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六十五回:古山镇黄金龙还清血债 石柱街白牡丹报了深仇
    第六十五回:欠债还债,古山镇黄金龙还清血债。有仇报仇,石柱街白牡丹报了深仇
    从岭南到古山,一共才十五里下坡路。我这两条惯走山路的飞毛腿,又是空身一人,只走了半个来时辰就到了。
    古山镇上,约莫有几百户人家,街路不长,店铺不多,房屋倒还整齐。有一家饭店,后院儿兼营客栈,也还干净安静。
    那天正好是古山集市,不长的街路上人头挤挤,水泄不通。我在街上吃饱了饭,又买了好些干鲜果品、香烛纸马、糕点糖酥之类,扯块大红包袱皮儿包了,装成串亲戚走人家的模样儿,正想离开古山到芝英,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从南马到古山八十里,从古山到石柱六十里,要是黄金龙走到这里来一个未晚先投宿,不赶这二十里山路到芝英,就在这古山歇夜,图个两头松活儿呢?那时候我在芝英傻等他,岂不就白费心计了吗?
    灵机一动,得,我就在古山等他。要是他在这里过夜,那算是我们冤家路窄,宝珠有灵,黄金龙合该在这里还我韩家两代的血债;要是他嫌这里宿头小,甘愿赶到芝英去过夜,我再尾随而去也不晚。好在他老小子不是一人一骑,挑夫轿子的一大串儿,路过这里,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南马到石柱街去,除了走古山、芝英这条路,又没有第二条路好走。我反复寻思,在空场上看了半天使枪棒卖膏药,听了半天算命看相的信口胡吣,又找个吃食摊切二两猪肝烫一壶花雕独自个儿自斟自酌,一直挨到太阳偏西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背着包袱找到那家客栈柜儿上,要了一间厢房,说是不小心扭了脚了,先住一宿缓缓腿儿,明儿走不成就后儿走。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老高了,我还在床上躺着。一直到晌午了,店小二见我还不起来,进屋来问我腿脚好点了没有,吃中午饭不吃。我懒洋洋地坐起来,一边要了一角酒,两样菜,一边唠唠叨叨地骂这只晦气的脚孤拐:上不了路,还得住一天店。小二倒挺热心,叫我打二两白酒点着了趁热揉揉,还叫我出去走动走动,别老躺着,省得窝了血脉。
    这话正中我的心意,吃过中饭,歇了一会儿,就拽上房门,到街上慢慢儿溜达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申牌刚过不久,一乘三丁拐轿子忽扇忽扇地打北头进了村,一直抬进我住的那家客栈里去了。轿子后面一溜儿十几根扁担,挑着沉甸甸的青布麻袋,并没有保镖的镖师,只有两个亲随模样的人一前一后押解着,吆喝着快走。我看这情景有点儿差不离儿,就也折回栈房里去。
    三丁拐轿子——是一种三个人抬的轿子。由于轿夫前一后二,像牙牌中的么二(三丁拐),因此俗称“三丁拐轿子”。
    走进客栈,轿子已经卸了杠,十几个挑夫轿夫,一个个都敞胸露怀汗出流珠地用小笠帽扇着凉,也有掏出小烟袋锅儿蹲在地上叭叽的。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边喊店小二打水洗脸,一边嘴里叽哩咕噜小声地骂:
    “就知道催命似地催着赶路,好像走慢一步就会着冤鬼把命要了去似的。一样是个人,偏你坐轿子的知道热,我们抬轿子的倒不知道热?”
    店小二嘴里答应着,可是茶呀水呀鸦片烟哪一趟一趟尽往上房里送。我一听刚才骂街的小伙子说的是永康话。就从自己屋里端出一盆水一块汤布来,放在他面前,也打着永康腔说:
    “同年哥,不嫌脏你先擦一把,这是个小客栈,拢共就一个店小二,不怪他,来了你们这一帮贵客,他不先伺候上房,难道倒先伺候咱们耳房的客不成?”
    我的几句话,说得那小伙子也乐了,客气几句,就蹲在台阶儿上洗起脸来。我趁机探听一下虚实,装作不在意地问:
    “你们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呀?”
    那小伙子一边擦着脖子,一边回答说:
    “我们打南马来,上石柱街去。”
    我琢磨着有九分相似了,又紧钉一句问:
    “抬的是位大客商吧?”
    那小伙子嘴唇皮一撇,明褒暗贬地说:
    “石柱街响噹噹的‘十里黄’黄金龙黄老爷,谁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承审局的四品大官,如今弃官经商,药材丝绸,南来北往,上万银子的出入,拔一根毫毛,比咱们的大腿还粗呢!可惜这样人物的人物,偏偏青天白日的会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我一听这话里面有话,赶紧追着问:
    “什么叫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那小伙子瞅了瞅上房那边,压低了嗓子小声儿地说:
    “这你哪儿知道哇?今天一大清早,起得倒是不晚,原打算起早贪黑一百四十里路一杆子杵到底的,难为南马的马老爷情深意厚,又是说又是笑地喝过了饯行酒,这才手拉着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到辰牌过后才算依依不舍,洒泪而别。等到黄大老爷上了轿子,那两位二爷倒急了,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催命。他不知道轿杠子压在人家肩膀上?我们三个还都是犟脾气:你不催,我们倒跑得快点儿;你越催得急不是?我们越是不慌不忙迈开小步蹭起来了。他骂,我们也有词儿:‘这是山路,不是校场,挺深的山谷,刚下过雨,路挺滑的,一个不留神,要是连人带轿摔了个粉身碎骨,是你担待还是我担待?’黄老爷在轿子里探头一看,也有点儿胆儿寒肝儿颤,反倒直喊:‘稳着,稳着,不要着忙!’好容易蹭到四路口,上饭馆打尖儿,我们老爷是什么好的吃什么,两位二爷也个个菜离不开猪身上,独有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倒全出了家,管的是青菜淡饭,连酒都不备,还说是怕喝醉了有闪失。行啊,买的没有卖的精,耍机贼你能耍过我们去吗?过了四路口,路又窄又陡,一个坡接着一个坡,我们几个存心叫他当天到不了家,一路上迈起了校洪步,跟抬棺材似的一点儿一点儿蹭,还装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来,一会儿喊‘左脚蹬空’,一会儿喊‘青龙抬头’,喊得黄大老爷连头发根儿都奓(zhā渣)起来了。走到平路上,二爷们催两句,我们干脆喊开了‘丢堆子’,‘丢线子②’,对不起,管天管地,管不了我拉屎放屁,你有天大的急事儿,也得等我拉完了屎再说。就这样磨磨蹭蹭,一个时辰才走了十几里路。
    丢堆子——脚行行话:拉屎的意思。
    ②丢线子——脚行行话:撤尿的意思。
    “过了一山又一山,刚刚翻过了一条最陡的望夫岭,看见岭背上有一座凉亭:前杠喊了一声‘孙猴儿想借芭蕉扇’③,后杠齐声答‘哪咤要闹水晶宫’④,不管二爷们乐意不乐意,一声喊,就把轿子落在凉亭前面了。后面一溜儿十几条扁担,谁不想歇会儿喝口水?一见轿子落了,也都纷纷歇下挑子走进凉亭里来。二爷们骂了几句,也没办法,只得打起轿帘儿伺候老爷下轿。那会儿我舀了一瓢凉茶走到凉亭前面来喝,真真儿地看了一出活龙活现的《张三郎活吊》⑤:我们黄老爷刚迈出轿门儿,一扭头,看见凉亭对面儿的小土包儿上新埋了一座坟,登时间那张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哆嗦着手指头指着坟前一块木牌子吩咐二爷们说:‘你快给我把那块牌子,把那块牌子……马上扔到……扔到河里去!’又吩咐轿班:‘马上起杠!’说完这话,赶紧又缩回轿子里去了。我斗大的字也认识个一挑两挑的。心里纳闷儿是什么样的牌儿能把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婆娘的大老爷吓成这个样子?就跟着跑到那座新坟前看一看:你猜怎么着?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那上面写的是‘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你知道吗?这个王宝珠是新福班一个坤角儿,戏唱得好,人长得也美,前几天我还在南马看过她的戏呢。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死了,还埋到这望夫岭背来了。看起来,她跟这位黄大老爷还有扯不清的瓜葛呢!——两位二爷使劲儿把木牌子晃了出来,扛到河边扔了下去,回来就紧催我们起杠。刚歇了屁大会儿工夫,连口烟还没抽,有的人连口水都没摸着喝,我们能是那么听话的人儿吗?二爷们连吆带喝的,谁理他那茬儿?你急,你不会自个儿抬自个儿挑去?黄老爷见吆喝不动,只得请出财神爷来帮忙,隔着轿帘声音发颤地说:‘立刻起杠,每人加一百文脚力钱!再走二十来里,今天就在古山过夜啦!’他满以为有钱就能使鬼推磨,哪儿知道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你急我偏慢,嘴里尽管都答应着,脚下尽管都动换着,可就是不起杠!你不是害怕么?就让你在轿子里再哆嗦一会儿吧!我们不办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才不怕哩!好在从望夫岭到古山,一溜儿十五里下坡路,听说到古山过夜,脚底下一使劲儿,连肩都不换,一口气儿就抬到这儿啦!”
    ③孙猴儿想借芭蕉扇——脚行行话:要歇凉的意思。
    ④哪咤要闹水晶宫——脚行行话:要喝水的意思。
    ⑤《张三郎活吊》——即《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后变鬼活捉张文远的故事。戏中张文远的脸被鬼火所烧,转眼间变换白、红、蓝三种颜色。
    那小伙子还真能说,一口气儿说到这里,正好那两个亲随夹着屁股从上房退出身来,穿过院子,打算到前面柜儿上去传饭。我怕被那两个东西认出来,借故躲进自己房中去了。
    吃过晚饭,我到柜儿上结清了房饭钱,说明脚脖子已经好得差不离儿,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动身上路了。
    趁天色半明不暗的,我察看了一下房前房后的高低虚实,探明了进路出路:房子是当地最常见的九间头,当中一间宽大明亮,专门招待上客,黄金龙就住在这一间里。两个亲随合占一间东厢房,看着一房间货挑子。十几个挑夫轿杠,分占一间东厢房和一间西厢房。我打黄金龙门前走过,见那老小子正半躺半卧地歪在床上抽大烟。我又瞟了一眼屋里布置陈设的位置,心里有了个大概。再看看院子:大门和前面的饭馆后门相通,东西两头又各有一道侧门通跨院儿。跨院儿还空着,没有住客。东跨院儿外面是一条胡同,院墙不太高,事急的时候,可以从这里越墙出去。
    掌灯时分,我回屋收拾好包袱,贴身取出一把七寸尖刀来,在鞋底儿上蹭了蹭,插在扎腰里,又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拿包袱皮儿包着。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吹灯上床,躺着盘算怎样下手。
    我没有学过偷,也从来没有溜过门撬过锁,不过我演了十二年戏,什么《九件衣》,什么《三叉口》,什么《武松打店》,都教给了我黑夜里撬门杀人的一整套办法。这些办法,就说不是件件都用得着,却也是一法通万法通,可以随机应变的。时候还早,我想多少睡一会儿,可第一次干这种杀人的勾当,又想到再过两个时辰仇人的脑袋就要到我手里,韩家的两代冤仇就能得报,连害怕带高兴的,哪儿睡得着哇!
    好容易挨到三更过后,夜深人静,院子里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了,我这才轻轻儿地光着脚板儿溜下床来,甩掉上衣,光着脊梁,打开一条门缝儿看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布满了乌云,黑黝黝地连一点儿亮光也没有。这不明明是老天助我吗?
    我迈出房门来,回手把房门儿轻轻带上。整个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中间那间正房一灯如豆,映红了隔扇上半截儿纸糊的雕花窗棂。侧耳一听,东西厢房里都有大小不同声音各异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遥相唱和。他们劳累了一天,这会儿都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就是打雷、筛锣,也吵不醒他们的了。
    我所担心的,只是不知道黄金龙这会儿睡着了没有。点着灯,是烧鸦片呢,还是在干什么?我蹑手蹑脚走到他的房前,伸出舌尖儿舔湿了窗户纸,捅个小窟窿,眯起一只眼睛往里一看:桌上点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一摇一晃的,正在垂死挣扎。床上一顶白夏布蚊帐,放下了帐门,叫人无法判断里面的人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我试着轻轻地推了推房门,发出了微微的“咯”地一声,说明里面已经上了闩,却也不见有什么反响。我正在犹豫不决之中,忽然听见床上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快,快把那牌子,给我扔了!”接着就不声不响了。
    这老小子在说梦话,说明他已经睡着了。不趁他睡着了撬门儿,还等什么时候?我伸手从扎腰里拔出尖刀来,伸到门缝儿里,找到了门闩的所在,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拨开。拨到尽头了,我蹲下身子,用两手向上端起一扇门来,轻轻地往里推——你知道吗?不论有多响的门,只要你把门端起来推,就会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的——房门推开约有一尺多宽了,先要看看门后有没有埋伏,再侧着身子跨了进去,回头又蹲着身子端起门来轻轻儿关上——为什么要蹲着身子呢?只为屋里点着灯,省得把自己的影子投到窗户上,让人看见。——进了房间,我想把灯吹灭了,又一想,干脆把灯芯往上掭了掭,让屋子里照得亮亮的。我走到床前,右手握刀,左手轻轻地把蚊帐撩起来,挂在帐钩儿上。这就看见黄金龙四脚朝天仰八叉地躺著,脸上一副怪相。一切碍事儿的东西都没有了,这时候只要一刀下去,老小子的狗头就能让我给提溜起来。不过我不能这样让他稀里糊涂地死掉。我要让他死得明明白白。我抓往他的辫根儿往上一扽,这老狗从睡梦中吃了一惊,刚刚“啊”了一声,睁眼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着他的鼻子尖儿,吓得把后半截儿话音又咽了回去。我把刀尖儿在他脑门儿上蹭了两下,低低地喝了一声:
    “不许喊,再喊我就结果了你!”
    老小子赶紧哆嗦着说:
    “不喊,我不喊!好汉饶命!我这里有几锭金子和一些散碎银子,在扎包里装着,整封的银子都在东厢房麻袋里……”
    我不打算跟他多废恬,只说了一句:
    “告诉你,我就是白牡丹的儿子、王宝珠的男人韩苦娃。今天是专为取你的狗头和黑心去祭我妈和我女人的!”
    这条老狗一听说我是韩苦娃,脸色刷地一下子变成了一张白纸,两手紧抓着胸口,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你是……我的……”
    我没容他说完,一低脑袋,躲开脸上溅血,锋快的七寸钢刀在他脖子上来回两下子,一颗又肥又圆的脑袋就和他的脖子分了家,想喊也喊不出来了。我扔下脑袋,掀开被子,就手把他开了膛,把他那颗丧尽了天良的黑心掏了出来,用他自己的衣服把脑袋和黑心做两处包严了,提起扎包来摸了摸,有五锭十两一锭的马蹄金,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我抓了几两银子掖在腰包里当盘缠,正想离开,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团成一团儿,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不是盗匪不是偷,
    不为银钱为报仇。
    要问我是哪一个?
    牡丹坟上问根由。
    这才擦干了刀上和手上的血迹,放下蚊帐,吹灭了灯,提着两个小包儿出来,还用刀尖儿把门闩上,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安安定定地擦干净身上的血迹,解开辫子,把人头和心包进了包袱里。
    事情办完,心里倒坦然了,一头躺倒,居然睡着。一觉醒来,已经鸡叫头遍,赶紧起床点上灯,把东西归置整齐了,还到前院儿店面上讨了盆热水洗了脸洗了手,这才落落大方地背上包袱,告辞伙计们,开门走出店房来。
    三里平川路,十五里上坡路,一口气儿走到望夫岭,天刚蒙蒙亮。晨曦朝雾中,那岭上的青松更显得苍劲挺拔、青葱滴翠,拨开重重迷雾,直刺那伸手就能摸得着的湛蓝的天空。我把包袱打开,取出买的果品糕点,一样一样摆在宝珠的坟前,又把那颗脏得像粪缸里的陈年屎球、坏得顺着心眼儿流脓的狼心提了出来,摆上那几样果点,正中点上了香烛,这才端端正正作了一个长揖,轻声祷告说:我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宝珠,小玉她娘!仇人的心已经摆在你面前,你可以闭上眼睛啦!委屈你先在这里住一些日子,往后等小玉长大了,有了个准地方儿,再来收殓你的尸骨吧。”说着,一阵心酸,滴下了眼泪来。
    抬头看看东方,隔溪山后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染红了半爿蓝天;朝霞倒映在向南流去的清溪中,上下交辉掩映,水天一色。宝珠长眠在这样一个山川秀丽景色宜人的崇山峻岭之中,对她这个劳碌奔波像匆匆辞去的溪水一样的人来说,倒也十分相称。想了一会儿,焚化了纸马冥钞,也不收那祭品,别过了宝珠,就匆匆赶下岭来。
    到了岭南村,进了寄托小玉的那家人家,一眼就看到小玉坐在一张方凳上,那位好心的大嫂正在替她梳小辫儿。小玉听见脚步响,抬头一看是我,顾不得披散着头发,张开两只小胳膊,像鸟儿似的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来,再也不肯松手。我抱着小玉进了屋,取出一块一两上下的碎银子来谢过了大哥大嫂,打开包袱,除去我爹给我的那块红罗帕之外,把宝珠剩下的几件衣服,全数都留给了大嫂,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衣裳,把包着人头的新包袱包进旧包袱里,又讨一顶旧笠帽低低地扣在脑门儿上,这才背起孩子,返身又回古山。
    到了古山,饭店门口嗡着一大堆人在嚷嚷,街上也是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儿地在议论纷纷。有的说:“窗关户闭,来去自如,这杀人的准是个会飞檐走壁的侠客。”有的说:“明人不做暗事,杀了人还粉壁题诗,可见刺客是个正人君子。”有的说:“县太爷碰上了这种无头案子,也够他一戗的,且看他怎么查个水落石出吧!”
    我看事情已经出来,不敢久留,背着孩子赶紧出了古山镇。到芝英打过尖儿,转小路直奔石柱街去了。
    古山那边地保里正扣住了两个亲随和一干挑夫轿杠人等,连没有上路的两个过往商客和店家、小二等都不许走出,要等县里太爷带了仵作来验过尸、录了口供证词之后才能发落。等到那边填完尸格问明原因取保放人,一个亲随跌跌撞撞赶回石柱街来报凶信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到了石柱街多时了。
    我走到离石柱街二三里的地方,看见有十几个庄稼汉在地头大树下歇晌,瞧那架势是一班扛活儿的。我装作借火种讨水喝,蹲在地上和他们聊闲天儿。话题由黄家新盖的楼房谈到了二十年前的大火,知道母老虎那天晚上被大火吓坏了,光着身子跑出来,惊吓加气恼,落下了一个“痰晕”的病根儿,两句话不中听,一件事不如意,就会一口气儿上不来,四处求医总也治不好,没过几年就死了。当地人都说这是白牡丹在阴间把她告了下来,阎王叫她偿命去了。说到白牡丹,有个年纪较大的老长工指给我看不远的山坡儿上一棵果子累累的杜梨树,树下有个小土堆儿,告诉我那就是白牡丹的坟墓。指着这颗树,他还说了几个显灵显圣的故事:什么这棵杜梨树是自己长出来的啦;每年春天,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时节,独有这棵杜梨树的花朵儿特别大,真像白牡丹啦;结的果子黄家人去摘就是苦的涩的,长工们去摘就是香的甜的啦,等等。一直聊到他们起歇了,我才踅进街里去。
    我四岁离开石柱街,满镇上没一个人认识我。我的一身本地人打扮,一口纯正的永康腔,也不会有人来盘问我的来历。我领着孩子,买好了果点香烛纸马,上饭馆吃饱了肚子,看看天色晚了,太阳已经下山,这才买上一把锄头扛着,慢慢儿走出街来,找到了那棵杜梨树。
    地里干活儿的人早就已经收工回去了,晚霞中远处的人也看不清这里有人没人。趁着还有一些亮光,我挥舞着锄头清除了坟前的杂草,又在坟两侧挖了两条泄水沟。等到我把坟头加高了,天也已经黑成一团儿,镇子里早已经星星点点,万家灯火照寒窗了。我把买的果点在坟前摆开,从包袱里取出层层包裹的狗头来,剥去血衣,端端正正脸朝着坟堆儿摆在正中央,点着了香烛,就插在这颗血污狼藉、浮膀臃肿、龇牙咧嘴、其丑无比的黄狗头上。这里离镇上不远,黑夜里点着香烛,老远就能看见,久留不得。我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又扶着小玉也给她奶奶叩了三个头,赶紧拿出纸钱来就烛火上点着焚化了。我一边烧纸,一边暗暗祝祷说:
    “儿子无能,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一直拖到今天托母亲的荫庇才能得报,叫母亲长久含冤九泉之下,都是儿子的罪过。儿子这一去,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来祭奠母亲,只求母亲管顾红玉快快长大,他日有了人家,也好来收殓奶奶的尸骨,年年祭扫。”
    说完,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辞别,匆匆摘了几个杜梨,背起小玉,走另一条路大步直奔永康县。
    小玉这孩子真叫听话懂事,趴在我背上一声不响。一个没断奶的孩子,硬给她断了奶,只给吃点儿面饭糕干什么的,也不吵着要奶吃。初秋的夜风刮得路边的松树呜呜直响,松涛飒飒,秋虫卿卿,交织成一首美妙的夜曲;一弯新月,倾泻着淡淡的柔光;远处树影幢幢,天边疏星点点,画出了一幅旖旎的浙南风光。夜景是优美的,我心中酸楚,反觉得神曲异景,都带有三分凄凉。我甩开大步,走了一阵,身上倒觉得热了起来,脱下一件衣服,把小玉给包得严严实实,让她暖暖和和地在我背上呼呼睡熟。六十里路,借着半弯月光照道,只大半宿工夫就走到了。到达永康县的时候,城门还没开呢!
    过了永康,当天就到了金华。想来想去,仇已经报了,拖着个娃娃,也没地方可投,琢磨半天儿还是罗店比较熟识。在城里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三十里山路赶到了罗店,还去找当年姓罗的那家财主。
    那时候,老东家已经故去了,少东家中了秀才娶了娘子,继承了这份家业,做起少年多牛翁来。这位少东家,小时候常跟我在一起玩儿,最爱听我唱小曲儿。我带他上山去捡过蘑菇,采过地耳②,挖过百合,还爬到树上给他掏过喜鹊窝。十二年不见,他也知道我唱戏走了红,却设想到我抱了个一岁多的娃娃回来。怎么说呢?我告诉他:孩子她妈得暴玻豪了,我一个男人没法儿带着个娃娃四处唱戏,又舍不得送人。再说,奔波劳碌了十几年,一个子儿没剩下,这唱戏的行当,连大年下都捞不着歇几天,也腻了,想想还是回来过这摸锄头把儿的日子安生。我种庄稼成了外行,不能掂斤簸两,只求爷儿俩能打发日子就成。我是只为暂且藏身,并不指着工钱成家立业,发家致富;少东家是贪图我年轻力壮,只顶个半拉子开支,又想起我能做会唱,还惦着让我把村子里的采茶班带起来,就把我留下了。
    多牛翁——指地主。语出苏轼诗:“世间马耳射东风,悔不长作多牛翁。”
    ②地耳——当地雨后生长在泥土地上的一种地衣类植物,样子像木耳,颜色像海带,鲜嫩时采回来可以炒了当菜吃;暴日一晒即干枯,但是一下雨即能复活。
    永康县的官司,按照墙上的题诗,又在我娘的坟前找到了黄金龙的脑袋,县太爷两处勘踏,把一干证人的供词前后一参照,就提起硃笔来,判定杀人凶犯不是韩大就是韩苦娃。可是这两个人离开黄家二十多年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落脚,上哪儿逮去?只能公事公办,照例叠成案卷,申报上司,发出一角海捕文书,就算完事大吉。
    兵荒马乱的年月,像这样的海捕文书多似雪片,各府州县的衙门面前贴都贴不下了,又不是朝廷命犯,立等回话的,谁拿它当一件公事认真去办?这些案子,大都是“日子一长,事情一凉,苦主不催,卷宗归档”,当作一件悬案挂起来就算不了了之。我的案子,海捕文书刚刚发出,太平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江西打过来了,号称“铜金华铁衢州”的加厚城墙,也挡不住这天上飞来的神兵天将。不出一两个月,大平军攻下了金华,占领了永康、丽水,连知府、知县都不顾家小只身逃跑了,还有谁来管这样的无头案子?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