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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本方主劝酒行酒令 外地客听歌怜歌人(中)
    说到这里,他也停止了说话,好像那乩笔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愣了神儿。江振东刚听出点儿意思来,钉着问下文: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没脸见人,回到家里,找根绳子往梁上一挂,吊死啦!”
    说完,又傻愣着不说话了。江振东还想打听下文,又紧钉着问: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到了阴曹地府,跟他哥哥怎么见的面,两人说了些什么,我没在场,就不知道了。”
    合座一阵哈哈大笑——笑的不是故事,而是笑江振东的死心眼儿,给个棒槌就认真(针)。令官笑着说:
    “一个信口雌黄,一个还真相信。我问你,你这根本就不是嘉兴掌故,怎么也拿来滥竽充数?”
    范学丹急了似的大嚷:
    “谁敢说我这不是掌故?这不跟你说的烟雨楼一样,有地点、有人物、有故事么?”
    “说掌故,起码你得把三塔寺建于何年,何人所建,供的什么佛像,现如今有多少和尚这些关节交代清楚哇!”
    “嗨,要知道这些还不容易吗?明天兄弟也作一小东,请诸位往三塔寺一游,你要问的这些事情,庙前的石碑上全都刻得清清楚楚,不强如我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吗?”
    “得了,得了!就算你蒙上一回算了!”
    “有令官儿点头,我就算逃过来啦!宝姑娘,快喝一口酒,给大伙儿来一段拿手的!”
    宝珠依令儿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本忠从小就听熟了的,全曲从头至尾,本来该用快板,音调应如急风暴雨、长空闪电、风起云涌、大雨倾盆那个劲头;但是今天宝珠所弹,用的却是极慢的慢板,听起来有如行云流水,凄风苦雨,音调低沉哀婉,如泣如诉,大有低眉俯首,愁思满腹,翘首云天,徘徊踯躅,不如何处是儿家那份儿情景,呜呜咽咽。气势十分消沉。弹过了全曲,又回头反复,这才微蹙双眉,轻轻地唱出了歌词:
    秋风起,愁云低,
    一片片的落叶满阶前。
    ……
    也不知是仲秋晚风吹入怀呢,还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随着这低沉的歌声,刚才席上那种闷热烦躁的空气逐渐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凉意,把人们的意境带到了“秋风萧瑟落叶飞,愁云凝聚压低眉”的凄凉秋景中去。接着歌词中唱到了孤雁南飞,世态炎凉,情薄如纸,接着乐曲一转,从景物转到了歌者自身:宝珠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
    谁复有真心?
    谁复有真情?
    不过是见你青春美貌,
    供他片刻的赏心,
    片刻的留恋!
    春去秋来,
    谁来管你,
    一年老一年!
    尾声在琵琶的抡指拨弹下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终于在余音缭绕中收尾结束。看歌者,已经是两行热泪如宝珠点点,挂在腮边了。
    范学丹见自己的顶老触景伤情,唱了一支哀叹身世的悲歌,生怕主人不悦,趁座中诸客还在沉思的工夫,赶紧把面前的残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
    “婉转歌喉,不减当年,只是过于悲切了些。我这里说四样白:头场雪,二常邯,妞儿的屁股,新刷的墙。就此交令儿吧!”说完了,就手把盘子里的不倒翁一拧,就坐了下来。
    那不倒翁又转动起来了。客官们一者为范学丹所说的四白而绝倒,二者都注视着酒胡子,惟恐它跟自己对上了面。于是欢笑夹杂着怪叫,把刚才宝珠制造出来的悲伤凄凉气氛冲了个干干净净。不倒翁转着转着,速度渐渐变慢,于是客官们的情绪又突然高涨起来。不希望它在自己面前停下的,大声喊着:“转,转,再转!”希望它在别人面前站住的,都高叫着:“停,停,停下!”
    这酒胡子在五芳斋居住有年,交往过的达官、贵人、名士、才子、富商、巨贾,不知凡几,真是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早已经变得十分刁钻古怪,既不在人们希望它停下的地方停下,也不愿意转向人们要它面对的人前面,却偏偏在不叫也不喊的本忠面前摆了两下身子,就一动也不动了。
    令官见不倒翁跟本忠相上了面,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客官是少年老成呢,还是上不得台盘的嫩雏儿,就笑着说:
    “这酒胡子倒也作怪,偏偏找上刘老板了。别看他个儿不大,可是胡子一大把,权力比我这个令官还大。没得说,刘老板,该你接令儿啦!”
    本忠既然已经入境随俗,这时候酒胡子找上门儿来,也难以推托。好在今天席上行的是俗令,用不着高深的学问,也不吟诗作赋,一篇故事,几句笑话,满能打发的了,就正了正身子,不慌不忙地开口说:
    “酒胡子找到了我的头上,只好遵命听令儿。我就来说一段我家乡的旧事,聊以塞责吧!”说着,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接着说:“前明年间,我们温州出了个张阁老,在朝为官,权势显赫。看看年纪越来越大,不能不告老还乡了。恩准归隐的那一天,他对皇上说:‘老臣故乡的宅第,破旧不堪,已经无法居住,求万岁赐点儿地基,另建一所吧!’皇上说:‘你打算在哪儿盖新房?要多大的地方呢?’那张阁老当即打开一把画有温州城地图的折扇,对皇上说:‘老臣一家,能用得了多少地方?皇上只要在这温州城的地图上随便画个圈儿,就满够老臣用的了。’皇上依言拿起硃笔,随手在折扇上画了个圈儿,又批了几个字。张阁老捧了折扇,谢恩退出。回到温州,就指着皇上硃批的御笔问知府要地基。知府一看,皇上画的那个圈圈儿,没占去温州城的一半儿,也差不了多少了。可这是皇上的御笔硃批,谁敢违拗抗旨?只好派出衙役隶卒去按图划界,把界内的老百姓统统轰了出来,让张阁老营建府第。就在这块地盘上,张阁老大兴土木,盖起了亭台楼阁,修起了假山水池,养上了鱼鸟花草,把个张府起造得比皇上家的御花园还大。为了他一家人,成千上万家人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些有亲友可投的,投亲靠友去了;那些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只好流落街头,沿门乞讨;年轻力壮的,只好出卖力气,替张家做工。等到府第盖好,花园修完,这拨年轻人依旧无处可去,就一哄上山当了山大王。过不了几年,张家仗势欺人,强取豪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家越来越多,上山入伙儿的人也就越来越众,到了儿还是让这帮山大王给打进府去,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一座比御花园还大的张家花园,连人带房统统烧杀得干干净净。这就是我们温州府的一段实事,也是为富不仁者应得的下场。我的掌故说完了,红姑娘,有劳你高歌一曲,咱们干杯交令儿吧!”
    阁老——对内阁大臣的尊称。
    本忠的掌故讲完,大家就事论事地发挥了几句,感叹了一番。马伟禄见是该着红云出场了,赶快又敲起了锣边儿,要看好戏:
    “刘老板是远客,大概还不知道红姑娘是我们秀水十三楼中出名的才女,不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件件精通:吹箫弄笛、弹筝拨阮得心应手,就是拆白道字⑤、顶针续麻③这些玩艺儿,也是无所不知。更有一绝,最善于当筵合笙④,随口唱来,妙处横生。今天酒胡子既然找到了她的头上,要是还唱老调儿,可作不得数!”
    弹筝拨阮——弹拨古筝和月琴。
    ②拆白道字——是一种文字游戏,把一个字拆开,变成一句话。
    ③顶针续麻——是一种联句游戏,以上句末一字作为下一句的开头。
    ④当筵合笙——在宴会上即兴编唱诗词戏曲。
    当本忠接令儿的时候,红云就在琢磨着该唱些什么了。在本忠面前,她绝不肯唱班子里学的那些淫词浪调。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唱什么呢?听宝珠刚才唱的《旱天雷》,无疑那是在悲叹自己的飘零身世,由此她也想到了自身的悲苦命运,于是默默无言地取过三弦,丁丁冬冬地弹起了过门。那纯熟的指法,那激越的乐声,立刻吸引了座中每一位客官,顾不得说话,都静下来听红云的高超技艺。等到人声完全寂静以后,红云轻拨丝弦,漫舒歌喉,用她那一口十分纯正的苏白,唱了起来:
    荡子一别,忽忽已过三年。烟花女儿,暗暗自怨自怜。登楼凝望,只见远山近水;荒野漠漠,不知路途几千。山则苍苍,与烟云兮一色;水则涓涓,与斯人兮相隔。只翼涕泣,不见游子来归;孤雁悲鸣,振翅彷徨南飞。秋风不清,落花聚而飘散;秋月不明,夜莺栖而震惊。满腹愁思,相见不知何日;寒秋月夜,怎不对景伤情。露湿庭草,霜封阶石,坐视衣肥,转看腰细。行云似罗,日昏昏而落山;流水生波,风凄凄而回还。相思相望,妾无回文之锦;行人行路,君有遗弃之心。愁敛翠眉,鬓飘蓬而紊乱:啼漫红粉,心疑惧而哀叹。已矣哉,秋风起兮黄叶飞,春花落兮离人悲。春迟迟兮犹可至,君杳杳兮终不归。
    回文之锦——回文诗是一种循环可读的诗,晋以后顾盛行。最早的回文诗,相传为十六国前秦安南将军窦滔的妻子苏蕙所作。窦与宠姬赵阳台一同赴任,遗苏蕙在家。苏蕙想念丈夫,织锦回文,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字,纵横反复,皆成文章,名叫《璇玑图》。
    红云拨弦悲歌,音辞凄楚,真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一字一泪,声泪俱下。合座为她的凄怆歌声所动,虽然琴音止,歌声歇,大家却依旧沉浸在凄楚哀怨之中,欢乐愉快的气氛为之一扫,半晌间谁都没有说话。“座中落泪谁最多?温州少年青衫湿”,为之洒下了点点同情之泪。令官见姐妹们人人动容,客官们个个蹙额,就连范学丹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频频摇头,连连叹息,急忙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试图扭转这沉闷的局面:
    “唉!要说红姑娘的身段儿模样儿,又有这样的才艺,即便不是万里挑一,也算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了。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女子无才才有德;像她这样才色双绝的女子,偏偏又为造物者所忌,堕落到风尘之中,就已经够可怜的了,怎禁得起再受轻薄儿的欺骗?这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的吧!我劝红姑娘不如看开些,不要为此过于伤心。糟践坏了身子,受罪的还是自己,那负心的男子又何尝能够替去一分一毫?倒不如趁着年纪轻轻的时候,多攒下一些缠头,往后有合适的男子,早日从良;没有合适的,也可以自赎,那才算是正经主意呢!今天欢会,叫你们唱两支曲子侑酒,从宝姑娘那里起的头,就唱这眼泪鼻涕的哀哀之音,难道要我们大家都跟着哭鼻子,闹一个不欢而散不成!本令官起令儿之先,没有申饬明白,不算你们违令儿。下随的人,只许拣那兴头欢乐的曲子唱,谁要再唱这种伤心丧气的词曲,那就是故意违令儿,本令官可要重罚不饶了。刘老板快干了门杯,准备交令儿吧!”
    本忠强咽下半杯残酒,说了四句交令儿:
    “我借红姑娘一个红字,就说四样红吧!那是:火烧的云,宫里的门,剃头的柜子,接血的盆。”说完,拿起不倒翁来,只轻轻一捻。
    由于用力不大,那不倒翁转得并不快,摇摇摆摆地只转了三个圈儿,就越来越慢,终于对着马维禄就要停下来。范学丹一看酒胡子要照顾马大掌柜的,大声叫好,连喊:“停,停,停!”马维禄见酒胡子要跟自己相上了面,连喊了几声:“转!再转!”可是酒胡子不想动了,最后摇摆了一下,终于完全停了下来。马维禄搔搔脑袋,不等范学丹挖苦,二话不说,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就言归正传——显然他是早就有所准备了的:
    “咱们嘉兴府地面,要说寺院,可不算少。刚才范大相公说的是三塔寺,现在我来说说血樱郝。这个血樱郝,年代比三塔寺还要久远,名声也比三塔寺要响亮得多。这血樱郝,本名济善寺。自从北宋的两个末代皇帝徽钦二宗被金兵掳走,康王赵构在南京即位,这就是南宋的高宗皇帝。后来金兀术领兵渡过长江,高宗皇帝先由南京逃到苏州,再由苏州逃到嘉兴,就在这善济寺临时驻跸。不久,金兵沿着运河从苏州又追到嘉兴,高宗皇帝仓惶中逃往杭州,来不及把嫔妃宫女们全带走,她们只好改扮成民妇模样,躲在善济寺里。金兵攻破了嘉兴,四出抢掠妇女财物,来到了善济寺门前。寺里的主持法清大和尚只身一人站在山门口阻止金兵,口口声声宣扬寺院是佛门圣地,不可在此擅开杀戒而多增罪孽。凶残的金兵,哪里肯听他的说教?只怕连他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呢!那莽撞些的,不由分说,抡刀就砍。法清和尚身中数刀,一手摁住了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比比划划,仍在宣讲释迦教义,声色俱厉,振振有词,赤手空拳,御敌如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金兵中有个小头目,懂得几句汉话,居然被他的勇敢精神所感动,一声令下,金兵们纷纷离去。法清和尚用他鲜血淋淋的血手扶着石板门框,直到金兵走远了,这才放下手来,踣然倒地。从此以后,这个石板门框上就留下了一个五指分明的血手印。更为奇怪的是:这个血手印越洗越鲜明,再也洗不下去了。嫔妃们辗转到了杭州以后,向高宗皇帝奏明经过,当即由高宗皇帝敕令把济善寺改名血樱郝,以纪念法清和尚的英勇和恩德。这个血手印,历南宋、元、明以迄国朝,至今已有七百余年,依旧鲜明如故,也算得是一大奇迹了。诸位远客要是有兴趣,改日不妨亲去一游。错过了机会,也是很可惜的。”
    驻跸——指皇帝出行中的临时驻宿。
    令官点头插嘴说:
    “这话不假。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回。来到我们贱地,宝贝没有,这些古迹倒是很值得去看看的。要不然,可就虚此一行了。秀姑娘,该你唱曲啦!咱们可说好了,你得唱一支花哨点儿动情点儿的,可别再唱那些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的东西了。你那里咿呀一唱,客官们哈哈一乐,大伙儿多喝两杯,这才有意思呢。要是大家都让你唱哭了,酒也喝不进口,菜也咽不下肚,只流眼泪鼻涕,大老倌花钱买不痛快,又有什么意思呢?刚才宝姑娘、红姑娘都是自己心中有事儿,感于怀而发诸口,吐一吐心中积郁,抒一抒胸中情怀,倒也情有可原;像你这样儿的,正在顺心如意的时候,真是朝欢暮爱,唱不完的欢乐!这一回,你要不把大伙儿给我唱乐了,看我不重重罚你!”
    范学丹见有空子可钻,赶紧又上烂药:
    “孔兄这就叫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马老板卖了船买车,上了岸改了旱路,这一向把秀姑娘闪得好苦#糊那里也是满腹辛酸,只怕是眼泪多欢乐少,一张嘴,又是带哭的腔调呢!”
    孔大方笑着说:
    “正因为前一阵维禄兄冷落了秀姑娘,今天重叙旧情,秀姑娘更应该拿出看家本事来,把马老板唱动了心,从今往后把他牢牢地拴在裤腰带上才好呢!”
    两个人一搭一档,把大伙儿都说乐了。马维禄涨红了脸,分辩不是,不分辩也不是。秀云斜睨着范学丹,言在意外地说:
    “都说范大相公嘴巴子刻毒,一辈子不说一句实话;今天可也算是说了半句实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哪天不是眼泪拌饭吃?大老倌们要拿我们醒脾,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罢哩!哪儿找称心如意的欢乐日子去?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学会了做戏,学会了嘴不对心说话。大老倌们要笑,我们就卖笑,大老倌们要乐,我们就卖乐;大老倌要肉,我们就卖肉,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自己的悲苦欢乐?那里还顾得上脸面羞耻?要说唱曲儿,我这里南的北的洋的土的雅的俗的荤的素的贵的贱的粗的细的悲的喜的酸的甜的苦的乐的什么货色全有,众位客官不是想听我唱支曲子找个乐子吗?没得说,全看我的啦!”
    醒脾——拿别人寻开心,打哈哈。
    说完,拿起杯子来一口把酒全干了,抱过月琴来调了调弦,弹了一段过门,就开口唱了起来:
    我的哥儿,我的哥儿,你瞧着我黑油油的发儿,白生生的脸儿,月弯弯的眉儿,笑眯眯的眼儿,香喷喷的嘴儿,红腥腥的唇儿,胖乎乎的臂儿,笋尖尖的手儿,光润润的胸儿,嫩酥酥的奶儿,暖烘烘的肚儿,圆深深的脐儿,俏伶伶的腿儿,瘦小小的脚儿,三叉路口长着疏疏的毛儿,堆着丢丢的肉儿,露出丝丝的缝儿,夹着红红的豆儿,吐着瓣瓣的心儿,可不是嫩蕊般鲜花样千人喜万人爱紧暖干浅的香Bī儿?你便成日价把jī巴给它做个伴儿,也不辜负了这天生的妙物儿,怎还似偷吃的猫儿,要寻那腌腌臜臜的小伙儿,去钻那又脏又臭的粪窟窿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掰着奴的Bī儿,比着他的臀儿,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白儿黑儿,闻一闻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道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
    像这样的淫词浪调,她们妓家姊妹,谁不会唱个十支八支的?往常,只要是有客人开局票接她们出来侑酒,每一个人都要在酒筵上唱个三两首的。不过唱什么样的调儿,什么样的词儿,她们也都懂得看人下菜碟儿。要是官家拿了溜子来溜,她们当然只能唱一些《八仙上寿》、《步步高升》之类的马屁歌、吉利曲以资逢迎;要是遇上文人名师的诗酒雅会,他们也会唱一些《琴挑》、《夜奔》、《待月》、《出塞》②之类的风流韵事以助雅兴。唯独只有在客商们的宴席上,这些人大都胸无点墨,不识风雅,千金一掷,只为买笑。就是把姑娘搂进怀里去了,也只懂得从上到下摸索她们身上的每一块皮肉,以此来求得情欲上的满足;对于她们的心灵大门,则从来没有也不知道怎样去打开来,因此根本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她们是悲是喜,是苦是乐。他们总以为,凡是当窑姐儿的,也和他们一样,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只要有银子,她们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是可以零整出售的。千百年来,妓女和商人的关系最密切,她们也最懂得这些嫖客们要的是什么,因此早就准备下了他们所喜爱的货色,包括如何伺候,随时可以拿出来零售批发的。
    溜子——指溜单。本是官员出行时逐站通知地方上准备供应的文书,但常常被用来役使百姓,勒索供应,甚至叫妓女去唱曲儿侑酒。
    ②以上四出戏,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莺莺待月》、《昭君出塞》的简称。
    不过今天的酒宴,姑娘们可就有些吃不准了。孔大方虽然是个掮客,但是早年读过书,在当地颇有风雅的名望;范学丹虽然是个刀笔,但又是个出名的狂生;除了马维禄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之外,今天所请的几位客官,还大都比较斯文,并不那样俗不可耐。再加上宝、红两位姑娘别有用心,各吐衷曲,一时间酒筵上空气沉闷,调子低沉,弄得姑娘们也不知道应该出卖何种曲子为是了。直到东道主再三分说,秀姑娘方才豁然开朗:要说吟诗作赋,她比不上红云;要说唱几支逗乐的小调儿,她会的比谁都多,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听说这一个多月来马老板没到班子里露面儿,是因为去逛相公堂子去了,不管是真是假,她唱这样一支曲子,总也算是即景生情,贴题靠谱儿,一定能够把大家都逗笑了吧?
    一般说来,这种小曲儿,即便是在妓院里,也都是嫖客进入姑娘的房间以后,把丫头老妈子都打发走了,这才轻轻地唱给嫖客一个人听的。像这样在酒楼里的宴席上当着许多人唱,手里拨弄着琴弦,嘴里唱着曲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孤老,脸上还装出许多怪相来,也是很少见到的事情。看起来,秀云姑娘听说马老板上了相公堂子,真的“吃心”了。
    对于这种肆无忌惮的卖弄声色,本忠感到十分难受和厌恶。他虽然生长在山村,逃亡出来以后又随着戏班跑遍了浙南,满嘴是粗话的泼妇骂街当然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像这样淫邪下流的唱词却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更不可想象这样的言词怎么可能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之口。他感到恶心,感到脸上发烧,简直是活受罪,但又无法逃脱,只好静静地坐着,给她一个充耳不闻。而座中诸位客官,则大都是此中老手,像这样的小曲儿,不知道听到过几许了。不论是耳朵、眼睛还是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不在话下,甚至也许还嫌不够味儿呢!
    秀云一曲歌罢,满座为之绝倒,大家都来与马维禄打哈哈:一时间击桌拍掌的,挤眉弄眼的,哈哈狂笑的,哇哇大叫的,丑态百出,不一而足,就连黄逸峰也不能自持起来,几乎忘了有晚辈在座,直乐得手舞足蹈,嘴歪眼斜,一个劲儿地擤鼻涕、擦眼泪。马维禄让大家揶揄够了,这才强忍住笑骂了一句:
    “都是恶讼师瞎胡吣乱嚼的舌头!秀姑娘一向是个实心眼子,还不当真?快别听这个不长人心的挑拨,今天晚上,咱们俩重温旧梦,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范学丹也笑着回骂:
    “咱们两个到底谁不长人心,只有秀姑娘心里才明白哩!今天夜里你敢不上秀姑娘房里跪着去?你要是不去,别说是秀姑娘要跟你急了,连我都要跟你急了呢!”
    马维禄哈哈大笑:
    “你急?你急的哪门子呀?是贼上墙?火上房?小孩儿趴在井沿上?还是大jī巴搁在Bī帮上?哈哈哈哈!我说的这就叫‘四急’。该我交令儿了吧!”说完,没忘了把门杯一饮而尽,抓起不倒翁来,用两手使劲儿一搓。
    沉闷的空气被彻底扭转了。座客除本忠之外,几乎全都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姑娘们中间,有掩口尖笑的,有吃吃轻笑的,有浪声痴笑的,有协肩媚笑的,也有无声微笑的。独有红云,不但没笑,反而轻咬下唇,紧蹙双眉,依旧沉闷地低头不语,与本忠适成一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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