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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半顶乌纱署守备 十字街头劫死囚(下)
    不久,一阵梆子声响过,随着一声凄厉的“带——死——囚——”候讯房打开,张胖子带着一帮衙役,两个伺候一个,把犯人们又带出了候讯房。
    大堂前面,露天地儿里放着一张条案,案上一方硃砚、一支硃笔,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千百年来流传的规矩:判斩的官员,只能站着,不兴坐着,所以只设公案而不设椅子。金太爷朝珠朝靴,冠带整齐地站在条案的后面。条案两旁,一边站着一位文案,一边站着新任守备林炳——他今天是监斩官,依旧是接印时的那一身打扮,里面穿着麻布孝袍,外面罩着花衣吉服,腰悬七星剑,身藏莲蓬枪,果然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凶神归位,一切就绪,这露天的、不设座位的“最后一堂”,开始了。
    金太爷一动不动似睡非睡地站在公案后边,半闭着眼睛,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文案递上一块犯由牌来,那上面已经用墨笔端楷竖行写好了“斩决叛逆犯一名吴本良”十个大字。金太爷眼皮儿微微一抬,轻轻地说了一句:
    “带死囚吴本良。”
    两名衙役把本良推到了案前强迫他跪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金太爷脸上冷若冰霜,毫无表情,轻声地问。
    “吴本良蒙此不白奇冤,死不瞑目。今生不能相报,十八年后,咱们后会有期。”
    金太爷吃了一惊,身子微微往后一仰,眼睛居然睁大了许多。两旁站班的衙役,齐声喝起了堂威。林炳冷笑一声说:
    “不必等十八年后了,有本事的,你明天就来,我随时恭候!都死在眼前了,还执迷不悟!”
    金太爷觉得此话不祥,正要发作,却又忍住了,用斜眼瞅着本良说:
    “既是没什么要交代的,不必啰嗦!斩!”
    说着,提起硃笔来,把那犯由牌上的“斩”字和“吴本良”这三个字各画了一个红圈圈。由于心神不宁,在末了儿一个“良”字上没画圆,成了鸭蛋形了。
    判完了斩旗,张胖子端过来一碗长休饭、一杯永别酒,连同一双筷子,一起放在本良面前。林炳又冷笑一声说:
    “吴本良,这是你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顿饭了,吃饱了,好去闯鬼门关。再要想吃呀,下辈子见啦!”
    本良不去理他,把筷子在饭碗里一插,左手端饭,右手端酒,同时高举过头,然后把酒在地上一泼,酹了个半圆形,再把饭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的地上,仰天祝祷说:
    “本良无能,生不能为民锄奸除害,抱恨终生,懊悔不及。临终之前,情愿以此一酒一饭敬献天地,但求皇天后土保佑我造反义军节节胜利,反上京师,杀尽天下赃官恶霸,子民百姓永世得享安康!”
    大家懂得,这种“永别酒”的里面兑有药粉,喝下去就会神志不清。要是不想死,是绝不能沾嘴的。本良的这一番话,把两旁的衙役们都听呆了。林炳听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指着本良大骂:
    “反贼!就凭你这两句话,就应该判你个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杀了你这个反贼,我马上发兵去剿山,不踏平白水山,荡平雷家寨,我誓不姓林!且看是你姓吴的厉害,还是我姓林的厉害。——只可惜呀,你马上就要进地狱了。我这里摆酒庆功,你也看不见了。”
    金太爷见林炳身为监斩官,还在根死囚一答一对地打嘴架,实在太有失身份了。眉头一皱,抓起案上的犯由脾,就扔了下去。张胖子接着,亲自拿绳子把本良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又把犯由牌插在他背上,两名衙役一左一右,连拉带推的,把他拽到西廊下去了。
    西廊下,有两个剃头匠在那里等着。按照不知哪一年流传下来的习惯,死刑犯押赴刑场之前,还要给犯人打扮打扮,其目的,是要显示犯人在牢狱里没有受到虐待,依旧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剃头匠按照师傅的特殊传授,知道应该怎样打扮死囚。他们把死刑犯的脑门儿剃亮,把辫子打开,用梳子把头发先拢到头顶心儿上,刷上用“刷废”浸泡出来的那种梳头专用的胶水,把头发挽成一个鸭梨角儿,并不梳成辫子,却插上一朵红纸花儿,就算是打扮完毕,等着押赴刑场了。
    下余的三十四人,都学着本良的样子:酒,全泼在地下,饭,全供在地上。大个子郑宗保,还淋漓尽致地把金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当然,也免不了要挨上衙役们几棍子。
    等到这三十五个人全部验明正身,发落完毕,金太爷一拍桌子,大叫:“带妖僧!”
    这时候,西边的候讯房开了,两名衙役从里面推出一个人来。本良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黄龙寺的老和尚正觉。
    两名衙役把老和尚推到了金太爷面前,只见老和尚哈哈大笑,立而不跪。金太爷也不理他,从文案手中接过写有“斩决通同谋反妖僧一名正觉”字样的犯由牌来,在“斩”字和“正觉”两字上面用硃笔各打了一个叉叉——这是陪绑的标志,行刑刽子手看见这个叉叉,就只赏一脚,刀下留人了。
    批完了最后一张犯由牌,金太爷把犯由牌扔了下去,把硃笔往身后一撇,抬腿一脚,把公案踢倒,扭身头也不回地进内衙去了。——这可不是金太爷盛怒之下发了脾气,而是当时判斩官员的规矩。据说踢倒了公案,头也不回地退堂,即便判的是错斩的冤案,冤鬼也不会来纠缠判斩的官员云云。当然,这都是心中有鬼的赃官想出来的花招,用来自欺欺人罢了。
    金太爷的戏演完,下场去了。场上的林炳,就成了三军统帅。他看看四周,五六十名衙役都在静听他的号令,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带有杀机的笑意。忽然想到:袁正纲说的行刑刽子手,不知道到了没有?就喊了一声:
    “行刑刀斧手!”
    随着一声脆脆的“在”,转过一个小伙子来,躬身唱喏。看那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中等身材,白净面皮,身上斜披着大红彩绸,腰里挎一把带鞘的鬼头刀。按照林炳原先的估计,以为刽子手必定是膀大腰圆,一脸的横肉,即便不像真周仓那样,至少也应该像“赛周仓”那样。没有想到这个刽子手,倒像个文弱书生,心中先有了几分不快,又见只有他一个人,就更加怀疑是袁正纲在捣鬼,登时笑意消失,气虎虎地问:
    “怎么就你一个?”
    “回守备大人,小的是专学出人的军牢快手,就这三十几个活儿,有小的一个人,满能对付了。”书生似的刽子手文质彬彬又满有把握似地躬身回答。
    出人——刽子手的行话:泛指用各种方法在刑场上杀人。
    当时小县里斩人,一年中也没有多少,而且集中在秋季执行,因此并没有专职的刽子手。每逢行刑,刽子手都是从军牢快手中挑选兼任的。每砍下一颗脑袋来,由县里拨给一份儿赏钱,当然砍的脑袋越多赏钱也越多。反正一只羊是轰,两只羊也是赶,袁正纲有意把这三十五注赏钱全照顾他,就打发他一个人来了。
    张胖子见林炳有些不相信的样子,笑着打了个圆场:
    “林守备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兄弟,祖祖辈辈都是吃的这行饭,家传的一手出人好刀法。在他爷爷手上,有一年县里一次要处决八百多个造反的畲客,他爷爷一把刀,做了二百多个活儿,连刃儿都不卷。林守备不信,一会儿看好的就是了。”
    林炳将信将疑,叮嘱了几句“小心在意”之类的话,就吩咐列队出发。
    一面破锣在前面开道,那难听的声音低沉而刺耳,叫人听了全身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儿。——不是县衙里没有声音好听的锣,而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死刑犯进法场,必须敲这种破锣,以示与官员出行的鸣锣开道有本质上的区别。
    三十六个死刑犯排成双行,夹在两行手持刀枪的衙役中间。本良打头,正觉殿后。两个人互相都瞧见了,但无法说话。本良心里直嘀咕:“山上的人要下来,正觉师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怎样通知他一声呢?”
    本良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左盼右顾。一出衙门,他就十分注意街上的行人,看有自己认识的没有,有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但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单连一张熟识的脸也没有发现,而且觉得街上的行人比平时明显地减少了。店铺虽然都开着,但是除了伙计们趴在柜台上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这一伙儿押赴刑场砍头的死囚之外,哪家店铺里也没有顾客。一路上,连所有的吃食摊,包括卖水果的,卖姜糖的,卖烧饼油条的,全不见了。好像他们约齐了今天要歇一天工过八月半似的。——当时有一条并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死刑犯被处决之前游街,一路过去,见到饭店、南货店、吃食摊儿,可以开口讨吃的,而且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押解的衙役也不制止。据说凡是布施过死囚的店家,一定会生意兴隆,利市十倍的。因此店老板们大都不吝啬这一点点东西。也许是人们不敢结怨于死鬼;也许是对行将处死的罪人表示宽恕,而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犯人在监狱里总是吃不饱的居多,临死之前饱餐一顿,省得死了做饿鬼的意思。对店主、摊主来说,向一个即将处决的死刑犯施舍几块糕点、几个烧饼,也是做好事的意思。但是八月初八日贴出来的布告,人人都知道这一天要处决三十五名罪犯,对资金雄厚的店主来说,一人给半斤糕点,就要十七八斤,虽然心痛,咬咬牙也还供应得起,绝不能为此关门一天不做生意;但是对本钱短少的摊主们来说,如果死囚们路过摊头张嘴向他们要吃的,三十五个人,就算一人要一个烧饼,摆摊儿的也赔不起呀!何况心里都知道今天白水山上的人很可能要全伙儿下山,动起武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路边的摊贩,难怪他们宁可少做一天生意,也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看这个劲头,十字街口大概也不会有烧饼摊儿了。本良想到:从早晨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肚子里早就叽哩咕噜地唱开《空城计》了。要是山上真有人下来,一会儿动手的时候,饿着肚子跑也跑不动,岂不是要吃亏?对,是得先把肚子填饱,即使今天果真要掉脑袋,也应该让那几位因为饿肚子抢大户而被捕处斩的弟兄们吃一顿饱饭哪!
    于是,按照大家事先的计划,每逢经过糕饼店、饭馆店、南货店,本良就带头停下脚步,向店里要吃的。才要了三五家店铺,三十多个人的肚子,就大都填饱了。
    行刑刽子手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地走在犯人的后面。一大清早起来,从狱卒到牢头,都向即将被处斩的死囚道喜。其实,那是错了。要是单从得利这一点着眼,倒是应该向行刑刽子手道喜才对。这时候,那刽子手就一边走着一边在计算着:今天一刀一个砍下这三十五颗脑袋来,一共能得多少赏钱,事后县里的这三家肉店,又一共能孝敬多少猪肉。——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刽子手跟屠户居然认起同宗来了。也许一个是宰人,一个是宰猪,反正都是宰,因此每次“出人”之后,带着滴血的鬼头刀进了肉店,指哪块肉好,屠户就得孝敬哪块肉,连一点儿还价都是不许有的。
    每年秋后处决犯人,南校场总是人山人海,跟看戏一样热闹。奇怪的是,今天街路两旁冷冷清清,跟着到南校场去看杀人的“观众”实在太少了。林守备马后,固然有百十个人跟着,不过那大都是绿旗营的官兵乔装改扮的,当地居民们一看全都明白,更不敢来凑这个热闹。
    林炳骑在马上,对于自己近来所得到的好运道和种种成功,十分满意。自从走马上任以来,深得金太爷的信任和赏识,言听计从,便宜行事。凡是有关刀兵的事情,几乎是完全放手,让他一个人去独断独行。就拿这次处斩吴本良来说,他能够当上监斩官,只要他一声命令,就能砍下仇人的脑袋来,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难得、无比痛快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有可能把山上的人引下山来,一鼓荡平、统统歼灭呢!为了一次歼灭这帮人数众多的叛匪,林炳确实也动过不少脑子,谋划计策,务求一次全歼。但是三百绿营兵、五十名小队子,加上衙役里面抽出的五十人,一共四百人马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最稳妥最有利呢?他反复琢磨,决定分两步棋走。照他的估计,城里的告示一贴出,消息传到雷家寨,那帮亡命之徒是一定要下山来劫法场的。既然要来,当然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能混进城来。因此,能够在城门口严加盘查,当场截获,那是最最省便了。按照他的推测,从白水山进城来,必经的道口就是东门。所以,每天他带了来旺儿单盯这个道口,只要是吴石宕人,不管他怎么乔装改粉,就别想逃过他和来旺儿这两双眼睛去。奇怪的是,从初八日到十四日,一连七天,不单一个吴石宕人的影子没见着,包括南门、北门在内,竟连一个身上暗藏兵刃的可疑之人也没逮着。“难道这帮叛匪看见城里早有防备,吓得不敢来了么?”
    十五日一大清早,他比谁都着急,天还没亮,就带领二百人马摸出了东门,到沿路两旁的沟沟坎坎可疑之处搜索了一番。这一回,他完全相信白水山上的土匪不敢来冒死抢人了。不过他也想到了梅得标的全军覆没,知道义军首领诡计多端,出没无定,惯会声东击西,迷人眼目,谁知道他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在城里了呢?他们会不会绕过东门,偏要大宽转地从北门混进城来呢?
    林炳不放心,谋划再三,决定每座城门留下五十人把守,一百人埋伏在校常耗周,一百人扮作老百姓尾随“看热闹”,一进入校场,就注意搜索可疑目标,加上押解的五十名衙役,他手中可供驱使的四百兵力,完全出动了。他觉得这样调兵遣将,有如布下了天罗地网,雷家寨的叛匪不来便罢,只要一来,是完全有把握全数就擒,一鼓歼灭的。
    这时候,林炳骑在马上,看吴本良背着斩旗蹚着重镣艰难地一步步走向刑场,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得胜的将军,是一位亲手把仇人送进地狱的神明,同时也是一位手操生杀大权的霸主。他越想越得意,高高地扬起脑袋,飘飘然似乎就要飞起来似的。看看街路两旁,他也看出这异乎寻常的冷清来了。一种奇怪的念头,驱使他半转过身子去看看后面。要是在往常,照他猜想,那是一定会有许多闲汉簇拥着跟到刑场去看斩人的;但是今天,要说连一个人也没有倒不是,马屁股后面明明有百十号人一步不离地跟着。没有人比林炳更清楚的了:除去他的一百兵丁,真正的“观众”,又有几个呢?林炳没有想到,一座小小的山城,只有几百名驻防的官兵,一条街上,有几家人家不认识他们呢?他们要是正大光明地身穿号衣手持兵刀,老百姓们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不伦不类,不知道他们要演的是哪一出,再加上早已耳闻雷家寨人要下山来劫法场的消息,老百姓躲之唯恐不及,谁又愿意拿吃饭家伙耍着玩儿啊!
    杀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没见过杀人的人,想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鬼头刀扬起,人头落地,那场面一定非常恐怖。尽管这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没有见过杀人的人又总惦着看看活人的脑袋是怎么从脖子上面掉下来的。看舞台上表演杀人,砍脑袋似乎跟砍柴也差不多:刽子手高高举起钢刀,从半空中劈将下来,手起刀落,人头就抓在手里了。事实上,除非是战场上两军对垒,各挺刀枪,才会举刀砍人;到了法场上,如果也这样砍,不单三刀两刀砍不下一个脑袋来,即便力大刀快,真能砍下来了,但是连砍了三个人,那把刀也就全是缺口,再也磨不出来,只好报废了。
    刑场上杀人,自古以来有各种各样方法。到了清代,不说别的死法单说砍头,最常见的一般有这样三种:
    第一种,让犯人跪在地上,一个人在他背后扽着绑绳,一个人在前面扽着辫子,这时候犯人面朝黄土,后脑勺朝天,脖子伸得长长的。行刑刽子手站在犯人的侧面,手举大刀,名副其实地往下砍。由于犯人的脖子下面是空的,刽子手如果不是锻炼有素,找不准刀口,再加上刀子不快,就很有可能一刀砍不下脑袋来。犯人负痛,挣扎一下,还很可能把扽辫子的人都拽倒在地,那洋相可就大了。何况前后两个扽辫子绳子的人离犯人都很近,也难免溅上一身血。所以这是最笨的方法。
    第二种方法,是在处死犯人的脖子底下垫一个砧子,这样,砍起脑袋来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力气,哪怕是从来没杀过人的人,一刀下去,也能够叫犯人身首分家。就是没有辫子的死囚,也一样能够砍下脑袋来。我国古代的刑场杀人,用的就是这个方法。清代北京菜市口刑场杀人,依旧沿用的是这种方法。
    第三种是职业刽子手杀人,他们一般都经过名师传授,锻炼有素,有的还是祖传的手艺,有一手不传外人的“绝活儿”。他们所用的杀人刀,不是沉甸甸的鬼头大刀,而是长不过二尺,宽不过二寸,不单刀口锋快,而且刀板极薄。“出人”的时候,不是高高地举起刀子来往下砍,而是反拿着刀子,刀尖儿不是冲前而是冲后;也就是说,右手握住刀把儿,让刀子与小臂平行,刀刃儿朝外,刀尖儿正好在手肘附近。到了刑场,不论有多少死囚,一律做一排儿跪着,刽子手从死囚的身后走过去,左手先轻轻一拍死囚的脑袋,死囚一哆嗦之间,“刀口”就显示出来了,于是刽子手的左手用力往左下一摁死囚的脑袋,让颈椎骨的环节略微张开一些,这时候右手用肘力把刀刃从颈椎骨之间的缝隙中间从右向左抹去,割断了颈椎、气管、食管、血管,却又连着一层皮,不让身首异处,以便于尸亲认领尸体,这时候,左腿一脚把尸体踢倒,让腔子里的血都往前喷,站在死囚身后的刽子手身上连一个血点子也溅不着。杀完了一个,接着再去杀第二个。一个有本事的刽子手,一连杀了几十个人,除了卷起袖子的右手小臂上沾有血迹之外,别处不许有血,所用的那把刀,一连杀十个八个人也不许卷刃儿,更不许有缺口。
    今天袁正纲派来“出人”的这个小伙子,是个祖传的刽子手,他爷爷、他爹干的都是这一行。他爷爷一口气杀了二百多人不换刀的故事,在缙云几乎是尽人皆知的老典故了。他继承了先祖的许多绝活儿,据说本事并不在他爷爷之下。他最拿手的活儿是活剐人,每下一刀,都能叫犯人身上一哆嗦,而连下三千六百刀,还能叫犯人活着,他不下最后一刀,犯人绝不会断气儿。
    正因为他的活儿做的漂亮,看过的都称赞不止,名声在外,没有看过的想见识见识,看过的还想再看一次,所以每年南校场秋后处决犯人,总是人山人海的,比城隍山演戏还热闹。
    袁正纲今天特地把这个小伙子派出来行刑,一方面固然是他的手艺高明,当仁者不让,而骨子里的原因,也因为今天处决的是雷一鸣的朋友,他别的忙帮不上,找个有本事的,也好让吴本良少受点儿罪的意思。
    “三声破锣响,一朵纸花摇”,押赴刑场的囚犯们向例是走不快的。这是因为一者谁都不会兴高采烈、活蹦乱跳地走向刑场,心甘情愿地去引颈就死;二者脚脖子上套着二十四斤甚至四十斤重的死镣,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走得慢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三十六个人,在一步一哗啦的锒铛声中,好不容易走到了十字街头,应该折而向南了,忽然开道的衙役停下敲锣,站住了脚步。这里人声嘈杂,街路阻塞,大呼小叫的,吵得正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尽管这是“出人”的行列,也没人让路,无法通行了。
    十字街口,打北面来了一拨儿出殡的,抬着一口棺村。棺材前面有个撑着破雨伞提着香碗篮的孝子,穿一身白。棺材后面有百十个送葬的,大都是男人,还有香亭魂亭之类。看样子,死者还是个有钱的乡绅。一面铜锣,两盏灯笼,四支海笛,在前面开路。走到十字街口,正好跟南面来的一拨儿人马顶了牛了。
    南面来的这一拨儿,是娶媳妇儿的,抬着花轿。花桥前面,一位半老的喜娘,穿一身红,花轿后面,有四五十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穿着新衣服,还抬着几杠嫁妆,像是送亲的。看样子,是小家子嫁闺女:前面是一支号筒、一支喇叭、两盏宫灯、四支唢呐开路,场面不算太大。
    两拨儿人马走到十字街口“狭路相逢”,双方都不高兴,谁也不肯相让。于是一言不合,恶言相向,炒开了包子。
    先是开路的吵:锣不敲了,号不响了,大海笛小唢呐全不吹了。只见双方都在指手划脚,唾沫星儿四溅:一方说挡了他们的路了,一方说冲撞了他们的喜事了,各说各理,互不相让。接着是本主吵:双方的争执,吵烦了孝子,放下香碗篮,收起破雨伞,就上前来助阵:
    “你们要是晓事儿的,还不赶快往边儿上闪闪!不看见这是王四老爷的灵枢吗?马上就要出南门下葬的,耽误了午时三刻的吉辰,你们可担待不起!”
    一身白的说话,傲慢而无理,惹恼了一身红的,分开众人,上前搭话:
    “你这位大官人,说话怎么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不管你们是王四老爷也好,王八老爷也罢,再大的官儿,你们办的也是丧事;尽管我们是小百姓,可我们办的是喜事。俗话说:‘庶民办喜事,见官大一级。’连太爷的八抬大轿来了都不回避的,哪有回避你死人的道理?懂规矩的,快闪开,耽误了我们午时三刻的吉辰,你担待?”
    于是,这一南一北一来一往一白一红一男一女一丧一喜一问一答一叫一嚷一怒一骂一蹦一跳,谁也不肯相让,吵得更欢了。看起来,王四老爷的孝子仗着有几分势力,调门儿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旺,眼看就要以势压人,快要动起武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破锣声由远而近,“出人”的行列从东面来到了十字街口,看见街路阻塞,无法通过,只好停锣止步,等待班头上前来排解。
    就在这个时候,死囚行列中,忽然有好几个人一齐“皇天哪!皇天哪!”地叫了起来。本良吃了一惊,急忙看面前的婚丧两家,不论是孝子还是喜娘,不论是送殡的还是送亲的,一个也不认识。郑宗保就排在本良的旁边,一边走一边用手肘碰了碰本良,意思问他是不是自己人。本良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不认识,都不认识。他们究竟是谁呢?为什么有人叫“皇天”呢?难道是他们的同伙儿来救他们的么?
    就在这个时候,张胖子不知三军为何不行,急忙抢到前面来一看究竟。一看不过是婚丧两家为争路而吵得面红耳赤,就隔在中间解劝说:
    “你们两家谁也别争了,快都闪在一边儿,让老子先过去。”
    那孝子把脸一沉,睁圆了眼睛,把火气全发到张胖子身上:
    “凭什么让你先过去?你是干什么的?”
    张胖子也来火儿了,张嘴就骂:
    “瞎了你的狗眼啦!不见老子是押着死囚上校场正法的么?”
    那人一听,撇开了喜娘,就冲张胖子大骂:
    “哈哈!你终于来了,老子等的就是你!快把犯人统统留下,万事全休,如有半个不字,连你的脑袋也一起留下!”
    “你是干什么的?”
    “告诉你!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别走,吃我一刀!”
    那孝子说罢,甩掉孝袍,刷地打身边抽出一把单刀来,朝张胖子兜头就砍。张班头急忙一面掣刀相迎,一面大叫:
    “伙计们!劫法场的来了,看祝豪囚,快上!”
    衙役们一听有了动静,呼拉一下子,把死囚围在一家当铺的高墙下面,腾出一半儿人来,举刀就往十字街口冲去。
    那一帮抬棺材的、打执事的、送葬的一见孝子已经亮出家伙,跟衙役班头干起来了,呐一声喊,有从身边掣出家伙来的,有从香亭、魂亭里摸出家伙来的,有从棺材里掏出家伙来的,一齐冲向迎面扑来的衙役,猛砍猛杀起来。
    这时候,只见花轿前面的喜娘大叫一声:“弟兄们!快救人!”说着,一撩衣裳,打腰间解下两个黄澄澄的铜锤来,抡圆了,就奔当铺前面冲去。接着花轿的轿帘子一掀,穿红着绿打扮成新娘子的小虎手使两个大铁锤,一跳跳到了当街,二话不说,紧跟在铜锤大嫂身后也向当铺前面冲去。与此同时,花轿前后的人们有从身上掣出家伙的,有从花轿里掏出家伙的,有从妆奁抬子上抽出家伙来的,一齐奔当铺前面冲去,马上也就跟看守犯人的衙役接上了手,猛打猛冲,厮杀起来。
    对这一婚一丧两家,本良虽然全不认识,但是方才听那孝子自报“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又见花轿里跳出来的是雷小虎,就什么都明白了。趁衙役们接手厮杀顾不得犯人而后面的官兵还没来得及冲上来的短暂空档儿里,大叫一声:“弟兄们!快跑!”领头就从人缝儿中间挤了过去。雷家寨人看见,急忙迎了上来,替他们拔去斩旗,解去绳索。囚犯们死里逃生,都是不要命的,来不及砸开脚镣,幸亏手上都没有铐子,接过一样家伙来,也都冲上去厮杀了。
    按照林炳的估计,雷家寨人即便敢于下山来,也一定是去劫法场的,因此把一百名精悍的绿旗兵,埋伏在校常耗周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雷家寨人会以婚丧为掩护由南北两面混进城来在十字街口挡住去路,出其不意地把死囚全部劫走。他骑在马上,看南北两路人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四五十人,心里暗暗发笑:“就这么几个人,也想进城来劫法场,不是自投罗网,自找死路么?”他镇定沉着,一面下令身后那一百名“老百姓”冲上阵去截住厮杀,一面着一个年轻的小军飞快跑到南校场去把那一百名伏兵调回来前后夹攻。他要在这里实施他的“瓮中捉鳖”之计,要在这里把雷家寨人一网打尽,要在这里来一个大获全胜,让金太爷看看,让全城全县的百姓看看。
    十字衔口,是当时县里最宽的街面,但是一下子来了三百多人在这里捉对儿厮杀,怎么施展得开?十字街口的几家店铺,一见官府跟老百姓打起来了,心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要不打出点儿名堂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急忙招呼伙计关店门。但是双方的人马已经打进店堂里面来,上不上门板了。那时候的店门板,每块都有一丈多长、二尺来宽、一寸多厚,都是用整根的杉木破开拼成的,力气小点儿的,扛都扛不动。如今街路上大打出手,打败了的,往店堂里乱钻乱躲,打胜了的,在后面穷追不舍。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谁又能不慌不忙地把门板一块一块扛过来上上去?
    交战双方,虽然人数大体上相等,但是架不住一方是营救亲人,全力以赴;一方是当兵吃浪,应付差使,何况人人都知道雷家寨人的厉害,刚才那一声“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就已经把他们吓得胆战心惊了;因此双方的实力并不是旗鼓相当,而是官兵衙役力亏怯阵,已经显出难以抵挡的败迹来了。老百姓这一方面,剽悍的战将还真不少:最显眼的是三对儿流星锤,两对儿铜的,一对儿铁的。那家伙砸在身上,就是骨折筋酥;抡到头上,就是脑浆迸裂。“孝子”的一把单刀,也非常出色,蹭着了,开一朵花儿;砍着了,就甭想活了。大个子郑宗保力气倒是有几斤,却不懂解数,接过一条木扁担来,抡圆了就往刽子手头顶上揳过去。那刽子手,别看他在刑场上杀人一刀一个,十分麻利——那是用绳子捆住了的人;如今遇上这些挣脱了绳子的人,可就手足无措,没有办法了。他那把又薄又短的杀人刀,碰上这又长又厚的木扁担,简直连架隔的余地都没有。郑宗保三下两下,就把刽子手的家传宝刀打落在地,再加上一扁担,就连人也趴倒,往后只好帮阎罗天子“出鬼”去了。
    老和尚是囚犯中唯一没有上脚镣的人,一旦解去了绳索,从地上拾起一把单刀来,就开了杀戒。只见他动作迟慢,不慌不忙,瞅准了,才给一刀,可挨到这一刀的,就只好永远躺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年多来,本良经过冷水浇头、烈火烧身,尝遍了各种苦刑之后,又被关进了大牢,就像五百年前的孙悟空被镇在五指山下一样,煎熬磨炼得更加坚强更有能耐了。今天一旦除去了缧绁,手里又有了杀人的家伙,面对着仇人,眼睛里能不喷出火来吗?尽管他身子还很虚弱,脚下又拖着二十四斤重的脚镣,幸亏刚才一路上过来吃了不少东西,恢复了元气,交起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使惯了双刀的他,使起单刀来,一点儿也不逊色。他瞪着几乎要滴血的眼睛,迈着沉重的步子冲向敌阵,简直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手起刀落,连砍带搠的,已经劈倒好几个人了。
    林炳骑在马上,觑得真切,见他一刀砍伤了一名衙役,还蹚着重镣紧追不舍,正向自己靠近,真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一股有你无我的怒火,陡地从下丹田上升,立即撩起衣襟,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描准了本良,咬牙切齿地就要开枪。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五味和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下一把锡酒壶来,不偏不斜,正好打在林炳的右手腕上,一下子把他的手枪打落在地。林炳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饭馆楼上窗口里面,明明是刘教师怒目而视地瞪着自己。这一吓,几乎吓瘫了半边身子。一迟疑间,又见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急忙侧身躲避。由于是在马上,没能躲得过去,一碗油汪汪热乎乎的面条,连汤带水地全扣在他右边肩膀上,几乎把他打下马来,把一件全新的花衣也油污了。
    正在这时候,只见一哨旗甲鲜明的绿营兵从西街急驰而来,衙役们正在行将败北的关键时刻,有这么一支救兵从天而降,立刻就能改变战局,转败为胜,从林炳以下的官兵衙役,人人鼓舞。
    林炳心中正在夸奖那小军跑得快,庆幸救兵来得及时呢,不料那一哨“官兵”冲进阵来,不单不去杀叛匪,反而帮着叛匪大砍大杀起官兵来!
    这些官兵,就是跟在林炳身后的那一帮看客。所以从外表上看去,这是“官兵”在杀“老百姓”;但是林炳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在这一伙儿“官兵”当中,几乎小一半儿是吴石宕人。直到这时候,林炳才完全明白过来了:中了埋伏中了计的,不是雷家寨的叛匪,而是他这位新任守备和官军!心里还在纳闷儿:雷家寨山上,急切间哪儿来的这一百多身绿旗兵号衣和甲杖?
    这一百名从天而降的神兵,果然立刻就扭转了战局,假装老百姓的官兵们抵挡不住了,慌乱了,掉转屁股,往东溃逃了。
    街面狭窄,一百多名官兵乱成一团儿,挤成一堆儿,你推我搡,互相践踏,人人都怕落在后面挨宰,样子十分狼狈。林炳骑在马上,拔剑在手,大声喝止。可是战场上有句老话,叫做“兵败如山倒”,不单止不住,还有人拿刀尖捅了他的马屁股一下。那马负痛,夺路狂奔起来。林炳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土少爷,从没有练过骑马,如今从梅得标手上接过这匹马来,趁这“监斩”的露脸机会,不顾自己根本不会骑马,也人模狗样地骑了出来抖抖威风。这会儿胯下坐骑一撒欢儿,差点儿把他颠下马来,只好紧紧地揪住马鬃,不敢撒手,身不由己地跟着败兵往东逃跑了。林炳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正要开枪。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下一把锡酒壶来。
    本良见林炳骑着马,逃得挺快,自己脚下蹚着重镣,追他不着,正急得没有办法,刚好装扮成官兵弓箭手的二虎追上前来,弯弓搭箭,就要射出。本良一把抓住,说了声:“给我!”夺过弓箭来,略瞄了瞄,用尽全力,“嗖”地就是一箭。那林炳骑在马上,比别人高出许多,目标十分显著,加上人喊马嘶,喧哗嘈杂,也听不见背后弓弦响,一箭飞来,正中后心,应声落马。多亏几位忠心的小军舍死抢救,背在背上,钻胡同逃跑了。
    一百多名官兵失去了首领,更加乱成了一团儿,纷纷四散钻了胡同,各自逃命。正在这时候,立本带了一百弟兄,前来接应,正好遇上败兵,两面夹攻,又砍杀了一阵,逃不了的,尽数砍了。两边合兵一处,刘保义说:本良和正觉都已经得救,不必再去攻打大牢了,但不知老隐吏可曾救出?立本说:他带领一百多人从小路攻进吏隐山前,已经把老隐吏连同他一家老小,用山轿抬出城去,在五里牌等候了。正事儿已经办完,城里不宜久留,立本下令:火速出城。
    按照计划,人马应该由吏隐山前的小路撤出,但是那样走法,要绕一段弯路。雷一飞说:现放着一哨“官兵”在此,还怕赚不开城门吗?他叫大家略等一等,自己带上那一百“官兵”,赚城去了。
    十字街头出了事儿,东门城门上的守军还不知道。雷一飞带领一百“绿营兵”到了城下,守军也只当是自己人,且又是从背后来的,未作准备,让雷一飞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城上城下五十名守军悉数被擒。解下他们自己的绑腿带来,统统四马躜蹄捆了,扔在地上。
    立本带人赶到,急忙撤出城外。人马刚撤出一半儿,城上被擒的官兵中有人挣开了捆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就去砍那吊着千斤闸的大粗麻绳。二虎在城下听见城上有刀砍的声音,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急忙抽出箭来搭在弓上,只一箭,城上那人应声倒地,但是绳子已经砍断,千斤闸迅速下落。小虎看见,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举起双手,奋力托住。还在城门里面没有出来的人,一看事急,不能再慢慢走了,一人背起一个蹚着脚镣的,就在小虎两臂托着的千斤重闸之下,鱼贯快步跑出。等到最后一个人出来,小虎已经两臂痠麻,满脸通红,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刘保义,他对小虎这力托千斤的神力和奋不顾身的勇敢十分赞许,喊了一声:“后面没人了,快松手撤身!”小虎两手一松,身子往外一闪,那扇千斤石闸一落到底,绳子已断,不费点儿力气,一时间是提不上去的了。
    就在这时候,埋伏在南校常耗周和守南门的官兵共一百五十人,由两名哨官带领着,奉命来追。看见人已去远,城门又已经被千斤闸封死,提不上去,又怕城外有伏兵,不敢追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伙儿劫法场的英雄们不慌不忙地从容撤去。
    取得了全胜的英雄们一口气儿跑了三里路,到了回石金堂的大凉亭前面,回头看看,不见有官兵追来,这才放下了背着的囚犯,按原定计划在这里砸镣。
    这里地名“回石金堂”,第一是溪边有个村子叫金堂,第二是溪水中间有一块大石头,传说某一次发大水,把他冲到丽水去了;过了十一年,再次发大水,这块石头居然逆水浮了回来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最多不过从上游另外冲来一块大小形状都很相似的石头,而且正好又搁在原来的地方罢了——于是这个村子极例外地居然有了四个字,被叫做“回石金堂”。因其离东门只有三里,各地进城赶集的人特别多,因此路边由好心人出资搭盖的凉亭也比一般村口的要大些,在缙云是很出名的。
    没有见过死囚脚上的死镣是什么样子的人,很难想象那东西有多缺德:套在脚脖子上的两个半圆形铁箍,是用手指头粗的铁铆钉铆死的。这种死镣,一般都是犯人被处决以后再用扁铲錾开。要想在犯人活着的时候打开,只能用锉刀把铆钉的“钉帽”锉平,然后再撬开。但是那样做进度很慢。如果也用扁铲錾,底下得垫上铁砧,然后用大铁锤一锤一锤敲,但是这样做不免要伤及皮肉,不得不十分小心。好在刘保义有经验,想得周到,下山之前,把铁匠的砧子、锤子、扁铲、锉刀全带了来,早就埋藏在凉亭后面了。于是,立刻叮噹叮噹、嗞啦嗞啦地干了起来。
    刘保义利用这个时候,与正觉一诉离情。两位老朋友,谁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有重新聚头的日子,更想不到会在这种境况之下相见。话题当然不免要转到刘保安的身上,两人都很伤心,不觉同时都流下了眼泪。
    吴立本赶紧清点伤亡人数。说起来真叫笑话,在一起并肩战斗、共同对敌、打了半天仗了,一路上过来,说了半天话儿了,谁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行列中有了外人。这会儿清点人数,才发现还有一百多名“送殡的”素昧生平,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不打不成相识,不吵不成知交。雷大嫂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孝子”,以老朋友的口吻笑吟吟地说:
    “多谢壮士拔刀相助,帮我们劫了法场,救出了亲人。刚才在十字街口,我还只当你们真是替王四老爷出殡的呢。那时候,我是只怕街上不乱,但愿越乱越好!有言语冒犯之处,壮士莫怪!敢问壮士尊姓大名,哪个山寨的?可是特意来助我们成事的么?”
    那壮士也抱拳哈哈大笑说:
    “有趣,有趣!真叫无巧不成书!我也只当你们真是迎亲办喜事儿的呢!那时候,正好用得着有人来打岔儿添乱,正好又遇见你们从对面过来,我顾不得你们是真办喜事还是假办喜事,就以乱裹乱,只求添乱了。言语粗鲁,大嫂包涵!在下姓朱,贱字松林,自幼爱弄枪棒,一向在新建镇上做木匠为业。只为今年水旱之后,又加瘴疠,老百姓们没有饭吃,是我带领几百饥民,抢了镇上几家大户,蹽到雪峰山上去落了草。弟兄们尊我为首领,打着‘平等大王’的旗号四处抢劫,赈济饥民。头些日子,我们有九位兄弟落到了姓金的手里,定了个八月十五日跟本良师傅一起开刀问斩。大伙儿合计了一条计策,从三里街姓李祠堂里悄悄儿抬出一口空棺材和两个香亭、魂亭来,装作出殡的样子,闯过了北门,进城来劫法场。前年秋天县考,我也来了,在南校场上见过本良师傅的武艺,大伙儿都称赞得了不得。没有想到凭空钻出个林炳来告了他一个冒籍,到了儿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大伙儿又都气得了不得。后来还听说林炳害死了师傅,又跟本良师傅结上了冤家,勾结上官府,竟把本良师傅定了个死罪。我们琢磨着雷家寨得到了消息,准定会下山来相救的。我们的意思:你们要是来呢,咱们就合兵一处,借雷家寨的赫赫威名,把我们几位弟兄营救出来;万一你们来不了,我们拼上一个鱼死网破,也要跟林炳见个高低。要是老天爷保佑能把本良师傅救出来,大伙儿就请他当我们的首领,做山寨之主。刚才在十字街口,不知道你们就是雷家寨的人马,只当你们不来了,这才冒用了一下雷家寨的威名,吓唬吓唬那帮子酒囊饭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很,请多多包涵吧!”
    立本闻言,大喜过望,上前执手相劝说:
    “朱大王既然已经拉起了人马,有了成大业之心,我们雷家寨山高林密,地势险恶,容易防守,何不清大王到雷家寨来,你我合兵一处,就请朱大王为山寨之主,往后大伙儿合力同反朝廷,共打江山,岂不是好?”
    这时候本良的脚镣已经砸开,赶紧过来相谢:
    “多谢朱大哥和一众弟兄们舍死相救,小弟方能脱离虎口。此恩此德,终生难忘。要是不嫌雷家寨山寨小、难以歇马的话,就请大哥一同上山,共聚大义,小弟愿在大哥帐下听候调遣。”
    朱松林哈哈大笑说:
    “我们大伙儿的意思,是想把你抢到我们小寨去当首领的,这倒好:你老弟不单不肯去,还想吃掉我呀!看起来,你这个大王今天我们没能抢到手,算是白费力气啦!不过我还不甘心。我这里有一句不知高低的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本良连连拱手:
    “大哥有话情讲!”
    朱松林神情激动地说:
    “我想方今起事之初,宜于化整为零,四处点火;不宜于化零为整,合兵一处。人马多了,打起仗来,当然得益,不过驻守的时候,穿衣吃饭,筹粮筹饷,困难就大了。咱们眼下还是草创时期,还不到一下子招几千几万人马去攻打城池占据州县的时候,所以人马还是以分驻几个地方的为好。退一步说,你我两个山寨,有一个遭到了攻击,另一个可以起兵接应;即使万一其中有一个陷落了,也还有另一个地方可以落脚,可以东山再起。胜败本是兵家常事,连狡兔尚且有三窟,你我谋图大事的人,不能不想到能进能退。我那个小小的山寨,人数固然不多,倒还有天险可守,各种设施也已经初具规模。在西乡有这么一个山寨,也能够牵制住县里的一部分兵力。从眼前各方面的利益看来,你我两家,还是以各立山头、互通声气的为最好。不过这决不等于说我有什么门户之见,要想自闯天下,不肯归顺雷家寨。为了表明我的心迹,我想攀一下高枝,跟本良师傅义结金兰,拜为异姓手足。往后我们那个小寨,就听雷家寨的号令,只是不知道诸位首领和本良师傅是不是嫌弃我呢!”
    朱松林的一番话,在场的头目个个拥护,人人说好。当时天下大乱,豪杰四起,坚大旗、占山头的大股小股起义军,到处都是。在这些义军之间,又时常发生你兼并我、我吃掉你的自相残杀,削弱了义军的力量,也给了官府以可趁之机。今天遇见的这个朱松林,可谓是个明白人。如果两个山寨统一了步调,一致对敌,不单声势立时大震,互相之间,再也用不着猜忌防备了。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本良还会不答应么?急忙回答说:
    “大哥所见极为透辟,小弟也有此意。只是有屈大哥了,不知大哥贵庚多少?”
    “虚度二十八秋。不知贤弟青春多少?”
    “小弟今年二十四岁。今后请以兄弟相称。趁今天得胜回山,是不是就请大哥到白水山一聚,以便设下香案,请出刘关张神像,设誓换帖?”
    “今天我们倾巢出动,山寨空虚,不能远行了。你我意气相投,结为兄弟,那些浮礼繁文,大可不必计较,只要撮土为香,就地对天一拜,明了心迹,就可以了。等过些日子,为兄的再抽空到雷家寨去多住上几天就是了。”
    “如此说来,兄长在上,请受小弟八拜。”
    “还是你我同拜天地,以表赤心。”
    说着两人就地并肩跪下,对天拜了四拜,又相对拜了四拜。尽管仪式十分草率,连个香案也没有,赞礼也不用,但是出之以诚,心情上是隆重的、欢快的。
    这时候,囚犯们的脚镣都已经砸开,除了雪峰山的九名兄弟随朱松林回山之外,其余十几名都是求雨的时候参加进来在衙门口战斗中被捕的乡民,立本依次一一都问明了愿去愿留。从法场上抢出来的死囚,即使回家去,也依旧难保性命,除了上山造反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其中有十五个人,都是南乡一路上的,今天问斩,许多人家里都来到法场,原本打算“活祭”的,这时候也都跟出城来了,当时就与家人商量好,或一起上山,或赶紧回家安顿安顿立即上山。还有几位西乡人,家在城西城北这一路上,就让他们跟随朱松林上了雪峰山。
    时间紧迫,离城也太近,不能在此久留。立本问朱松林怎么返回雪峰山,朱松林说:既然已经出了东门,只好先到仙岩铺,由小道儿斜插黄碧街,再回雪峰山去。于是两路人马同时出发,到了五里牌再分路。经过一场战斗和一路行军,两处人马有不少人已经交上了朋友,不免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雷家事的人马过了船埠头的登步桥,走不多远,就看见“双龙抢珠”了。二虎摽着本良,正在跟他细说刘师叔在这里布下了伏兵,把梅守备杀得片甲不回的故事。立本在旁边听见,不觉心中一动:“这次劫法场,既然是林炳事先安排下的圈套,难道他就没有考虑到要断雷家寨人的归路么?这处险地,既然我们可以利用,难道林炳就不能利用么?梅守备一时大意,中了埋伏,咱们可不能大意呀!”想到这里,他匆勿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带了三十名刀牌手,亲自到“龙头”上面搜索去了。刘保义看见,要拦已经来不及,就命令队伍停止前进,等待搜索结果。
    登步桥——只有每隔一尺立一个小桥墩而没有桥面的简易桥。
    立本之所以要亲自上山去搜索,是因为上次打官兵的时候,他曾经带人在这里埋伏过,对这里的地形地势,比较熟悉,知道哪里藏得住人,哪里能安滚木礌石。此外,这次城里厮杀,别的头目们都已经用尽了力气,很疲乏了,像搜山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不忍心再加到别人的头上,就自己提把单刀,带头爬上山去。
    立本从侧面爬到了“龙头”上一看,只见山崖上果然码好了一垛礌石。好险哪!要是不多存一个心眼儿,大大咧咧地从崖下经过,这一垛大石头要是滚了下来,还了得呀?四面一看,奇怪,怎么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呢?唔,对了!准是在上次自己趴过的地方趴着呢?立本一挥手,身后三十名刀牌手立刻弓着腰成雁翅儿形向山崖边缘儿上包抄过去。
    山崖上,果然有马三公子布下的伏兵,人数并不多,不过三十来个人。他们不是凭武艺而是凭礌石在此埋伏的,因此用不着太多的人。人多了,反而藏不住身子。他们在山崖上居高远眺,看见雷家寨人远远地过来,人数不下三百之多,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按照林炳的估计和马三公子的布置,从崖下通过的将是一支残败人马,总数不会超出五十个人的。这么多人马过来,这一垛礌石砸得了头砸不了尾,到了儿还是得让人攻上山来,把这三十名伏兵全数收拾掉。由于情况不符,带班儿的小头目当机立断,决定按兵不动,把人马全数放过去,让他们到了大玉岭上让马三公子自己去收拾。但是雷家寨人走近山下,却不往前走了,接着就有几十个人爬上山来。前有敌兵,后是悬崖,进退两难之间,立本带领的人已经一步一步渐渐逼近,再不反抗,就只好束手就擒当俘虏了。由于情况的突变,带班儿的小头目又一次当机立断,下了命令:放箭!
    “嗖”地一声,第一支利箭迎面飞来,立本连脚步都不停,举刀往上一拨,就把那支箭拨落到荒草中去了。紧接着,第二支利箭又迎面飞来,立本的刀还在空中,无法收回,只好就势向右一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支箭一下子射中了立本的左臂。接着,利箭像飞蝗似的飞来,旁边的两名刀牌手急忙举起盾牌来护着立本。下剩的二十八人在盾牌的遮掩下冒着矢雨向前猛冲,并且立即踉团勇们交上了手。
    步军交战,只要短兵一相接,弓箭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山崖上,立即展开了一场白刃战。立本一咬牙,把箭簇拔出,扔在地上,顾不得包扎,抓起刀来,也扑上去加入战斗。山下的人看见山崖上果然有埋伏,而且已经动起手来了,一下子又“嗖嗖嗖”地爬上来几十个人,两个对付一个,三下五除二就把三十名团勇统统砍倒在地,有几个还倒栽葱跌落到山崖下面去了。
    立本抓住了一个活的,简单审问了几句,知道这里拢共就这三十个人,马三公子则自己带人埋伏在大玉岭。立本把这个团丁捆在一棵树上,就带了人下山来。
    山下的人听说立本中箭负伤,都围上来看问。立本说是只蹭破了点儿油皮,没什么关系,却告诉刘保义:马三公子埋伏在大玉岭,要他分拨一下人力,准备包抄。
    到了双龙村,郑宗保回家去背他的老娘,立本还在他家里坐了会儿,跟他娘说了会子话。出了双龙村,立本觉得左臂箭伤处火烧火燎的痛,悄悄儿卷起袖子来一看,伤口四周已经红肿,咬咬牙,没有吭声。又走了二里地,立本渐渐觉得头重脚轻、呼吸急促起来,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坚持了一会儿,终于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本厚急忙来扶,见爹爹已经昏迷过去,卷起他负伤的左臂袖子来一看,整条胳臂都红肿不堪,伤口里还往外直冒黑水,心知中了毒箭,急忙撕下一条布条来,搓了搓,使劲儿扎住了伤口上方。本厚想把爹背起来,但是人已昏迷,背不起来。小虎过来,用两只手轻轻一托,就托起来了。刘保义见立本伤势不轻,心如火烧,下令前军快走,火速抢占大玉岭,以便及早赶回雷家寨,好叫雷一鸣抢救。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到了大玉岭下,只见岭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有两路人马,正杀得难分难解,不得开交。原来是舒洪镇上的坐探侦得了马三公子兵发大玉岭的消息,急忙报上山来。雷一鸣生怕立本等人误中埋伏,就带领月娥、小红、来喜儿等人点起一百名刀牌手,到大玉岭来寻找马三公子。马三公子没有防备后路,让雷一鸣给包围在岭上的凉亭里杀了个措手不及。两旁山坡上的伏兵见岭上有了动静,急忙钻了出来,奔上山去驰救三公子。正激战中,刘保义的人马赶到,马三公子腹背受敌,又兼众寡悬殊,无力抵抗,只好杀开一条血路,扔下死伤的团丁,逃回舒洪镇上去了。
    刘保义见马三公子跑了,也无心追赶,一把拽住了雷一鸣,就奔下岭来去看立本的伤。
    这时候,立本在岭下路旁一棵树下的草地上躺着,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依旧昏迷不醒。他受伤的左臂,红肿已过肩头,伤口里流出来的黑水,见肉就烂,可见毒性极猛,伤势十分沉重。雷一鸣看了,紧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看伤口的样子,中的毒箭不像是我们猎户常用的那种箭毒。我们山上,有一种草,名叫箭毒草,拿它煎出汁儿来,涂在箭头上,用来射野兽。中箭的,也是红肿昏迷,不过流出来的黑水,不伤皮肉。要是中了箭毒,我那里有现成的解药,只要抢救及时,可保无事。如今从伤口里流出来的黑水,沾上皮肉就烂,可见用的不是箭毒。照我看,一定是马三儿去年中了咱们一支毒箭,差点儿丢了性命,就千方百计掏换毒药,打造毒箭,要报去年那一箭之仇。他这种毒箭,涂的是什么药,我不知道,估计有可能用的是毒蛇的毒,解箭毒的解药能不能解它,就很难说了。如今只好赶紧把人抬回山寨去,先拿我的解药试试,灵验不灵验,我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本厚听雷一鸣说没有把握,几乎哭出声儿来,跺着脚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马有义在这里,就好了。只要马大夫一来,准定有办法。他专治伤科,总会有对症的解药。可惜,太远了。”
    刘保义听见,急忙追问马有义是谁。本良接过话去说:
    “就是用柳枝替二虎接上了骨头的那位神医,祖传的伤科,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要是他在这里,我叔就有救了。”
    刘保义听说,眼睛一亮:
    “他在哪里住,离这里有多远?”
    “他在马店住,离这里大概有七八十里路。”
    “要是去请他,他肯来么?”
    本良点点头说:
    “他是我们穷人心坎儿上的药王菩萨,只要是穷哥儿们去请,没个不来的。刘师傅两次病危,都请的是他。”再一想,又说:“不过请他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又是个扯旗造反的山头,就很难说肯来不肯来了。”
    本厚听了,却固执地说: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他跟我们吴石宕人交情最深了。只要听说我爹有危险,请他来救命,他一准儿来!”
    刘保义又问雷一鸣:
    “你看这个伤势,能拖到明天这时候么?”
    雷一鸣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
    “这很难说。我还没见过这种毒药,不知药性,不敢妄断。要是用了我的解药,红肿能消去一些,马大夫明天这时候赶到,也许还会有救。”
    刘保义略作思考,作出了决断:
    “不管有救没救,本厚立即去请马大夫。最晚明天这时候一定要赶回来。明天这时候我着人在山下路口接应你。万一马大夫有别的原因来不了,跟他说清楚你爹的伤势,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药带回来。”
    本厚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雷一鸣把他拦住了说:
    “快换身衣裳!你穿的还是绿营兵的号褂儿呢!”
    刘保义抓抓脑袋说:
    “就让他穿着这号衣走吧!有这一身老虎皮,过关过卡也许还会方便些。只是带的家伙不合身份,把双刀留下,换口单刀吧!”
    本厚忙把双刀解下,递给本良,换了一口单刀挎上说:
    “这双刀,本是我哥的,还是送来喜儿上黄龙寺那会儿借给我的呢,也应该物归本主了。我这就走,明天尽量提早赶回来,山上早点儿着人来接应我。”
    说着,紧了紧腰带,撒开飞毛腿,就从原路大踏步走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山岗后面了。
    这一去,有分教:白水山上,能人风云际会;三星旗下,英雄再建奇功。雷家寨畲汉两族所建的义军,日益强大,金太爷和林炳从官绅勾结到官官相护,虽然也曾把小小老百姓踩在脚下,却最终难逃自取灭亡的命运。他们之间的恩仇纠葛,有恶溪作证,有白水山作证,还有括苍山作证,最主要的,还是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可以为历史作证。
    听!括苍山下恶溪两岸茅顶土房中的乡亲们,不是正在有声有色地讲述这些代代相传的动人故事么?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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