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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婉转清歌招来一顿毒打 冲天烈火烧去半世冤仇
    第六十三回:清白牡丹自从生下苦娃以后,把整个儿心都扑在孩子身上。为了这个娃娃,白牡丹甘心把自己拴在这间紧挨着牛栅的小破房子里,把自己紧拴在黄家的磨房中。
    有钱人生孩子是大喜事,产妇一个月不下床,两个月不出房,三个月冷水不沾手,还要天天喝鸡汤。穷人家生孩子,最多在床上躺三五天,有一碗红糖粥喝,就算不错的了。不但三顿饭要自己做来吃,连孩子的尿布也得自己洗,能歇上一个月不干重活儿就算是老天开眼、主子开恩。过了一个月,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当然也不能像有钱人家那样雇个奶妈奶着,叫小丫头抱着。穷人家的孩子,娘在哪里干活儿,不是背在娘背上,就是在地上垫块旧席片让孩子自己躺着,哭也无可奈何。稍为长大一些了,就让孩子满地爬满地滚。磨房里总是一天到晚尘土飞扬,叽嘎乱响,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苦娃投胎到这样的人家里来,当然只好跟着受苦受罪啦。
    每天,白牡丹只有干完了活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才能逗着小苦娃乐,哄着小苦娃睡。看着小苦娃会笑了、长牙了、会坐了、会爬了、扶着墙壁会走了,年轻的妈妈心里乐开了花儿,顿时间忘记了一天的疲劳、一生的苦楚和不幸的遭遇,心情也顿时间轻松了许多。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白牡丹又开始做起好梦来了,枯涩的眼睛重又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骄傲的、满足的、慈爱的光。每天晚上哄着小苦娃入睡的时候,她那久已不唱的小曲儿,就会穿过窗户,越过田野,传播到四面八方去。她的歌声里充满着少女的温柔和母亲的慈爱,唱得比以前更婉转,更动听,嗓音儿也更清亮了。随口编唱的歌词里,唱出了她的欢乐,她的希望,也唱出了她那虚无缥缈难捉难摸的黄粱美梦。过往行人听见了她的歌声,谁不伫脚侧耳,尽情地领受这种世间少有的、发白内心的仙音妙曲呢!
    有一天夜里,月色朦胧,星光闪烁,萤火虫若明若暗,知了儿匿迹销声,房子里又闷又热,外面却凉风习习。白牡丹抱着苦娃,拿把芭蕉扇给孩子轰着蚊子,两眼看着星空,忽然间好像自己乘着凉风一下子飞到了天上,俯视着罪恶、肮脏、黑暗的人间。看着看着,她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下子长成了比韩大还要壮实有力的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着三尖两刃刀,像《劈山救母》中的沉香一样,劈开了层层地狱,打开了座座黑牢,救出了成千上万像自己这样受尽了人间百般折磨的苦难的母亲。看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轻声唱了起来:她咒骂富人的荒淫无耻、穷极奢华,她同情穷人的饥寒劳碌、日夜奔忙,她为普天下像她一样悲苦的母亲而伤心,她为想象中自己儿子的英勇而欢唱。她唱着唱着,歌声由低沉转成高亢,由悲戚转成激昂,由愤慨变成欢乐,由小声地哼哼变成放开嗓子引吭高歌。美妙的歌声在深沉的夜空中回荡,随着轻轻的凉凤越过了篱笆,翻过了围墙,穿堂入室,送到了四邻八舍的耳朵中去。渐渐地,听到歌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步,往白牡丹坐着纳凉的院子里靠拢,靠拢。不到一袋烟工夫,白牡丹的身边围上了一个圈儿,围上了两重圈儿,围上了三层圈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屏息着呼吸不敢说话,都在聚精会神地领略这来自天上、发自心中的奇妙乐曲。珠圆玉润,清亮悦耳,一声高似一声,一转紧接一转,叩人心弦,激荡人心。
    正当大家听得入神忘乎所以的当口,猛然间响起一声狮吼:
    “给我住口!你这贱货!”
    白壮丹正在心驰神往地抒发心中的积郁,倾吐满腔的热望,沉浸在浮想联翩的海洋之中,忽然间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惊醒,猛地煞住刚唱了半句的歌声,定了定神、朦胧中看到四周黑鸦鸦地围了一大片人,一个人眼睛中喷射出凶狠的火焰,一手拽住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一手叉腰,气得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拉风箱。
    原来,歌声传到了大院儿内的西厢房,黄金龙正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扇着凉。微风送来这出神入化缠绵悱恻的歌声,隐隐约约,忽起忽伏,心知除了白牡丹,别人不会有这样好的嗓子,不禁按捺不住一肚子的邪火,先把小丫头支走了,就手扣上一顶帽子,悄悄儿地溜到白牡丹住的长工院儿里,杂在人群当中,眯着眼睛张大了嘴,听得忘乎所以,点了穴入了定发了呆似的一动也不动,活像个泥塑木雕的判官小鬼儿。月色朦胧中,歌声醉人时,谁也不注意他也认不出他来。
    赶巧母老虎有事要找黄金龙,叫小丫头去请,扑了个空,心里纳闷儿,就亲自走出来找。刚迈出二门,听见一声声婉转抑扬的歌声随风飘来。她“哦”了一声,就跟着歌声寻踪而去。走进白牡丹住的院子,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儿,一眼就看出了老色鬼那副如痴似醉的丑态,不觉醋性大发,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吓慌了老色鬼,也吓醒了白壮丹。
    醋娘子酸气冲天地一脚跨进人群,见白牡丹抱着孩子正要站起来,母老虎抢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嘴里还咬着牙唾沫星儿四溅地破口大骂:
    “你这死不要脸的贱货!狗改不了吃屎!一天不招人就闹痒痒儿,招一个两个不解气,还给我丢人现眼,招这一大帮!往后再要听见你唱这种淫词浪调儿,瞧我不撕烂你那张臭嘴,卖你到堂子里去!”
    说着,恶狠狠地跺了跺脚,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正要找老色迷算账,却已经不知去向——那老色鬼见招来了母夜叉,知道她决不肯善罢甘休,趁人不注意,早就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
    打那以后,白牡丹再也不敢放开嗓子大声地唱了,只能在哄着苦娃入睡的时候,才轻轻地哼哼催眠曲。除了韩大之外,也很少有人能够再听见她唱曲儿了。
    那天晚上听见过白牡丹放声纵情欢唱的人,回忆起她那种令人消魂荡魄飘飘然有如置身天上的美妙歌声,都说白牡丹的肺腑里藏着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仙气,所以才能一口气唱出那么高亢、那么悠长、那么九曲十八弯的神奇的乐曲来。这种美妙神奇的乐曲,邻居们只听见过这一次,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见过了。
    苦娃是个奇特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那种仙气呢,还是天天听他母亲唱曲儿耳根子听熟了,话还说不溜索,却就会咿咿呀呀地唱,腔是腔板是板的,带着奶音儿,别有一种滋味儿。刚刚三岁,苦娃就已经从他娘那里学到了几十支短小的曲子,一样也唱得那么高亢,那么悠长,那么九曲十八弯。邻居们都说:“这叫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可是谁又会想到,正是因为白牡丹有这么一条好嗓子,年轻轻儿地竟会连命都搭了进去呢!
    道光二十一年,苦娃刚刚四岁,他娘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有一天夜里,他爹又被大管家派去车水,小苦娃下午甜甜地睡了一觉,晚上不怎么困,他娘怎么哄也不肯睡,却非要他娘教他一支新曲子不可。他娘缠他不过,就坐在床上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一句一句地教小苦娃唱一支她平时最爱唱的、比较长的小曲儿。唱来唱去,小苦娃越唱越来劲儿,唱了足有半个多更次还不想睡。娘儿俩正唱得兴头,突然间门外响起了母老虎那狮子吼一般嘶哑的声音:
    “你这个浪蹄子,好哇!拿我的话不当话,深更半夜的还在这里唱曲子招人,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说话间一脚踹开了房门,一把抓住了白牡丹的头发,像扣了环似地再也不肯松手,连拉带拽地给拖到后院儿去了。小苦娃一把没拽祝蝴娘,吓得坐在地上哇哇直哭。
    扣环——老鹰抓鸟雀一类动物的时候,爪距扣紧不能轻易撒开,俗称“扣环”。
    白牡丹哪里知道,就在她娘儿俩一递一句地唱着小曲儿的时候,黄金龙正悄悄儿地躲在窗户外面偷听呢!这个老色鬼出门儿做了一趟买卖回来,吃过了母老虎的洗尘接风酒,躺在烟榻上抽足了鸦片烟,想起小一年没见着白牡丹了,她的孩子该断奶了吧?开过怀的小娘们儿腰身还那么苗条吗?脸上还那么红润吗?嗓子还那么甜美吗?一颗心想到了白牡丹身上,色劲儿上来了,不管不顾,也不看看醋娘子正在干什么,心知韩大打夜班儿不在屋,一溜就溜到了白牡丹的窗户下,正赶上娘儿俩一递一句地唱小曲儿玩儿。黄金龙躲在窗户底下听白牡丹唱小曲儿,耐着性子等苦娃入睡,可他没想到苦娃是越唱越来精神,一点儿睡觉的意思也没有,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冤家路窄,偏偏醋娘子从天而降,左手一把揪住了老色鬼的领子,右手食指直戳他太阳穴,低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死回去!”黄金龙先是吓了个半死,骨软筋酥,差点儿瘫在地上,等听到这一声恩旨,有如皇恩大赦一般,赶紧抱着脑袋提起狗腿一溜烟儿跑了。
    醋娘子把白牡丹拖到后院儿去,叫丫环仆妇们把她吊在廊柱上,取出家法来往地下一扔,一迭连声地只管叫:“打!打!打!给我祝豪里打!”那竹板子就像雨点般落在白牡丹头上、肩上、背上、臂上、腿上,打得她连叫喊的工夫都没有。母老虎看了还不解气,一把推开那个不太使劲儿的小丫头,夺过竹板来,亲自动手往白牡丹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上横着抡过去。刚抡了三四下,白牡丹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大车完水回来,屋里不见了白牡丹,只有苦娃一个人坐在地上,满脸满手都是眼泪鼻涕,已经哭得变了声儿岔了气儿。韩大吃了一惊,好容易把孩子哄住不哭了,苦娃这才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来:“妈妈……教苦娃……唱……大奶奶……进门……把妈妈……拖走了。”
    韩大听说,气往上冲,赶忙抱起孩子,直往后院儿大步跑去。
    到了后院儿一看,白牡丹倒剪着双手给绑在廊柱上,耷拉着脑袋,好像已经死了的样子。母老虎左手义腰,右手扶着竹板,气咻咻地坐在交椅上,兀自一个劲儿地骂:
    “你这贱货!怎么不说话了?你当是装死我就怕你了吗?像你那样的小娼妇,死一个还不抵死一条狗呢!大奶奶有的是钱,死你一个,看我这就去买回十个来!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嘛,有的是!”
    母老虎打得手也酸了,骂得口也干了,一眼看见韩大扑进门来,倒想借此机会下台,就站起来指着韩大说:
    “韩大!你来得正好!今天咱们把话挑明了:牡丹算是你媳妇儿,你自己也明白,却是没给过一两身价银子的,名份还是我家的丫头。今儿个她犯了家规,是我责打她几下子,瞧这不要脸的装死倒装得挺像!现在我告诉你,你先把她带回家去,听候明天发落,要是半夜里逃了跑了寻死上吊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唯你是问!”
    韩大顾不得和她讲理,放下苦娃,上去先把绳子解开。白牡丹两眼紧闭,一头栽进韩大怀里。韩大伸手到她鼻子底下试试,还有一丝儿游气,扒开她眼皮看了看,瞳仁还未散开,心知还有救,赶忙一边把她抱了起来,一边瞧着母老虎大声说:
    “不就教孩子唱唱小曲儿吗?这犯了哪条王法了?”
    母老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
    “不犯王法,却犯了我们黄家的家法!不许她唱,她偏要唱,这就是目无尊长,目无主子!打她几下记心,还是轻的呐!”
    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七手八脚忙着掐人中、灌姜汤,好容易才缓过气儿来。街坊们见人已经醒了,夜也深了,安慰几句,说好明天会齐了人再一起找母老虎讲理,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白牡丹躺在床上,脸色蜡白,微微睁开眼睛,无限深情地望着韩大和苦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挣扎了半天,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苦娃的脑袋。那只原先像葱白嫩藕一般的手臂,这会儿一条青一条紫,纵横交错,像河里的节节鱼一样。韩大心里难受得像有千把刀在剜、万把刀在割,一面抚摸她手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一面叫她暂且忍一忍,等天亮以后,先找大夫来给她治伤将息,再会同大伙儿去找女东家讲道理评是非。僵到底儿了,大不了挪挪窝儿换换东家,也得把这口气儿争回来。白牡丹摇摇头,含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节节鱼——当地的一种鱼,有红黑相间的条纹。
    “让我好好儿地再看看你,看看苦娃。你不知道,大奶奶是不会饶过我的。这一顿要是打不死我,也非叫她卖到堂子里去不结。你我夫妻一场,就这半夜缘分了,天一亮,他们就要把我像猪一样捆起来,叫了人贩子来把我卖掉的。”
    说着,眼泪刷刷直流,把一条被头打湿了好大一片儿。小苦娃还不太懂事,听说要把妈妈卖掉,扑过来搂住妈妈的脖子大哭大叫:
    “我要妈!我不要妈走!不要把妈卖掉!”
    白牡丹把苦娃紧紧地搂在怀里,母子二人都嚎陶大哭起来。韩大自己也十分伤心,却强忍眼泪反去劝白牡丹,给她娘儿俩擦干了泪水,止住了哭,这才又说: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
    “你放心,明天我们找她说理去,豁开我在黄家当牛做马这十几年的工钱不要,明天统统结清提出来,咱们把你的身价银子全数还她,赎出身子来,总没得说了吧?咱们把东西收拾收拾,做一担儿挑了,另找一家厚道人家帮工去。实在找不着好人家,咱们就去兰溪烧炭,上山开荒,就是沿门卖唱,也强似住在这里给不长人心的东西当牛马!”
    白牡丹知道韩大说的是真恬。这个实心实意的人,从来不会说假恬,她也知道韩大爱她胜过爱他自己。为了她,别说花光了他十几年的积蓄,只要需要,就是从他身上拉下一块肉来,他也会眉头都不皱一皱就完全照办的。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充满着温情、热爱和感谢。但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儿,苦笑着说:
    “没那么容易。你不知道,我的那张卖身契上,写的是白银一百五十两。你那十几年的积蓄,怕连一半儿还不够呢!一颗汗珠儿掉地下摔八瓣儿挣来的钱,犯不着拿去填还这班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千万不要心疼我,为了我倾家荡产。我的这条命,也不值这么多钱。她要卖我,我就碰死在她面前,让她落一个人财两空!”
    说到这里,她忽然眉头一皱,两手按住了肚子,脑门儿上涔涔然渗出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儿来。白牡丹咬着牙关挺了一会儿,待阵痛过去,这才扒在韩大肩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小声儿地说:
    “老泼妇下了毒手,照我肚子上打了好几下。这个孩子,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韩大赶忙站起来要去接大夫,白牡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她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在人间停留得太长了。她好像觉得自己前世欠下的冤孽债已经完全还清,不再欠人什么了,可以到阎罗王那里去销账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她要和自己的亲人多呆一会儿。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在离开人间之前跟自己的亲人诉个明白。说个清楚。她靠在韩大的肩膀上,等阵痛过去,喘过这口气儿来,就在他耳朵旁边儿小声儿地把黄金龙怎样买她做妾,老泼妇怎样把她变成了使唤丫头,为的什么指配给他,婚后黄金龙又怎样仗势凌辱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对韩大说明白了。刚刚说到今天晚上自己教苦娃唱小曲儿,黄金龙躲在窗外偷听,招来了老泼妇的当口,第二次阵痛又发作了。白牡丹再也忍受不住,不得不撒开手,让韩大去街上找接生婆。
    韩大把接生婆领进屋,自己带着苦娃到隔壁灶间里去烧热水。过了有两袋烟工夫,锅里的水刚有点儿热气儿,接生婆开门出来,奓煞着两手血污,慌慌张张地招呼韩大说:
    “苦娃爹快来,牡丹要不好了!”
    韩大赶紧扔下手中的拨火棍儿,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房中,见地上木盆里扔着一个死孩子,张大着嘴,右手攥紧了小拳头高高地举着,无声地愤怒控诉人间的不平和罪恶;床脚地下,堆着一堆儿血污的纸片:白牡丹仰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只有微微一丝儿气息。本来就已经苍白得像蜡一样的脸上,这会儿变成了一张白纸,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韩大一看她成了这副样子,哽咽着喊了几声“苦娃妈”,苦娃也扑到床前又哭又喊。白牡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人世、罪恶的苦海,独自一个在一条漫长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羊肠小道儿上无望地踯躅着,艰难地跋涉着,听得有人哭喊,仔细听了听,觉出是韩大爷儿俩,就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用力地张了张嘴,隐隐约约听得她说:
    “我的账,已经都还请了。我没有什么该着欠着的了。我只放心不下苦娃这孩子。他还太小,又这样命苦!你要好好儿照应他,千万、千万别让他去学唱戏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又伸出一只鞭痕斑斑的手来,要想再搂一搂苦娃,却使过了劲儿,两眼一翻,脑袋往枕头边儿上一倒,嘘出了最后一口气儿,撒手去了。
    韩大再也忍受不住,一头栽倒在白牡丹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苦娃见他爹哭得这样伤心,也懂得这是妈妈已经死去,就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爷儿俩这非同一般的哭声,惊动了邻近几家街坊,纷纷起来看个究竟。这一来可忙坏了接生婆:刚劝住了韩大,又忙着给街坊们解释白牡丹致死的原因:
    “……七活八不活,按说七个月的娃娃,要是生下来,照应好了,倒是能养大的。没想到又是个死胎,生又生不下来。我琢磨着先保大人要紧,就伸手把死孩子给拽下来了。孩子下来了,胞衣却总也下不来,还一个劲儿地出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没准儿这是挨了一顿打,动了胎气、伤了内脏的缘故……”
    几个妇女帮着把死人擦洗干净,穿上一套比较干净的衣服。大家看到她那满身青紫一块压一块的伤痕,止不住都流下了眼泪。一切归置停当,给无常鬼烧了引魂纸,床头地上点起了一碗倒头灯,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倒头灯——当地习俗:停放尸体的床头地上,要放一灯,称为“倒头灯”:饭碗里盛半碗油,放一小块萝卜,插上一根缠着棉花的小竹棍儿做灯捻儿。所以这里的量词用碗而不用盏。
    天亮以后,消息传出,人越聚越多。大家怒火中烧,七嘴八舌地相约着要跟韩大一起去找女东家,不讲出个条条道道儿来,绝不答应。正乱着呢,账房先生一手提着长袍下摆大踏步地走进屋来,见聚了一屋子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进门就嚷:
    “出去!出去!你们都在这里起什么哄?大奶奶有话,传牡丹到后院儿听候发落!”
    韩大气极了,刷一声站了起来,指着大管家的鼻子说:
    “人都死了,还传什么?我这里正要找你们去问问该怎么发落呢!”
    大管家听韩大如此说,这才看见床底下那碗油灯,还怕是诓,走过去摸摸白牡丹的脑门儿,早已经是冰凉的了。眼珠子一转,翘起八字胡子恶狠狠地说:
    “是服毒死的,还是上吊死的?大奶奶早就有话,白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唯你是问。如今果真死了人了,好哇,哥儿们,咱们爷儿俩别在这里费话,你跟我到后院儿去走一趟,有话,你自己去跟大奶奶说,听大奶奶亲自发落吧!”
    韩大挺起胸脯子大声说:
    “走!咱们这就走!”说着,一把抱起苦娃来就跨出门去。
    账房先生捋下卷着的长袖口来扑打扑打裤腿儿上的尘土,掸掸身上的晦气,这才卷上袖口,随后跟着。走出门外,刚走了几步,大管家听见身后人声嘈杂,一回头,见身后跟着一大帮长工仆妇,嘁嘁喳喳,有说女东家狠毒的,有说大奶奶不讲理的,有说黄家仗势欺人的,就猛地回过身来,沉着脸大声吆喝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要起哄还是怎么着?不干(gān)你们的事儿,都给我回去,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内中有几个血气方刚胆大不怕事儿的,站出来大声回答说:
    “一家有事,百家帮忙,这是我们扛长活儿的规矩!韩大媳妇儿死了,我们跟去听听大奶奶怎么发落,回头好帮他把死人埋了。总不能瞧着他把死人停在家里呀!”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管自继续往前走。大管家轰了半天也轰不散,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跟韩大走进了内院儿。跟着的人蜂拥在二门口,看着院儿里的动静。
    到了内院儿,大奶奶正坐在窗前,两个小丫头伺候着替她用篦子篦头发,好半天儿才把头篦完,梳成一个盘龙髻。大管家把韩大父子安顿在厅堂上,自己进上房先回明白了,母老虎正往她那满是雀斑的脸上猛一通扑粉,听说白牡丹死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动声色。赶到梳妆完毕,这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在厅堂中央的交椅上一坐,斜眼瞅着韩大,阴阳怪气儿地说:
    “韩大,听说你媳妇儿昨儿晚上死啦?是上吊死的,还是喝盐卤死的?你该没忘记吧?昨儿晚上我怎么交代你来着?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好哇!如今人果然死了,我就找你说话吧。”
    韩大气得四肢乱颤,指着母老虎说:
    “你、你、你们太不讲理啦!人是你们打死的!七个月的身孕,你们这样打,大勺子掏耳朵——怎么下得去?你们把孩子打死在肚子里,到家就叫肚子痛。牡丹这是死胎生不下来才死的!我这正要找你们评评理,看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母老虎铁青着脸,眼露凶光,一字一板地说:
    “好韩大,你倒会反咬人!告诉你,牡丹是我买来的丫头,犯了我黄家的家规,该打该罚由我发落。你把人弄死了,我正要着落你身上要身价银子呢!你还想找我算什么账?”
    韩大是个憨厚的人,从来也没跟人斗过嘴吵过架,今天碰上了这个尖酸刻薄蛮不讲理的老泼妇,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不单把死人的责任推到了韩大身上,还要着落他身上追还身价银子,直气得手脚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二门口拥着的人也都气极了,碍着黄家的规矩,不敢迈进门去,只在门外七嘴八舌地乱嚷,有喊“不讲理”的,有喊“黄家仗势欺人”的,还有喊“跟她算账”、“要她偿命”的。也不知是谁一眼瞅见了挂在门口的那块铁铸云板,摘下木棰来“噹噹噹”地一通猛敲,和着那人声鼎沸,闹闹嚷嚷的一片声山响。
    云板——生铁铸就的云头状铁板,大户人家挂在内宅门口,外宅人有事要进内宅,先敲云板,经女仆传话通报之后,才能进去。
    老泼妇仗着她家财大气粗势力厚,自己平时又拿权掌令,喝得动止得住的,就霍地站了起来,两只小脚脚后跟着地,登登登走到二门口,两手在腰间一叉,沉着脸说:
    “你们不去上工,都拥在这里干什么?是要聚众闹事还是怎么着?我黄家死了个丫头,干你们什么事儿?刚才是谁说我黄家不讲理来着?要说讲理吗,歪理千条,正理只有一条,就怕你不敢讲!你不是要讲理么?好,当着你们大伙儿,我倒要问问你韩大:我的丫头嫁给你做媳妇儿,收过你的身价银子没有?你说!”
    韩大被问住了,只好答应一声:
    “没有!”
    老泼妇又问:
    “是我告诉过你,牡丹从此出了籍,把卖身契退给你了?”
    韩大又只好答应一声:
    “也没有!”
    母老虎一见占了上风,顿时洋洋自得起来:
    “着哇!一没收你的身价银子,二没退给你卖身文契,这不明摆着正是你韩大该着我黄家的钱,不是我黄家该你韩大的钱吗?如今不管她是小产死也好,上吊死也好,总而言之,人死在你韩大的屋里,就得由你韩大顶着。一百五十两银子,你是交现钱也行,扣工钱也罢,回头你到账房里算去。我这里念她与我主仆一场,赏她薄皮棺材一口,回头也到二先生那里去领。你们留四个人帮韩大入殓挖坑抬棺材,剩下的人,都给我干活儿去!”
    韩大气得满脸通红,满腔的怒火直往上冲,有苦讲不出,有理讲不清,憋了半天,手指着母老虎,结结巴巴地只知道说:
    “你们,你们一手遮天,太不讲理了,死活我是不干啦#恒清工钱,我走!不信这天下就全是你们黄家的,走出这石柱街,总也还有我们爷儿俩落脚的地方!”
    门口的几个长工也都气忿已极,可是人家有钱有势,没理的事情也能说成有理,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任你怎么不讲理,我这身子没卖给你,不在你黄家当长工,总可以吧?韩大一声“不干了”,顿时就有四五个人同声嚷着说:
    “也给我算清工钱!”
    “我也不干了!”
    “你们不讲理!不给不讲理的干活儿!”
    母老虎冷笑一声说:
    “牛不吃草不能强按脑袋,你们不愿在我这里干,我也不强留。少你们几个人,我黄家的地照样不会荒了。要算工钱,也容易,回头就让二先生给你们算清楚。不过咱们早就有话在先:谁中途撂挑子不干,当年的工钱全免。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去琢磨。至于韩大吗,哼哼,你先别提歇工的事儿,多会儿你把牡丹的身价银子交齐了,多会儿我就让你走。要是银子交不齐,别说你自个儿走不了,就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家的丫头下的,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拿他当家生小厮使唤呢!”说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房去了。
    几个想走的长工,一听当年的工钱全免,又都犹豫起来了。当长工的人,有几个不是家里等米下锅的人家?一个子儿没有,一家人喝西北风去?没办法,要换东家,也只好等过年再说了。大伙儿心中有气没处出,冲母老虎的后影儿直吐唾沫。二先生推着韩大刚迈出门槛儿,小丫头就把二门关上了。
    韩大跟着大管家走进账房。大管家翻出账本子来,一手指着账本儿,一手拨拉算盘珠子,当面算起工钱来:韩大十二岁到黄家,放牛割草,算个放牛娃,只供伙食,没有工钱;从十五岁到十七岁,当了三年“半拉子”,工钱是每年稻谷五担;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顶上了正式长工,工钱是每年稻谷十担;从二十九岁到今年三十四岁,当上了打头的,工钱是每年稻谷十五担。二十二年的长工,一共挣了二百零五担稻谷。刨去日常零支一共四十五担,剩下一百六十担,再加上黄家存柜的利息,照例是年利三厘三,只算单利,四舍五入,一共是十二担稻谷,加在一起总数是一百七十二担。按当时市价稻谷每担七钱银子计算,一百七十二担稻谷折合一百二十两银子。算来算去,韩大在黄家干了二十二年活儿,娶了黄家一个丫头,反倒欠了黄家三十两银子。二先生做好做歹,叫韩大先把棺材抬走,把死人先埋掉,再好好儿琢磨琢磨,是交现钱呢,还是再在黄家扛三年长工消账。
    韩大和几个长工们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白牡丹抬出去入了土。打坟地里回来,屋里少了一个人,好像这间小小的破房子忽然间变大了似的,空空荡荡,四处不着边儿。苦娃两天一宿没睡觉,葬完母亲归来,哭着哭着就睡熟了。韩大手捧脑袋看着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人都死了,还要我干三年活儿赎那张卖身契,这叫讲的哪门子理呀!在这样的虎穴狼窝里再住一天都嫌长,哪儿还能再住三年?带一个四岁的小孩儿,哪儿挣不出一口饭来吃?十多年来,自己总在做着这样一个美梦:攒下一二百两银子,回老家去买上几亩好地,老婆孩子热汤热饭地图个下半世安生,也为孩子挣下一份儿家业。谁想到二十多年的劳累,不唯成了一场空,反倒背上了债,这口气儿,怎么咽得下去呀?
    韩大越想越有气儿,越想越有火儿。人逼到绝路上,反倒什么都不怕了,随便收拾收拾,打了个包袱系(jì记)在后腰上,再找出苦娃小时候用过的背带来,睡梦中背上苦娃,趁着月黑风高更深人静的时候,踅到后院儿,一把火先把厨房后面的柴禾点着,再踅到场院叫一垛稻草也烧了起来。一时间风卷着火,火趁着风,噼哩啪啦地烈焰腾空而起,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到上房。韩大不敢久留,趁乱中大踏步抄小路往西跑去。一口气儿跑了约莫有十来里路,回头看看,黄家的大火都映红了半边天儿了。
    韩大逃到金华,更名改姓,叫做李有良。先打了一阵子短工,后来才到北山罗店一家姓罗的财主家当上了长工。
    黄家一场大火烧掉了两进房子一垛稻草,告到官里去,县衙发一角海捕文书缉拿韩大。隔了一个县,更了名改了姓的,芸芸众生,茫茫世界,上哪里去找?过了几年,事情渐渐地冷了下去。永康县逮不到人,报一个缉拿不获,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里,我得把底儿泄给你了。也许你早就已经听出端倪来:那韩大正是我爹,白牡丹就是我娘。我呢,用不着说,当然就是那个小苦娃啰!
    ……
    “什么?你问我后来怎么又去学唱戏吗?别打岔,说完了我爹我妈的事儿算是一段。前面有个凉亭,咱们先进去歇歇腿儿,喝口水儿。要问我怎么又去学的唱戏,等我歇够了,咱们再边走边细说吧!”
    歌婉转,婉转清歌招来一顿毒打。烈火冲天,冲天烈火烧去半世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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