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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仇有财石柱街排解 吴本忠亡命中投师
    第六十一回:顺水推舟,仇有财石柱街排解。改弦易辙,吴本忠亡命中投师
    本忠一刀捅死了林国栋的胖娘们儿,逃到银田村张二虎家,跟大虎简单说了说发生在林家后院儿的这一场祸事。
    银田村离林村太近,不能久留,大虎也急着要到林村去看二虎的伤势,两人就一起走出家来。大虎往南翻过蛤蟆岭先到吴石宕后到林村;本忠则往西北方向踏上了去永康的小路。
    这时候已经是下半夜,快交四鼓了。下弦月挂在头顶心,好像比头一个时辰要亮得多了似的。每走一步,正好步步踩在自己影子的脑袋上。
    趁着月光,本忠紧一紧腰带,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顺着小路朝西北方向走去。走了一阵,回头看看银田村,早已经被一道道山梁遮断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了。
    本忠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从小爬山越岭,推车赶脚,两条飞毛腿粗壮结实,轻快有劲儿。尽管他才十六岁半,从小干活儿练出来的铁肩膀和铁脚板,挑上百十来斤儿的担子,一天走个百十里路,松松活活儿地两头儿还不见黑。今天心中有了事儿,脚底下不由得更加快了步子,五十多里路,走到了石柱街,天亮了也没多久,半弯月亮还斜挂在西山顶儿上,和初升的旭日遥遥相望。
    自打昨天晚上黄牯丢失以后,一家人乱开了锅,东寻西找之外,再加一通恶斗,完了又是一口气儿跑这五十多里山路,整整闹腾了一夜,没吃晚饭不用说起,连水也没沾一沾,这样折腾,别说是人了,就是铁打的金刚,也该饿坏啦!
    好不容易,总算捱到了石柱街。石柱是个有上千户人家的大镇店,什么样吃的东西买不出来?不过一地有一地的乡风,一村有一村的习惯:石柱街地处永康到壶镇、永康到缙云的正中间儿,是个三叉路口,地方大,店铺也多,却一向是个过路打尖儿的歇脚去处,不是大宿头,大清早儿的,甭说是茶楼酒馆饭店面铺统统都还没有开门儿,就连卖烧饼馄饨的摊子,也都还没升火呢。
    本忠在街上踅了一圈儿,见没处买吃的,心里没了主意。走到一家饭店门口,见一个胖胖的厨师正站在一个挺高的肉墩子跟前切肉,临街的炉灶已经举火,大锅里冒着热气儿,不知道煮着的是什么。有个精瘦的堂倌儿,三十多岁年纪,围着一条脏得发黑的白布围裙,正在扫地擦桌子,清理昨天晚上顾客们扔得满地的瓜皮果壳和肉骨头、鸡爪子之类。本忠想:偌大一家饭店,总不能把饭桶卖了个底儿朝天吧?一边想,一边就往店堂里走。
    店小二见大清早还没开张进来个大孩子,不问青红皂白就往外轰。本忠是个有教养的孩子,知道见人该怎么说话,当即走到柜台跟前,开口先叫师傅,然后笑嘻嘻地说:自己走了一宿夜路,又渴又饿,知道店里还没开张,恳求师傅给个方便,不拘什么剩饭剩菜,借光买一碗吃,好接着赶路,回头一总算账道谢。
    俗话说:“人吃一句话,佛受一炷香。”大师傅见这孩子年纪不大,说话倒挺知道轻重深浅,先有几分喜欢,反正有的是冷饭,就给他盛上一大海碗,再打锅里舀两勺翻开的肉汤,加上点儿酱油葱花儿什么的,招呼跑堂的给他个座儿,让他坐着慢慢儿吃去。
    不一会儿工夫,一碗肉汤泡饭吃了个干干净净。也是真饿了,又求大师傅给添了半碗,希里呼噜吃得一脑门子汗,吃完了,用手擦擦嘴,一面问跑堂的几文钱,一面伸手到腰间肚兜里去掏。这一掏,不觉一下子愣住了:那只伸进去的手,除了那半支玉簪之外,什么也没摸着。一定神,这才想起来:前天去壶镇赶集籴米,没想到米价上涨,把兜儿里的几个当十大铜钱全搭进去了。怎么办呢?掌勺的师傅一片好意,给人家添了麻烦,吃完了却没钱,这不单自己现眼儿,还给别人添了不是,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一低头,有了。自己脖子上套着的,不是一只明晃晃白银打就的银项圈儿吗?
    提起这只银项圈儿,还真有些来历:他妈生下他还不到一个月,就打发他爹赶集的时候到壶镇大桥头找赛神仙算一算生辰八字,看五行缺什么不,好在起名字的时候斟酌用个相当的字眼儿补上,再看看有什么相克的,该忌讳什么。对于这些讲究,他爹的主张一向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在条件能及的范围内,不妨从俗。不想赛神仙一排八字,说是五行倒不缺什么,要紧的却是恰好逢上岁破星值年,有凶神恶煞相冲,只怕多病多灾,难于长大。他爹听了犯疑起来,问有解法儿没有。赛神仙说可以用百家锁锁上试试。什么叫“百家锁”?就是由一百家人家出钱打一只银项圈儿把孩子锁上,一直要锁到十八岁长大成人了为止。
    迷信的说法,五行短缺什么,可以在起名字的时候补上,如缺木的多用林、森、松、柏等字;缺金的则用金、银、钢、铁等字。
    他爹半信半疑地提一只口袋,跑到左近几个村子里挨家挨户讨米要钱,自己又凑上几吊钱,给本忠打了一只五两重的银项圈儿,从满月那天戴在脖子上起,十几年来就没有摘下来过。今天走到了这一步,除了卖掉它,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什么凶神不凶神,恶煞不恶煞的,他才不信那一套呢!主意拿定了,走到掌勺师傅跟前,抱拳当胸拱了拱手,笑嘻嘻地称谢说:
    “大清早儿地给你们店里添乱,实在对不起得很。我这里还得给你们添上一份儿麻烦:我只顾赶路,走得慌张,忘了带钱了。好在我脖子上带得有一只银项圈儿,实足五两重,总也还值十几吊钱。麻烦你们给兑开,找我几两散碎银子,一路上我也好用。”说着,就把脖子上的银项圈儿退了下来,双手递了上去。
    掌勺的师傅没想到好人倒做出不是来了,大清早的碰上了这样一位啰唣客人,收他的吧,一顿汤泡饭最多不过十几二十来个钱,算起来还得找他十几吊,柜上还没开张,哪儿来那么多钱?不收吧,掌柜的那里又不好交代。只得说:
    “这事儿我可作不了主。这样吧,我把掌柜的给你找来,你自个儿跟他说去好了。”当即让跑堂的伙计到后面去把掌柜的请了出来。
    掌柜的是个瘦小干枯的红眼睛老头儿,眯着眼睛,好像挺怕亮光。听掌勺师傅说明了原委,斜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本忠,这才接过那只项圈儿来,踱到临街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察看银子的成色和银楼的字号,又用牙咬了咬,转身到柜上取出戥(děnɡ等)子来约略戥了戥,这才一手拿着银项圈儿,一手拨拉着算盘珠子,拖长了嗓音唱着说:
    “银项圈儿一个,实重四两八钱三,成色九五,合纹银四两五钱八分九,按每两白银折合制钱两吊算,共合九吊零一百七十八文钱,除去饭钱三十文,当找钱九吊零一百四十八文。”
    本忠虽然只有十六岁半,可是买卖往来银钱出入上的事情,也不是一点儿不知道。听家里大人说:早在道光二十年以前,一两纹银才换钱一千六百文;到了道光二十五年,白银外流,银价上涨,一两银子能换出两吊钱来;咸丰年间,银价逐年攀高,一两白银可以换到两千二三百文;同治以来的十几年间,银价总在两千三四百文上来回晃,哪儿有两吊钱一两的银子?这不明明是蒙小孩子吗?再说,首饰能和白银一个价么?一听饭店掌柜的这样狠心,伸手把银项圈儿一把抓了回来说:
    “我的项圈儿实实足足五两重,一分也不少,成色是十足的纯银,卖给你,得按首饰给价,多少也得给几个手工钱。我出门赶路,也不能背着十来吊钱在身上。如今一两银子合几吊钱,咱们不去说它,五两的首饰换你五两碎银,外找我二百文手工钱得啦!单给我铜钱,我不卖!”
    掌柜的见这个孩子不好蒙,赶紧换了一副面孔,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你这个孩子好不懂事,一只磨光了的旧项圈儿,哪儿还有算手工钱的道理?我要买项圈儿,买个新的不好?实话告诉你说,这种旧东西,肮里肮脏的,只能剪断了,装在倾银罐儿里当杂银重铸一遍,不收你手工钱,就算对你客气啦!我们一家小饭店,要钱,倒还能凑出几吊来,要银子,可是一钱也没有。你一定要银子,呆会儿等钱铺子开门了,你不会自己去换吗?我们柜上的戥子,可不是私造的,我这里要是戥过了四两八钱三,你到哪里戥去也多不出一分一厘来。你要是觉着不上算,不妨拿到当铺里去当当试试,要能给你八吊钱,那才怪哩!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拿去悄悄儿地化过了也就算了。你要是拿到当铺里去,让人家给认出来了,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你就后悔都来不及啦!”
    掌柜的话音儿刚落地,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店堂口响了起来:
    “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拿过来我看看!”
    随着话音儿,晃进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来,白净脸皮,约莫二十四五岁光景,穿一身豆灰色大绸长衫,外面罩一件玄色坎肩儿,绷得紧紧的,显然是太小了,前襟还有一片油腻在闪闪发亮,好像在向人夸耀主人油水吃得多似的。
    掌柜的见是这位公子驾到,立时三刻换了一副面孔,口称“二少爷”,点头哈腰地又是请安,又是让座儿,亲自捧过水烟筒来给他点上,这才站在一边儿嘻嘻地笑着说:
    “大清早儿起来,不知道冲撞了哪方煞神,还没开张呢,来了这位小爷们儿,吃了我两碗肉丁饭,却又没钱,要拿这个不知打哪儿弄来的银项圈儿折账。我给他一戥,明明是四两八钱三,他偏说十足五两,要我找他五两纹银外加二百文手工钱。二少爷你想想,我活了这半百年纪,老家雀还能让小家雀给赚了去?”
    那位二少爷眼珠子滴溜乱转地打量着本忠,听掌柜的讲完,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说:
    “哈哈,老天有眼,这真叫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祖宗荫德!祖宗荫德!你说,你戥过这个银项圈儿,真是四两八钱三吗?”
    掌柜的赶忙哈腰说:
    “我亲自戥的,平平准准四两八钱三!”
    这位二少爷喷出了最后一口烟,拔出水烟筒的铜哨来,“噗”地一声把烟灰吹落在地上,把白铜水烟筒重重地在桌上一顿,顿时变了脸,指着本忠大声说:
    “好哇!昨天我家里打箱底翻出一只银项圈儿来,打算拿去当几吊钱使。取戥子戥了,不多不少正好是库平四两八钱三。戥完了放在桌子上,赶我上里屋去找了块包袱皮儿回来,项圈儿转眼间就不见了,让白日撞给捞走了。今儿个正想找算卦的给算算落在哪方了,不想鬼使神差,也是我祖上积德,偏偏在这里碰上你这个贼骨头,真是冤家路窄。得啦,上苍有好生之德,想你也是为饥寒所迫,才起了盗贼之心。我黄二少爷网开一面,只要赃物归来,也不把你送到官里去究治,还不妨跟你交个朋友,刚才的一顿版,就算我黄二少爷候了。识事务的,还不快把赃物交上来给我滚!”
    本忠正和红眼睛掌柜的争执不下,不想斜刺里钻出一只三花猫来竟想独吞。本忠年纪不大,却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不慌不忙,一手把银项圈儿藏在背后,一手指着这位黄二少爷说:
    “别忙,就算这个银项圈儿是你家的东西,你倒说说,这上面都有什么记号?打的又是哪家银楼的戳记?到底多重?说对了,我双手捧给你,说得不对,你得在这儿把话儿说明白;要不,咱们不妨找个说话的地方把话儿说说清楚。”
    黄二少爷一看本忠小小年纪说话却透着厉害,不是那种一唬两唬就晕头转向的主儿,不觉老羞成怒,打算软的不行换一套硬的。说话间腾地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本忠就骂开了:
    “小王八羔子!二爷赏你脸你不要脸,还敢在二爷面前犟嘴!二爷家里像这样的破项圈儿少说也有百儿八十个,谁记得清都是谁家的手艺又有些什么样的记号?想必是你小兔崽子把我的项圈儿偷走以后看了个仔细,反倒来审我。看起来,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石柱街黄二少爷的厉害!”说着,扑过来就想抓本忠的辫子。
    这一招,在武术里叫做“顺手牵羊”,一旦辫子让人抓住了,就只能乖乖儿地听人摆布。本忠从小就跟刘教师练过拳脚,能把这个破绽卖给他?见那小子来得鲁莽,也不答话,左手拿着银项圈儿,右手在他伸过来的胳膊肘儿上轻轻儿地只一点,点得那小子浑身酸麻,龇牙咧嘴地正想把手缩回去,不想本忠又趁势一把抓住了往怀里一带,脚底下再使个绊儿,咕咚一声,那黄二少爷立刻就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差点儿把两个大黑门牙都磕了下来。本忠提起一只脚,踩在那小子后心儿上,顺手捡起他那条二尺来长的辫子来缠在手上使劲儿一扽,痛得那小子双手护住辫根儿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
    两个伙计听掌柜的想用两吊钱一两的贱价收买本忠的银项圈儿,心里已经愤愤不平,凭空又钻出个青皮少爷来,不问青红皂白葫芦提一口咬定这个银项圈儿是他家失窃的赃物,只怕本忠要吃亏,可又做声不得,赶看到本忠用一只手就把当地最叫人讨厌的泼皮黄二少打倒在地,还扽得他杀猪也似一通狂叫,不觉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竟就这样了得;喜的是今天总算为石柱街镇上受过黄二少爷荼毒的人家出了一口恶气;忧的是只怕这个孩子今天惹下祸来,难出石柱街这个镇子了。本忠提起一只脚,踩在那小子后心儿上,顺手捡起他那条二尺来长的辫子来缠在手上使劲儿一扽。
    掌柜的见打倒了二少爷,知道自己更不是本忠的对手,直给两个伙计使眼色打手势。两个伙计瞅着二少爷嘻嘻地傻乐,假装看不见,掌柜的一时间没了主意,一边跺脚,一边直着脖子叫街似地只顾嚷:
    “救人哪!打坏人啦!出了土匪啦!”
    他这一喊不打紧,霎时间从店里店外跑进十几个人来,有过路的人听见喊声进来看热晌的,有院子里住店的人听见喊声出来看分晓的,顿时把这个小小的店堂挤得严严实实。
    掌柜的见进来的人多了,胆子也大了,眯缝着的红眼睛也张大了,忙走到众人面前唾沫星儿四溅地叙述这一场纠纷的前因后果。大伙儿一听这个小小的孩子是个贼骨头,吃饭不给钱不说,还逞强撒野动手打人,谁不生气?就有几个好管闲事的人吆喝了几声,打算拔刀相助。
    正乱间,忽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三十多岁年纪,穿一身白土布对襟小褂儿、靛青的裤子,脚上穿着草鞋,头上戴着小笠帽,一副地道庄稼汉模样,上前一把抓住本忠,开口就说:
    “小弟,你怎么跑到这儿跟人家打架来了?大夫请不来,你也得赶紧回家来报个信儿啊!娘在床上躺着不放心,又打发我出来找你。还不快放黄二少爷起来好说话!”回头又向四周抱拳拱手说:“诸位莫怪,我这小弟弟昨天出来请大夫,一天一宿没回去,家里都急啦!我这里正四处找他呢!有什么事情,都由我担待。诸位有事请方便一步,咱们有话儿慢慢儿说。”
    那几个正想上手的人见有本家大人出来作主了,也就没敢动手,且看这人怎样发落。本忠一看来的这人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向着自己来排解打圆场的,也就顺着他的口气,脚一抬,手一松,黄二少爷四脚撑地像个王八似的爬了起来,好生没趣,一手抚摸着被扽痛了的后脑勺,嘴里兀自唠叨:
    “好哇!你哥哥来了,正好,我就找你哥哥说话啦!”
    那人倒不着急,先问了问掌柜的前后情由,掌柜的透着几分情虚,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不外乎“大清早的来了这个孩子,吃了饭没钱付账,要卖这个银项圈儿,赶巧来了黄二少,认出东西是他家的;小客官不单不承认,反而动手打人”这些话头。至于他想用两吊钱一两的价格收购一节,却一个字也没提起。
    那人听完了,回过头来又问黄二少爷。黄二少爷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又说了一遍家里怎么翻出一个银项圈儿又怎么让百日撞给捞走了的故事。那人都问完了,却不问本忠,先打怀里摸出三十文钱来,递给掌柜的说:
    “咱们一档子了结了再说一档子。我这个小兄弟出门儿没带盘缠,该着你的饭钱,咱们先把账清了,就没你的事儿了。”
    饭店老板见没什么油水可捞了,只得苦笑着把钱接过去,讪讪地站在一边儿,且看他下文如何交代。那人回过头来,又问黄二少爷:
    “你再说说你的项圈儿多大份量?都有什么记号?哪家银号打造的?”
    黄二少爷不能改词儿,瞪着眼睛满有把握地说:
    “我亲手戥的,库平四两八钱三,这是一点儿不带错的。要问有什么记号,这我可说不上,像这样的玩艺儿,我们家里多了去了!”
    那人先把黄二少爷的话砸死了,这才冲大伙儿点点头,回头叫本忠:
    “好,库平四两八钱三,大伙儿都听清了。小弟,你说说你的项圈儿多大份量,有什么记号吧!”
    本忠也不多啰嗦,只说:
    “我的项圈儿十足重五两,天宝成银楼打造,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吴本忠’三个小字。”
    那人回头对掌柜的一抱拳,道声“启动”,把戥子借过来,当着众人戥那银项圈儿。黄二少爷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那戥子上的星花儿,却是不多不少整整五两。黄二少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看着有点儿坐立不安了。那人把戥子还给了掌柜的,又找到了“天宝成”的戳记和“吴本忠”三个小字,让在场的人都过了目,这才对大伙儿说:
    “诸位在场的都看见了,我这位兄弟的项圈儿不多不少整五两,二少爷丢了的项圈儿却是四两八饯三,可见这是两码子事儿。一场误会,一场误会!二少爷要是没别的说的,这事儿就这样了结啦!”
    看热闹的见事情弄清楚了,一哄而散。黄二少爷项圈儿没讹着,倒白挨了一顿打,自觉没趣,也夹起尾巴不声不响就溜了。那人又跟店主算清了房饭钱,一把抄起本忠的胳膊说:
    “娘在家里等咱们请大夫回去瞧病呢,还不快走!”使个眼色,两人就相跟着走出店来。
    出了店堂,本忠在前面管自走上了去永康县的大路,那人不声不响,在后面紧紧跟着。本忠一面走,一面在脑子里回想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到底是谁。走出镇子约莫有二里地光景,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本忠,还认识我吗?”
    本忠站住了,歉意地望了那人一眼,只好腼腆地承认:
    “瞧着挺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人也站住了,微微一笑,指着本忠的鼻子说: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记性就那么坏吗?你哥哥叫吴本良,你爹叫吴立志,我都没记错吧?”
    本忠不好意思地笑着点了点头。那人接着又打趣地说:
    “才一年多不见,就把我给忘得干干净净了?你再想想,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你还说跟我是同行哩!刚过了一年,就连人都不认识了?”
    一句话提醒了本忠。去年八月,林炳中了头名武秀才,林家摆酒请客,唱戏祭祖,把当地最有名的新声舞台请了来。戏箱子刚到的那天下午,本忠跟着村子里的孩子去看热闹,见到了戏班子里闻名浙南的武丑仇有财。一个是爱他技艺超群,慕名已久,一个是爱他少年老成,机灵懂事,两个人尽管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聊得挺对路子的。
    戏班子到了林村,班子里的人听说林炳的头名武秀才竟是用诡计夺来的,无不愤愤不平。仇有财问清了本忠是吴本良的亲弟弟,也就跟他越聊越对劲儿,越说越亲热。本忠从戏班子的武功聊到武术,从武术又聊到他家里怎样请来了个拳教师,又怎样被林家挖了墙脚,聊到后来,连自己家里一共有几口人、都叫什么名字,全告诉了仇有财。由于以往每逢正月十五,村里演采茶戏,本忠不是去武生,就是去武丑,为此也曾笑着说:他和仇有财可以算得是同行。说是今天晚上一准儿去看他的戏,还惦着偷偷儿学他几手看家本事。仇有财也笑着说:“我的戏班子功夫原都是假的,在台上瞧着挺邪乎,下台真干起仗来却不管用,只有你哥哥那种功夫才叫真的。赶明儿一定抽空去拜访一趟你哥哥。”不想当天晚上吴石宕的老老少少齐了心,全都不上林村去看戏,本忠也就在家里呆了一宿,好戏没看成。偏偏头一夜开锣,仇有财两次拿林家打哈哈,得罪了林秀才。林家揪住了领班的死活不松手。领班的无可奈何,只好劝仇有财暂时离开戏班子,算是把他“轰”跑了,林炳才没有话说。第二天中午,本忠再去找仇有财,他已经背上被包上路了。从此以后,本忠就再也没有听说他在哪个戏班子里搭班,想不到今天却在石柱街无意中碰上了,还帮自己解了一桩挠头事儿,真叫凑巧!
    一认出仇有财,本忠不禁乐得跳了起来,拽祝蝴的胳膊大笑说:
    “哎呀!原来是你呀!你换了这一身种田人穿戴,又讲一口纯正的永康话,害得我单单绕着银田村的前前后后去想,哪儿会想到你的身上?去年你两句话惹恼了林炳,第二天我去找你,听说你已经走了。后来总也没打听到你在哪儿,谁知道今天见了面却又不认识了!”
    仇有财微笑着说:
    “你好大胆,敢把石柱街的太岁给打了。他要是把街上那一帮青皮泼皮全数领了来,只怕你我两个全都脱不开身呢!我先问你,今天你打算上哪儿去?”
    本忠见问到自己身上来,走着的步子不觉又放慢了。真的,今天自己打算上哪儿去?连他自己还说不上来呢,眨巴眨巴眼睛,只得说:
    “你上哪儿去,我也上哪儿去!”
    仇有财一听,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大个子了,还荆旱些孩子话!我上金华去,你也跟我上金华?”
    本忠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行,我跟你上金华。”
    “我上金华搭戏班子,你也跟我唱去?”
    “那就更好啦!实话告诉你说,我正没地儿去呢。要是你不嫌弃我,就收我做个徒弟吧!你也知道,在村子里唱小戏,我生旦净末丑十二脚色都学过,整本儿的戏也会好几本儿,却到底没拜过师傅,只是个红脚梗!”
    红脚梗——本意为幼嫩、不成熟的意思;后来用以称呼未经投师受业而无师自通的人。
    “什么红脚梗黑脚粳的,你们吴石宕的娃娃,谁不是从小就摆弄扦子锤子学石匠?再过两三年,你就是个耍得开叫得响的二把手师傅啦!干吗要学唱戏这种讨饭行当?你没听说过‘五医六工’么?你们打石头的总算还能入流,只比医生低一等,到哪儿人家都得叫你一声师傅,哪儿像我们这不入流品的穷戏子,九儒十丐下面都没有唱戏的这一行,连叫花子都不如,谁想捏咕就捏咕,谁想欺负就欺负。一入了贱籍②,子孙后代连提考篮的资格都没有了。你只知道唱戏好玩儿,哪儿知道我们吃的这碗饭,是就着眼泪咽下去的呀?小兄弟,别胡思乱想啦,有什么事儿,赶紧办完了回家去是正经。”
    五医六工——传说元代把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但无正史可据,野史所载也互有出入。
    ②贱籍——旧时以士农工商为良,娼优隶卒为贱。旧制:贱民世代操贱业,不得赴试,也不得私自改习他业。
    “你哪儿知道哇,我已经回不了家啦!”
    “孩子话!你要是惹了漏子闯下了祸,在大人面前认个错儿,不就完了吗?”
    “要是认个错儿挨两下打就能完的事儿,还用得着远走高飞跑出来吗?这会儿,兴许衙门里已经出了赏格,正在买我的人头呢!”
    仇有财听了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看看本忠的脸色神态,捅的漏子似乎还真不小。不觉停下脚步,冲口而出问:
    “出了人命官司还是怎么着?”
    对仇有财,本忠完全信得过。仇有财对林炳本来就没好声气,可以相信他绝不会帮着林炳来整自己,凭他那好抱不平的耿直性格,就算不插一手,总可以帮自己指条路子出个点子什么的。不过,这会儿还不能和盘托出,还得拿他一板儿,非得等他答应把自己带走了,才能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给他听。本忠一动心眼儿,调皮地挥挥手:
    “快走哇!这儿离石柱街可是只有二里多地,要等那二少爷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你我可就全都走不了啦。”
    仇有财听本忠说到节骨眼儿上了还卖关子,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半嗔着说:
    “小鬼头,打什么岔儿呀!我问你官司上的事情呢!”
    “官司上的事情吗?你不肯收我做徒弟,赶我把事情都说了,你到处一张扬,我就没命啦!要我告诉你,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肯收我做徒弟,天大的事情还能瞒着师傅吗?”
    看起来,这个孩子是诚心诚意的,他放着现成的石匠师傅不当,偏要学什么唱戏,大概确实是没有办法了。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机灵孩子,仇有财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不也像本忠似的哭着喊着要去学唱戏吗?要论这个孩子的身坯长相和武功根底儿,学个武生倒是满不错的。自己唱了二十多年戏,也没有收过一个徒弟,并不是舍不得把一身本事传给后人,实在是不愿别人再跟着自己的脚印走这条走不出头的盘陀路。眼前这个孩子,要是真有难处,让他在班子里权且安身,也无不可。主意拿定了,就接着话茬儿说:
    “好小子,你捅下漏子来了,干吗非得拉上我替你顶雷去?要我收你做徒弟也不难,你先得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要是你确实在理呢,是雷我也顶着;要是你仗着有几斤力气欺负了别人,打我这里你就先过不去。”
    本忠见他吐了活口,赶紧说:
    “咱们可得说话算话。在理不在理,咱们凭天地良心。不是我说大活,打我们祖先搬到吴石宕安家落户那一辈儿算起,几代人还没有一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要是我在理呢,你就收我做徒弟,官司上的事情,只要他们一时间逮不着我,咱们先放一放再说。要是我无理搅三分,恃强欺负人呢,你尽管作主治我好了:就地劈了也罢,送往官里去也行。”
    看到仇有财点头了,本忠这才接着去年各个去考秀才的茬口儿上,把林吴两家如何结仇,为了走失一条黄牯,发展到大打出手,双方互有伤亡,在斗殴中,自己又怎样一刀结果了林国栋的胖老婆,夺门脱身逃了出来……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说完了,还要仇有财评评谁家在理谁家不在理。
    仇有财是个久沉苦海、善恶分明的人,本忠的话还没有说完,早已经气得他牙齿咯嘣咯嘣地咬响,眼珠子都努出来了。等本忠把话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天下还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吗?这宗官司,告到衙门里去,看样子也是没钱的人家吃亏。不管怎么说,你先逃出活口来,也是道理,只是往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本忠苦笑一声说: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如今的官府,铜钱银子比他爹娘还亲。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官府黑良心。林家现放着两具尸首,又逮住了活口,再多花几两银子在衙门里上下一打点,还不是判我家犯了明火执仗、夜人民宅的罪?!不用说,这场官司不打则已,打起来是非输不可的。本厚叫我赶紧逃出来,也就是为的留条活命,往后好回来报仇雪恨的意思。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我原先打算到兰溪山上去烧炭,等往后翅膀长硬了,再回来找林家算账。今天碰到你,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想,如今天下大乱,有本事的人,有上山的,也有下山的,到处都有能人。要是跟着你们戏班子走山串乡、投师访友,得个名师指点,武艺上才能长进;不把本事学到家,报仇还不是一句空话?你明白了我的一番苦衷,总该答应我跟你去学唱戏了吧?”
    仇有财没有想到本忠才十几岁,却走过了这样一段坑洼不平的道路,经历了这样一场翻江倒海的风雨,把一家的血海冤仇挑到了自己的肩上,心里比以前更喜欢他了。他愿意拿吴家的冤仇当作自己的冤仇,愿意把自己的本事、积累的经验全数传授给这个要强的孩子,愿意把自己一生中受过的苦难、攒下的仇恨统统倾注到这个羽毛未丰的孩子身上,把自己和这个孩子揉合成一个整体,再也不能分离。
    二十多年来,在自己报过了一人一家的私仇以后,不正是还把普天下穷人受到的苦难都当成自己的苦难、把普天下穷人未报的冤仇都当作自己的冤仇吗?仇有财心里在翻腾,在激动,在自问自答,终于停下步子,拽住本忠的胳膊,无限深情地说:
    “要是你一时间没地方可去,就跟我到戏班子里混一阵子再说吧。你的事情,我听过以后,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再也不会向别人提起了。看起来,天下的受苦人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你拿我不当外人,我也不能对你见外。我家里的这一本苦经,念起来另是一种苦味儿。今天你要跟我去学唱戏,趁你还没有迈进这条门槛,我也得跟你说说唱戏人家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听完了,你品品唱戏这一行的甘苦,再好好儿想想干不干这一行。”
    离石柱街已经有十几里路了,再也用不着担心黄二少爷会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两个人稍稍放慢了脚步,本忠不前不后地紧摽着仇有财,听他不慌不忙地用洪钟般的嗓音,叙述着他家、他自己那一本浸透着滔滔泪水和斑斑血迹的苦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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