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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吉期难改岳丈家拜天地 良人易辨洞房里认夫妻
    第六十九回:一场风雨,吉期难改岳丈家拜天地。半支玉簪,良人易辨洞房里认夫妻
    礼生跟本忠交代了迎亲的过场细节和男女两方的家世梗概,已交辰时,赶紧迈出房来,吩咐乐班起乐。执事人等也掮起旗牌跟在乐班后面一对对儿鱼贯走出大门,登上了停靠在码头边的三只大船。
    一直等到花轿抬上船去以后,本忠这才在傧相的陪伴之下,披红插花,身穿华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一路上,不论是远近的贺客还是左右的衔坊,都显露出惊异的眼光、迷惑的神色,对这位风流潇洒、丰彩四溢的新郎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意外。本忠泰然自若,好像登台演戏,也好像今天果真是他小登科一般,从从容容地穿过人墙形成的夹巷,左盼右顾,微笑着登上下一艘饰有花彩的大船,在中舱里正襟危坐。
    这时候,太阳忽然躲进了云里,天色陡地阴了下来,刮着飕飕的北风,寒意料峭。夹江两岸还没有开败谢落的芙蓉花,在风中颤抖着、摇曳着,把红的、黄的、白的花朵儿洒落到江中,在水面上漂浮打转。
    徐半仙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得暗暗地皱了皱眉头,见该上船的都已经上船了,就下令放炮开船。三条大船在乐声中解开缆索,点离江岸,调转船头,扯起帆来,顺风中船如箭发,在浑浊的浪涛中直向南岸如飞驶去。
    船到南岸,落下帆来,又沿江逆流向西而上。这时候风力不断加大,激起了越来越猛的浪头,不断地把船从侧面推向岸边。船老大们只好跳上岸去,艰难地一步一步挽纤而行。约摸走了五六里上水,从温州府北门外的一个港汊里弯了进去,折而向南,又半扯起风帆来。船在西门外的内河里航行,就像是飞梭似的,擦着对面摇来的大小木船,一晃而过。这是一条人工开挖的小运河,沟通瓯江和飞云江,联接温州府和瑞安县。拐进内河之后,尽管风力依旧在不断加强,但浪头却没有多大。船过了梧埏镇,河里的船少了,礼生叫乐工们止了乐,却叫船工们把风帆一扯到顶。船行如飞,不用橹不动桨的,比端午节出没在这条河里的龙舟竞渡还要快。老艄公在船尾稳掌船舵,船老大们都收起橹桨,只握着竹篙,预备着点开万一有迎面撞上来的小船。
    船老大:温州地区对船工的称呼。
    顺风船转眼之间又驶过了七八里,老远看见迎面的西岸边一片瓦房,像是一个镇店模样。这时候船上的鼓乐一齐大吹大擂起来,估计快到坤方了。船工们落了帆,让船减速。船还没有靠岸,就听见岸上冲天炮和万子炮同响,本忠心知已经到了女家。扭头看看窗外,码头上黑鸦鸦地一片儿站满了人,花团锦簇,喜气洋洋,都是丝绸的长袍、缎子的马褂,老的少的一齐嘻开嘴巴,双手举过头顶,老远地就向船上的熟人行礼致意。
    船拢了岸,在礼生的调遣下,以乐班仪仗为前导,媒妁亲友为中军,花轿和新郎断后,浩浩荡荡,下船上岸,往村子里进发。路旁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倒也不少,都目瞪口呆地等着,好像就是专为着一看新郎倌长几个鼻子几双眼睛似的。等到新郎一过去,人们就都蜂拥地跟在后边,好像不看到新娘子上了轿下了船,绝不甘心就这样散去的样子。
    走不多远,先行的乐班在一家扎着彩楼的大宅院门前停住了,借衔的执事灯笼和旗牌之类的仪仗在大门外面一对对左右摆开,媒妁亲友们也都在门外两旁站定,待到新郎和花轿到了门前,两扇贴着朱红喜联的黑漆大门,竟又吱呀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把迎亲的行列统统地拒之于大门之外。
    按照礼生事先的嘱咐,本忠回身从一个管家的手中接过四封红纸包裹的银子来,从门缝中递了进去。里面接了开门钱,随着三声炮响,立刻重门洞开,女方的父兄家族迎了出来,先接进媒妁和亲友,然后一派细乐、两对绛纱宫灯,把新女婿迎了进去。到了厅上,奠了雁,本忠以大礼参拜老丈人。正厅和两廊,早已经安排下十几桌席面,每一席上是八个冷盘。本忠仪态大方,举止文雅,叩拜揖让,神色自若,彬彬有礼,毫不慌张,尽管是演戏,却是十分自然。
    开门钱——当地的传统风俗:迎亲之前要先交钱后开门。很可能这是买卖婚姻的一种残余形式。
    临上船之前,徐半仙给他交代女家概况的时候,说到女方姓陈,名叫秀芝,家住温州南门外瑞溪镇,父亲名叫陈一新,是个贩山货的客人。本忠当时就吃了一惊。心想: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温州客人呢?后来又听说瑞溪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十之八九都姓陈,名字既然不一样,大概只是本家,不见得会是一个人。待到进了陈家,奠过雁,行过礼,面对面坐下了,本忠才仔细端详起这个陈一新来:只见他面庞瘦削,两腮无肉,眼窝深陷,颧骨突起,尽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奈何久病初愈精气亏,说话中气不足,行动迟缓怯力。一眼看去,眉宇神态像是有几分面熟,细一端详,跟记忆中肥胖魁伟的陈焕文却又毫无共同之处。
    陈一新坐在主位上,也在端详着自己的女婿,一见本忠抬起头来正眼儿瞅着自己,他那双枯涩无神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瞪着眼睛呆看不动,好像要从本忠身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似的。过了一会儿,闲谈中又只管拿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盘问。本忠按照徐半仙事先的嘱咐,满脸堆着笑,除了唯唯诺诺、是是是、好好好之外,多一个字也不说。
    这时候,天空上阴云四合,雷声隆隆,北风摇曳着庭树,刮起片片落叶,径直送到厅堂上来,吹得贺联漫卷,喜烛掩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家在客厅上坐着,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吉利话,无非为的是打发时间,等着吃饭,准备新娘子上轿。徐半仙看看天气,又看看本忠,心里颇有些着急。一者担心过一会儿风力加大了过不了江;二者也生怕本忠在老丈人的再三盘诘之下会露了马脚。
    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心里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徐半仙道行不深,没算准今天会下雨,那云头偏偏却越压越低,马上就要倾盆而下的样子。他盘算再三,如坐针毡,总于忍耐不住了,离座走到乾方媒人冯子才身后,跟他咬了一会儿耳根,嘀咕了几句。冯月老抬头看了看天,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没等徐半仙归座,就跟陈一新商量说:
    “一公,天有不测风云,早起还是碧空万里,赤日炎炎,这一会儿工夫就乌云翻滚,雷鸣电闪起来。看样子,这场雨倒下来就小不了。要是被风雨所阻,过不了江,另改吉辰可就不怎么合适啦!我看府上今天这一席,咱们权且寄下,改日再来拜扰,先把夫人请出来拜见了,我们好在大雨之前赶过江去,省得误了那边的大礼。不知一公尊意如何?”
    北风劲吹,鸟云压顶,分明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先兆。俗话说:“风是雨的先行”,陈一新不瞎不聋,怎么会视而下见,听而不闻?不过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乡风习惯,新郎上门来迎亲,老丈人就是穷得穿不起裤子,也是要酒足饭饱之后才能打发新夫妇上路的。再说,酒席早就准备下了,怎么能叫新姑爷和月老、贺客们空着肚子回去,枵腹迎亲呢?主人小声地跟坤方媒人胡有寿商量几句,微笑着说:
    “子才兄且请放宽心怀,少安勿躁。不见酒席都已经摆下、厨房热菜都已经出锅了么?冯、胡二公都是大忙人,轻易贵履不践贱地,每常到二位府上盘桓,叨扰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今日为小女的婚事有屈二位和众亲友枉驾舍下,再要不赏光喝这一杯薄酒,兄弟的脸上可就有点儿挂不住啦!在这个镇子上,寒舍虽称不上富足,一顿便饭总还是管得起的。要是叫新姑爷和诸位空着肚子过江去,街坊四邻,老老少少,可不都会戳着兄弟的脊梁骨说我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个吝啬刻薄的人了吗?诸位且别着急,这会儿还不到午初呢!秋天了,有雨也不会很大。急着回去,倒没准儿正好赶上阵雨。吉辰定的是酉时,还有三个多时辰呢!我这里去催厨下紧着点儿,等用过了酒饭,再叫内人出来受姑爷一礼,准保误不了诸位过江。子才兄,往常在尊府,不醉倒了你是放不过我的,寒舍酒薄,二公又都是海量,只管开怀痛饮,喝不醉的。就是玉山倾倒,过不了江,寒舍虽然狭窄,还能舒得开胳膊伸得开腿儿,就在寒舍下榻,也不妨事嘛!”
    冯子才心知此事如此办理于礼数上欠妥,只得作罢。徐半仙也无可奈何,再没有什么妙计可以施展了,强摁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又坐了片刻。须臾酒席完备,捧盘的厨役端上头一道热菜来,一边厢奏起了细乐,厅上廊下,一片喜气洋溢。
    老丈人亲自离座安席,把本忠让到正中一席上首坐了,两造媒人居次,接着亲友和贺客人等也都依次序齿入座。宾主频频举杯,热菜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在缙云山区办喜酒,八个盘,九个碗,样样离不开猪身上:不是火腿腊肠小香肚,就是蹄胖腰花狮子头,还有那吃不完喝不尽的敲肉羹、千张羹、鸡血羹、莲子羹,咸的、酸的、甜的,几乎就像是灌屎蚵螂,不灌到满出来溢出来不算完。温州这地方,沿江靠海,水产丰盛,这种鱼那种鱼的,山里人见也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喜宴席上,除去燕窝、鱼翅、海参之外,更有那极新鲜的虾仁、蟹黄、牡蛎、蚶子之类。本忠是山里人,又是穷苦匠人出身,在班子里学了两年戏,吃的也不过是青菜豆腐白薯干儿,面对着一桌子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海味,不懂得吃法,唯恐闹笑话,只好拣那大路的夹来吃。对老丈人布到他碟子里来的那些怪物,也看清了别人怎么下筷子再动手,总算没有露了怯。
    酒过三巡,捧盘的厨役又端上一盘香鱼来。这种鱼,鳞细而不腥,春天在江边孵化以后,上溯到溪涧中定居生活,每月能长一寸,因此又名“记月鱼”。到八九月间,正是肥美可食的时候。入冬以后,鱼长一尺,随潮水到江边产卵,产完卵不久就死去,顺江水漂流入海。这种鱼是温州的名贵特产,别处没有。老丈人在席间冷眼旁观,见自己这位新女婿不聋不哑,不痴不呆,却不肯多说话,吃菜又只拣那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夹,对那些水里游的不怎么敢下筷子,心里就有几分疑惑,趁着端上香鱼来的工夫,用筷子点着鱼盘对本忠说:
    “这种鱼是远洋大海里出的,咱们温州别的水产虽多,这种鱼可是难得运到这里来。快尝尝,昧道是极鲜美的,只是一凉了就腥了,得趁热赶紧吃。”说着,劈下一块鱼脊来,就夹到本忠面前的碟子里。
    本忠不知道这是老丈人故意装糊涂试他,只当是实话,欠身道了谢,就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剔着鱼刺把鱼肉吃了。
    冯子才见陈一新说话颠三倒四,乐了:
    “一公久病初愈,没见你喝几杯酒,怎么就醉成了这般模样,连香鱼都不认得了?亏得新姑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不然,可就真叫泰山给蒙了去啦!”
    大家借此哄笑了一阵。酒席将阑,捧盘的端上一碗清水来,大家涮了银匙,准备吃八宝莲子羹。正在这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刷刷”地下起了暴雨。那雨点儿砸在台阶儿上,一个个都有铜钱大小。大家赶忙站起身来把桌子往里挪了挪。管事的也忙招呼杠脚把停在庭院里的花轿执事等等送进后院儿檐下停放。
    乱了一阵,大家重又坐下来喝酒,却为这一场雨,把迎亲者的心思都搅乱了,再也无心喝酒,匆匆地讨过饭来吃了,就站起身来。
    一时撤去了残肴,送上茶来,大家坐着闲聊。看那雨时,紧一阵儿慢一阵儿,下个没完没了。檐头滴漏,像挂着一层珠帘。不多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积起二三寸深的水来,泛起了一个个的水泡,在水面上漂浮着,游荡着,终于在暴雨的扑打下破灭,接着又泛起了新的泡泡。座中诸公,就数那礼生最为着急,几次站起身来,走到廊檐下看天色。时光已过未正,离吉时不到两个时辰了,那雨却依旧是紧一阵儿慢一阵儿,无休无止,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更焦心的是那呼呼狂啸着的北风,不但不见减弱,反倒越刮越猛了。要想顶着这样大的风往北过江去,别说是船家没有恁大的胆量,就是敢开船,顶着风拉纤摇橹,回到巷头也就天黑了。怎么办呢?
    两位月老心里也着急。一位说:还不如刚才早早上船,这时候也许到家了;一位说:幸亏刚才稳了一稳,要不然,这时候正好濯在半道儿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进又进不成,退又退不得,那才叫坐蜡呢!
    陈一新心中疑团未消,生怕其中有调包的把戏,借个因头,走到内宅如此这般把情由给老婆子细说了一番。陈奶奶是个泼辣爽快又有心计的人,正在女儿房中重复那说不尽讲不完扯不断的话头,苦苦地在劝着女儿什么,听男人这么一说,抬起腿来就往外走,嘴里说:
    “是我相中的姑爷,错不了。只要是我过了眼的,就是再过十年也认识他。走,我跟你瞧瞧去,要正是我那姑爷,选定的吉日良辰是误不得的。简陋一些,让他们就在咱家拜了堂得了。什么时候风停了,再送他们过江。要不是我那姑爷呀!哼哼!瞧我怎么去撕那老虔婆的臭嘴!”
    老两口儿走进前厅来,本忠估摸着是丈母娘到了;赶紧站起身来,请岳母在正面坐下,一面说着:“岳母大人在上,小婿拜见!”一面撩起下摆,倒身下跪,端端正正叩了四个头。丈母娘扶住了,一面斜身还了半礼,一面就细细地端详起姑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礼生心里咚咚地直打鼓,看得本忠脸上火燎燎地直发烧,看得老丈人不明真假呆呆地直发愣,看得月老和亲友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齐都张大了眼睛。丈母娘憋了好长一口气儿,把姑爷看清了认明了,判定不是假的了,这才回过这口气儿来,心花怒放,一天疑雾,烟消云散,满脸上堆着笑,一面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我的儿!”一面打怀里摸出一个红封来递给本忠做见面礼,一面回过头去就冲两位月老说:
    “风大浪急,过不了江,不要紧的,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有风有水,更其兴旺生发嘛!趁这好风好水的吉日良辰,有我们作主,就在这里拜了天地得啦!成礼之后,什么时候风定了,再过江去也不晚。”
    两位媒人本来是聋子的耳朵——有名无实的,如今有女方父母在作主,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尽管礼生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但是各有职掌,各有所司,又是事先择定了的时辰日子,也只能心里发急,说不出话儿来。可不是么,既过不了江,又不便于另改日子,下剩的一条路,也就只能在女家拜天地了。如今礼生只希望天从人愿,拜过天地之后,顷刻之间风平浪静,马上抬起花轿,开船过江,新娘子还是张家的;要是一进了洞房,假戏真做起来,那可就成了“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啦!
    这时候的本忠,是骑在虎上,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反正就是把新娘子迎过江去,拜天地这出戏也还是要他出场的,早晚是这一出,倒也不以为意。压寨夫人发了令,忙坏了大小喽啰:七手八脚,前厅上搬开了桌椅板凳,点上了龙凤花烛,布置了礼厅;后院儿里抱出了罗帐绣被,陈设了新房。尽管全套的妆奁都已经在昨天发走,好在陈家小姐的闺房里衾褥床帐也都不俗,只是稍许旧一些而已。
    到了酉时正,风雨声中奏起了箫笙鼓乐,一对小伴娘扶出新娘子来,在徐半仙那颤抖的赞礼声中,拜了天地父母宗亲,双双送入洞房。厅上排开桌椅,重新摆上酒来——无非为了消磨时光,单等风停雨止。
    俗谚说:“狂风怕日落。”似乎是天一黑了,风也就会停息了的意思。但也还有一句俗谚,叫做:“日落狂风起。”则是说天一黑下来,风会越来越大。尽管这两句话有节气、地区的限制,并不矛盾,但在那一天却全不合用:拜过了夭地,天就已经漆黑了,那风风雨雨,依旧是呼呼地刮着,哗哗地下着。风雨声中,厅堂上的客人们正在猜拳行令,似乎是喜气洋洋,皆大欢喜,实际上则是忧心忡忡,借酒浇愁,等待着风停雨止。可是天不从人愿,一直等到亥末子初,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仍然是风雨如晦,无休无止。管事的早就在左邻右舍和本宅内为这三条船上的几十口人安排了住处,徐半仙所最担心的假戏真唱,也不得不开锣登台了。
    新郎新娘在席间为长辈亲友敬过酒,回到新房坐富贵。尽管是大雨滂陀,村里的大人孩子来凑热闹的依然不少。等到厅廊上酒席阑、贺客散,徐半仙借亲友们进新房相贺的工夫,抓空儿凑到本忠耳边悄悄儿念了“假戏不可真做”六字真经;本忠点了点头,回答:“只管放心。”亲友们告退,洞房里只剩下一对新夫妇了。
    新娘子已经除去了凤冠,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者脸上盖着脂粉,二者大姑娘入洞房,难免面带三分羞,三者红烛映着她的红衣红裙,更显得新娘子的脸蛋儿红通通地份外可爱。只是两个眼泡皮,却不免有些红得出奇。是不是难舍父母亲,哭红了的?半噘着的嘴唇,是不是对这场煞风景的风雨造成了今天的草草成礼有所不满呢?
    本忠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假戏,不能动真的。但是这场戏怎么个演法呢?同床各被,坐怀不乱吗?事实上办得到,情理上欠妥当。那么,是不是就这样双双对坐,秉烛达旦呢?不过,饶是这样,这一节公案也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了。这好比白布进了染缸,再也难于漂洗清白。这个黑锅,不知道要背到哪一天才算完呢!抬头看看新娘子,依然还是低头端坐,不言不笑,连看也不看新郎一眼,是不是在等待着新郎的软语温存、宽衣解带?
    在台上演戏从不怯场的本忠,这时候心绪又烦又乱。站起来仔细看看新房,这是就新娘子的卧室临时归置出来的。尽管一应妆奁都已经早一天发到男家去了,如今新房里的床帐桌椅都是半旧的,但却十分整洁干净。从那家具的质地优良,可以看出主人的富有;从房内的布置陈设,可以推知新娘的文雅不俗。案头上整齐地摞着一摞书,翻开来看,一部是李清照的《漱玉集》,一部《白香山词谱》②,一部《花庵词选》③,还有好几部戏曲唱本。看起来,新娘子陈秀芝不单识文断字,而且还对词曲有所偏爱。本忠止读过两年书,对诗词一道未入其门,也不太感兴趣,而戏曲却是本行,颇有几部好戏记熟在肚子里。就手翻看案头的几部戏曲:《西厢记》④,《牡丹亭》⑤,《桃花扇》⑥,这都是极熟的了;最底下有一函《倚晴楼七种曲》,题签上写的是黄燮清撰,拆开书函,里面一共是七部戏:第一部《脊令原》,搬演的是《聊斋志异》中曾友于的故事;第二部《桃溪雪》,传的是康熙年间永康县奇女子吴绎雪为保全一县生灵而死节的一段实事;第三部《鸳鸯镜》,由王渔洋《池北偶谈》中“碎镜”一节演化而成;第四部《凌波影》即《洛神》;第五部《居官鉴》,演王文锡故事;第六部《茂陵弦》,演司马相如的故事;第七部《帝女花》,演崇帧皇帝的女儿坤兴公主的故事。这几部戏,王家班子以前有个名旦角的时候,也曾串演过《桃溪雪》、《帝女花》和《凌波影》,就其情节来说,本忠并不喜欢,就把这几部放过一边,单抽出小戏《茂陵弦》来坐在烛下翻看,借此熬过这漫漫长夜。
    李清照——宋代著名的女词人,号易安居士。
    ②《白香山词谱》——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集。白居易,字乐天,元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晚年放意诗酒,号醉吟先生。因居香山,又称香山居士。
    ③《花庵词选》——宋代黄升编,共二十卷。前十卷名为《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始于唐李白,终于北宋王昴。“方外之人”和“大家闺秀”的作品则各集一卷作为附录,后十卷名为《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始于南宋康与之,终于洪(王茶)。
    ④《西厢记》——元王实甫著。
    ⑤《牡丹亭》——明汤显祖著。
    ⑥《桃花扇》——清孔尚任著。
    黄燮清——即黄宪清,字韵珊,清代海盐人。
    看着看着,心里很感触,从司马相如琴挑十七岁的小寡妇卓文君,想到今天跟这个素不相识的陈秀芝洞房花烛,而自己那个仓促定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却正好就在这个村子里。天下事,也真叫太凑巧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这个陈秀芝可有共同之处?她们是不是亲戚?她是不是也来相贺小姐妹出阁,从而见到过自己了呢?我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新娘子认识不认识陈秀芝呢?啊!真是戏一样的人生,梦一样的人生,谜一样的人生啊!……想着想着,不由得拿眼睛瞟了一眼闷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右手却不由得伸进贴身的衣袋里去紧紧地捏住了那半根一磕两截儿的玉簪。
    这玉簪,跟身边暗藏的那把匕首,是他逃出家乡以来所仅存的两件故物了。刚一逃出林村的时候,他曾经抱有幻想:凭着这半支玉簪,到温州找老丈人去!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正如他爹说的那样:他们做买卖的人,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一时天良发现,心血来潮,招了这么一个穷女婿,回家之后,指不定会怎么后悔,怎么心痛这一百两银子呢。如果自己真按他的设想读书向上,挣出个功名前程来,那时候到他家去招亲,也许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要是过了三年五载,找上门去的,依旧是个穷石匠,等待着自己的,大概只能是几个白眼;而两年前老丈人前脚刚走,还没有到家呢,自己已经是杀人凶犯了。今天如此这般模样找上门去,好则一顿臭骂,轰出门来,弄得不好,一条绳索捆翻了,送将官里去,递解回籍,岂不是自投罗网?进了戏班子以后,每逢演到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几经波折终于团圆的故事,也曾想到过自己的这一段姻缘,不知将是怎么一个结局。不论怎么说,婚姻是双方大人口头约定的,有玉簪为记,女方父母是否会有反复,只是出之于猜测。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怎么就能认定人家已经反悔了呢?万一女方认死扣呢?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从恍惚的思绪中猛一醒来,眼睛又回到了唱本上。书中司马相如唱的一段向卓文君忏悔的唱词,写得缠绵徘恻,十分华丽动人。本忠情不自禁,抽出右手,就用捏在手里的半支玉簪在桌上轻叩击节,看着唱本低声哼了起来。
    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从沉思中猛然惊觉,两眼忽地睁大了,直勾勾地紧盯着本忠手里的那半支玉簪,好像羞怯之心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似的。她这种神情的突然变化,本忠一者是面窗对灯,无法看到;二者全神贯注到戏曲中去了,也无从觉察。新娘子呆呆地看着那支玉簪,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出了神似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本忠的身边,两眼更紧地盯住了那半支玉簪,像是要从中发现什么隐私、什么秘密似的。本忠读唱本读得入了迷,背后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烛影的掩映之下,新娘子终究看清了这半支断簪的颜色、形状和花纹。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胆量蓦然而生,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本忠错愕间赶紧抬头,只见新娘子两只索索发抖的手中,各拿着半截颜色、形状、花纹完全相同的断簪,往一处一对,严丝合缝,完全吻合。两个人惊奇得张大了嘴,盯直了眼,互相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过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人几乎是同时倒退了一步,同时发出惊奇、喜悦、颤抖不清的半句问话:新娘子突然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
    “你是……”
    根据一天来所发生、所经过的种种迹象,本忠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一场“洞房相会”的女主角是什么人了。事已至此,假戏也就只能演到这里为止,不得不拿出真的来啦!但是这千头万绪、阴差阳错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又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十分聪明的本忠忽然变得笨拙起来了。呐呐了半天,只是冲口而出地说了一句:“我是吴本忠!”就哆嗦着两手抓住新娘子的双腕,要想接过玉簪来,亲自看个清楚。
    怪事的突然降临,驱使这个没有接触过陌生男子的闺中少女不顾一切地做出了连自己也想不到的越礼的举动。但当疑团初释,迷雾始散,揭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谜底的时候,少女所特有的羞涩立刻重又征服了她,两手不由自主地往怀里猛一收缩,略一迟疑,一个急转身开开了房门,一面高声地喊着“妈”,一面带着风儿就登登登地跑了出去,倒好像连她自己都忘却了:那是一双缠得小而又小的小脚哇!
    被这一场突然袭来的真戏弄得迷迷糊糊的本忠,傻了似地在房中站着,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演惯了传奇故事的自己,今天居然真会走进传奇故事中去,充当一名活生生的角色。这意外的相遇,把他事先估计到的、安排下的,全都打乱了。他还没有想到应该怎样来分说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门外那欢快爽朗的温州客人的嗓音就响了过来:
    “我跟你说像是我相中的姑爷么,你偏说是你相中的姑爷,还说是你的眼睛毒,见过一眼就错不了哩!如今鬼使神差,天教我的姑爷来上门了,瞧你这一回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说这是我相中的姑爷没错儿,除非我去相亲那阵子,他就已经到了张家当了义子了。”分明是丈母娘不服输,还在抗辩。
    随着说话声,陈一新带着老婆、闺女已经迈进门来,两眼放射着欢快的光芒,一把抓住本忠的肩膀就摇了起来:
    “我头一眼看见你就觉着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你。才两年不见,长高了,长大了,脸也白多了,连说话嗓音儿都变啦,难怪我不敢认。你瞧我,自打前年今天离开你家,回来以后一病不起,差点儿跟你再也见不着面了。要不是这场病掉了我三四十斤肉,见了面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没容本忠答言,丈母娘急不可待地要女婿回答:
    “你快说说你是哪年到的温州,哪天认了张二做义父的吧!到了温州那么些天,怎不先上我家来呀?”
    本忠跟岳父母重新见过礼,请他们都坐下,这才定下神来,把前年今天跟陈焕文分手以后在蛤蟆岭脚找牛讲起,一直讲到张家请去做傧相代新郎为止,两口子和闺女这才如梦初醒。老婆子还有些不肯相信似地说:
    “要说你来温州才一个多月,那就怪了。今年五月间我上张家去相亲,还亲眼在学塾里见过你哩!这不成了怪事儿了?就说你跟张家的儿子长相模样儿差不多,总也不会是一模一样连一点儿也不差呀?”
    陈焕文见老婆子还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肯相信事实,不禁笑了起来说:
    “你就相信你那双眼睛!我说你是二五眼,你还不服气。这一回瞧瞧,让人家用障眼法遮住了眼睛,蒙在鼓里了,还非说是你过过眼的就再也错不了!这下子总该服气了吧?你再说说,眼前这个本忠,是你相中的女婿还是我相中的女婿?”取笑过老伴儿,回头又对本忠说:“自打我从你家出来,一路上收齐了账,就回家来了。原打算等过了夏天药材上市以后,再进一趟山,顺便去看看你们,多盘桓几天,没想到口腹不慎患了暑泻,转成了痢疾,一病不起。眼看着胖子拉成了瘦子,圆乎脸儿拉成了长乎脸儿,照照镜子,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心想着自己闯荡一生,只有这个女儿,传给她这一份儿小小的家业,几亩薄田,能保布衣淡饭;一栋破屋,可避风霜雨雪,撒手归天,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是不眼看着你们小夫妻成亲,还有些不甘心。正好有一个极好的朋友要到金华、兰溪那边做生意,我就写了书信托他费心带去,无论如何要把你和亲家接来,趁我还有一口气儿,看着你们圆房成亲,把账本子交给你,也好让我闭眼瞑目。想不到我那朋友回来,才知为了那天我急于要拽你回家去见亲翁,把你放的大黄牯忘在蛤蟆岭脚没有牵回家去,让姓林的财主给偷走了。为此害得你家里死的死伤的伤,亲家至今不知生死下落。官司打到县里,又判了本良一个故杀论抵。立本兄弟带领乡亲们劫了一次牢,也没能把本良救出来,吴石宕却住不成了,不得不把人马拉到南乡一个什么白水山上落了草。官兵去征剿过一次,白折了许多人马,退回县里去了,正在招兵筹饷,打算再剿。我那朋友到吴石宕的时候,姓吴的已经没剩下几家,不得不具了甘结,做了林家石宕的工匠。凡是跟案子有牵连的,都进山去了。一应房产,也都由姓林的财东收了去,说是折赔他家的烧埋银子,分别典租给新招来的工匠居住。
    “我那朋友是个极热心的人,不避风险,以收药材为名,特意又为我进了一趟白水山,见到了你叔,说起你因杀伤人命逃亡在外,不知下落,不明生死,写了一张自愿退婚的字据,连同那一百两纹银都交给他带回来给我。又说那半支玉簪原本在你身上,就无法物归原主了。我听了也是无可奈何。细想起来,祸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怎么能够丢手不管呢?那时候,我病得昏昏沉沉,气息奄奄,连明天活不活都不知道,哪儿还顾得许多?心想你只要逃出活口来,总会投奔我这里来的,就一心只巴望你早点儿来。人海茫茫,我上哪儿去找你呀!
    “一等等到今年五月间,我久痢不愈,看看就是早晚间的事儿了。赶巧聚兴诚钱庄内掌柜的五十大庆,发来了请帖,我行动不得,不去又不行,不得已,只好让秀芝她娘独自走一遭儿。原不过只为应个景儿,不想在席间认识了巷头有名的财东张二家里的,由聚兴诚内掌柜的出面,说了张二家里有多少顷地,有多少条船,一个独生儿子,又是多么聪明,多么俊俏,好说赖说,一定要把我们秀芝说给他。还说是一者借婚事冲冲喜,我的病就好了;二者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又得耽误闺女三年。秀芝她娘让她们给说活了心眼儿,第二天就相跟着过江去相亲。那妖婆准是弄什么玄虚来着,硬说孩子腼腆,见不得生人,没把她儿子叫来让人看,反倒拉了我家里的到了学塾里,一面让塾师把她儿子叫到座前去背书,一面叫我女人隔着窗子往里张。我家里的看那孩子的确讨人喜欢,长得挺清秀的,口齿也伶俐,没回来跟我商量一声,当即写了八字合了婚,就把闺女许给人家了。闺女有她一半儿,我又在病中,你又没消息,也只好由她作主了。她们看我病得吱吱歪歪的,独怕我撒了手,私下里商量好了,六月里行聘,等天气稍凉一凉就过门儿。还是我拣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六日酉时,这也就是念着我在蛤蟆岭跟你会面那一天的意思嘛。
    “我从你家里回来,就把那半支玉簪给了秀芝,先给她说了说你拾金不昧的故事,再说了说我家里就她一个女儿,衣食有余,选女婿不求有钱,但求人品好。她嘴里不说,看得出来心里是高兴的。去年听说你遭了祸事逃出在外,一早一晚也不知替你烧了多少香,保佑你平安,只求你早早来家。如今她娘又给她另寻主儿,哪肯答应?一口咬定见不着那半支玉簪这一辈子就不嫁人了。我这女孩儿,小时候我自己教她认过几个字,书读得不多,却爱看词曲,相信女子从一而终,相信落难公子会出头团圆。也不知她是哪儿得来的朕兆,硬说你三年之内一定会来招亲,三年之后你不来,听凭她娘另行择配。她娘好话说了几车,连蒙带唬的,一说有人看见你已经在天台山华顶峰善庆寺里出家当了和尚;二说只要她答应这门亲事,我的病就会好,这才算是死了等你回来这条心,勉强点了头。无巧不成书,说怪也真叫怪:自从许了这门亲事,我的病就渐渐地好起来了。想不到九九归元,万法归宗,张家算尽了机关,结果还是把你给送上门来了。这真叫鬼使神差,姻缘前定啊!秀芝这一年多的香,也算是没有白烧。说来说去,我相中的姑爷,你老婆子想破哪儿破得了?张家的这场官司,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等过两天咱家里的喜事办完了,我还得亲自找张二去算这笔账呢!”
    本忠早就料到,自己离开家乡以后,林、吴两家的冤仇纠葛,将会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于排解;打起官司来,也只有输的理儿。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弄到劫狱杀人、进山落草的地步。两年来,自己在浙南转了大半个圈儿,一点儿有利于报仇雪恨的事情也没有做,不觉羞愧地低下了头。想到官兵进剿失利,势必调动大军,再次反扑。在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能够置身局外,不管不顾呢?尽管自己的武艺不济,但是山上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再说,这两年来,在师傅的点拨下,“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每天打熬锤炼,比起当年来,多少总有些长进吧?看这陈姓一家,对自己的遭遇颇表同情,也没有悔婚赖婚的意思,可是自己家仇未报,怎能在这里心安理得地招亲娶妻,贪图一时的舒适安逸呢!这样一想,站了起来向陈焕文深深一揖说:
    “小侄自从离家出奔,时刻惦记着家里的消息,只是山川阻隔,自己又奔波无定,没法儿打听实信。今天听老伯说起,才知道我吴家合族被官兵困在白水山已久,至今事隔两年,不知生死存亡。此刻小侄心中,有如油煎火燎的一般,一刻也呆不住了,只求早日返回家乡,手刃林炳,助家叔杀退官军,另寻安身立命的所在。你家小姐已经跟张家结亲,我这里也把玉簪送回来了,大家两便,再好不过。小侄如今一者已经成了杀人凶犯,官家四处发出海捕文书,我不能耽误小姐青春,更不能连累伯父母;二者深仇未报,大恨未雪,也顾不上招亲娶妻,成家立业。即使小姐未曾许配张家,小侄原也打算专程来找一趟老伯,退回表记,省得耽误了小姐的终身大事。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了结,小侄就此告辞,星夜赶回缙云,和家叔共同抗击官兵。老伯的情,小侄时刻铭记在心,他日若能生还,定当造府叩谢!”
    陈焕文一听,炸了,跳起来嚷着说:
    “不行,不行!你这不是胡闹吗!挺明白的人,怎么一听说家里打了下风官司就痰迷心窍,分不出是非、理不出头绪来了?事情明摆着:第一,蛤蟆岭脚忘了牵牛,不是你的过错。我要是不急着拽上你回家,你一个放牛娃,还能把牛放丢了吗?你家里遭了祸事,归根到底,都是因我而起。我就是再不明事理,这点儿是非总还分得出来,要我丢手不管,这办不到。第二,我许亲在先,你杀人在后,一个人说话要算话。要是不问青红皂白,只因你杀了人就要退婚,那么成了亲的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也把闺女接回娘家来?杀人不是好事,但也要问个为什么。你杀人是被欺被逼,出于无奈。逼得急了,别看我老头子从来没动过刀枪,没准儿也会豁出命去捅死他仨俩的呢!第三,你当时杀了人,为什么不去过堂打官司,却要远走高飞,逃出在外呢?不就为了势力小武艺差,明摆着斗不过人家,这才先图逃个活口,等待来日报仇雪恨吗?如今事隔两年,你是有钱有势当了官了,还是武艺高强天下无敌了?这会儿你回去,能不能扭转乾坤,挽回大局?我看未必。凡是两姓结了冤家,从来都是越结越深,只落得一个两败俱伤,徒费人力物力而已。所以说,最好的办法,是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息事宁人,把冤仇解了。实在和解不了,就要想方设法给仇人以致命的一击,一下子就叫他再也爬不起来。对付仇人,第一要准,第二要狠。你们家的事,仇人本来是姓林的,不是官军;如今上山落了草,变成了跟官家作对,倒把自己的仇人放过了,这就叫没认准仇人。你想想,这么干合适么?凡是跟官家作对的,除非有回天之力,拉起一支人马来打江山,还可以落一个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豁出一条命去,倒也值得;如今就几十个人聚啸山林,打家劫舍,能成个什么气候?不是我爱说丧气话,古往今来,凡是小股人马上山落草的,除了受招安,早早晚晚总有叫官军剿灭的一天。你回去,只不过多送一条命而已,又有什么用处?别说是几十个人成不了什么大事了。就拿当年的长毛来说,兵不下百万,将不下千员,多大的声势?最后还不是全军覆没,落一个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家仇是可以报的,也是应该报的。但绝不要为报私仇跟朝廷作起对来。那样办,就是自己立于失败之地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两年工夫,你就沉不住气儿了?报仇,也有许许多多方法,各种各样的途径。硬打硬拼,不过是粗人莽汉的笨主意。聪明的人,讲究以巧制敌,以智取胜。杀了仇人,还叫他不知道脑袋是怎么掉的,这才叫能人高招儿呢!你既然已经隐姓埋名逃出来了,在班子里又只有师傅一个人知道你的底细,如今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假戏真做,对外声称你已经在我家入了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饭,我家只好招你做女婿,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张家的官司,自有我出面去跟他打。不单发去的嫁妆都要他如数退回,还要他替你行定纳聘,包赔我这里的一应开销。从今以后,你就在我这里安心读书,求取上进,他日进京赶考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苦练动夫求个武艺出众也好;跟我学做买卖挣个家财万贯也好,总之,手里先得有钱有势有本事,才能文的武的明的暗的一起上,置姓林的于死地而后已。你们家的人如果先你报了仇,当然更好;如果万一报仇不成反被其所害,还有你去跟他接着较量,可算有进有退,两全其美。我的话有理没理,你静下脑子来好好儿想一想吧!”
    陈焕文的一席话,说得本忠低头不语,琢磨着也确实有一些道理。老婆子这时候明白了过来,也气忿地说:
    “我闺女听说你没了消息,背着人眼泪都快哭干了。菩萨面前,高香也不知道烧了有多少。如今老天爷发了慈悲,神佛保佑,叫你一千多里路绕了个大弯儿来跟她相会,眼下天地也拜了,洞房也进了,又说出叫我女儿跟张家成亲这样的话头来,别说是我闺女不肯,我老两口儿不答应,就是老天爷也不容你这么干哪!你是急疯了,还是气糊涂了?这是关系到你一辈子前程命运的大事情,可不能希里糊涂地就把自己断送了呀!我们两口子加起来一百多岁年纪,就这么一个闺女,是好是赖,下半生可就指望着你啦!张家那个老虔婆,弄这些鬼画符的花招儿来诳我,惦着把我闺女骗过门儿去,她那个宝贝儿子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儿呢?别着急,明天我就亲自找上门去跟她说理。她要是讲不出个酸甜苦辣咸来,我跟她没完!”
    陈秀芝躲在母亲身后,也不知是喜是愁,尽管有一肚子的话可说,这种场合却又没她说话的份儿,只急得两手拧绞着一条香岁帕,偷偷儿地用手背去擦盈眶的泪水。
    这时候,天色渐渐发白,新房里的红烛还没有烧尽,窗棂上已经透进来一片亮光。风早就停了,雨也渐渐地住了。海边的日出,要比山区早一个多时辰。天一大亮,一轮红日就会跃出海面,腾空而起,傲视人间。陈焕文两口子像劝因果似的比着正反利害又劝说了半天,总算把本忠的心眼儿说活动了,答应就在陈家住下,读书练武,为日后报仇作准备。
    陈焕文正要去把两造媒人请来,诉说张家的调包恶计,逼得他只能将错就错,把假新郎当作真女婿招赘在家里的一应情由,管事的来回说:门外有一位姓仇的连夜从巷头赶过江来,说有要事面见姑爷。本忠听说师傅连夜赶来,心知必有重大变故,忙叫快请。母女俩回避了,翁婿俩迎出门去。仇有财见本忠衣冠楚楚、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接进新房,三人见礼坐下。本忠把与秀芝洞房相会以及陈一新就是陈焕文的表字这些经过说了一遍,仇有财听了拊掌大笑,说了几句祝贺的话,接着就把他一天来在张家多方打听到的底细不慌不忙地说了出来。
    昨天早上,徐半仙把他留在张家,等待花轿回来。他闲着没事儿,就跟张家的下人们一起干些杂活儿聊开了闲天儿。那些人大都看过仇有财的戏,对这个上台十分谈谐滑稽、下台却十分稳重和气的小丑很有好感。张府里娶亲的秘密,主子有过严令,不许向外人泄露一个字。不过迎亲的船已经开出去了,只要花轿一抬进门,拜完天地,进了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饭,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因此下人们才敢于把个中底细说给仇有财听。——当然,也有条件,那就是只许听,不许传,更不能叫主子知道,不然的话,主子的拳头脚尖耳刮子可是不容情的。
    原来,这个张二,背地里人都叫他二麻子,年轻的时候仗着有几斤力气,识几分水性,胆子贼大,一个人单篙只橹在江上摆弄一只水上飞,载运客人货物往来过江。三十岁上,不知怎么发了一注黑心财,渐渐地接二连三买进许多大小船只,当起船行老板来。没几年,又买田造屋,成了巷头有名的财主,张二麻子也就变成张二爹了。
    他那个儿子,有人说是他暴富那年他女人怀在肚子里带过来的。他女人来历不明,也没有娘家,谁也弄不清这里面的文章。反正张二有了老婆不到几个月,这孩子就生了下来,他家从此也就暴发起来了。这孩子,小时候不痴不聋,长得也好,还透着特别的机灵。只是两口子宝贝得过份儿了,什么事情都依着他:饭得奶妈喂给他吃,七八岁了还不会使筷子;衣服得丫头替他穿,十几岁了自己还系不上裤子。读书写字,更是不要提起:一进书房,就嚷脑袋疼。他妈听见了,就叫丫头带着他玩儿去。读了一年书,连“人之初”三个字还不会写。先生拿戒方吓唬着要打他,还没下手呢,倒吃他抄起砚台来照先生的脑门子就给了一家伙,气得先生也辞馆不来了。别人听说是这么一个宝贝,谁还敢来?如今长到十八岁了,个儿倒是不矮,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看起来还真有个模样儿,只是三加四等于几却说不上来;见人说话也不知大小进退,连见了爹娘都是嘴里不干不净的。独有一样,在男女之欲上却比谁都开化得早。才十三四岁,大白天的追着比他大五六岁的丫头就要扒裤子。丫头子吃他追急了,逃到主母面前,他妈反说丫头子不识抬举,不知道疼主子,立逼着丫头子送他回房去,听他胡来。这两年长大了,在这上头闹得更凶,把家里几个丫头全都弄上了手还不够,错眼不见,抓一把银子就往烟花巷里溜。他妈见不是事儿,惦着给他说一房媳妇儿,好管着他点儿,收收心。可这样的孩子,只要是知道底细的,谁肯把闺女嫁给他?说了几处,有那不知情由上了当的,赶后来听到了消息,又都赶来把庚帖要回去了。
    今年五月,聚兴诚钱庄内掌柜的五十大寿,张二家的跟她是干姐妹,自然要去道贺吃酒。在席间,她结识了瑞溪镇药材商陈一新的娘子,由聚兴诚内掌柜的出面保媒,要把陈家的闺女说给张家。那陈大娘子是个实心眼儿的人,非得亲眼相一相姑爷不肯吐口。张二家的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却把陈大娘子一带带到了学塾里,出钱买通了塾师,一面叫陈大娘子躲在窗户外面看;一面让塾师把学中长得最俊功课又最好的一位学生叫上来背书,做手脚把陈大娘子给蒙了。合八字的阴阳先生就是徐半仙,更是“夫妻齐眉”、“荣华富贵”地说了个花团锦簇,当天就写了庚帖,把亲事说定了。
    张家独怕夜长梦多,日久生变,找了个借口,秋凉就要过门儿。按照张家的策划,到了迎亲的时候,再破几两银子叫那个学生去代一回新郎,也就完了。不料那孩子的父亲是个古板人,说这骗婚的事情既缺德又伤阴骘,文昌帝君知道了,不单功名无望,名声传了出去,会连老婆也娶不到的。好说赖说,任你出多少银子,就是不答应。张二麻子没了主意,找阴阳先生徐半仙商量。徐先生说:现在镇上唱戏的王家班子里有一个唱小生的,长相模样儿跟那学里的孩子有几分相似,反正亲家母也就只见过一眼,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唱戏的人,应付这种婚娶大场面也比那孩子胆子要大些,只是刚学的温州话差劲点儿,叫他多点头少说话,反正就是一顿饭的工夫,不见得就会露了马脚。
    张二麻子听了他的,假称定戏唱堂会,跟潘总甲两个把本忠赚到了他家,再编出一派儿子得急病的谎话来,连本忠也信以为真了。其实,这个张二麻子为人最刻薄,要不是为了请人代新郎,就是儿子娶媳妇,也绝不会花钱请戏班子叫大伙儿乐的。请本忠答应下的三天包银,只付了一半儿,还有那一半儿,事成之后,八成儿抓一个因头又要赖呢……
    仇有财听说女家住在瑞溪镇,就问陈一新另外还有名字没有,及至听说一新是表字,大名叫陈焕文的时候,吓了一跳。心知这早晚还不回来,准是叫风雨留在陈家了。他找了个事由,离开张家,等下半夜风雨停了,单雇一条小船急忙赶了来。划船的是个老艄公,驾船的本事是没得说的,只是风向转了,多少有些顶风,走上水又没人拉纤,不免慢了些。等划到瑞溪镇,太阳都出来了。
    翁婿二人听仇有财说完张家的底细,都庆幸秀芝没有落入彀中。如今把柄抓在手里,话就说得响了。陈焕文又把自己要招本忠在家读书上进以及眼下不宜于返回缙云去的意思又细说了一番。仇有财想想本忠跟着自己在山窝儿里一通转,什么时候是个了局,哪年才能回去把仇报了,一点儿谱儿都没有;再看看陈焕文,虽然是个买卖人,倒还相当正派,也懂得道理,敢于担待风险把本忠留在家里,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入赘招亲,再读几年书。不管怎么说,多识几个字总不是坏事,等自己到缙云把事情探听明白了,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止。有一个落脚点,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总比四处飘流要强些。这样一想,也就同意了。
    陈焕文的意思,是想请仇有财也留下,依旧当本忠的武术教师。但是仇有财坚决不肯,他说他是个粗人,只会唱戏,不是在宅院里当教师的料,再说,他还要四处奔波,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小玉子。本忠见他意志坚决,也知道他历来跟富贵人家来往,不好过份勉强,只好由他。
    这边商量停当,陈焕文到前厅去把两个媒人和一些有脸面的亲友请了出来,瞒去了本忠的来历,只说张二麻子的儿子是个白痴,从戏班子里请了个小生叫刘忠的来代新郎骗婚,如今是生米做成了熟饭,无从更改的了,陈家只好招刘忠为婿,却要诸位一同到张家去讲理,追回妆奁,并赔偿一应开销损失。两个媒人本来就是被蒙在鼓里的,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受到了愚弄,当然也很生气,异口同声地谴责张二麻子,愿意一起去找他讲理。只有徐半仙见西洋景拆穿,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急得抓耳挠腮,但也无计可施。
    用过早点之后,三条大船载着空花轿和原班迎亲的乐班执事人等加上陈焕文返航回巷头。半夜里转了风向,如今往北去倒是顺风了。入江以后,走的又是下水,顺流斜插北岸,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张家门口了。
    船刚靠岸,就听见阁子里有个女人的沙哑嗓子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儿子。听她哭得那么凄惨,真好像剜走了她的心头肉一般。哭声中,还夹杂着两个男子的叫骂争吵,只听见又喊又嚷,却听不清为的是什么。船一停稳,张家管事的见花轿到了,只当是新娘子已经接了回来,顾不得船上的乐班起乐没起乐,走出阁子来,手里拿着三个九寸大花炮“轰”地一声就飞起一个来,正待回身去点那串挑在竹竿上的万响鞭炮,从阁子里钻出一个大麻子来,抡圆了给了那管家一个大耳刮子,唾沫星儿四溅,不干不净地骂开了咧子:
    “瞎了你娘的狗眼了!不看见人都死了,还放哪门子花炮!”
    那挨了打的管家不服气,手摸腮帮子分辩说:
    “新娘子花轿到了,总不能不放炮请下船来呀!”
    那大麻子一瞪眼睛,骂得更凶了:
    “你娘的浑蛋!新郎都没了,要新娘子来有个屁用!新娘新娘,要不为这扫帚星,我儿子还没不了呢!”
    管家不明主子的心思,嗫嚅着问:
    “那,那花轿是请下来呢,还是原船送回?”
    大麻子略一迟疑,恨恨地说:
    “你去告诉他们:新郎死了,叫陈家那扫帚星换上白衣素服给她男人守灵去!”
    陈焕文一听,真不是味儿。前一阵子,他病重卧床,一应儿女亲事上的来往,都由着他女人和月老奔走张罗,自己一次也没登过张家的门。这次头一遭儿来,连谁是张二也不认得。媒人过来指点说:那打人骂街的,就是张二。陈焕文见是这么一块料,干脆不下船了,等着那管家上船来传话。
    那管家挨了一巴掌又赚了一通骂,直眉瞪眼地爬上船来,找着了媒人传话说:
    “传张爷的话:新郎死了,叫新娘子换上素服到孝堂守灵去!”
    冯子才假装糊涂,明知故问:
    “新郎不是好好儿地跟我去迎亲了吗?谁说死了?”
    到了这时候,那管家不得不说实话了:
    “跟你去的,是冒牌儿的替身,正牌儿的刚才淹死了。”
    “好好儿的怎么会淹死的呢?”媒人问。
    管家瞥了一眼水阁子,见东家已经进门去了,这才装了一个鬼脸,苦笑着说:
    “昨天你们去迎亲,遇上了风雨,回不来。我们少东家可是整整折腾了一晚上,眼巴巴儿地只盼着花轿抬进门儿。只是东家奶奶看得严,不让他出房门儿,没办法。今天早上他一觉睡醒,见身边没人,趿垃着鞋子就跑出大门进了这个阁子,靠在栏杆上伸长了脖子等花轿。我们劝他不动,就去回了东家。东家亲自来找他,他心里着急,一推那栏杆就想溜,不料那栏杆经受风吹雨打日头晒,年久失修,已经是朽了的,他那里使劲儿一推,就连人带栏杆都掉进江里去了。”
    “江边有那么多船,赶紧叫人救哇!”
    “怎么不救?少东家掉进江里去了,又不会水,‘啊’地发一声喊,‘啯’地灌一口水,直翻白眼儿,东家见了能不急么?就直喊那船上的老大:谁能救起少东家来,赏钱三十吊!”
    “有人下水去救没有呢?”
    “没有。他们也喊:‘留着你那三十吊钱买纸烧去吧!’划船就要走。少东家在水里已经没了顶,老东家狠了狠心,又加了二十吊。”
    “这回有人下水了没有呢?”
    “还是没有。他们也喊:‘你出二百吊,还你一个活的!’”
    “这时候,少东家已经氽出去好儿丈远,快瞧不见影子了。老东家舍不得那二百吊钱,反正他自己也是使船的出身,识得水性,就把衣服甩了,一头扎进了水里。”
    “捞上来没有?”
    “没有。到底是年岁大了,又有几十年没下过水,冷丁下去,早晨水凉,腿肚子抽了筋,摸了一把儿子没摸着,爬上岸来,边揉腿肚子边叫:‘快救人!只要能捞上来,赏钱一百吊!’”
    “这一回总该有人下水了吧?”
    “哪儿啊!您老不知道,这江上的船老大,都是常跟我们东家打交道的,知道我们东家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说话又从来不算话,救上人来也不一定真能领到钱,就存心逗着他玩儿。那几个水性好的,死咬住了没有二百吊钱不下水,只有一个死不开眼见钱开眼的酒鬼,这两天正没赌本儿,不顾同伙儿的阻拦,跳下水去了。”
    “捞上来没有呢?”
    “他下水摸了半天儿,捞倒是捞上来了,只是肚子里灌满了水,早就没了气儿啦!”
    “那一百吊赏钱给了没有呢?”
    “你没听水阁子里正在吵么?那酒鬼咬定了东家的那句话:只要捞上来,就赏一百吊,不论死活。东家说:他要的是活人,不是死尸。又说:少东家准是让他在水下弄死的,没给赏钱不要说起,反倒给了他几个耳刮子,还说要拿片子送到县衙门去抵命办罪呢!”
    “你去给你们东家说一声:冒牌儿的新郎露了马脚,新娘子没接来,亲翁倒来了。你问他咋办吧。”
    “还能咋办?左不过把庚帖退回去,把嫁妆发回去罢咧!还真能叫新娘子来带孝守灵堂?”
    说着,管家下船回话去了。船上那不相干的执事人等,也纷纷下船上了岸。
    陈焕文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个张二麻子原来是那么一个东西,深恨自己病中不察,让家里的攀了这么一位亲家,险些儿上了大当。要不是天缘凑巧,鬼使神差,叫本忠来代新郎,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闹到什么田地呢。
    张二麻子听说西洋景拆穿了,新娘子没抬来,陈焕文在船上等着自己去说话,先自气馁了三分,甩开了纠缠不休的那个酒鬼,就迎了上来。本来就是亏理的事情,说话哪儿还硬气得起来?见陈焕文和两个媒人走下船来,只得强装笑脸,叫了一声“亲翁”,紧着往大门里让。陈焕文绷着脸,站住了。只是冷冷地说:
    “张二,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张二麻子见陈焕文怒形于色,一副大兴问罪之师的架势。知道光凭一副笑脸两句好活是难于圆场的了,也就干脆不多废话,把事儿挑明了说:
    “还问这叫什么事儿干什么?!如今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儿媳妇没进门儿,倒把个儿子生生地淹死了!也不知我张家祖上哪辈子缺了德,叫我这一辈儿上丢人又现眼!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甭问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啦!干脆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事情是你做出来的,该怎么收场,你还不知道吗?”
    “我是蒋干献策——除了馊主意,好办法一个也没有。你只当我是磨房里的驴,全听你的吆喝,还不行么?你在前面划道儿,只要过得去,我就随着。”
    “我先问你:你是打算官了,还是私了?”
    “官了怎么说?私了怎么讲?”
    “要是你愿意官了,咱们上县衙门,经州过府打官司,听凭太爷、太尊当堂公断;要是你愿意私了,咱们当着两造媒人和一众乡亲们,把事情说个明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事情没什么可说的啦#涵叫我儿子没福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淹死了呢?反正你女儿也没过门儿来,我退你庚帖,听你老哥另行择配,还不行么?”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我也不用亲自上门来找你了。我再问你:你打发去迎亲的新郎,是怎么回事儿?”
    “嗨,不就为小儿偶感风寒,行动不得,临时央个人权代一下嘛!这样的事情,在咱们这地方,可不稀罕。”
    “在咱们这里,代新郎的事儿原本不稀罕。不过那也得两家情愿,事先说好了。如今你连媒人面前都瞒得死死的,算是哪门子代新郎?你的宝贝儿子是个啥模样,你自己心中明白,街坊邻居们也都清楚。你找了这个姓刘的来代新郎迎花轿,耍的是调包骗婚的把戏,这又能骗过谁去?眼下天地也拜了,洞房也进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让你自己说说,我女儿的一生名节,往后怎么交代?”
    “嘿嘿,这个,嘿嘿,你老哥要是不嫌弃,我看那孩子也挺机灵的,你就将错就错,招他做个女婿得啦!风挡雨阻,弄假成真,也算得是一门天作之合的美满良缘了,嘿嘿!”
    “这可是你给我送上门儿来的女婿,承你的美意,一应聘金彩礼,我都收过了。”
    “这个……”
    “你要是舍不得,这个女婿我也不要了,咱们还是进衙门评理去。”
    “得啦!得啦!就算是我收了个义子,赶明儿你把姑娘送过来,还是我的儿媳妇,这总行了吧?”
    “我招我的女婿,要认你这样的人做老子干什么?咱们把话说清楚了:从今往后,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是我发来的妆奁,今天我全部运走,一样不落。”
    “得,得。你老哥不愿意跟我攀亲家,我也不敢勉强。人都掉井里了,耳朵也挂不住啦!儿子都没了,我留你的妆奁干什么!瞧着还嫌扎眼睛呢!趁早你全运走吧!”
    正在这时候,从那阁子里蹿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拍着巴掌干嚎着说:
    “皇天哪!妆奁不能退,儿媳妇还得娶过来呀!是我张家的儿媳妇,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儿子没了,儿媳妇就得守孤孀嘛!我们家有田有房有渔船,不缺吃穿,不是养不起一个儿媳妇哇!呜呜!男人死了不满三年就改嫁,我们张家的门风倒不起呀!呜呜!”
    皇天哪——温州方言中常用的口头语,“哪”字读重音,因语气和场合的不同,分别用来表示卑夷、不满、惊奇、无可奈何等种种感情。
    张二被那女人嚎得心头火起,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一把把她推开,生平第一次骂开了他的女人:
    “躲开!都是你办的好事!这脸就已经叫你丢到家啦!还嫌不够怎么着?儿子死了,埋了就完了!还省得你指着儿子不让我讨小呢!这回倒好了,明天我就叫刘媒婆替我买两个妾回来,不信我姓张的就不会生儿子!”
    张二正要进门去吩咐往出抬嫁妆,那个下水救人的酒鬼拽住了他的长衫下摆不放:
    “别忙走哇!我冻了这一早晨,那一百吊赏钱您老还没给呢!”
    张二猛一转身,瞪大了眼睛抡圆了给那酒鬼一个大嘴巴:
    “给!给你这一百吊!你揿死了我儿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揿死——也写作浸死,指把人的头部强摁入水中淹死。
    江上驾船打渔的船老大们,轰地一声全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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