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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大官人有情有意开盛宴 恶讼师没遮没拦打皮科(中)
    接着在座的沈老板和杨氏昆仲等人依次都写完条子,孔大方也为自己招了一位“旧友”,正要打发小厮分头去送,忽然想起范学丹还没有驾到,急忙又拿起笔来,跟马老板商量:
    “好险!好险!差点儿把这个恶讼师给忘了。一会儿他来了,独独没有他的花娘,还能饶得了我?咱们还是先给他点上一个在这儿供着吧。他是当今的长乐老,秀水十三楼里的姑娘没一个他不熟的,给他点谁好呢?”
    长乐老——指五代时景城人冯道。他早先任刘守光的参军,后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姓十三君,非将即相,三入中书,在相位二十余年,自称“长乐老”。
    马伟禄眨了眨眼睛,分明是撺掇:
    “今天咱们大家都叙旧,他当然也不应该例外。他不是姗姗来迟么?咱们就把他早年打得火热现如今已经凉了的宝珠给他叫来。宝珠的那一张嘴,也不在他以下,今天替他把这个弃妇找来,镇祝蝴点儿,咱们大伙儿也好松一口气儿。怎么样?”
    孔大方对马伟禄整治自己同窗的高招儿很欣赏,二话不说,笑着写下了宝珠的芳名,把局票递给小厮。尽管从五芳斋到青云楼和环珠楼拢共没有几步路,但是一者倌人没有走着出局的规矩,二者反正轿子现成,也可以借此摆一摆他孔家请客的谱儿,就吩咐停在门口专为迎送客人用的十顶竹轿全部出动,快去快回。
    轿子刚走,堂倌儿托着头一道热菜送上楼来。菜是五芳斋的名菜:一个虾仁儿,一个鳝丝儿。那虾仁儿每个都有拇指般大小,肉色嫩红,俏着晚茬儿青豌豆;那鳝丝儿几乎全用油泡着,端上来的时候,还开着锅冒着泡儿。孔大方赶紧起身张罗:
    俏——在这里当动词用,指烹饪中加入次要的原料。
    “热菜上来了,没到的,只能怪他自己没口福,咱们不等他啦!来,快围过来,围过来#耗位远客,快请上座,不要等我拉!”
    话虽然这样说,客人们逊谢座次,是宴席上不可缺少的节目之一,照例要推拉一番,才能就坐的。推拉再四,才把后天就要扬帆启程的江老板推到正中央坐下,黄、吴两位新客两旁挨肩儿,其余陪客诸公,序齿依次坐了下来。孔大方坐在主位上执壶斟酒以后,用筷子点着盘中菜劝让说:
    “诸位老板快请!这东西,得趁热下筷子,一凉了,就减色了。为了这一席不成敬意的水酒,我跟五芳斋掌柜的定了个约法三章:第一是每个菜都得是灶上头把手厨师老赵头亲自掌勺;第二是猪身上的东西一概不许上桌;第三是一定得开一坛真正的远年花雕。掌柜的直到今天中午才答复我说如数备齐了。要不然,怎么会慌急慌忙地中午送请帖下午就发轿子?敬意不称敬意,不过是兄弟略尽地主之谊罢了。别慎着,举箸,端杯!请,请!”
    众人依言举箸。主人正在斟第二巡酒,忽然门帘儿一掀,进来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人来,瘦弱矮小,面目可憎,两道倒挂眉毛,几根耗子胡子,却奓煞着两只招风耳朵,走起路来一晃三摇的,一个肩膀子高,一个肩膀子低,极力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来。一进门儿,先贼不溜滑地转动着他那两只耗子眼满座上看了一个斗风,见到在座有两位生客,点了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这才抬起两手从左至右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冲孔大方嚷着说:
    “大方兄今天办事儿可就透着有点儿不够大方啦!你是打算甩开你挠头的客人,悄悄儿地提前把好吃的东西都吃了?这一回是人赃现获,罪责难逃。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罚吧!”说着,看见孔大方身边有个空座位,心知是专为给他留的,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孔广金见他的同窗进得门来,先大兴问罪之师,就笑指着范学丹,却对在座诸公说:
    “怎么样?我说这个刁钻古怪的恶讼师准会恶人先告状,一点儿不假吧?他自己来晚了,不说赔礼道歉的话,也不乖乖儿地认打还是认罚,反倒来了个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幸亏我是他的老同窗。从小就看着他出歪点子算计老塾师的,他屁股一撅,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能上他的老当么?”说到这里,又回过头去问范学丹:“我先问你:给你送去的请帖,看到了没有?请帖上写的是什么时候开宴?”
    “那上面不是明明写着酉正开宴么?”
    “着哇!那你说说,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
    “别尽拿我这穷人打哈哈,欺我身上没有时辰表好不好?刚才我从县衙门出来的时候,门口正挂酉牌呢,我一口气儿就奔到这里来,这会儿能过得了酉正吗?不信,咱们问店里借日晷来现对!”
    “别胡搅了,日头掉下去都半天儿啦!你借了日晷,月亮地儿里对去怎么着?”
    “那也是刚掉下去的。我进门儿的时候,太阳还在屋檐儿上头挂着呢!”
    “别大白天里说鬼活啦!我们可是太阳下了山才入席的。”
    “太阳一下山就入席,那也不到酉正啊!”
    “说你们当讼师的惯会强词夺理,真是一点儿也不假。我先问你:眼下交的是什么节气了?”
    “中秋过去才五天,明天八月廿一,交的是秋分节。”
    “着哇!你不知道咱们这里秋分落日是酉正么?”
    “哪儿跟哪儿啊!这里老嘉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不知道咱们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啊!”
    孔广金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摇摇头说:
    “你要是胡搅蛮缠不讲理,那我就没办法啦!只有不要命的,才不怕不讲理的。可我这条命……”
    一语未了,坐在一边的本忠却憋不住了,插嘴说:
    “要是照范先生所说,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的话,秋分比立冬早三个节气,日落时间还要晚些,应该是酉末戌初才对呢!这么说起来,范先生今天就迟到了半个多时辰啦!”
    本忠的一句话,在座诸公全都明白过来了,不禁哄堂大笑起来。范学丹自知失言,赶紧挽回,嚷着说:
    “啊!我说错了,说错了。咱们这里是立秋日落为酉正,是立秋日落为酉正啊!”
    范学丹理屈词穷的分辩,又引起了一阵新的哄笑。正在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送进两盘糖醋大鲤鱼来,分装在两只尺二大鱼盆里。——这是因为马维禄动议叫姑娘吃花酒,东道主叫小厮添了杯筷和凳子,又传下话去,凡是料作现成的菜,一律改为双份儿;姑娘们吃不吃是另一回事儿,规矩如此,不能偏废——孔大方捏起酒壶来,先把范学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以示另眼相看,接着从江老板开始,又斟了一巡酒,这才拿起筷子来,点着范学丹的鼻子说:
    “怎么样?刘老板的一句话,把你的谎言给拆穿了吧?你自己来晚了不算,还要吵闹酒宴,把挺热的鳝丝儿和虾仁儿都叫你给吵凉了。光凭这个,就应该罚你站着斟酒,不许你动筷子。姑念你也是为人家官司上的事情打点奔走,不计较你迟到之罪。趁热和,快吃这糖醋鲤鱼吧!”
    范学丹也不容气,举起三镶银箸来,就向面前的一盘鱼进攻,一连气儿夹了三块鱼脊上的厚肉放进嘴里,这才端起酒杯来虚晃一圈儿,算是敬让的意思,却又不等别人举杯,自己先把那杯远年花雕一口喝去了大半杯,一面咂摸着那酒的滋味儿,一面又夹起一筷子鳝丝儿来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接着打嘴仗:
    “吃了你的鱼,喝了你的酒,做兄弟的今天不能不掏心肺腑地给你说几句真心话:刚才我上衙门去,你以为我是为别人的官司打点奔走吗?非也!实话告诉你吧,我上衙门告你去了。告你欠账不还,仗势抵赖!你是打算盯着打官司呢,还是及早算清本利还账,那就悉听尊便了。”
    外地客官们不明就里,不知虚实,半信不信地忙问:
    “真有这事儿么?”
    “欠的是什么账?”
    孔大方嘻嘻一笑,坦然地说:
    “他那张嘴呀,多喒说过一句实话呀?谁要是信了他的话,咸盐里能长出虫来,两口子都得分家!”
    范学丹用筷子把鱼翻了一个面,夹一块厚肉放进嘴里,一本正经地说:
    “纯属造谣诬蔑!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又是跟我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再说,我干的这一行,最懂得说话要有根据,你多喒听我说过一句没根据的话来着?你要是不服,我先问你:父债子还,应不应该?”
    “应该。”
    “儿子还不清,是不是应该着落他孙子还呢?”
    “不错。”
    “好!只要你承认这两条,你祖上欠下的债,今天我就向你讨定了。”
    “听你这么说,是我祖上向你祖上借过钱啰?”
    “怎么不是呢?我说给你听,你自然就心服口服了。你不是自称是孔圣人第六十八世孙吗?非常凑巧,在下正是贞节先生范丹的第六十八世孙。想当年令祖在陈蔡绝粮的时候,派弟子到我祖上家里借粮。我祖上是个‘甑中生尘、釜中生鱼’的穷士,自己三天两头没饭吃,那天给人家算了一卦,算得还真准,人家送来了一锺②小米儿做酬谢。我祖上为了救你祖上师生几十个人的性命,就一颗不剩慷慨地全数出借了。后来你祖上做了鲁国的司寇,当了大官,就仗势欺人赖账,不承认向我祖上借过粮。让你自己说说,有这件事情没有?如今我姓范的后代出面向你姓孔的后代讨还这一笔烂账,大家说是该也不该?再算一算,这一锺小米儿,借了两千多年,连本带利,利上加利,应该还我多少?”
    范丹——(公元112-185),又名范冉,字史云,汉陈留外黄县(汉置,唐以后废,故城在今河南杞县东)人,东汉高士,桓帝(刘志,公元147年登基)时授莱芜(汉代的莱芜县故城在今山东淄川县东南,今莱芜县是汉代的嬴县)长,因母亡丁忧未到任。后来朝廷有意用他为太尉府侍御史,但因遭党锢之祸,逃到梁沛间靠卖卜为生。家里穷极,时常断炊。闾里间有歌谣说他“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死后谥为贞节先生。
    ②锺——古量器名,一锺为六斛四斗。汉代一锺即一石。
    一席话,说得在座诸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孔大方笑了一阵,指着范学丹对大家说: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头几十年,捻党奉范丹为祖师爷,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以向儒家讨还这笔烂账为名四处打劫,叫我们的曾帅、李帅、左帅②杀了个落花流水,再也不敢说讨账的话了。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捻党,又来讨账?照我看哪,只要你敢到衙门里去告我,只怕脖子上的这颗脑袋,也快搬家啦!”
    捻党——“捻”或“捻子”,是安徽、河南交界处的方言,意思是“聚合成股”。“捻党”是一种秘密的民间社团组织,清嘉庆年间出现在安徽、江苏的北部和山东、河南、湖北的边境一带。他们自称是范丹的门徒,编了一个孔子曾经向范丹借粮的故事,并以此为理由向读书做官的孔子的门徒讨还这笔陈年老债。他们几十个人结成“小捻子”,一二百人结成“大捻子”,四出向地主豪绅用武力讨债。太平军攻下南京以后,捻党起兵响应。太平天国失败以后,洪秀全的妻弟赖文光成为捻军的首领,在北方战场上转战多年,并击毙清军统帅僧格林沁。
    ②曾帅、李帅、左帅——指剿灭太平军和捻军的清军统帅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范学丹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说:
    “厉害,厉害!真看你不出,你这一手,竟比我这个刀笔先生还狠毒。还是保吃饭家伙要紧,咱们祖上的这一笔烂账,就此拉倒算啦!”
    吃喝说笑中,应条子出局的姑娘们陆续来了。头一个进来的是秀云,二十四五岁光景,圆乎脸儿,扁鼻子,好像没长着脖子似的。怀里抱着琵琶,进门来,向四座看了一圈儿,就自自然然地走到马伟禄身后的方凳上坐了下来,把怀里抱着的月琴挂在身后的墙上。回过头来,就趴在马老板的肩头,一边用眼睛瞟着本忠,一边轻声打听这几位眼生客官的尊姓称谓。
    对于秀云姑娘那双直勾勾地看人的眼睛,本忠很不喜欢。但是既然已经逢场作戏“戏”到这种场面上来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了。好在他是唱戏的出身,一张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并不怕人看。这时候,偏偏那个嘴上刻薄的恶讼师也看出点儿名堂来了,他天性好战,立刻发起进攻:
    “秀姑娘,你那双眼睛,别滴溜溜地尽在刘老板脸上转啦!人家可还是个童男子呢,你这样直盯着瞧,你脸皮厚不要紧,不怕人家不好意思么?再说你那种瞧法,不怕你的孤老打翻醋罐子吗?我这人心直口快,爱说实话。不瞒你说,你那孤老本来就有个好传槽的毛病,前些日子卖了船买车,打算水路不走走旱路啦!秀姑娘,你听说了没有?马老板在相公堂子里靠上了一个小么儿②,那小脸儿长得比你还白,那小曲儿唱得比你的还好听呢!如今马老板是三天两头在他那里过夜,有日子没到你那里去了吧?怎么样?‘三扁不如一圆’,让人家给比下去了,是吧?你们两个,一个是云霄贵客,一个是花月妖姬,本来是一对儿天生连理,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游别院,女怨深闺!还不趁今天晚上,把你的孤老扯着耳朵提回去顶马桶盖呀?再不教训教训他,明儿可就不是你的人啦!”
    传槽——也叫“跳槽”,本指骡马等牲口不安份地吃自己槽里的饲料,却要从自己的槽里吃到别个槽里。口语中用来比喻对职业或所爱的女子不专一、经常变换职业或所爱女人的人。
    ②小幺儿——本指小厮、小听差之类的男仆,也用来指唱曲儿的男妓。
    本忠一听,心里说:“好家伙,拿我打起哈哈来了!这不明明是刚才我说了他一句,这会儿一报还一报吗?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呀!别以为只有你当讼师的嘴巴子厉害,我唱戏的这张嘴,也不见得比你差多少。你要是不识时务,欺人太甚,可别怪我不客气……”正想奉承他几句,忽听他话峰一转,又拐到马老板身上去了。他那里话音儿刚落,秀云不容她孤老分辩,立即就接上了下茬儿:
    “可不是吗?马老板总有半个多月不照面儿了。我正纳闷儿我们姐妹怎么把他给得罪了呢,没想到是叫那帮肮脏邋遢的兔儿爷给迷住了。有什么办法呢,人老珠黄不值钱,不中他的意啦!我们这些任人攀折的路柳墙花,任人作践的烟花女子,怎么拴得祝蝴的心?马大老板开的是当铺,有的是银子,还不是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爱叫谁伺候就叫谁伺候吗?我李秀云长得本来就没模样,这两年来老了,马老板更看不上,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小姐妹中间,十六七八岁的红倌人有的是,十四五岁的清倌人也还有几个,难道马老板就一个也看不上?别人不提,我们的老七红云姑娘,总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胎子了,就是那样儿的,马老板还连正眼儿都不瞧一眼哩!”
    兔儿爷——男妓俗称“兔子”,蔑称“兔儿爷”。
    马伟禄嘿儿嘿儿地笑着,伸手在秀云的脸蛋儿上拧了一把,嬉皮笑脸地说:
    “这种专门挑拨别人打官司的恶讼师,他的话也能听么?这半个多月,我下乡去收租,还是前天刚回来呢!像我这样儿的,也只有你不嫌弃我罢哩!像红云那种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的姑娘,多喒能把我看在眼里了?我花钱看她的白眼哪?有那工夫,我眯着眼睛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呀,有你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知疼知爱的心肝宝贝儿,就心满意足了。红云哪,我把她布给刘老板啦!一会儿她来了,你可得劝着她点儿,可别又跟上回似的,叫她吃不吃,叫她喝不喝,叫她唱也不唱,我当荐头的面上无光不要说起,她回去那一顿‘肉丝面’也脱不开,这是何苦!”
    秀云还没有答腔,东道主倒发话了:
    “秀姑娘就是心肠好,人家叫两声心肝宝贝儿,耳朵就软了。其实,天下开当铺的,多喒发过一回善心、说过一句实活来着?实不相瞒,今天晚上马大老板点的本不是你,还是在下把那张局票撕了,愣换上你哩!”
    马伟禄一听孔大方也帮着揭起底儿来,正嚷着要回击呢,小厮掀起了门帘儿,又送进来两位姑娘。走在前边的一位名叫紫云,细高挑儿,水蛇腰,二十二三岁,脸儿白白的,长得挺秀气,手里提一把三弦,进门来就放下琴囊,在江老板身后落了座。后面一位名叫宝珠,怀里抱着琵琶,分明已经有二十七八年纪,脸容憔悴,却上着桃花妆,故意打扮成十七八岁的样子,依旧是齐眉的前刘海儿,脑后拖一条略有点儿焦黄的长辫子。在已经到的三个人中间,就数她脸上的脂粉厚些,头上的钗环多些,身上的衣服新些。她走进门儿来,其实心里明明知道应该坐到谁的身后去的,但是她偏偏站住了脚,瞟了一眼座客,就直向孔大方走去,拢袖福了一福说:
    “孔大官人一向少见!您是贵人多忙事,有日子没到我们班子里去走走了。”
    孔大方转过身来,笑着说:
    “宝姑娘是贵人多忘事,中秋节南湖赏月,听你们姐妹合奏《春江花月夜》,我还直夸姑娘的琵琶弹得好,怎么转脸就忘了?姑娘这一向接了贵客,眼界高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还看得见?”
    “哎哟哟,孔大官人真会说笑话,像我这样的败柳残花,还有谁看得上眼?先头那些熟客,发了财了,良心都长到脊梁背儿上去了,眼睛也长到头顶心儿上去了。还有谁会想到我看到我?我这破琵琶,人家都听厌了,另抱新琵琶去啦。这两天要是再没有客人,我妈就要叫我下洗衣房去当粗使丫头了呢!也只有大官人您老为人厚道,心眼儿也好,今天在这里摆酒清客,还想到我这个理都没人理的鼓子花、米囊花。回头我一定替您在观音菩萨面前多烧几炷香,保佑您老日进斗金,大大发财!”说着,就要在孔大方的身后坐了下来。
    鼓子花、米囊花——嫖界指没有姿色的妓女。
    孔大方知道她这几句话是说给谁听的,笑着摇手说:
    “今天我们是叙旧大聚会,你还是找你的老相好去吧!”
    宝珠故意拿眼睛往四座看了一圈儿,佯作不解地问:
    “除了您老,这几位客官都是生客,哪儿有我的老相知啊?”
    范学丹是个人精子,一见宝珠来了,就知道有人在作弄自己,又听她话里带刺儿,句句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再要不答茬儿,就要打下风官司了,赶紧拍一拍身后的方凳,向宝珠招呼:
    “要说老交情,在座诸公谁也比不上咱俩的资格老,要是不嫌辱没,就委屈你坐这儿吧!”
    宝珠故意回头细看了看,这才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原来是范大相公,今天我这是交了什么好运,会受到范大相公的青睐?这可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太阳果真打西边出来啦!我这琵琶您老不是早就听厌了,正在另找琵琶吗?”她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她心里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因此只说到这里为止,放下琵琶,轻轻地在范学丹身后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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