中飘荡,在漩涡中打转儿,最后撞到像东门外面那样的山崖上,于是屋顶散了架,人也落了水,救命的呼声也不再晌起,这不幸的一家,就连人带屋永远地消失了。
    除了房屋之外,在洪流中冲刷而下的各种各样东西中,最多的要算是棺材和粪缸了。缙云人有设浮厝的习惯,两口子死了一个,先厝起来,等那一个死了再合葬。大水一来,于是这种浮厝着的棺材就漂起来了。当时当地,厕所是每家每户都有的。这种厕所,大都用一口大缸加上一只“坐马”也就是一个木头架子,大缸的半截儿埋在地下。洪水一涨,粪缸里的屎尿如果还不太满,粪缸也就漂起来了。除此之外,水面上也漂着一些鸡鸭猪牛和桌椅床柜箱笼之类,那是从倒了围墙的房屋里漂出来的。老式的房子,先立柱架梁,后砌围墙,因此墙倒了,家具一漂走,单剩下几根柱子立在水中,减少了水力的冲击,反倒能保住屋架和楼上的生命和财产。
    在被洪水包围的房屋附近,还可以看到有一些人,手里拿一根长绳,一端系一个钩子,用力抛出去,钩祝撼流而来的家俱杂物,再运到高处去存放起来。这种人,一部分是住在高处的,反正再大的洪水也淹不着他们家,正好趁机发一注小小的横财;一部分则是为了钩开上游冲来的漂流物,减少撞击力,尽力保护自己的住房不被撞塌。
    总之,不论是被淹的还是不被淹的,全城百姓都陷入一片忙乱与哀愁之中。只有金太爷及其一家,由于所住楼房是太平军过境以后新盖的,梁粗柱大,十分结实,地势也高,丈许洪水,根本不在话下。一家人住在楼上,依旧安闲自在,悠然自得。在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
    金太爷抽够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旺,打开窗户看了半天生平从未见过的江南山区的洪水泛滥,有动于衷,有感于怀,离窗转身,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填成了《浪淘沙》一首,题为《洪水即景》,以记今日的情趣。词曰:
    大雨落三天,
    浊浪湍湍,
    奔腾汹涌巨浪翻。
    田园房舍都不见,
    只露山尖。
    人畜受水淹,
    独我平安,
    倚窗远眺谱新篇。
    红袖添香仍如是,
    泽国神仙。
    幸亏到了中午以后,大雨渐渐停歇,洪峰过去,水势平稳下来,水位也逐渐降低;申牌前后,就只剩下三四尺深的积水了。这时候,逃到山上去的,渐次回到了家中;避到楼上去的,也纷纷回到了楼下,不分男女,人人手拿铁锨锄头,在冰凉的、腥臭的、齐腰深的泥汤浊水中连铲带搂地搅动,不让淤泥澄下。十一年一次的洪水,给当地人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人们都知道:如果在洪水退出的时候不赶紧趁势搅浑水,一旦洪水退尽,就会在地面上积下半尺多厚的淤泥,尽管这是不可多得的好肥料,但是一个人花上一天工夫,是很难把一间房间里的淤泥全都挑出去的。
    在水旱二灾中,龙王比旱魃似乎要公平一些:旱魃只祸害庄稼汉,对于不种田的人,不但祸害不着,不少人还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倒腾粮食,发一笔大大的黑心财。而龙王爷则不然,只要你是沿溪逐水而居的,不论贫富,它一律登堂入室,非得把你家里弄个乱七八糟之后绝不退去。因此,这场洪水虽然在当天黄昏就已经大致退出房舍,但是留给人们去整理、去晾晒、去恢复的大小杂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十天半月之内能够归置就绪,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就算是十分难得,十分利索的了。
    大水退去以后,金太爷不等衙门里恢复旧状,就立即发火签牌票差人到田村去捉拿田雨田二公子。因为据当天在场的衙役事后说:那田雨大闹衙门口的时候,打出了一面日月星三星旗,“日”字加“月”字,拼出来的是一个“明”字,这不明明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造反旗号么?金太爷自从到缙云县来走马上任以后,倒也听说过田村有人在京里做小官儿,却没有想到他儿子居然会在乡里扯旗造反。看他大闹县前的那个猖狂劲儿,抓大概是抓不来的。不过那不要紧,只要核对属实了,自有他老子顶着打官司!
    但是事情偏偏又出于金太爷的意料之外:衙役们到了田村,找到了地保一问,村子里倒是真有一个人在京里当官儿,但是他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名叫田雨的,也都不会武艺。田二公子家里,让大水给冲得希里哗啦,正忙得一脑门儿汗珠子,凭空从天上飞来一帮衙役,要抓他去见太爷,急得他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多亏地保帮着出主意,花钱买通了衙役,雇一乘小轿,抬着他进城来了。
    金太爷闻报,也不敢造次,只好传话请到二堂以礼相待。一见面,才知道是个弱不禁风的大烟鬼,并不是他亲眼见过的那个既威武又英俊的翩翩公子。再说,大闹衙门口的那天,他在家里连门也没有出,村里有许多人可以给他作证,确实与此案无关,只好以好言安慰,亲自送出仪门来,眼看他坐轿回家去了。
    田雨没逮着,又想起当场捕获的几个匪徒来,从湿漉漉水淋淋的大牢中提出来一问,都是从双龙到东门外沿途的乡民,跟着求雨的行列进城来求雨的。至此,金太爷方才悟出,田雨者,可以合而为“雷”者也。说来说去,这件案子无非又是雷家寨人做下的。“雷家寨呀雷家寨,我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寨,誓不姓金也绝不回京!”
    金太爷怒气冲冲地给他老爷子写了一封详详细细的书子,一者报灾,二者以死在缙云相要挟,要他老爷子火速批下三件事来:一,撤换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二,任用林炳为缙云县守备;三,立即将吴本良及此次作乱当场捕获的十五名叛逆一起开刀问斩。如若不然,做儿子的一准死在雷家寨人手里,当爹的就等着运灵柩回京吧!
    大旱之后又来一场大水,先旱后涝,真应了“祸不单行”这句古话了。但是老天爷还不以此为满足。大水退去不久,人们刚刚把冲毁的家园归置利索,一场席卷全县的大瘟疫又接踵而来。在洪水中幸兔于难的人们,经过一番奋力挣扎之后,仍不免一个接着一个相继病倒而死去。田野上,山坡旁,新埋的坟墓渐渐增多;半夜里,一清早,新寡的孀妇哀哀号哭,悲啼不止。看起来,天帝作虐,真比人帝这要残酷三分。
    有人说,这是因为一旱一涝,接着大毒太阳一晒,暑气蒸腾,因而成了时疫;也有人说,洪水污浊肮脏,又加上冰凉彻骨,在水里泡久了,自然免不了要生病;还有人说,不论是旱是涝是瘴疠,其实都是旱魃在作怪。——这些道理,连大人先生们都说不清楚弄不明自,小百姓们就只好人云亦云,更其不知何所适从了。
    壶镇地区,一者地处上游,二者有“壶镇垟”这块宽阔的平地可以泄水,因此洪水泛滥,水位不像处于谷地的县城那么高,受灾的程度也不像下游地区那么严重。像林村、吴石宕这些山里的村落,地势颇高,更是连一寸水也没有进屋。
    不过,洪水所到不了的地方,瘴疠却是能够畅通无阻的,一向满面春风嘻嘻哈哈的吕久湘,病倒了;一向满面红光圆圆胖胖的吕敬之,也病倒了;就连体格强壮结实的林焕,也染上了时疫,头重脚轻,支撑不住,不得不躺倒在床上,服药将息。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大的年纪,一遇到时疫沾身,就更其说不准明天活着不话着啦!
    病倒了吕久湘,就已经叫吕翠莲十分不安了;再听说林焕已经卧床多日,更叫这个胆大、泼辣的姑娘无计可施,惶惶不可终日。父亲病了,她母女二人可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林焕病了,他父母已经故去,自己又是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连见面都难,更不用说去伺候他了。定了亲的姑娘,一条心就拴到了姑爷的身上,想到林焕病重,只能由丫头仆妇照料,就感到自己没有尽到做媳妇儿的职责,既关心,又担心,更揪心。
    因此,每天傍晚,她总要以探病为名,踅到吕敬之家去,听听从林家传来的消息。每逢听到林焕病情减轻,她心中暗暗欢喜;一听到林焕病情转重,她就暗暗伤心落泪。当时当地,定了亲的姑娘是绝口不能提起自己的姑爷的,哪怕是像翠蓬这样的泼辣货,也是不能例外的呀!
    六月十四日,吕敬之的病情急转直下,明显加重。大先生来看过以后,说是不妨先把后事准备起来,冲一冲喜,兴许会有些转机,也很难说。实际上,这是大夫婉转地告诉病家,他已经束手无策了。家里人为此急傻了眼,急忙打发轿子到林村去接瑞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好让她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意思。
    这一天,翠莲自己也觉得头重脚轻,四肢酸懒,精神怠倦,不思饮食,好像也要病倒了的样子。其实,她觉着自己身子不舒服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在父亲病床前面日夜服侍,操劳过度,另一方面也因为心里惦着姑爷,又过问不得,满腹心思全憋在肚子里,久而久之,由心力交瘁而气血两亏,病情自然也就渐渐露头了。
    不过翠莲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病到动换不了的份儿上,总是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勉强支撑着。吃过了中午饭,听说吕敬之快要不行,把瑞春也接回来送终了,赶忙又过去探问。另外的心思,那就是想从瑞春的嘴里听到一些有关林焕病情轻重的确信儿。
    刚一进门儿,就看见赛神仙正在病人床前焚香起课,恭请关圣帝君问凶问吉。瑞春、林炳、福根夫妻、瑞春她娘和金银大嫂都在一旁洗耳恭听。赛神仙一连起了三课,又掐着指头算计了半天,这才真事儿似地说:经叩问关圣帝君,才知道眼下地藏王菩萨要从阳间收回三万六千鬼魂去替他修造地狱。这是一场浩劫,在数者难逃,不是人间医药所能挽回的。到底谁在数谁不在数,又只有本县城隍才能判定。因此,病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不必再吃药了,要想话命,除非急速到城隍庙去烧香许愿,多烧银锭纸钱;城隍看在家里亲人儿女们心诚意虔的份儿上,能够笔下超生,也未可知云云。
    一席话说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瑞春当即发了愿心,明天一早,一定到城隍庙去烧头香,只要保佑得爹爹病好,宁愿自己减寿一纪,只愿爹爹长生。病愈之日,生猪生羊还愿之外,再唱三日三夜大戏。
    一纪——十二年。
    瑞春她娘说:当着关圣神案发的愿心,是在所必还的,只是这来回一百二十里山路,一个妇道人家单身出门儿,没个人陪着去,她不放心。家里这几个人,福根要照顾布店和当铺的买卖生意,他媳妇儿除了有两个孩子缠身之外,还要管家里家外:她自己又要照料病人,算来算去,谁都走不开,只好烦请金银大嫂陪同辛苦一趟。金银大嫂早已经是吕家的人一样了,自然推托不得,只好答应。
    林炳却说:近来水旱交替为害,又加瘟疫流行,粮价飞涨,饥民拦路抢劫行人的情事时有发生,坏人甚多,路上极不平静,不如半夜里动身,半夜里回来,倒不惹人注目。两头不见日头,也凉快。再从团防局里派几个艺高胆大到过城里的团丁一路上护送,可保平安无事。翠莲见有这么个机会,不论是为爹爹还是为夫君,都应该去走一遭儿才是,于是就决定跟瑞春结伴同行。
    当时大家计议了一番,由福根去雇好了三乘稳妥的小轿,各人分头自去准备供品烧活儿干粮之类,约定了戌正动身上路,明天卯时以前,就可以赶到城隍庙去烧头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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