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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本方主劝酒行酒令 外地客听歌怜歌人(下)
    忽然间,狂笑、大笑、媚笑、轻笑全变成了一声惊奇的哄笑。红云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酒胡子又找到范学丹头上去了。恶讼师正在抓耳挠腮,急猴儿似的嚷着说:
    “不行,不行!这酒胡子准是有鬼,要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找,偏偏第二次找上了我?嘉兴的掌故,我本来知道的就不多,这不是越渴越吃盐,越热越穿棉么?哪位朋友行行好,替我说一个,我这里封三十个大钱相谢。”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马维禄鄙夷地说:
    “你当我们都没见过钱呢!收着你那三十个钱衔口垫背去吧!”
    衔口垫背——当时的殓葬习俗:给死者口中含珠、玉、钱、米,叫做衔口;在棺材内死尸褥下放钱,叫做垫背。
    范学丹装出一脸的怪相来,苦笑着说:
    “我这是真急了,才忍痛牺牲,从心尖子上割下这三十个大钱来。要不,谁不知道我是杨朱②的门徒,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三十个钱,买米够吃一天,买茶够吃十天,买水够吃一百天的,还少哇?有朋友伸手的没有?要没有,我可又要说我的三塔寺啦!”
    ②杨朱——战国时人。《孟子》里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朱没有著作流传于后世,《列子》中转述他的学说,大致与墨子的兼爱正好相反。
    令官也信以为真了,摇着手说:
    “不行,不行#旱过了的不许再说,说了也不算!”
    范学丹不顾令官的制止,管自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满有道理地说:
    “你不让说,我偏说。难道三塔寺就只许出一件掌故么?刚才说的是庙外面的塔,这一回说说庙里头的佛,总可以吧?”端着酒杯巡视一周,见没人反对,这才放下了酒杯,接着说:“咱们秀水,早年间出过一个杨太史③,凡是本地人,大概没个不知道的。杨老先生的道德文章,那是没得说的;就是家产资财,也称得上是富甲一方,百里之内,无出其右的了。不过这位太史公有一样毛病不好,那就是跟我一样:一毛不拔,一个铜钱捏在手里,能攥出水儿来。不过他吝啬是吝啬,却不缺德,所以比我又强些,倒有两个儿子;不像我似的,到今天年过不惑,连个儿子也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说到杨太史的这两个儿子,大公子长得胖,外号人叫‘洋油箱’,二公子长得瘦。外号人叫‘洋蜡烛’……”
    ③太史——本来是古代的史官,明清时代用翰林修史,因此翰林院编修,俗称为太史。
    刚说到这里,杨氏兄弟一齐指着范学丹嚷着说:
    “好你个恶讼师!你要是变着法儿地编派我们,看我们不撕烂你的臭嘴!”
    范学丹急忙站了起来,连连打躬作揖说:
    “小子不敢,小子不敢!小子有几颗脑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编派起二位老板来?我说的杨太史的两位公子,都是实有其人的,不过,真名我可确实不知道。二位要是一定要查考他们的真名,只要把杨氏宗谱找来一查,就知道了。这两位公子,生在书香门第又是富贵人家,按说应该子承父业,博古通今,满肚子都是学问才对,很可惜,杨太史舍不得花钱请西宾,自己又在京城当官儿修国史,没工夫调教这兄弟俩,就把儿子关在老家叫老太太管教。老太太不识字,只怕孩子出去闯祸,一天到晚把孩子关在家里,连大门儿也不让出去。等到太史公告老回到嘉兴,才知道两位公子都是屎包肚子浆糊脑袋。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十七八九岁了,不但什么事情也不会干,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一不知道粮食蔬菜是从哪儿来的,二不知道铜钱银子是干什么用的。太史公为此十分犯愁。有一天,封了两封银子,每封三钱,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来,对他们说:‘给你们一人一包银子,让你们出去玩儿一天。第一要把这些银子都花出去,第二每人给我学两句人话回来。’两位公子一听,十分高兴,就各自揣上银子,分头出门去了。
    “大公子一走走到了三塔寺,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秀才和一个衙役正在抬头看那山门里面的四大金刚。看着看着,那秀才忽然诗兴大发,口占了两句说:‘金刚长丈八,上下皆金装;’说完了这两句,就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那衙役是个粗人,也来冒充风雅,帮他续了两句说:‘蛋包如灯笼,jī巴像鸟枪。’说得那二人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公子一听,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大概就是人话了吧?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买了这四句话,背熟了,就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
    “二公子一走也走到了三塔寺。不过他没进门儿,在山门外面看见有一个卖糯米团子的吃食摊儿,有几个人正围在那里吃。二公子走过去一看,没见过,也没吃过。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呀?’那卖团子的回答:‘糯米粉做的。’二公子又问:‘怎么是黄的呢?’卖团子的答:‘红糖芝麻粉裹的。’二公子又问:‘多少钱一个呀?’卖团子的答:‘三文钱一个。’二公子又问:‘那么,谁能吃呢?’卖团子的嫌他啰嗦,损了他一句:‘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全能吃的。’二公子一听,这些话闻所未闻,大概就是人话了,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学会了这四句话,记熟了,连庙门都没进,就一口气儿跑回家来了。
    “杨太史一看,不到半天,两个儿子都回来了,就问他们引自花出去了没有,学到了人话没有。两个儿子齐声回答:引自花出去了,人话也都学到了。问他们学到了多少,都说是四句。太史公很高兴,就叫两个儿子轮流着一人说一句,他自己眯着眼睛来品评谁学到的是真人话,谁学到的是假人话。
    “大公子站在上首,先说了一句:‘金刚长丈八,’太史公一点头,说了句:‘不错。’二公子在下首,接了一句:‘糯米粉做的。’太史公摇了摇头,没说话。大公子又说;‘上下皆金装,’太史公又点点头说:‘可以。’二公子接上了下文:‘红糖芝麻粉裹的。’太史公又摇了摇头,拧上了眉毛。大公子得到了夸奖,心里得意,接着说:‘蛋包如灯笼,’二公子立刻接上:‘三文钱一个!’太史公一跺脚,说了声:‘不像话!’两位公子不知道说谁,接着往下念,一个说:‘jī巴像鸟枪,’一个就说:‘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都能吃的!’把个太史公气得火爆三丈,骂了一声:‘浑蛋!’,一人赏了一个脖拐,就气晕过去啦!”
    范学丹讲完了这个掌故,座上的人笑了个东倒西歪。杨家兄弟一齐站了起来,说是范学丹借题骂人,一定要撕他的嘴。范学丹躲到了孔大方背后矢口否认。孔大方拦住了杨氏昆仲,回过头来问范学丹:
    “你说你骂的不是他们棠棣,难道你就不知道杨太史正是他们的祖上吗?你拿太史公的两位公子打哈哈,损的不正是他们的祖先吗?借行令儿影射骂人,不单违令儿,也不是为人之道,不罚不足以服众。大家说说,该罚不该罚?应该怎么罚?”
    棠棣——本作“常棣”,是一种树,也就是棠梨、杜梨。《诗经·小雅》中有《常棣》篇,是歌唱兄弟和睦的,因此后世以“常棣”作为兄弟的代称。唐以后,“常棣”误作“棠棣”,以后一直沿用。又因《常棣》篇中有“常棣之华,萼不韡韡”句,所以也用“棣华”、“棣萼”作为兄弟的代称。
    范学丹急忙朝杨氏昆仲连连打躬作揖,认罪告饶说:
    “该罚,该罚!在下确实不知道杨太史就是令祖,道听途说,搬来就讲,亵渎冒犯,该死,该死!还望二位恕我不知,从轻发落!”
    孔大方说:
    “行令之初,即已言明:违令儿乱令儿,罚依金谷酒数。如今你乱了令儿,罚酒三斗,再也没得可说,至于冒犯之罪该如何处罚,当由杨氏昆仲裁处。”
    杨有相见恶讼师频频请罪,明知道他是假装不知,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跟他认真不得,就笑着说:
    “既是不知,且饶你初次,本该由宝姑娘唱的曲子,就罚你来替唱吧!不过可得唱那最新鲜有趣的,没意思的可不行。”
    范学丹一听这一科一罚,立刻装出一脸怪相来,苦苦哀求说:
    “杨老板所罚,罪人不敢不依;只是孔大令官所判,不也太过了吧?今天我要是喝了这三大斗,即便不醉死,也得烂醉如泥了,还进什么环珠楼,效什么于飞之乐呢?纵然我是罪有应得,可宝珠无辜,何苦要她受这一夜孤凄,还得搂着个酒胡子睡觉呢!就算看在宝珠的面上,也应该饶我这一遭儿,减免一些才好!”
    孔大方想了一想,怪笑一声说:
    “也罢,既然你这个狂生开罪了杨家棣华,就罚你学一学他们杨家狂士杨铁崖的风流韵事,以金莲载杯,连饮三盏吧。”
    范学丹一声“得令”,居然抓起宝珠的一只小脚来,就要往下扒鞋子。宝珠一面挣扎着,一面笑骂:
    “你自己耍嘴皮子惹了祸,挨了罚,自作自受也就罢咧,何苦来又牵扯上我?”
    范学丹一面把她的一只小脚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面悄声儿说:
    “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哩!你想想,这些姑娘里头,你不疼我,谁还疼我呀!好姑娘,这会儿你依着我,一会儿进了你的房,我全依着你,准保让你心满意足,还不行么?你要不依,我就舍死去喝那三大斗,醉倒了,要你扶回房去不说,没准儿还会吐你一脸一身、满床满屋。那时候,你可就后悔也来不及啦!”
    一拉一扯间,一只窄窄的金莲,让范学丹给脱下来了。宝珠骂了一声“缺德鬼”,赶紧把一只穿着袜子的光脚缩了回来,放在另一只脚的脚面上。恶讼师手捧莲船,把自己的酒杯放进鞋窠里——亏得那酒杯是高足的,还露出三分边儿来。孔大方提壶小心翼翼地替他注满了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范学丹故意闭着眼睛捏着鼻子装出一副怪相,果然端着“鞋杯”,一连干了三盏。正好这时候小厮送上两盏清炒鸭肫肝来,范学丹迫不及待地左手举着鞋杯,右手抓起筷子来就去夹那鸭肫肝儿吃,冷不防宝珠伸手把那只鞋子抢了回去,杯子里的剩酒,洒了她一袖子。
    吃过了鸭肫肝,杨氏昆仲要他赶紧唱那罚曲,好接着往下行令儿。范学丹趁着酒兴,捏着嗓子唱起了《十八摸》:
    摸呐哟,摸呐到,摸到姐姐头发尖呐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咿咿哟,呀呀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
    范学丹怪腔怪调连唱带做,搂住了宝珠正打算从头到脚一路摸下去,惹得宝珠像一只落汤的螃蟹,手忙脚乱的,不愿任其当众轻薄,可是被他拦腰搂住了,躲又没处躲。正在推拒挣扎间,杨有相双手乱摇,给她解围来了:
    “不行,不行!唱这个老掉牙的不行!刚才说好了的,非得唱一个新鲜的才算数!”
    范学丹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在了一起,装出一副苦相来说:
    “要说曲子嚜,兄弟听过的可算不少了,可是会唱的只有这一支《十八摸》,要我唱新鲜的,我可没有学过,这可怎么办呢?……噢,有了,有了,前儿个我有个朋友新谱了一支曲子,叫做《不服老》,还有点儿意思,不管唱得对不对,我给诸位学一学试试。”
    说着,拿起一支筷子来,敲着面前的一只空盘子击节,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爱攀墙外花,惯折路边柳。风月场上逞风流,攀花折柳最拿手: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宿柳,直熬得花残柳败方甘休。
    我是个锦阵花营总魁首,水陆神军都帅头;二十年打遍嘉禾无敌手,威名早镇秀水十三楼。愿只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我恋的是玉天仙,执玉臂,并玉肩,同登玉楼;我爱的是金粉女,歌《金镂》,捧金樽,满泛金瓯②。只索有怀中娇娥杯中酒,天塌下来不发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一粒铜豌豆,滴溜滚圆玲珑又剔透;心甘情愿钻进她那割不断、解不开、扯不下、挣不脱、情意缠绵的千层网套头,惟恐落人后。有道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怎能够虚度了大好春秋。我赏的是秦楼③月,饮的是瑶池酒,攀的是无主花④,折的是章台柳⑤。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的腿、折(shé)了我的手,天赐与我诸般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除非是阎王亲来唤,无常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时节才不向烟花路上走!
    《金镂》——曲牌《金镂衣》的简称。
    ②金瓯——瓯是盆子一类的陶器。金瓯指金子做的酒杯。
    ③秦楼——“秦楼楚馆”或“秦楼谢馆”的简略,本指吃喝玩乐的常葫,这里指妓院。
    ④无主花——指妓女。
    ⑤章台柳——“章台”本是秦宫名,秦王曾在这里接见蔺相如。“章台柳”本是一则历史传奇故事:唐人韩翃有姬柳氏,“安史之乱”中两人失散,柳出家为尼;韩翃出任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写了一首诗托人带给柳氏:“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来柳氏被番将沙吒利劫走,韩翃通过虞侯许俊设计夺回。这里隐喻妓女,与历史上的章台柳无关。
    随着最后一个“走”字唱出,范学丹用来击节的筷子使劲儿一敲,“噹啷”一声,被他当作鼓板的盘子登时碎裂,掉下一块碎片来,合座更加为之粲然。哄笑声中,孔大方转过脸去,专对宝珠和秀云说:
    “我知道宝、秀二位姑娘,一向情深意重,只是痴心女偏偏遇上了负心汉,真叫人可气又复可叹。两位姑娘要是相信我,我给你们传一个奇方,一定可以叫你们的心上人牢牢地拴住在身边,哪儿也飞不走。赵子敏《本草拾遗》里面有一段话,说的是云南地方出一种小虫,名叫‘队队’,样子像虱子,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雌雄相随,永不分离的。当地土人逮来卖给富贵人家,一对儿能值四五两银子。把这种队队虫用小银盒装了塞进枕头里,只要欢喜冤家枕着这种枕头睡过一夜,从此男女就会永久相爱,再也不分离了。二位姑娘要是有心,不妨托人到云南去买这么两对儿来,包管范大相公和马大老板就天天守着你们,哪儿也不去啦!”
    江振东听见这话,也插嘴说:
    “队队这种东西,我也听见人家说过。只是远在云南,药铺子里又不卖,灵与不灵,也没法儿试验。我这里有一个方子,只用一味药,药名叫雪莲,大点儿的药铺里都有得卖,总比队队好找些。这雪莲花儿,生长在塞外的崇山积雪之中,样子跟洋菊颇为相似,花分雌雄,雄花大,雌花小,而且雌雄异株,并不同根。不过不论雌雄只要找到了一株,在两丈之内,一定能够找到另一朵儿的。用雌雄雪莲花儿各一朵儿浸成药酒,男女分而饮之,即便不能永保恩爱,至少在药性没过之前,那是难分难解,再也拆不开掰不开的。不瞒诸位说,此药本人亲身试过,可谓一试就灵,百试不爽的。宝秀二位姑娘要是常备此酒,每天叫范大相公、马大老板喝上一盅,保管他天天粘在你身上,如胶似漆,掰也掰不开。不过可得注意喔,此花生长在边塞天山之上,虽然那里是极寒之地,可是其性极熱,少量饮之,不单能促男欢女爱的情欲,而且还挺滋补;要是贪图恩爱饮用过量,热血攻心,虚火逆行,指不定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呢!”
    马维禄听了,哈哈大笑说:
    “我说二位快别出这些馊主意了。要是宝姑娘的枕头里装了队队虫,范大相公再喝了雪莲酒,两个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从此形影不离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范大相公可不比我。我开的是当铺,每天还没下门板呢,就有人在门外立等了。我在不在,都无关紧要。范大相公专门替人拆散夫妻霸占产业从中捞取油水为业,要是跟宝姑娘好得白天黑夜地分不开拆不开,上哪儿帮人干那阴损坏的勾当去?不干那缺德事儿,又指着什么拿去填他那一帮十几个跟他相与的顶老去?再说,想当年醋娘子一个人打上门来,宝姑娘还能够沉着应付;要是十几个同行合伙儿堵住了被窝儿大兴问罪之师,只怕宝姑娘英雄不比当年,再也没有退兵的善策良谋,却敌的锦囊妙计啦!”
    范学丹见马维禄也来揳一杠子,损起他的行当来,立刻反唇相讥:
    “按照马大老板的道理推而演之,干我们这一行,那是一定不能与姑娘们摽在一起的。摽紧了,摽久了,就会连饭都没得吃。反过来说,天下只有开当铺的最厚道,任你唐朝的夜壶、宋朝的尿盆,拿到他那里去,都能当出三文两文钱来买烧饼吃的。也只有开当铺的最清闲,没黑没夜地摽在姑娘们的身上也不要紧。所以他的意思是说:孔、江二位刚才开的方子我当讼师的用不得,只有他开当铺的才能用。诸位也许还不知道吧?十年前马大老板的当铺开张伊始,就说过他一生有三恨:恨不得南湖水全变酒;恨不得栆穰金日进一斗;恨不得女娇娘全到他手。他最最恨的,是那些无知乡民只知道把老婆典给他人,不知道把老婆拿到他的当铺里来当。要不然,他就可以拣那好的自己受用,次点儿的分租出去,既不用造货栈堆放,还可以招财进宝,开当铺的可就一箭双雕,艳福之上,又加财运啦!”
    一番话,说得大家狂笑不止,连马维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忠听他们说来说去,无非把女人当作玩物,好像除了枕席床笫(zǐ紫)之外,就无所谓恩爱似的,心里大不以为然,就也借题发挥地说了几句:
    “饮食男女,本来是人之天性,虽圣人贤达也不能避免。但若把男女爱欲只看成是疗饥解饿的东西。那就是自己把自己列入到禽兽一类中去了。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无非因为人比禽兽具有更为高超的情感。古人所谓恩爱不在床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媚药蛊毒之类,固然可以在一时片刻之间使男女欢恰甚至癫狂,但若药性一过,依旧无情感之可言。所以说,男欢女爱的根本在于情感;情感的产生,在于互相爱慕、互相敬重、互相关怀,久而久之,自然情感与日俱増,两人浑然一体,身虽分而心如一。也只有男女同心,方能够共患难,同富贵,始终不渝。要不然,只知道借药物以求一时之欢,即便不是饮鸩止渴,也是本末倒置。明白此中道理的人,大概总不至于舍本逐末吧?”
    几句话,说得几个人哑口无言,几个人点头称是。红云心里,也对这个年轻的小客官更加敬重了。范学丹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求早早交令儿下台,就灰溜溜地说:
    “诸位,诸位!要照刘老板的高见,咱们在这里行令儿吃花酒,寻欢作乐,都是饮鸩止渴、舍本逐末啦!我不是道学先生,只求今天有酒今天醉,哪里有花儿哪里采,图一个及时行乐,身心愉快,不讲究那么多的大道理。还是听我说完了‘四极’,让我交令儿吧。我说的是‘四小’:一是虱子Bī,二是跳蚤蛋,三是小米粒儿,四是金刚钻。我算是交了令儿啦。”
    范学丹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拿过酒胡子来,在它耳边轻轻地祝祷了几句,就放回到盘子里去用力一拧。
    由于他用力极猛,那酒胡子好半天儿不肯停息;等到它停了下了,大家不由得都惊呼起来:原来是它跟孔大方对上了面,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令儿了。孔大方说:
    “天色已经交了亥时,也该收令儿啦!这酒胡子倒也知趣,知道诸位兴致已足,就找本令官收令儿来了。好,我这里再说一段嘉兴掌故,咱们统统干杯用饭吧!”说着,依令儿先端杯喝了一口,接着说:“当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有人说他是到海宁去为他生父陈阁老祭扫的。因为当时民间传说:陈阁老生了个儿子,奉旨抱进宫中请后妃过目,抱出来竟变成个女婴。为此陈阁老立即辞官,回海宁家中蛰居去了。其实乾隆皇帝生于康熙四十六年,雍正四十六岁登基的时候,乾隆都已经十七岁了,何况他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雍正并不是没有儿子,何至于拿一个女儿去跟陈阁老换儿子?这种传说靠不住,不是不言自明了么?不过这些皇上家的事情,头绪多得很,咱们当老百姓的,也闹不清楚这许多,且不用去管它。不过乾隆皇帝三次下江南,每次都到过海宁,这也是事实。海宁县属嘉兴府管辖,皇上去海宁,少不了要从嘉兴经过。单单这三次接驾,嘉兴府的上上下下,花了多少力气,费了多少钱财,还能算得清楚吗?乾隆皇帝下江南,尽管是微服,不过所带的随从、护卫,也不在少数,沿路又都有官绅接送,怎么能没人知道?今天我就来讲两件乾隆皇帝到嘉兴来的掌故。第一件,咱们城里有一座不太高的九层砖塔,并不建在庙前,却建在一条胡同里。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事儿就跟乾隆皇帝有关。在这座砖塔的北面,有一个大宅门,里面住着一家人家,老两口儿只有一个儿子,又不幸早夭,只留下一个校猴子,两口子宝贝得了不得,也娇惯得了不得。有一天,老奶奶正带着孙子在门口玩儿,那孙子有件什么事情不顺心,就指着老奶奶大骂。别看那孙子年龄不大,骂起人来,却像是卖盆儿的儿子,一套一套的,别提有多花哨了。赶巧这时候乾隆皇帝从这条胡同经过,看见有个小孩儿在骂大人,就问街坊那小孩儿是谁家的孩子。街坊说:他就是挨骂的老太太的孙子。乾隆皇帝一听,勃然大怒,立刻亮出了身份,就要把那小孩儿按忤逆罪处斩。老太太见是撞在皇帝手上了,不敢求饶,只说那孩子是个不通人性的傻子。乾隆皇帝就叫侍从拿泥捏了个饼子,又到饽饽铺里买了个真的饼子,一起递给了那个小孩儿叫他吃。那孩子拿过泥饼子来看了看,随手就扔了;接过糖饼子去,马上就咬了一口。乾隆皇帝说:这孩子能分辨出能吃不能吃的来,怎么会是傻子?下令侍卫,当时就把那孩子砍了。那老婆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办法,反正已经断了后代,干脆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就在小孩儿砍头的地方,造起了一座砖塔。直到如今,那房子已经换了好几姓主人了,这座砖塔还在那里永志皇上以孝治天下的德政。
    “第二件,当时的嘉兴城里,有一对儿老夫妇,老头子名叫陈耕尧,以劁(qiāo敲)猪阉鸡为业,老伴儿是个接生婆。就在乾隆皇帝快要到达嘉兴的时候,消息传来,官府里催着老百姓把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春联儿。陈老头儿叫老婆子在家里打扫刷洗,自己去买了一张红纸,求人写对联儿。可是他们两口子干的那种营生,读书识字的相公老爷都不肯搭理他,只见他上街跑下街,下街跑上街,求遍了所有认识的读书人,好话说了一车,急得一脑门儿热汗,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替他写。就在这个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客官,问他为了什么事情拿着红纸急成了这样;陈老头儿把缘故一说,那客官说:‘不要紧,我来替你写好了。’陈老头儿高兴之极,把客人请到家里,又去借来笔墨砚台。那客官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上联儿写的是:‘金刀斩断阴阳路,’下联儿是:‘玉手破开生死门。’下面还落了‘御题’二字。陈老儿不识字,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谢过了客人,就把对联儿贴出去了。大家一看,对联儿写得龙飞凤舞,果然是乾隆的御笔。消息传到太爷和太尊们的耳朵里,只当皇上还在他家,吓得屁滚尿流,急忙赶来接驾。其实乾隆皇帝早已经穿城而过,到海宁去了。这边自有那好事的出面,把御笔请了下来,用香樟木雕了,依旧挂在陈老儿的门口。老夫妻俩有了这副皇上写的御笔做招牌,生意忙得应接不暇,身价也凭空抬高了许多。直到老夫妻俩死了,这副对联儿还挂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门外。我小时候都还看见过的。后来闹长毛反,咸丰十年五月攻破了嘉兴,这副对联儿也在战火中烧毁了。
    “说完了掌故,我再说一个‘四欢’:顺风的旗,出水的鱼,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驴。今天的令儿就行到这里。现在请诸位各干三杯婪尾酒,一面静听十姐妹合奏一曲《娱乐升平》,一面上菜,准备用饭吧!”
    婪尾酒——酒席上最后的三怀酒。
    大家遵命举杯,人人亮了底儿。小厮去传饭,十姐妹各调丝竹,打起鼓板,通力合作,奏起了吉利的雅乐古曲。乐曲声中,小厮送上香粳米饭、小笼包子、各色粽子,以及下饭用的荤素菜肴来。其实,人人都已经吃得很饱了,吃饭只不过应景而已。倒是姑娘们在席上陪侍了半天儿,并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去,如今时近半夜,早已经饥肠辘辘,饭菜上来,赶紧收拾好乐器,盛上一碗米饭,泡上几勺子鸡汤,或是夹过几只包子粽子,匆匆地吃了起来——这时候要是再不吃饱,下一顿饭就得明天中午见啦!
    吃过了饭,撤下残汤剩水去,打抹干净了桌子,净过了手脸,送上清茶来,已经亥正光景。大家随意散坐着喝茶聊闲天儿。
    有几位酒足饭饱色犹饥的朋友,早已经忍耐不住,顾不得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反正彼此彼此,就把自己的姑娘拉到怀里来,交股贴脸,拧屁股,摸咂咂儿,百般的丑态,全都肆无忌惮地做了出来。
    孔大方知道这些醉翁们的心思今何在,枯坐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就吩咐备轿,先把姑娘们送回班子里去准备准备。大老倌们不怕有失身份,随后步辇儿就到。——也是“饭后百步”,消化行食的意思。
    姑娘们收拾好随身的乐器,上轿去了。这里大老倌们也准备起锚入港。吴本忠、马维禄、江振东、孔大方和黄遗峰的姑娘,都是“云”字辈儿的,来自青云楼;其余五位,都是“珠”字辈儿的,来自环珠楼。好在离五芳斋都不远,就分两路安步当车地荡了过去。
    本忠听说今晚上要到妓院里去过夜,开头死也不肯,后来听马老板细一解释,才知道今夜宿娼,还是因他失语而起:他要是不请红云吃鸡,还不一定有此一景。本忠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宿娼的首倡者,再要推诿,就有点儿不顾大局了。加上这时候黄逸峰又悄悄儿地开导他:生意上的事情,还要靠在座几位,怠慢不得;红云色艺俱佳,楚楚可怜,要是看得上眼,不妨逢场作戏;要是还看不上眼,不妨搭个干铺,将就半宿,也就完了。本忠想到自己既然随波逐流流到了这里,不便中途退出,更何况这个红云姑娘的身世,颇有耐人寻味之处,何不深入其境,一探她的身世与苦情呢?这么一想,也就不再推托,跟着众人走进青云楼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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