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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大团圆拜天地李丹招婿 唱堂会下迷药宝珠被奸
    第六十四回:小生人好,大团圆拜天地李丹招婿。花旦貌美,唱堂会下迷药宝珠被奸
    我跟我爹在罗店一住又是两年多。七岁那年,我就能自己挣饭来吃了:我给罗家放牛,当上了放牛娃。我爹爱吹笛子,没事儿了就教我吹。我骑在牛背上,高兴了,吹一曲,唱一段,任凭老牛自己慢悠悠地踱着方步找草吃,连玩儿带干活儿的,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不知道是我妈的仙气真的传给了我呢,还是我从小就是我娘教练出来的缘故,我唱起小曲儿来,不单格外好听,还格外响亮。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扯开嗓门儿唱了一段戏,八里路开外的双龙洞都听到了。从此落下了一个外号,叫做“响八里”。十岁那年,我和几个放牛伴儿在草坪上翻筋头,打出手。我抄起一根竹棍儿当作三尖两刃刀,按照我自己的路数唱开了《劈山救母》。正好我爹挑粪从草坪走过,就歇下挑子把我喊住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抓住我头一句话就是:
    “真冤孽呀!怎么你偏偏喜欢这个!”
    我扬着小脑袋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是喜欢这个嘛!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到戏班子里去学唱戏呢!”
    爹听我这样说,一层阴云立刻笼罩着他那开朗的脸。我爹紧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脑袋说:
    “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做戏的喝酒端空杯,骑马拍大腿,绫罗包穷骨,到老讨饭坯。哪个做戏的有好下场?你没听村子里小孩子唱山歌?‘衣装好,锁在戏箱里;打扮好,洗在脸盆里;情义好,住在破庙里。’多少人唱了一辈子戏,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我梗梗小脖子,不服地说:
    “唐明皇贵为天子,还唱戏呢?有什么不好!要是谁都不去唱戏,那过年过节的上哪儿看戏去呀!”
    我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
    “冤孽!真是冤孽!难道你娘的种气真的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说不出当戏子到底有什么好处来,可我偏愿意长大了去当戏子。我爹但愿我说的是孩子话,不足轻重;我呢,身上流着我妈的血,不顾我爹的反对,却一天比一天跟唱戏接近了。村里人都知道我嗓音好,那年正月十五唱采茶戏,我第一次登台,唱的是《太白回书》,一下子就出了名。第二年闹元宵,我变成了台柱子,整本的《天宝图》,我饰李三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连唱带做还兼武打,一个人顶到底,谁看了不夸我?
    采茶戏——当地农村以村为单位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后由孩子们在本村或到外村去巡回演出的一种地方小戏。传统剧目有《大补缸》、《大摇船》、《小放牛》、《卖小布》、《走广东》、《摘樱桃》、《小尼姑下山》(即《思凡》)等。有时也串演折子戏,班底子厚的也演出整本的婺剧。
    就在这一年,有个叫新福的戏班子在我们村子里唱戏。他们听我唱了两句,都说我的嗓音好,底气足,不比寻常,是块唱小生的好材料。他们看我翻两个跟斗,又看我刺两下枪,都说我的武功有底子,是块唱武生的好材料。我心眼儿一活动,等到戏班子转台子的时候,就偷偷儿地跟着他们跑了。从此,我就正式在这个戏班子里学开了唱戏。
    那会儿,我先学的是小生。大的戏班子,有小生又有武生,小生又分扇子小生和雉尾小生两路,分演文武两档子剧目,讲究的是唱功做功。就是专演武戏的武生,又分长靠和短打两路:长靠武生唱功少武功多,演的是《伐子都》、《挑滑车》、《长坂坡》、《界牌关》这些戏。短打武生重在翻跌、上高、下低和各项杂打出手,穿的服色大都是短襟窄袖,演的是《四杰村》里的余千,《八蜡庙》里的黄天霸这些人。新福班是个在乡村里转台子的小戏班,没那么多人,小生就是小生,文的、武的、长靠、短打,都是一个人演。我学的就是这一路文武小生。
    八蜡(chà岔)——是古代的一种祭祀。
    我在戏班子里一边学一边唱,十六岁上,就已经学了个差不离儿。二十岁上,金华、衢州、处州一带二十几个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我李丹的名字?
    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唱野台子戏的确不是一门舒坦行当。昨天晚上刚在张村唱完戏,今天几十里路赶到李村,当夜就得开锣。睡的是祠堂破庙,吃的是青菜豆腐。赶上霉雨季节,戏箱子挪不了窝儿,收成不好的年月,村村店店没人招戏班,只好住在一个小镇上唱伙食戏,一个钱见不着,那日子才叫苦哩!
    成丰五年,我十八岁,我们班子在金华唱戏,我抽工夫去看望我爹。那会儿,他还在北山罗家扛活儿。我跟他六年没见面,他已经是头发花白五十出头的半老的人了。我和他老人家一起过了三天,又闻到了我小时候闻惯了的牛粪的清香味儿。这三天中,我爹噙着泪花儿给我详详细细讲了我妈的那一段惨痛往事。我明白我爹的用心,他想劝我回去安安生生种田,不赞成我还去过这种东飘西荡的生活。可是说来说去,也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我的心窍,我总舍不得离开我的舞台生涯。三天过后,我爹送我到村外路口,把我妈当年在台上用过的一块红罗帕塞给我。我流着眼泪,辞别了我爹,又回到了我的戏班里。谁想到这次会面,竟就是我和爹的永诀呢?
    过了一年,有人带信儿来说:我爹上山给罗家小少爷采药,踩活了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罗家给买了棺材,就埋在北山脚。我爹在罗家扛了十几年活儿,除去棺材烧埋,说是还剩下十几吊钱、几件衣服,叫我回去取去。我爹劳累一世,总想攒钱买上一块自己的田地,哪知道到死还是埋在人家的地上。就是到了临死的前一刻,他的好梦也还没有醒啊!
    我没有回去奔丧,事实上我得到凶信的时候,我爹落土都已经半年多了。我也不想去继承我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这一笔遗产。这笔账反正只能由着罗家去算,我回去一趟,也不过多几句口舌而已。我带信儿回去,托一个熟人把罗家算给我爹的几吊钱全都买成锡箔银锭,到我爹坟前去烧化;几件衣服,就送给他做谢仪。我爹一辈子连做梦都想买地,就让他拿上这些钱到阴间买几亩好地安安生生种去吧。
    打我爹死了以后,我成了个没家没业没亲没故的光棍儿,更其一心扑在戏班子里,拿戏班子当做自己的家了。凭着我妈传给我的一条好嗓子,我唱的戏到处受人欢迎,到处受人称赞。我们的戏班子也就成了当时最走红最吃香的戏班子。我们的领班是一个挺和气的老头儿,老伴儿死了,只留下一个闺女,名叫宝珠,比我小两岁,长得细高挑儿,容长脸儿,就在戏班子里唱花旦。我们同台演戏,场场戏团聚②的时候披红插花拜天地儿③,彼此心中也都有这个意思。一者是我的戏唱得好,又没牵挂;二者是领班的也看出我们两个的意思来,就在我二十二岁那年丁忧期满以后替我们办了喜事。
    容长脸——指一种美观的长型脸,以别于不好看的瘦长脸。
    ②团聚——本指戏曲中人物的大团圆,当地习惯专用于转指正戏结束剧终。
    ③拜天地儿——旧戏中很多剧目以“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为题材,而以洞房花烛大团圆为结束。即使不以洞房花烛为结束的戏,当时习惯也由小生、花旦披红插花拜天地作为一场戏的收场。
    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另一对新婚夫妻像我们那样和美那样互敬互爱的。我们成亲以后,一个小生,一个花旦,演起戏来也就更加逼真、更加实在,当然,戏也就唱得更加好、更加叫座儿了。
    过了一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小闺女。要说这个娃娃是个劳碌命,那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出世刚满一个月,就得跟着戏班子东村西村儿地转台子,到处奔波。说起这个娃娃来,也真叫怪,才几个月的孩子,脸型模样连眼睛鼻子都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右手手心儿上还有铜钱那么大一块硃砂记。指着这块硃砂记,他外公给她起了个小名儿叫红玉。
    我们两个一起演戏,下台来没卸妆就先抱起孩子来亲亲她那红通通的小脸蛋儿。我没给宝珠提起过我家的那段伤心事儿。她只知道我四岁没妈,却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我们成亲以后,她说过几次,要攒下几个钱,赶明儿有机会到金华和石柱去演戏的时候,买上三牲纸马,到公婆坟前去磕个头,也算尽一点儿做媳妇的孝心。可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平常的心愿,竟也永远实现不了呢!
    咸丰十一年七月,红玉刚刚周岁,还没给她断奶,我们戏班子在东阳县南马镇替一家财主唱还愿戏。第三天夜戏刚散,我们正在后台卸妆,镇上的里正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到了领班的,一句客气寒暄不带,开门见山就说:
    “三天戏唱完了,明天又该转台子了,是吧?马老爷叫我来通知你:明天先别走了。马府明天来贵客,传你们宝珠去唱一夜堂会。唱好了,马老爷大把银子地赏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领班的还没答腔,我马上就给顶了回去说:
    “你另请别家吧,我们的戏班只演戏,从来不唱堂会!”
    那个里正不怀好意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眨巴眨巴小眼睛,转身问领班的说:
    “他就是宝珠的男人,是吧?”
    我们领班的笔杆朝直地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是,二爷,他就是我的女婿!”
    里正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怪腔怪调地哈哈一乐,转过身来对我说:
    “听说叫你娘们儿去唱堂会,你害怕了,是吧?你也真想不开,台上唱也是唱,台下唱也是唱,马老爷一样打发赏钱,还省得上装呢!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囤整个儿的媳妇儿!弄好了,也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说完了,又是一阵刺耳的奸笑。
    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奸诈的小眼睛,那张阴险的刀螂脸!论我的脾气,当时就想抡起拳头来教训那贼娘养的一顿,可我们领班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瞧着我要动火儿了,一边儿直给我使眼色,一边儿打躬作揖地陪着笑脸儿把里正送出门去,答应他大伙儿合计合计,明天一早给他回话。
    送走了里正,我老丈人悄悄儿地对我说:
    “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呢,傻孩子!这里深山冷岙的,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不是这班土皇帝说了算?咱们走江湖卖艺糊口的人,在他们看来,连只蚂蚁都不如呢。惹翻了这班太岁们,无常鬼就快来请你啦!碰到这种事情,只能笑脸应付,随机应变,可不能硬碰硬地硬顶!人家硬气有人家的底子,咱们硬气,除了一肚子邪火,有什么呀?还不是一碰就吃亏?要走,咱们不会连夜悄悄儿地走吗?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躲得起嘛!”
    我忍了又忍,一句话没说。匆匆忙忙地卸了妆,帮着管三箱的把行头归置齐楚,吃过夜宵,全班人马都打好了行装,把灯灭了静静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儿,约摸已经有丑时一刻光景,村里早已经断了行人,连一丝儿灯光也没有。天黑得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儿。领班的看看四周没有动静了,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就叫我们准备起身。
    三十多个人,背上背着自己的被褥,肩上抬着戏箱。只有三个人例外:小丑儿背着我们的祖师爷唐明皇走在最前头——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领班的年纪大了,拿不动什么;宝珠是个女的,没有那么大劲儿,背着我们的小红玉之外,还得扶着她的老爹爹呢。我们满以为这样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狼窝虎穴的,谁知道前抬儿刚走出祠堂大门口,后抬儿还没有动窝儿呢,就听到大门外有两个人狼嚎似的大声吆喝着说:
    “站住!哪里去!”
    “没有里正老爷的吩咐,谁也不准出门儿!”
    真是比狼还狠毒的人哪,早已经派人把我们给盯上了!没办法,只好前扛改后扛,一行人又回到戏台后面来坐着。这一夜,谁还有心思睡觉?宝珠紧紧地靠着我,怀里搂着小玉,哭着说:
    “怎么办呢?要是我不去,他们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什么花招儿来祸害咱们呢!”
    我也没主意了。我后悔刚才没有把那两名瘦猴儿似的乡勇捆起来硬闯出去。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下死劲儿骂了一句:
    “这班畜生!总有一天……”
    第二天,巳牌过后,里正抽足了鸦片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进门儿先冲我挤鼻子弄眼地一乐,这才打着哈哈对领班的说:
    “昨儿晚上散了戏,又加演了一出《捉放曹》,是吧?想跟我来个不辞而别,是吧?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南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容你随随便便窜进窜出吗?不是我吓唬你们,没有我马二爷的话,嘿嘿,你要能离开南马一步,那才叫怪呢!”
    领班的苦笑着,做声不得。我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顶了他一句:
    “我们走南闯北,无非为了混一口饭吃。有心开饭店,不怕你大肚子汉——我们吃的是演戏的饭,我们就不会怕演戏。只要你给钱,哪怕在这里演上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行。三百六十行,一行有一行的路数,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俗话说:‘不是本行,不能抢行。’我们是上装登台演戏的大戏班,不是便装唱堂会的档子班儿。你要唱堂会,自去请那唱堂会的小班儿去,平白无故地硬扣着我们戏班子不让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档子斑儿——也叫小班儿,一种不化妆登台表演专门便装唱堂会的小戏班子,一般由年轻姑娘演出。
    里正见我动了火,不单不生气,反而三分阴七分阳地露出一脸狡诈相,回过头来对我说:
    “什么大班儿小班儿的,二爷不懂得那么多啰唣事儿!都是唱戏的,上了装唱得,不上装就唱不得?在台上唱得,在厅堂上就唱不得?干你们这一行,不就为了赚钱么?实话告诉你说:本镇马老爷当年是响噹噹的知府正堂,什么样的好戏班子没见过?昨天赏脸看了一场你们演的《白蛇传》,说是你们班子里演花旦的那个小妞儿还不错,着实地夸了一通。赶巧他老人家有位同寅今天路过此地,所以才传下话儿来,单点你们班子里的宝珠去伺候一下贵客。马老爷府上金银元宝堆成山,要是伺候周到了,老爷一高兴,赏你一个黄澄澄的两头翘,不强似你们唱几个月的戏?你可得知道我们马老爷的脾气:顺着他,天大的事情怎么都好说;要是拗着他呢?嘿嘿,这话儿在下不说,你们心里也明白。难得赶上马老爷高兴,点你们一个女戏子去唱两段,完了还大把的赏银子,这不是你们戏班子走了鸿运又是什么?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求还求不到哩!你们怎么偏偏这样不知道好歹?难道一定要顺着不干戗着干、请酒不喝喝罚酒么?要知道,老爷特派在下专程来请,这是给的你们天大的面子;要是推三阻四,惹得老爷恼了,你可得知道这东阳县南马镇的马大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到时候鸡飞蛋打,吃不了的兜着走,可别怪我当里正的事先没关照。大清早的起来,我公事私事一大堆儿,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跟你们瞎磨牙。轻重好歹,你们自己掂掇着办吧!”说着,脸色一沉,狡相换成了一副凶相,一甩马蹄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戏班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怎么来躲过这堆择不开的刺儿疙瘩窝。领班的又怕闺女吃亏,又怕戏班子砸锅,两头害怕,急得团团转,没了主意。我气得大叫大嚷,主张跟他硬到底,愣是不去,看他到底能拿我们怎么着。可大家都不同意我的办法,都说这位当过知府的马大人,在这里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比皇上还要皇上,收拾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比踩死儿个蚂蚁还容易?大伙儿没有办法,拿不定主意,宝珠却狠了狠心说:
    “他不就要我一个人去么?做我一个不着,也不能连累大家,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稳,不信他们就能把我怎么着了。”
    我琢磨着不去多半儿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去呢,又真怕她吃亏。为了有个照应,我主张去的时候不带琴师,由我去给她吹笛子,同去同回。她爹也说:有我跟她一起去,他也就放心了。
    申牌过后不久,来了个亲随模样的人,归类包堆不到二里地,却带来一乘小轿,说是传马老爷的话,打发他专接宝珠去唱堂会的。宝珠也不言语,默默无言地把小玉递给她爹,看了我一眼,就走出门去。我赶紧从墙上摘下用布套子套着的两支竹笛来,跟在后面。那亲随见我跟着,站住了发话说:
    “老爷有话,只叫宝姑娘一个人去,府上琴师乐工全有,不用你们的琴师跟着,怪腌臜的。”
    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一着,手里捧着两支笛子,不由得愣住了。宝珠听如此说,又折回身子,从她爹手里接过孩子来,递到我手上,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好好儿地看着孩子吧,甭惦着我。”说着,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儿,噙着眼泪跟那亲随走出门去了。
    小玉不见了妈妈,撞死撞活地大哭起来。赶在那样的时候,更其撕心揪肺,大家的眼睛都湿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把孩子递给我那会儿的那双眼睛。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滴溜乱转的,那会儿却死盯着我,变成了佛眼珠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光芒四射的,那会儿却又阴暗、又晦涩,变成秋雨连绵的天气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欢快的,生气勃勃的,那会儿却透着忧虑、凄凉、沮丧,死气沉沉,像凸出来的死鱼眼睛一样。你看见过宰羊的情景吗?紧绷着的绳子往前拉,那头羊却低着脑袋,伸直了纤细的瘦腿往后坐,死赖着不肯走。每次我看见宰羊,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宝珠去马家的情景来:一根无形的绳子绷直了往前拉,她低着脑袋,伸直了瘦弱的脚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她心里明白,她这是在走向刑场、走向地狱呀!
    当她的背影在轿帘后面消失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我那含冤死去的母亲的影子。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父亲那吃惊的、不满意的、语重心长的话音儿:“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难道你娘的种气真地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心里焦急,怀里抱着小玉,心神不定地等着宝珠回来。约莫等到三更天儿了,还不见宝珠的影子。我越等越烦,越等越心焦,好像浑身上下都扎满了麦芒似的,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抱着小玉,直在房间里转圈子。全戏班的人都陪着我,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聊闲天儿,想借此来分我的心,解我的烦。
    他们都是演戏的,在台上,他们的戏演得很出色,很逼真;可是在生活当中,他们太不会演戏了,简直比第一次登台的雏儿还糟糕,还砸锅。他们神色慌张,心绪不宁,背的‘戏词儿’前言不搭后语,还丢三落四的。两只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最最露怯的莫过于眼睛: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和我一样地焦躁、忧虑,惶惶不安。真是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眼睛更老实、更不会说谎的啦!
    过了三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把睡着了的小玉递到我老丈人手里,要上马家去看个究竟。
    我老丈人也不拦我,却又不放心,叫班子里一个唱花脸的最胆儿大最有力气的老张跟我一起去。
    我们走到马家大门前,听见一个轻柔的女音嗓子跟着箫笙管笛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子是欢乐的,但是唱出来的音调却是凄凉之中带有怒气,哀婉之中夹杂愤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条嗓子了。我看了看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使劲儿拍打了几下那副沉甸甸的白铜大门环。侧耳听一听,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热闹的乐曲终止,传来一阵哄笑声,夹杂着几句含糊不清、淫邪下流的逗哏儿话。又是一阵哄笑过去,接着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宝珠又唱起了另一支曲子。我又使劲儿拍打了几十下门环,竟连个搭茬儿的人都没有。
    天上下着牛毛细雨,出来半天儿了。我们的大花脸好意地劝我先回去,说是听到她唱曲子,也就是平安无事,过不了多久还不拿轿子送她回来?我看在门外等着也无益,虽然是初秋季节,一下雨,山风一吹,还真有点儿凉飕飕的。我不能叫我们的大花脸陪着我挨冻,就一步一滑地摸回我们住的祠堂。
    为了让大伙儿能安心踏实地睡上一小觉,我强压下一肚子狐疑,告诉大家宝珠平安无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躺在稻草铺的地铺上,也没解开被褥,搂着睡得挺香的小玉,哪里睡得着?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里正站在我的面前,扬着三角脸,眯着肉膀眼,龇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门牙嘻皮赖脸地说:“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囵的媳妇儿。弄好了,兴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
    一直等到鸡叫三遍之后,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房门吱吽一声响了,接着又吱呀一声关上。我腾地从铺上坐起身来,小油灯半明不暗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顺手掭了掭灯芯儿,这才看见宝珠背靠着门扇,披头散发,顺着惨白的脸颊直往下淌水,两只眼睛死瞪瞪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再看看她身上,衣服撕破了,满身的污泥。许是在夜雨中一步一滑连滚带爬的缘故吧,一只脚上穿着沾满泥浆的鞋,一只脚上只穿着白布袜子,鞋子不知陷在哪个泥坑里了。我赶紧迎上前去,扶她在草铺上坐下,她就势在我肩上一扒,说了一句:“玉子她爸,我再也没脸见你啦!”就呜呜地伤心大哭起来。
    哭声吵醒了小玉,揉着眼睛也哭开了妈。宝珠一把搂住了小玉,娘儿俩哭成了一堆儿。我先是愣了一会儿神,突然间像疯了似地把屋子里凡是我拿得到摸得着的戏装行头一样样折断摔破撕成碎片儿,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
    “这个行当!这个行当!我再也不干这个行当啦!”
    在我们的“兵器”中,木刀竹枪之外,也有几把刀几杆枪是用镔铁打造的,用来演真刀真枪的“全武行”戏。这些刀枪并不怎么锋利,却是亮光闪闪,挺吓唬人的。我连踩带摔地弄折了那些假兵器,刷地一声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提在手里,冲宝珠母女喊了一句:“你们俩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宝珠见我要去拼命,尖叫一声,放下了小玉,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我。我在屋子里这一通折腾,早已经惊动了大家,这时候也都拥进我们的屋子里来,把我手里的单刀夺了下去。宝珠两手勾住我的脖子,一半儿哭一半儿喊地说:
    “我一个人死了不要紧,你可千万别把大伙儿都往死路上带呀!要不是顾忌大伙儿,我也不会活着回来啦!”我刷地一声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提在手里,就要夺门而出去拼命。
    大伙儿有劝我从长计议的,也有主张跟他们拼了的。大花脸老张气得连脖子根儿都涨红了,浑身烦躁起来,解开上衣扣子,拍着结实的胸脯说:
    “拼!跟他们拼了!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这些年来,这口鸟气我憋够啦!再不出出这口气儿,我的肚皮非气破了不行!”
    大伙儿七嘴八舌各讲各的理,嚷嚷了半天儿,谁也拿不出个准谱儿来。我老丈人掂掇了半天利害轻重,一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手抓住了大花脸的肩膀,语音低沉地说:
    “他们人多地熟,咱们人少地生,硬拼起来,不单出不了气儿,反而非全撂在这里不可。有句俗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只要不忘记这件事情,赶一个最便当的机会,再返回来出这口气儿,强似今天这样硬拼。又有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不问青红皂白杀进马家去,也不过杀他几个和咱们无冤无仇的底下人,有什么相干?”说到这里,他回过头去问他的女儿:“你先说说,糟蹋你的到底是惟?是姓马的老小子,还是他的什么客人?他们怎么下手的?”
    宝珠低下了头,声音不大,可是吐字却十分清楚地说:
    “是个永康县的大财主,姓黄,叫黄金龙。他们在我的酒杯里下了药,我只喝了几口……”
    一听到这个丑恶肮脏的名字,我睁圆了眼睛,一下子就把下嘴唇皮给咬破了。姓黄的,你害了我韩家老少两代,我要不亲手把你那脑袋瓜儿从你那脖子上摘下来,我还能算是个人吗?不过,仔细一想,眼下却还不是时候。上马家去动手吗?一者院墙高厚,防备森严,里头情况不明,难做手脚;二者就算做成了,也是打草惊蛇,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闹了归齐还是戏班子倒楣。想了半天,我强压下这口邪气,轻声问宝珠。
    “你知道这个姓黄的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吗?”
    宝珠想了一想说:
    “听他们在席上说的话茬儿,管这个姓黄的叫黄观察,看来原先也是个不小的官儿,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又改行做生意了。这一次是从家乡走水路贩药材出去,到了杭州,往北住西都是太平军的天下,走不得了,匆匆忙忙销了货,又贩了一批丝绸走旱路回来。一路过诸暨、义乌、东阳,货也销了一大半儿,便道到南马来看看老相知,住两三天就要回家去的。”
    观察——对道员的尊称。道员,俗称“道台”,四品官。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从南马到他家里,只有一条路:先到四路口,往西到古山,过芝英,再走小路到石柱街。路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可全是山路,坐轿子,一天走不到,不能不在芝英歇夜。行,只要你住店,就有我下手的机会,主意拿定了,我对老丈人说:
    “这个姓黄的交给我,你们甭管了。不拧下这老小子的脑袋来,我也就不活着了!趁眼下他们不防备,你们赶紧往北走,到东阳到义乌都行,唱戏这碗饭,我是死活不吃的了。往后我怎么活着,等我找这老小子算完账再说。你呢?”我回头扶着宝珠,轻声地问她:“你要是还唱戏,就把小玉交给我;要是跟我走呢,往后饥一顿饱一顿,没吃没喝……”
    我的话还没说完,宝珠一头扒倒在我的肩膀上,哭着说:
    “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我丈人见我铁了心了,也不怎么劝我,拿出几块散碎银子来,揣进我的扎包里。我们改了装,打扮成本地庄稼人的样子。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雨却越下越紧,大家劝我们等雨过了再走。我抬头看看天色,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像一口黑锅似的扣在头顶上,谁说得准多咱才能晴了天?一来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得,二来也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就告辞了大家,匆匆登程。
    大伙儿送我们到祠堂门口——那两个乡勇早就已经撤走了。大花脸跟我最知己,今天一别,各自东西,往后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他帮我背上了被卧卷儿,依依不舍地抓住我的胳膊说:
    “一路上多加小心,多照顾着点儿宝珠。你去找姓黄的小子算账,把这个姓马的小子交给我!豁开我一个,也不能白饶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到了东阳不久,太平军就从江西打过来了。大花脸老张果然扔下了唱戏这碗饭不吃,投了太平军,带了人马打回南马来,跟这些马大爷、马二爷什么的算清了这一笔欠得快还得也快的六月债。
    宝珠背着孩子,我背着被卧卷儿,打两把油纸雨伞,卷起裤腿儿溅着泥水走,实在艰难。山险路滑,宝珠摔倒了两次,把雨伞也撕破了。幸喜那雨倒是渐渐地停了下来,身上的湿衣服着凉风一吹,透心儿地凉。一路上,我把这个黄金龙怎样害死我妈的那一段伤心事儿详详细细地给她讲了一遍。到了四路口,早已经过了午牌时分,又冷又饿,找到了一家饭店,要了两碗热菜一碗热汤。我是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吃着,宝珠却只喝了几口汤,一点儿饭也没吃。
    打过尖儿,我又买了几个烧饼带上,接着往西走。山越来越高,路也越走越险了。每走一步,都得提防着滚下山崖掉进山涧里去。宝珠背着孩子,又没吃什么东西,累得呼哧呼哧的,步子也越走越慢。要不是我拽着她的胳膊,好像马上就要躺下来了。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条挺陡的山岭,见岭上有个凉亭,我们就走进去歇歇脚。
    凉亭是就地取材用石头造成的:石梁石柱石头砌成的墙,靠墙转圈儿三面是一溜儿石板凳,正中间石头台子上放着一个中溜儿的半截儿破水缸,沏着半缸大叶茶。看那水面上飘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油花儿,估计没有四五天,也有两三天了。我走得正渴,放下铺盖卷儿舀起一瓢来就喝,又苦又涩,一直凉到心里去了。扭头正想问问宝珠喝不喝呢,见她坐在石凳上,仰着头,闭着眼,正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我看她脸色焦黄,形容憔悴,走过去摸摸她脑门儿,热得直烫手,吓了一跳。她说嗓于发干,嘴里发苦,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小玉嘬了半天奶,一点儿也嘬不出来,小嘴儿一瘪,“哇”地一声哭了。
    我看看四周,前不着村,后不巴店,左临深溪,右靠高山,离最近的人家也还有三四里远近,怎么办呢?这座连门脸儿都没有的凉亭,怎么过夜?下了一场雨,哪儿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连点儿干柴禾也捡不着,怎么取暖?怎么烤干这一身半湿的衣裳?
    宝珠昨天晚上受到了污辱,顶着夜雨摸了回来,外凉内火,一齐攻心;今天又背着孩子走了这大半天泥泞滑溜的山路,怎能不病倒!我从手巾包儿里摸出一个烧饼来,撕了半拉,递给小玉,让她自己用几个小门牙慢慢儿啃去。回头又舀了一瓢凉茶递给宝珠,她就在我手上喝了一口,摇摇头,推开不喝了。
    我一看事情不好,赶紧打开被卧,找一个干松背风的旮旯铺开,替她脱去鞋袜湿裤,把她娘儿俩安顿在被窝儿里先暖和暖和,叫她别着急,我这就请大夫去。
    抬头看看天,云层已经散开了,一阵阵小风却抽得很紧。我赶紧夹把雨伞,大踏步奔岭脚的一个小村子跑去。
    这个村子叫岭南村,一共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种山的穷人,身上穿着补钉摞补钉的衣服,心眼儿却都格外好。一听说凉亭里有病人,有指点哪家大夫好的,有愿意帮着来抬病人的。我问了一下,从这里到四路口是十五里,到古山也是十五里,不过到四路口是上坡路,到古山顺着溪边走,却是下坡路。我决定先到古山,找家小店住下来,再去请大夫。当下就张罗了一副门板,请了两个人,是兄弟俩,又关照他家里替我熬一碗姜汤,等病人到了先喝几口热汤再走。
    我们几个人抬着一副门板,一步一滑奔凉亭快步走去。离凉亭只剩下一箭路了,忽然听到小玉不住声地哭,都快变了声儿了。我怕有变,三步两步奔进凉亭里,一看:小玉爬在宝珠身上,两手拍着宝珠的脸颊哭着叫妈妈,糊了她妈一脸的眼泪鼻涕,她妈却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我吃了一惊,忙抱开小玉,急切中没了主意,只知道趴在她的耳朵旁边大声叫唤。
    这时候那两位乡亲抬着门板也走进了凉亭,一看这光景,那年纪较大的一位老哥有些经验,拉起宝珠的一只手来照虎口上猛咬了一口。宝珠“哎哟”一声,就又还过魂儿来。睁眼看了一看我,没有说话,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个不住。过了半晌,才说:
    “我只当今生见不着你了呢!没想到老天爷还让我再见你一面!”
    我赶紧告诉她,这里离古山只有十多里路,那里有大夫有药铺。我已经请了两位大哥来抬她,只要到了古山,就有办法啦#旱着,我舀了半瓢茶水,把手巾湿了,替她擦一擦脸,打算趁这会几天不下雨赶紧上路。宝珠翻眼看了看那两位大哥,无限感激地轻声说:
    “不用麻烦两位大哥啦!我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坟地,哪儿也不去了。”闭上眼睛喘了两口气,这才又睁眼对我说:“我活不到今天晚上了。咱俩不到三年的夫妻,今天算是到头啦!我没脸也不配跟你在一起,更不能耽误你……我看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景致也好,我就这儿吧。我在浙南走了一辈子山路,今天总算走到头了。我不甘心的,就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剜出这个黄金龙的黑心来祭一祭咱们苦命的娘。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埋在凉亭对面的那个小土包儿上。你插块木牌,写上‘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里等他,一起到阎王殿销账。我不放心的是小玉还太小,你一个男子汉,东飘西荡的。怎么带她呀?小玉长大了,你叫她干什么都行,可就是千万别叫她干咱们这一行,再去……再去……学唱戏啦!”
    说到这里,一口气儿上不来,两眼倒插,一道冤魂出了泥丸宫,飘飘荡荡,到大路旁边立等仇人黄金龙去了。
    一位大哥翻开宝珠的眼皮一看,瞳仁已经散开,知道没救的了,只说了一句:“没想到这样快!”
    我哭了两声,强忍住眼泪,求那两位大哥想想办法。当地风俗,死人只出不进,谁家也不能往里抬死人,只能就地入殓,为难的是哪有现成的棺材?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起三天两天的工夫,只能噙着眼泪对宝珠说了一声:“委屈你了!”打身边摸出约莫二两银子递给那两位大哥说:
    “出门在外,碰到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总求你们两位大哥帮忙帮到底,相帮我把死人给埋了。我是个穷唱戏的,身边没多少盘缠,这里有二两银子,烦二位哪家拆得两条长大点儿的席子,一块四五尺长的木板,再借一副笔墨砚台、一把锄头用用。”
    拆得——向非商家按原价转让某种物品,有请求的口气。后一字读轻声。
    那两位大哥推让了一番,接了钱,抬上空门板回村去了。我打开小包袱,给宝珠换上一身略为干净点儿的衣服,又舀来一瓢山泉水替她把手脸都洗干净了,盖上被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小玉垂泪。
    宝珠才二十二岁,短短的一生,跟着戏班子跑遍了大半个浙南,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就这样年轻轻儿地死在半路上了。比我娘死的时候,还年轻两岁呢!两代人,两个女戏子,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黄金龙手里!你想想,我还能和这个老小子在一个天公②下过日子吗?
    ②天公——即老天。此句即“不共戴天”一语在浙南的通俗说法。
    不多一会儿,那两位大哥一位扛着一领半新的晒粮食的小号竹席,一位扛两把锄头,背着一个箩筐,里面放着几刀黄纸、一团草绳、一副笔墨砚台,走进凉亭来。打开席子,足有六尺宽、一丈长,里面还裹着一块六尺长半尺多宽的木板——看得出来,八成儿还是从床铺上抽下来的。那大哥一面打开席子一面说:
    “最宽的草席也才四五尺,用来裹你家大娘子,藏头露脚的,总不大合适,我看倒不如这竹席包得严实,就把我家的这领旧席给扛来了。”
    我谢过了大哥,三个人一齐动手,先到凉亭对面那个土包上刨了个五六尺深的长坑,再用我们成亲的时候做的那条印花蓝土布被子把宝珠包了个严,卷进席子里,两头用草绳扎往,哪儿还顾得上看时辰方位?抬到坑里,只认准了脸朝上,埋上黄土,堆成一个堆儿,就算完了。
    我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把满腔的仇恨都集中到右手的手腕上,照宝珠临死前的吩咐,写下了“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虽然歪歪斜斜,却是十分有力,叫黄金龙见了,准能吓出一身冷汗,栽一个跟斗。
    我把木牌立在墓前,又把她那把破雨伞撑开,插在坟上。这才扶着小玉给她妈磕了三个头,小声祷告说:
    “要是你真有灵性,你就在这里等着黄金龙。我要不剜了他的黑心来祭你,誓不做人!”
    两位大哥帮着把黄纸一张张折成三折,就在墓前焚化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我抱起孩子,他们两位背上锄头箩筐,帮我背上包袱,离开凉亭,回到村子里去。
    好心的大嫂给我们准备下了热腾腾的饭菜,又留我在她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趁孩子没醒,我把孩子和包袱一起交托给大嫂,说是要到永康城里找一个亲戚借几两盘缠,有钱没钱三天后准回来,就单身一人夹上一把雨伞,匆匆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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