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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大官人有情有意开盛宴 恶讼师没遮没拦打皮科(下)
    马维禄想起了恶讼师刚才在秀云面前直给自己上烂药,如今看见他让宝珠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也有心给他上点儿烂药,一面借此举杯要大家一起祝贺他们旧情重叙,一面装作不在意地向几位远客讲解他们这一段交情的由来:
    “你们几位初到嘉兴府,不知道范相公跟宝姑娘的这一节姻缘,早在十年之前,就是尽人皆知的风流佳话呢!当年的范相公,是一位风流的书生。别看他的那张嘴对咱们是又阴又损又刻毒,在姑娘们面前,甜得就像是冰糖里拌上了蜜。不过自打他娶了娘子以后,又当上了‘惧内会’的会头,最怕的是河东狮,馋急了,只好像野猫似的悄悄儿偷嘴吃。十年前,范相公有一回在宝姑娘房里过的夜,第二天早起正帮着她梳头裹脚画眉毛呢,忽听得门外河东狮大吼一声,吓得范大相公登时掉了二魂六魄,浑身筛糠,急得一头就想往床底下钻。幸亏宝姑娘冷静沉着,从容应付:客客气气地把范相公的娘子请进门来,指着范大相公正言厉色地对她说:‘范相公在你家里,是你男人,你要打要骂,要罚他跪搓板顶马桶盖儿我全管不着;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你敢捅他一手指头骂他一个字,就是要砸我的饭碗毁我的买卖;我认得你,我这里丫头老妈子的擀面杖、烧火棍儿可不认得你!识事务的,乖乖儿地给我请出去!’一席话,就把相公娘子制得服服帖帖,连大气儿也没敢出,就蔫不唧儿地溜走了。打那以后,范府上方才阴风收敛,阳气上升,范大相公也方才有他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日子过。溯本穷源,这都是宝姑娘立下的汗马功劳呢!不过自打大相公打出局面以后,得陇望蜀,秀水十三楼的姑娘由他随便挑随便拣,从此‘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渐渐地就把这位帮他打天下的汗马功臣给丟到脑后去了。也真难怪宝姑娘要说他没良心,连我都有点儿气不忿的呢!”
    马维禄的这一番话,不阴不阳,不真不假,却正好勾起了范学丹不愿提起的往事,也触及了宝珠的痛处,对景伤情,忍不住用罗帕频频拭泪。范学丹挨了一通损,当然不能保持沉默,急忙回敬:
    “什么呀!家雀儿肏鹰——说是说听是听!马大老板这是欺负几位远客不明内情,故意嚼舌头编瞎话拿我打哈哈呢!诸位不知道,马大老板早年吃过讹兽的肉,他的瞎话是全城闻名的,不假思索,张嘴就来,比瞎话老祖的道行还高出几分。别的不说,单说他的大号,就知道这主儿比赵高还霸道:赵高指鹿为马,他偏要指马为鹿!大伙儿请想想,从他的嘴里,能掉出象牙来吗?”
    说笑间,门帘开处,一下子拥进七位姑娘来,手里都拿着檀板②乐器,嬝嬝婷婷,鱼贯而入。前面五位,进门以后稍一驻脚,就都找到了自己的孤老,纷纷落座了。后随的两位,前面一位穿着浅色月白的竹布上衣,深蓝色的布裙,头上除了一朵小小的绒花斜插鬓边之外,珠翠钗环一概没有,脸上淡淡一层脂粉,看不出打扮的痕迹,只是一双眼睛圈儿倒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加上她的大眼睛,双眼皮儿,瓜子脸儿,小嘴巴,一口整齐细小的糯米牙,十分妩媚动人。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光景,在一群穿红着绿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姐妹当中,显得格外的淡雅不俗。这时候,座上只有黄逸峰和本忠的身后有两张空凳子。那姑娘翻翻眼皮儿,满座上一扫,并不问一声,就低着头走到本忠身后坐了下来。走在最最后面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见只剩下一张空凳子了,就冲黄逸峰笑了笑说:
    讹兽——《神异经·西南荒经》里说: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虎),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原注:言食其肉,则其人言不诚。)
    ②檀板——即拍板,因用檀木做成而得名。
    “格能讲起来,迭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奴今朝要是服伺得勿落胃,黄老板有啥闲话只管讲出来,勿要客气,也勿要动气,好(口伐)?”
    这句嘉兴土话的意思是:“这么说起来,这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今天要是伺候得不周到,黄老板有话只管说,不要客气,也不要动气,好吗?”
    翠云的一口嘉兴土话,黄逸峰还听不大懂,正不知道怎么答复呢,恶讼师代他回答了:
    “就剩下这一张凳子啦,不管他是黄老板白老板,翠姑娘只管坐下来,准错不了。倒是红姑娘眼睛尖,看见席上就这么一位小白脸儿,问也不问一声,赶紧就抢过去了。大伙儿说,这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红姑娘,这位刘老板可是温州来的百万富商,又年轻,又漂亮,还是个风流才子,比起你那个日日盼夜夜想的负心汉来,不是强千万倍么?你要是想觅下稍②,认准了,巴结得刘老板高了兴,把你带回温州去做如夫人,那你可就享了福了,也真叫眼睛尖啦!”
    ②下稍——即下场。“觅下稍”,指妓女找丈夫从良。
    红云见拿她打趣,瞟了本忠一眼,苦笑一声,回答说:
    “范相公就是不肯积点儿嘴德,尽拿我们苦命人打哈哈!像我这样儿的,我妈骂我是‘眼瞎心也瞎’,让人家给冤得像大头苍蝇似的,范相公还夸我呢!我这一辈子,出了苦海进火海,好不容易总算看上了一个人,偏又是个不长良心的。细想想,总是自己前世作孽太多,今世活该受这般苦楚。有朝一日能够自己赎身,只想找个姑子庵去修修来世,就心满意足了。享福的事儿,今生今世算是跟我没有缘份了呢!”
    马伟禄听她说得这么可怜,解劝说:
    “红姑娘才刚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来日方长,怎么就说起这种超凡出世的话来了?照我看,总是你心重情深,所以才会陷在情网里不可自拔。古诗说:‘劝君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大概就是为你而作的吧?青灯古佛,可不是跟你这种花朵儿似的姑娘家做伴儿的。不是我有心糟蹋佛门弟子,现如今的尼姑庵里,有几个是真正干净、一心向佛的?要是出了青云楼,又进水月庵,那才真叫跳出陷坑又跌进火海,比起你今天来,那苦楚又要更深一层呢!”
    温庭筠的诗句,原诗是:“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红云闻言,只是又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孔大方笑了一笑,把话接过去说:
    “年轻人遇上了糟心的事情,一时间想不开,想到了那条路上去,也是难免的。像红云这样年轻标致的姑娘,既识文断字,又多才多艺,指不定哪天哪位贵公子看上了,花几百银子接回家去,还不是穿绸的,吃油的,呼奴唤婢,当一个现成的姨太太?要是生下一个读书种子来,他日中了状元,当朝请一道诰封,还是一位命妇夫人呢!快不要妄自菲薄想入非非了。趁眼前风华正茂,打起精神,放开慧眼,择一个如意郎君,早日离开这个风流薮泽②,莫等人老珠黄,风流云散,要想风月常新③也不得能够,只好做个风声人④老死在青云楼了。不过自古姻缘皆有前定,孽债满了,自然会风云际会,把如意郎君送上门来的。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那安公子,大概跟你只有一个月的姻缘,所以一个月满了,从此就一去不回头,没那份儿福气终生消受你这样的妙人儿呢!”说着,眼看着本忠,嘻嘻地笑。
    ②风流薮泽——指妓院。《开(元)天(宝)遗事》一书中说:唐代长安的平康坊,是妓女居住的地方。每年科举发榜以后,新进士用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当时人称平康坊为“风流薮泽”。
    ③风月常新——指得到贵人的恩宠。《妆楼记》一书中说:开元(唐玄宗李隆基年号)初年,凡是被进御过的宫女,用桂红膏在手臂上印“风月常新”四个字。
    ④风声人——指妓女。本是宋代的俗语。见《金华子》一书:“王处士……有弟,收拾一风声人为歌姬。”
    这时候,刚才打发到青云楼去叫局的小厮正在一旁伺候汤水茶酒,听孔大方说到这儿,大胆地插了一句嘴:
    “老爷您还不知道呢,刚才小的到青云楼去,正好盐运上赵老爷家里也着人拿了局票要七小姐去伺候潘老板。她妈说:一个倌人伺候不了两家,简慢了哪家也不合适,没奈何,只好出个对子叫我们两个对,谁对上了,七小姐就跟谁走。赵家的先对,没对上;小的一对,就对上了。这才把七小姐一乘轿子抬了来。您说,这不也算是跟刘老板有缘份吗?”
    孔大方听说自己的小厮对对子叫姑娘,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忙着追根问底儿:
    “小鬼头,偏生到你这儿就事儿多,鬼点子也多!你倒是说清楚了,李家那老虔婆出的是个什么上联儿,你们对的又是什么下联儿?”
    那小厮看了红云一眼,美不唧唧地说:
    “她妈又不识字,能出个什么好上联儿?左不过胡扯罢咧#糊出的是‘肚脐眼儿’三个字,赵家那小子对的是‘屁股眼儿’;她妈连说:‘对不上,对不上!’我一琢磨,也对了个‘肚脐眼儿’,她妈说:‘肚脐眼儿对肚脐眼儿,这才真正对上了哩!’这就打发七小姐跟我来了。”
    听了这样一副“绝对”,座上没有一个不哈哈大笑的,连本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范学丹正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听见这话,“噗”地一声全喷在地上。要不是宝珠两脚收得快,一双红绫子绣花儿鞋就全湿了。马维禄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
    “赵家那小子,肚脐眼儿要对屁股眼儿,不是他好男风,就是前门封了不走要走后门呢!”
    一句话,又把已经停下不笑的人重又逗得大笑起来。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端进两只香酥鸡来。这是五芳斋的拿手名菜之一。鸡选的是肥母鸡,老嫩适中,又是放在乾隆年间的老汤里用文火煨熟的,捞出来以后,涂上鸡油和香料放在吊炉里用猛火烤干,这才脑袋上顶一个鲜红的海棠果,趴在盘子里端上桌来。
    在五芳斋吃这种香酥鸡,有一条从乾隆皇帝手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论你是多大的官儿,都得请烹调的大师傅来吃第一口,并请大师傅当面整治一番,客人才能动筷子。当下孔大方见香酥鸡上来了,忙叫:“请赵师傅!”其实随着托盘端上楼来,赵师傅也跟着上来了,这时候正在门帘儿外面站着呢。一听见雅座里面传出一个“请”字来,当即掀开门帘儿走进雅座,口称:“给诸位老板请安!”孔大方急忙还礼,小厮端过一张凳子来,就放在孔大方与范学丹的中间,接着又送上来一副杯筷。孔大方请赵师傅坐下,又替他把酒杯斟满了,这才举杯说:
    “赵师傅调治菜肴辛苦,诸位满饮一杯相谢!”
    大家一齐举杯。赵师傅站了起来说:
    “俗话说:一人难称百人心。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确实是众口难调。席上菜肴,有什么不对众位客官口味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担待!”说着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东道主陪饮一杯,双方亮了杯底。众客人有喝一口的,有喝半杯的,也有陪着干了杯的。不过人人都不动筷子,等着看赵师傅怎样下手。
    赵师傅双手一拢,先冲大家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口称:“僭越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抓起筷子来,把鸡头上顶着的那个山里红夹了下来扔进自己嘴里,接着回手照那香酥鸡兜头盖脑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说也奇怪,就这么一打,一只肥母鸡身上所有的肉全数散了下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盘子里趴着。一回身,用同样手法把另一只鸡也整治完毕,于是放下筷子,抱拳说了声“献丑了”,就离席要走。
    他的绝活儿赢得了大家不住口的称赞,人人都站起来离座相送。
    赵师傅下楼以后,孔大方举起筷子来,指着香酥鸡说:
    “这是赵师傅的一绝,轻易不露。别说是几位远客了,只怕在座的本方土地,有人也还是头一次开眼呢!这鸡,先用文火煨,后用武火烤,吃起来,到嘴就酥,称得起是色香味俱佳,也是难得吃到的风味名菜,当年得到过乾隆皇帝的赏识的。诸位不要做客,趁热,快请!”
    “请!请!”十双筷子,一齐举了起来。
    红云自打进门来以后,听人家尽拿自己跟本忠打哈哈,又见本忠稳重老实,一表人才,不由得心中一动,真的有点儿想入非非起来。尽管她沦落于风尘之中,以出卖色相和皮肉为业,有钱的大老倌可以对她随心所欲地戏弄调笑,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说拉铺就得拉铺,对于羞耻二字好像早已渐次泯灭,几乎丧失迨尽,早年间也曾经有过的少女的娇羞,如今跟她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不是她这一路人所能够有和应该有的了。不过她终究还是一个人,凡是作为一个年轻女子曾经有过的幻梦,她也都曾经有过,而且至今依旧沉浸在虚无缥缈的荒唐梦里,不曾醒来。正因为如此,她跟姐妹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她脾性孤傲怪僻,行为乖张任性;皮鞭蘸凉水抽,烙铁烧红了烫,之所以制不服她,无非因为她想跟别人一样过一个人所应该过的生活。因此,她的心理是矛盾的,她的人格是双重的。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妓女,每天听凭下流无耻的男人作践蹂躏,在她身上寻欢作乐,发泄兽性;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女人,她又在期待着自己的丈夫和真正的爱情。当她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供人作乐的玩具的时候,她完全失去了良知,只是麻木不仁地应付着客人,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当她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又充满了幻想。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是纯洁的,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别人的事情,完全有权利和有理由跟别人一样地获得爱情,过人的生活。但是在她所能够接触到的男人中间,她到哪里去一个洁白无暇的灵魂呢!
    由于强烈的做人的欲望和爱情上的空虚和饥饿,加上她的涉世不久,阅人不深,她先是轻信了,接着她受骗了,最终她失望了。她不仅没有跳出苦海,这种心灵上所受的摧残,比之于肉体上受虐待的痛苦,更不知要难受几千万倍。为此,她想到过死,想到过遁入空门,但又不甘心,总想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一个真心实意的男人,跟她同舟共济,航向光明幸福的彼岸。于是她又活了下来,寻找着,等待着。
    今天,人的良知似乎又在向她频频呼唤了,眼前的这位小客官,他是否已经娶过亲呢?他是不是自己期待中的那种男人呢?肯不肯从风尘中救出一个弱女子来,并且尊重她、爱护她,拿她当一个正经女人一样地对待呢?……
    红云正在沉思中想入非非,正在从这个陌生人的脸相和言语动态中推测他的性格和脾气,忽然意外地看见这个人猛然间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视,躲避不及,两个人的眼锋在半路上碰个正着。从他那犀利明亮的目光中,她好像看到了这个人坦白的心地,又好像自己心中的奥秘在这匆匆一瞥中已经完全叫人家一览无遗。回复了人的良知的她,也回复了她少女时代所固有的羞怯,陡然间两朵红云飞上了双颊,心头也突实地乱撞乱跳起来。出于慌乱,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会用一个最甜的、最美的、最亲的微笑向他匆匆抛去,同时一种期待的、友善的眼光也接着从她那灼灼逼人的眼睛中迸发出来。
    本忠一者入境随俗,既然来吃花酒,就不便于羊群中出骆驼,一个人特殊例外,只好随波逐流,逢场作戏;二者从主人和客人的谈话中,知道这个红云姑娘不单色艺俱佳,而且孤高不俗,是此中的佼佼者,因此也愿意见识见识。及至见面,不论是她那典雅素淡的穿着,薄施脂粉的打扮,还是温文尔雅的谈吐,楚楚可怜的身姿,都与别人大不相同,颇博得本忠的好感和同情。刚才无意中的偶一回头,跟她那灼灼直视的目光突然相遇,又看见她那发自内心的深情的一笑,凭他那善于分辨真假善恶美丑的眼睛,他知道这绝不是荡妇的卖弄风情,而是一个沉沦于烟花风尘中的弱女子所寄予良人的殷切期望和信任。在这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她的纯洁,她的无辜,她的凄苦和她的哀求。一种关心、同情、怜悯知救死抉弱的丈夫气油然而生,他不能无动于衷,应该有所表示,但是处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一阵莫名的惶恐与迷惑,说出来的一句话竟然是:
    “吃啊!这么好吃这么难得的香酥鸡,你怎么不吃啊?”
    他这句纯属出于无心的话,没有想到却引起合座的惊奇和注意,大家几乎同时停下了杯箸,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两个的动静。红云当然懂得妓家的规矩,知道出局的时候有客人要她吃喝,等于说要她今天晚上伴宿的意思。像这种事情,对她说来,本是天天都要碰到的,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想到,今天酒宴开张伊始,姐妹们连一支曲子都还没唱,就有人提到这件事情上来,而且提起此事的,竟又是她认为最文雅、最庄重、最正派的这位年轻小客官。是他真的看中自己了,还是他根本不懂得此中规矩?
    红云正在沉思,眉眼举止间不免略露出一些犹豫迟疑的神情来。范学丹见了,欠起身来,从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胸脯子肉,放到红云面前的小碟子里,斜着眼睛油腔滑调地说:
    “红姑娘还慎着干什么?刘老板赏你吃鸡,这是天大的喜事嘛!我们大家还要贺你一杯呢!你还不快快谢过刘老板?”
    到了这个地步,再要不吃,就是老鸨子所谓的“给脸不要脸,存心砸饭碗”了。红云往前探了探身子,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刘老板”,从碟子里夹起一块鸡胸脯肉,放在嘴里慢慢儿地嚼着,就放下筷子,又掩身到本忠身后去了。
    范学丹见红云今天一反往常孤芳自赏的傲态,反倒有些忸怩起来,哪儿肯放过她去?接着逗趣儿说:
    “红姑娘,刘老板赏你吃鸡,你就这样躲在旮旯里闷吃呀?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中土乃是个礼仪之邦,怎么可以这样少礼失仪呢?还不快把两个鸡头给刘老板送过去?我们可还等着喝你的喜酒、贺你一个双杯呢!”
    鸡头——鸡头是“芡实”的别名,因其形似乳房,故此常被用作乳房的隐语。见《杨妃传》:“杨妃出浴,露一乳,明皇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又宋元乳岛诗:“端相不似鸡头肉,莫遣三郎解抹胸。”本回书中的“鸡”和“鸡头”,都是逗笑打趣的双关语。
    红云久堕风尘,这种俏皮话,焉有不懂之理?也就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说:
    “不敢当,这两个鸡头,宝姐姐还要留着给范大相公宵夜哩!”
    哄堂大笑中,宝珠不依了,嗔着红云说:
    “红丫头这两年来嘴皮子也学坏了。自己有人疼了,有了吃的了,就拿别人打哈哈。要知道我如今成了人家的眼中钉,有酒有肉,再也想不到请我吃呢!”
    马维禄听出了宝珠话中有话,笑着对范学丹说:
    “范大相公,就这么听宝珠姑娘作践你,伸手跟你讨肉吃,都舍不得布施一二呀?不看千日恶,还看一日好咧!当年那么好的欢喜冤家,隔三差五没有不聚头的,如今就这样冷落人家呀?”
    范学丹当然不是个好惹的,一张嘴也不肯饶人:
    “马大老板也真是的,你看见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了,就坐不住份儿了,是不是?你眼红,鸡和肉都现成,你不会也请秀姑娘吃吗?何苦要拉扯上我呀?宝姑娘昨儿晚上准是上了山西馆子,老醋喝多了,如今隔夜醋全翻了上来,酸气冲天,没药好解,只好替她拔掉眼中钉,攮进肉中刺,天下庶几方得太平呢!”说着,从盘子里翻出一只鸡心、一块鸡肝来,夹到宝珠面前的碟子里放下,拽过她一条胳膊来,就把自己的筷子塞到她手里。“快别说没人疼你的话,我这可是心儿肝儿的全捧到宝贝儿跟前来啦!一向简慢了你,冷落了你,今天咱们多添上两把火儿,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宝珠扭一扭腰肢,歪一歪脖子,做出一个少女的媚态来半嗔半喜地说:
    “谁稀罕你的脏心烂肺呀!是好心好肝儿,早都给了人家了,今天拿这小心小肝儿的来哄我!”
    马维禄插进话来,分明是借打圆场上烂药:
    “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宝姑娘,你也知道范大相公本来就是个多心人,什么好心坏心大心小心脏心烂心腔子里嘀哩嘟噜揣着一大串儿呢!不过大相公分心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饶是这么多心儿,还分不过来呢,今天能给你陪个小心,我看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难能之外,又加可贵了。”
    范学丹是什么人物?这弦外之音,岂有听不明白之理?撂下已经基本就范的宝珠,先去招架从背后砍来的这一刀:
    “见人骑马屁股痒,见人吃肉心里痒,是不是?不管大心小心,我总算掏出一颗心来了,你呢?把心儿全都掏给了小幺儿了,如今见了秀姑娘,不是连心皮儿心毛儿都掏不出来了么?你是又想吃又怕烫;又想招汉子,又怕家伙大,只好敲锣边儿,站缸沿儿,瞅冷子偷鸡拔烟袋儿,四面吹风,八方树敌,巴不得大伙儿混战一场,好让谁的事儿也办不成,是不是?你以为你自己挺聪明的,别人都让你蒙在鼓里捏在手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弄得滴溜乱转了;其实呢,这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要是总惦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没完没了,总惦着跟我范某人斗斗法比一比谁的神通广大,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说:天下当讼师的,没哪个是好欺负好对付的。就是万分无奈,官司打输了,得下油锅,我还要抱着你一起跳呢!”
    马维禄没想到自己的几句笑话招翻了恶讼师,引出这一大套三青子话来,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说:
    “啊哟哟,厉害,厉害,好厉害呀!我今天是捅了蚂蜂窝儿了?还是踩了老虎尾巴了?大伙儿听听,就他的这一篇战表,胆子小点儿的,真还能叫他给吓蒙了,连东南西北和亲娘老子都不认识了呢!好在我马维禄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儿;不像你似的,欠着人的情儿,短着人的理儿,不给人陪小心,今儿晚上这一关,你过得去吗?秀姑娘,咱们给他来一个清水下杂面——他吃咱看,别理这恶讼师,干他们这一行的,就会挑拨人家打官司,咱可不上这样的当。来,你就在我手上干了这一杯,气死他这个长舌妇!”
    清水下杂面——“杂面”也叫“杂合面”,是以豆类为主加上各种杂粮磨成的,本是劳动人民的粮食。杂面制成的面条,煮熟了要多多放油,吃起来方才不发涩。如果只用清水煮,不加油,就很难吃。因此下文说“他吃咱看”,表示不参与其事。
    孔大方一听,好哇#韩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再要这样真的假的一齐上,过不了多久,可就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啦!好好儿一席花酒,都只为招了这么两个知趣的人,席面上热闹倒是热闹了,只是老实人连酒都喝不上,连曲儿也听不成了。不想个办法换换题目,稳住这个饶舌的恶讼师,这席酒吵到哪儿算一站,可就难说啦!再一看,叫来的十个姑娘中,已经有三个姑娘受到客人的邀请了,前面有人走,后面就有人跟,迟早反正是那么一回事儿,何不一总送个顺水人情呢?主意定了,就站了起来,端杯在手说:
    “你们两个,只顾打你们的嘴仗了,还叫大伙儿吃酒不了?你们吵了半天儿,只会踩乎别人,抬高自己,谁也说不出个八八六十四来。要我说呀,天下的各色人等中,一个开当铺的,一个当讼师的,根本就没有良心。要有,也是黑的。你们两个,乌鸦掉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真正的半斤八两,是一对儿不长良心的,还争个什么?不过是看到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肉,眼红嘴馋罢咧!我孔大方既然有心摆酒宴,就不怕你大肚子汉,现在由我替诸位作主了,在座的姑娘们,今天是人人都得动杯动筷子,一个也不许例外。凡是听令儿的,一齐举杯;有不听令儿的,立即逐出酒宴,绝不轻饶!”
    孔大方的这个圆场打得恰到好处也正是时候。马维禄其实是求之不得,不过嘴上却不能不表示是勉强遵命:
    “我们俩打官司,碰上你这个糊涂大老爷,也不问问是非曲直,就各打四十大板,轰下堂去,能叫人心服吗?不过今天我吃的是你的酒饭,就不能不听你孔大官人的令儿。有什么话儿,先收起来,赶明儿有工夫了,我们俩再慢慢儿捯慢慢儿择去吧!”
    范学丹果然不愧为恶讼师,对方明明已经撤兵了,仍不忘瞅空子揳一杠子: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马老板挂出免战牌来了,我这里也只好暂时休战,停止进攻。不过你可别学泥鳅,趁机溜了。别忘记:还有人要抱着你一起跳油锅呢!”
    在哄笑声中,人人高举酒杯,一饮而尽。正好小厮端上两大碗海参虾米烧鱼丸来,东家说一声“请”,于是二十双筷子一齐伸到碗中,捕鱼捉虾,搅一个翻江倒海,滴滴答答地洒一桌子腥汤。
    又上了两道菜,斟了三巡酒,猜了几回拳,座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红了脸皮,斜了眼角。仲秋天气,虽然时已傍晚,但因为坐在闹市的酒楼上,这间小小的雅座,挤了二十多个人,只有一面窗户,没有过堂风,加上雅座的下面正好就是炉灶,外有热气烘烤,内有酒力发作,因此几乎人人额头发亮,身上冒汗,姑娘们的鼻子尖儿上也都渗出密密点点的汗珠子来。主人动议升冠宽章,正中客人们的下怀,纷纷解开衣扣,脱去外面的袍褂,只穿着短衫,重新入席。
    升冠宽章——冠是帽子,章是衣服(例如便衣称为便章)。升冠宽章,就是请客人把帽子和外面的袍褂脱去。
    吃花酒吃到姑娘们全都动杯筷的地步,戏文算是唱完了第一本,更精彩更热闹的好戏,还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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