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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十客园兄妹比武艺 天香楼母女宴才郎(二)
    孔、马二位都是喜欢看热闹的主儿,有这么一个机会,还有个不撺掇的道理?在众人的怂恿与三娘的默许之下,四个小丫环悄悄儿地捏咕了一阵儿,就拉开了架势,两个使刀,两个使剑,前后左右分四路团团转把本忠围在垓心,立即发起了攻击。本忠来不及卸下枪头,只好把枪倒了过来,托地跳出了圈外,甩开包围,正面对敌。四个丫头先是千方百计地想把本忠包围起来,由两个在前面诱敌,两个在后面进攻,四个人像走马灯似的围着本忠转,又不敢近身。这么简单的攻战之术,本忠岂有识不破之理?他腿脚利索,腰身灵活,一见有人踅到自己背后去了,不是一跳,就是一闪,立刻又把四个丫头都让到自己面前来正面交锋。他的那支秃枪,只用来架隔和虚晃,并不刺杀。头几个回合,似乎是丫头们占了上风,本忠则只能招架躲闪,连一点儿还手进攻的机会都没有。丫头们见这位夸海口的客官本事也不过如此,胆子就逐渐地大了,离本忠的距离也逐渐逐渐地近了。又转了两个圈儿,本忠瞅准了四个丫环正走在一条线上,排成了一个“一”字,急忙一个箭步跃到打头的那个丫环面前,用枪架开她迎头砍来的一刀,当胸猛推一把,脚底下再一使绊儿,那丫环立脚不稳,“啊呀”一声,往后便倒,正好倒在第二个丫头的身上,第二个丫头往后一让,正好又撞在第三个丫头的怀里,第三个丫头想扶住第二个丫头,不料本忠一个虎跳跳到第四个丫头的身后,趁势往前一推,“咕咚”一声,四个丫头跌成了一堆儿。本忠用枪攥在她们每个人的胸口上轻轻虚点一枪,嘴里说:
    “透了,透了!全扎成透心儿凉啦!”
    丫头们嘻笑着你推我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梅香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士,一面扭动着脖子还不认输:
    “这是叫你推倒的,不算,不算!”
    场上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薛三娘都笑弯了腰,骂那丫头说:
    “傻丫头,幸亏是推倒的呢,要是一枪扎倒了,你早没命儿啦!”
    素素也笑个不住,不解地追着问:
    “这枪中带推,也是三十六路枪法中的一路解数么?”
    本忠握枪在手,一本正经地说:
    “枪中带推,当然不是三十六路梨花枪中的解数。古人使枪,有枪中夹锤的,也有枪中带鞭的,不过那都是为了出其不意地制敌于死地,如果不想杀敌而想擒敌,为什么不可以枪中带推呢?即便是前人的枪法中没有过,那就算是我今天新创的‘刘家枪法’得啦!就说这梨花枪吧,不论是正宗的十二路还是变化的三十六路、七十二路,哪一路也没有倒过枪头来这一路枪法呀!这无非是在‘变化无穷’四个字上做文章,随机应变罢了。能变则通,能通则胜,目的是为了杀敌,而不是为了好看。如果只是为了好看,不管那枪扎出去有力无力,也不管会不会叫对手抓住破绽,那样的花枪,不用下什么苦功夫就可以学会。大家要是高兴,且看我耍几套玩玩就是了。”
    说完,绰起枪来,左盘右旋,上下翻飞,舞得跟风车儿相似,只听得呼呼山响,寒光一片,哪里见得着那支枪的影子?本忠是个练过真功夫的人,又在戏班子里唱过文武小生,掉掉这样的花枪,有什么稀奇?只要拿出《长坂坡》中“赵子龙单骑救主”那支枪的一半儿本事,就准能博一个满堂彩,叫那几个丫头伸出舌头来半天缩不回去了。本忠舞得性起,索性尽情卖弄了一番。这么花哨的枪法,乐得孔、马二位一递一声连连叫好。等到本忠住手收场,把枪交还梅香,那丫头吐了吐舌头小声地对她的小姐妹说:本忠一个虎跳跳到第四个丫头的身后,趁势往前一推,“咕咚”一声,四个丫头跌成了一堆儿。
    “要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武艺,咱们早就不跟他比试啦!”
    素素听见了,笑着嗔她说:
    “说你是傻丫头,还偏不认傻!别看刚才的枪花耍得滴溜乱转,早先的那几下才是真功夫呢。你要是内行,看见开头那几枪,就不敢下场来跟人家比试啦!”回过头来,又问本忠:“看起来,刘客官不单是文武全才,就是武功上头,也一定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的了,要不是看家本事秘不传人,在剑术剑法上,能不能指教一二呢?”
    孔大方在一旁半打哈哈地接嘴说:
    “要说剑法嘛,刘老板那是祖传一绝,虽不是闻名全国,也是誉满江南的了。不过这种秘传剑法,打祖宗手上传下来的规矩,叫做只传媳妇,不传女儿。小姐要是想学,倒也不难,只是先得攀上亲戚,改姓刘氏,才能把真本事教给你;要不然,刘老板就是肯教,教的也不是真功夫呢!”
    素素听孔大方话中有话,又正对上了自己的心事,不觉霎时间羞红了脸,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本忠见孔大方言语莽撞冒失,当面叫人下不来台,急忙拿话岔开去说:
    “要是学着玩儿,小姐的长穗剑功夫已经很到家了;要是想学它杀敌,当然还得下功夫。不论单剑双剑,无非也是三十六路基本剑法外加各种变化。今天下午时间仓促,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又有好几位贵客在此,哪有甩开客人倒去学起武艺来的道理?小姐如果有心,反正这几天烟市还没有开盘,我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不妨来一个君子协定:自打明天起始,我教你一天击剑,你教我一天骑术,咱们互教互学,取长补短,共同长进,如何?”
    素素闻言,大喜过望,像小孩子似的跳着脚,笑着说:
    “那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就一言为定:自打明天起始,你教我剑法,我教你骑术,咱们互教互学,取长补短,共同长进。外加一条:谁也不许留一手。我家里一共有四匹马,两匹是骟马,两匹是骒马。我自己常骑的是一匹桃花马,另外还有一匹雪里拖枪②、两匹黄骠马,明天全都带上,到城外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咱们跑一会儿马,练一会儿剑,两头不失闲,不是最好也没有了吗?”
    桃花马——有红色斑点的白马。
    ②雪里拖枪——黑尾巴的白马。
    孔大方见他们谈得很是投缘,继续打趣说:
    “那么说,这宗交易用不着我来替你们说合做中,就算成交啦!看起来,刘老板是过了河就想拆桥,明天郊游,打算风月鸣珂③,尽一日之欢,不用我们这些老梆子作陪的啰。我希望你们在互教互学之外,还要互敬互爱才好。要不然,一言不合,或者谁瞅着谁有留一手的意思,打了起来,可就热闹啦!眼下你们一不是师徒,二不是师兄弟,一个称客官,一个叫小姐,住后天天在一起学艺,叫着不别扭吗?要听我的,今天不如先正了名份,往后不单教起来谁也不会留一手,就是称呼起来不也方便些么?”
    ③风月鸣珂——指骑马冶游。珂是悬挂在马笼头上用作装饰的玉,马行走的时候相撞发声,所以叫做鸣珂。
    薛三娘本是个点头知尾的明白人。孔大方一次再次地提到攀亲戚的事儿,还能不懂得他的意思吗?自打这个小客官进门儿以后,三娘见他唇红齿白,鼻正口方,堂堂一表,出言不俗,潇洒而又持重,心中就有几分喜欢了;后来见他能文能武,能说能练,又见素素对他推崇备至,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不由得也就想到了女儿的亲事上去。心里在琢磨:孔大方在本码头上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能有这样的闲功夫,撂下买卖不做,带几个客人到这里来串门子?这不明明是带着姑爷来相媳妇儿,也是送姑爷上门来请人家相么?等到孔大方两次暗示结亲以后,薛三娘也就完全肯定他的月老身份了。要说这样的姑爷,既有人才,又有文才,还有钱财,年貌门户,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不过女儿的婚姻大事,不比前院儿里梳拢一个清倌人,只要价码儿讲定了,仓促间就可以铺排的。为此,她故意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要说学武艺,小女先后也请过好几个师傅了。每逢有那跑马戏卖解的班子到嘉兴来,只要在武艺上确实有一手的,就不惜重金请到家里来教,一教就是两三个月,天天好吃好喝的款待着,临走还得程仪从丰。只是那些走江湖的人,嘴上说得好听,真本事硬功关却没有,白白花了不少钱,只学了一些好看不顶用的花枪花剑,一不能杀敌,二不能防身。难得今天遇到了真神,答应传授正宗剑法,这不是小女的造化么?刘客官是个厚道人,倒不用担心他会留后手、不尽心。只是每天见面,总以客官相称,也不是道理。要是刘客官不嫌弃我们,就叫小女以兄长之礼对待,今后以兄妹相称,不知刘客官肯俯就不?”
    当本忠听说秀水十三楼中居然有素素这么一个奇女子的时候,出于好奇之心,才答应孔大方到这里来会她一会的。及至见面接谈之后,发现这个在行院里长大的姑娘,不单没有丝毫淫贱风下流相,而且竟是个知书识礼、能文能武的才女;她待人接物的落落大方,更是任何一个忸怩作态的闺阁千金所不能比拟的。拿红云跟她相比,一个是饱经风霜已经萧杀的残花儿,一个是在雨露滋润中含苞待放的花蕾,不论是心情,是抱负还是希望,两人都截然不同,无法相比。如果说,对于红云,本忠只是出于同情她的厄运而相救的话,那么对于素素,就是出于仰慕她的才貌而相爱了。素素还有一样红云所无法相比的绝对优势,那就是她待字闺中的小姐身份。质言之,也就是她的身体是清白的。半天来的邂逅相遇,由好奇而好感,由好感而爱怜,她的言谈话语和音容笑貌,在他的头脑中留下的印象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清晰,终于产生了一种愿意常与她在一起缱绻留连的感觉来。如果说红云昨天也提出跟他兄妹相称,他是会婉言谢绝的;但是今天薛三娘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他不单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竟然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之当然甚至是求之不得了。出于这种心情,听见薛三娘要他们兄妹相称的话,他不假思索地就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对三娘说:
    “刘忠何德何能,今天竟然天赐这么一位如花似玉多才多艺的妹妹与我。三娘若非戏言,贤妹请过来见过一礼!”说罢迎前一步,深深一揖。
    素素察言观色,也知道母亲用意何在,不由得满心欢喜,急忙也迎上一步,福了两福,口称:“刘哥哥少礼,小妹有礼奉还!”
    他们两个礼节往还哥哥妹妹地叫了起来,喜坏了薛三娘,乐坏了孔大方和马伟禄,而黄逸峰却显得面有难色,却又做声不得。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孔大方的嗓门儿最大,笑声也最响:
    “哈哈,这一来,刘客官变成了刘哥哥,小姐变成了贤妹妹,亲戚倒是攀上了,只是不知道小姐肯改姓不肯。要是依旧不改姓,只怕你的刘哥哥不肯把真东西拿出来哩!”
    薛三娘见孔大方语涉狭邪,逐渐肆无忌惮起来,生怕他也以门户中人看待素素,为此遭到素素的抢白,大家脸上不好看,赶紧拿话支开去说:
    “今天寒门光临贵客,厨下备了一席便酌相待。如今小女有了义兄提携,更是一喜。不另设席,就借此一杯水酒为他兄妹作贺。天色不早,便宴想已端正,诸位贵客请回书斋小坐奉茶,稍事歇息,准备入席吧!”
    众丫环收了丝绳,本忠穿上长袍,素素也回房去换了一身衣服,欢笑道谢声中,一行人又回到了“人中瑯嬛”的楼下落座。廊上瓦壶里的水正好翻滚,丫环们重新沏上茶来。薛三娘告了失陪,亲自到厨下张罗肴馔去了。
    素素正了名份,更加无所顾忌,亲亲热热地只顾一口一个“刘哥哥”地跟本忠说话,她那天真、稚气和热情大方,越发使本忠觉得可爱、感到迷恋了。
    一盏茶罢,薛三娘亲自来请入席。酒宴设在后厅,也就是薛三娘居住的后院儿正房中央那一间。
    一行人步出西跨院儿,来到后厅。厅堂上的陈设极为华丽,两旁的几案上各烧着一炉上品好香,一缕淡淡的烟云上下缭绕,喷香扑鼻,一进厅堂,恍如置身天宫仙境一般。厅堂正中,设一张小圆桌,油亮的红漆,光可鉴人。桌上放着八个拼盘、四个酱油醋碟以及胡椒筒牙签筒之类,都是一色花儿的江西景德镇金边儿细瓷。东西北三面各放两副与菜盘花色相同的碗碟调羹和象牙筷子,设六张铺着绣花锦垫儿的硬木交椅,空着南面。薛三娘安席让座,按照江湖上“进门都是客,不分远近亲疏”的规矩,序齿就座:孔、马二位最年长,虽是本地人,仍坐了北面首位,黄逸峰和本忠东西打横,三娘和素素坐了主位,正好分别坐在黄逸峰和本忠的肩下。
    大家坐定以后,三娘轻轻地叫了一声:“上酒!”当即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手捧一个描金托盘,盘里摊放着一副牙牌,步履轻盈地走到上座,在孔大方和马伟禄之间一蹲身子,请了一个安,口称:“请大官人点酒!”说完,就把托盘高举过头,请他们翻牌儿。孔大方笑对座客们说:
    “久聞天香楼窖有天下佳酿三十二品,大多能与玉浆、流霞②相媲美,不是最最高贵的客人,根本就没有机缘品尝。今天多半儿是沾刘老板的光,才能尝到这样的名酒。至于究竟是哪一品,不由主人赏,也不由客人点,这里的规矩是翻牌,翻到什么酒,咱们就喝什么酒。所以说,这是一件撞大运的事情。今天既然喝的是刘老板和大小姐的喜酒,我看还是应该请刘老板来翻吧!”
    玉浆——也叫玉液琼浆,是传说中王母娘娘做蟠桃会给诸仙饮用的瑶池仙酒名。见《宋书·乐志三》曹操乐府《气出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骖驾六龙,饮玉浆,河水尽,不东流。”又见《搜神后记》故事:晉初有一个人误入嵩高山北的一个洞穴里,见有二人对弈,他在那里喝了一杯玉浆仙酒,从此力气增大十倍。
    ②流霞——仙酒名。《抱扑子》中的一则故事:项曼都入山学仙,自称遇到仙人给他喝流霞仙酒,从此不知饥渴。又见李商隐诗:“寻芳不觉醉流霞。”
    薛三娘略举了举手,笑对孔大方说:
    “大官人不必谦让了。今天幸会,又逢小女喜得良师益友,是当开怀畅饮几杯。窖藏佳酿,倒还颇不匮乏,只是酒味有醇有淡,酒性有烈有和。今天在座诸位,包括我们母女在内,每人各择一品,不论是醇是淡,是烈是和,均以各尽一壶为度,多则不许,少则不得终席,如何?”
    孔大方哈哈大笑说:
    “好极!妙极!三娘今天果然透着高兴,也是少有的大方!既然如此,那就僭越一下,先由在下来翻这头一张牌儿,且看我今天的口福如何吧!”说着,伸手在托盘里撮起一张骨牌来,翻过来一看,是“松醪(láo劳)”二字,不知道是什么酒,接口又问:
    “恕我孤陋寡闻,请问主人,这松醪是什么酒?”
    三娘正要回答,素素笑着代答说:
    “大官人自幼熟读诗书,胸罗万卷,怎么连这松醪佳酒都不知道么?想当初苏东坡守定州的时候,在曲阳得到松膏制成了佳酿,起名儿就叫‘松醪’,还写过一篇《松醪赋》,大官人难道就忘了?”
    孔大方根本就不知道苏东坡制松醪这么一宗典故,但为了掩丑,只好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含糊其辞地说:
    “对,对,对!是有那么一回事儿!这两年来在下一头扎进了生意经里,读过的书,慢慢儿全都扔到东洋外国去啦!今天总算是我的口福不浅,尝到了东坡居士创制的名酿。维禄兄,该你翻牌儿啦!”
    马伟禄遵命翻过一张牌儿来,见牌儿上刻的是“万家春”三个字,就拿着牌问素素说:
    “请问小姐,这‘万家春’佳酿,是什么酒?我不是读书人出身,肚子里没那么多典故,该不会也是苏东坡家里的名酒吧?看这名儿,这酒大概跟‘千日酒’差不多。要真是的话,可得先告诉我家里一声,万一我醉倒了,可别急着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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