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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十客园兄妹比武艺 天香楼母女宴才郎(三)
    素素笑着跟他逗乐说:
    “马老板说对了。这‘万家春’,正也是东坡居士家里的佳酿。他的《浣溪沙·序》里不是说:‘予家近酿酒,名曰万家春’么?这种酒,性子猛烈,醉倒了,要过一万个春天才能醒来,所以叫做‘万家春’。要不是酒性太烈,家母为什么只许一壶为度,不许多喝呢?”
    马伟禄也笑着打趣说:
    “要是真能一醉万年,求小姐一发成全了我,再赏我两壶,让我一醉吧,等到一万年之后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成了活祖宗,也成了讲古的活圣人啦!”
    孔大方见他跟素素耍贫嘴,存心气他一气:
    “能醉倒一万年,当然不错。怕只怕你那个宝贝儿子,也跟你一样的财迷心窍,你那里刚一倒头,他就把你一块一块剁了煮了做成酱肉卖了,你可就再也醒不过来啦!”
    马维禄笑着回骂:
    “所谓‘近硃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还真不错。你这个道学先生,跟恶讼师处的时间长了,也学得尖酸刻毒起来了。当心死了跟他一起下拔舌地狱!黄老板,该你翻牌儿了。且看你的手气如何,能不能摸上‘千日酒’吧!”
    笑声中,黄逸峰翻了一张牌儿,却是“梨花春”,就笑着说:
    “我这酒虽不是出自苏东坡家里,却是苏东坡尝过的。口福也不算浅了。”
    孔大方不明白,盯着问:
    “黄兄怎么知道苏东坡品尝过‘梨花春’呢?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典故么?”
    黄逸峰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说:
    “这是杭州名酒,梨花开的时候正好酒熟,所以名叫‘梨花春’。这酒,去年我在杭州的时候,一个老朋友请我喝过的。你想啊,苏东坡久居杭州,他又是个最讲究喝名酒的人,有这样的好酒,怎么会没尝过呢!”
    孔大方一听,颇为不满地说:
    “没有出典,想当然哪?苏东坡是不是喝过这种酒我不知道,白乐天品过这酒,我倒是拿得出根据来的。”
    素素笑着问:
    “是不是‘青旗沽酒趁梨花’?”
    孔大方拊掌大笑:
    “小姐高才,一点就透,博闻强记,名不虚传!下面咱们看刘老板的好运道吧。刘老板正交桃花运,我猜他一翻准是‘桃花春’!”
    薛三娘笑指着桌上的醋碟说:
    “我家窖藏中,只有‘椒花雨’,没有‘桃花春’。大官人要是善于吃醋,桌上现有‘桃花酸②’可以尽量供应,不在一壶之限。黄客官既然已经在杭州品尝过‘梨花春’,就请另翻一张吧。”
    椒花雨——是一种烈酒。杨万里诗序中说:吾家酒,名芳烈者曰椒花雨。
    ②桃花酸——是一种名醋。
    黄逸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又翻一牌,写的是“芳香醇”。三娘说:
    “这是我家自制的药酒,先夫在日经常喝的,有驱风、却湿、健胃的功用。黄客官长年在外走动,喝这酒最好不过。如果喝得还对口味,我不妨把家传的配方也告诉你:用桂皮十两,丁香、小豆蔻各二两,生姜、枸橼精各五两,浸头烧白酒七斤,密封一百天之后即可饮用。要是嫌药味儿太重、酒性太烈,用半壶梨花春兑着喝也是可以的。”
    黄逸峰连连称谢。接着本忠翻了一张牌儿,上写“红友”二字。素素坐在他旁边,一眼看见,忍不住就吃吃地笑了起来说:
    “刘哥哥是红姑娘的至亲好友,所以一翻就翻到了‘红友’名酒。可见这酒牌子,也是通灵性的呢!”
    孔大方“嘻”地笑了起来说:
    “大小姐自愿喝上了‘桃花酸’,不用再翻牌了吧?”
    本忠见素素拿自己打趣,反而叫孔大方打趣了去,忙用话岔开说:
    “贤妹不要打趣了,还是为愚兄说说这种酒的来历吧!是不是也是苏东坡家里的佳酿呢?”
    素素笑着回答:
    “刚才黄客官说‘梨花春’是苏东坡尝过的,却拿不出根据来;这种‘红友’美酒,才真正是东坡居士尝过的呢!”
    黄逸峰急忙钉着问:
    “请问小姐,出典在何处呢?”
    素素不慌不忙地回答:
    “别急呀!当年苏东坡南贬北归,路过宜兴黄土村,曾和单秀才郊游至一家,主人饷以红友佳酿。事见《鹤林玉露》,怎么没有出典?可惜苏学士宦海沉浮,一生屡遭贬谪,最后客死他乡,到如今只剩下文章数册、轶事数则……”说着,想起了父亲,不由得动了真情,竟说不下去了。
    《鹤林玉露》——宋罗大经著,共十六卷,诗话之类的书。
    几位客人不知究竟,面面相觑。薛三娘心里明白,怕冷落了诸位客人,忙自己翻了一张牌,是一种叫做“百花露”的蜜酒;也叫素素翻了一张,是一种叫做“红罗②”的荔枝酒。三娘吩咐丫环按各人所点一一送上酒来,丫头应声退下。
    ②红罗——荔枝的别名。
    不久,四名红衣丫环各托着一色儿的黑漆戗金③托盘送来了酒肴。头一个托盘里,一个大号银盘装着一种不知名的菜肴。银盘放在一个白铜三角架子上,架子下面是一个瓷盘,盘里烧着白酒,隐约可以看见淡蓝色的火苗儿,因此银盘内的菜肴还在翻滚着气泡儿,冒出阵阵喷鼻儿的香气。另三个托盘里,放着大小形状质地花纹各不相同的六把自斟壶,六只成窑鸡缸④酒杯。丫环们把菜肴放在圆桌的中心,把酒壶酒杯罗列在各人的面前,就轻轻地退了下去。三娘首先给自己斟满了酒,然后举箸劝让:
    ③戗金——器皿上先刻出凹槽花纹,再填上坭金的一种工艺品。
    ④鸡缸——是成窑(明成化年间的官窑)或宣窑(明宣德年间的官窑)酒杯中的佳品,上画牡丹,下有子母鸡。清代有大量的仿制品。
    “今天便宴,咱们是自斟自酌,不劝不罚,以酒尽为度。酒菜也不多不精,但求新鲜而已,请自便随意。这个菜,是刚才我下厨亲自调治的,手艺不见得高明,不过总比那腌臜厨子干净点儿。趁热吃的东西,别等凉了,请!”
    座客依言各自斟酒,拿筷子去拣那热莱来吃。本忠看那菜,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看形状,几寸长,筷子粗细,倒有点儿像是沙鳅,俏着黄瓜、木耳、玉兰片和一种蚕似的东西。孔大方见他边吃边相面,知道他不认得是什么东西,就停杯解释说:
    “这叫吴王余脍,也叫吴余脍或吴王脍余,是大江里所产,也是吴中名菜之一,贵处很可能没有此物。据传说是吴王孙权有一次巡江,在船上食鲙,把剩下的余鲙倒在江里,化成了鱼,形状依旧是鲙的样子,就是这东西。产量不多,就是在我们吴中,也不是经常能够吃到的,堪称珍品。刘老板请多用些。吃过了这一回,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下一次呢!”
    素素听见孔大方介绍吴王余脍,抿嘴一乐。孔大方看见,忙问介绍是否有错。素素说:
    “这种传说,本来就是牵强附会,人云亦云,没什么依据的。即便采入书中,也不过是校旱家言,不足为训的。就如大官人刚才所说的吴王孙权食鲙的故事,据我所知,出在《太平广记》里,而《搜神记》里则说是吴王阖闾的余脍所化。要是各人执以为据,打起官司来,只怕一辈子也争不清楚。数百年后,或许有人把这个典故揞到了吴王夫差头上,也是说不准的。夫差灭越,本来应该巩固基业,再展宏图,可是耽于声色,听信谗言,陷害忠良,反遭灭顶之灾。难保好事的文人墨客,将会编出吴王余脍就是夫差被千刀万剐之后所烹的佳肴呢!传说嘛,不过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拿它当笑话罢了,怎么能认真?”
    对于素素的博学多闻和精辟见解,孔大方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也颇为惊讶。为了考一考她的胸中所学,故意夹起盘中俏着的蚕一样的东西问:
    “小姐小小年纪,如此博学,令人敬佩。还要请教小姐,这种蚕一样的东西,叫做什么名目?出在什么地方?”
    素素不假思索,微笑着回答说:
    “这种蚕一样的东西,叫做雪蚕,又名雪蛆、冰蛆。《草木子》一书中说:‘雪蚕生阴山以北及峨嵋山北,二山积雪,历接不消,其中生此如瓠(hù户),味极甘美。’记得陆放翁在《老学庵笔记》中也说过:‘茂州②雪山,四时常有积雪。蛆生其中,能蠕动’,大概就是这东西。听说此物鲜吃,味道更佳,只可惜咱们江南人没有这口福消受罢了。”
    《草木子》——明代叶子奇著,共四卷八篇,杂谈天文地纪人事物理,并记有元代故事。
    ②茂州——唐置,在四川省,今与汶川县合并为茂汶羌族自治县。
    听了素素的一番解释,连马维禄也惊奇不置,忍不住也想考她一考,就从菜盘中夹起一片黄瓜来,接口问:
    “小姐博学,称得起惊人二字。请问小姐,这黄瓜原产何地,本名又叫什么?”
    素素依旧端坐不动声色,微笑着回答说:
    “黄瓜原产天竺,本名胡瓜。《本草》注引陈藏器的话说:‘胡瓜,北人为避石勒③讳,改称黄瓜。’吴人‘黄’、‘王’不分,因此也有人写作‘王瓜’。小女子读书无多,孤陋寡闻,如有差错,请马老板指正。”
    ③石勒——五胡十六国后赵国王,羯族,公元319年称帝,据有冀、并、幽、司、豫、兖、青、徐、雍、泰十州,是十六国中最强大的一国。
    听素素对答如流,不为众客诘难所窘,黄逸峰一方面打心里佩服,一方面出于一种“不信就问不倒她”的心情,就举起一支筷子来诘问:
    “请问小姐,这象牙筷子,为何人所首创呢?”
    素素瞟了一眼这个不多说话的客官,侃侃而谈:
    “象牙箸始制于纣王,见《史记·宋微子世家》。纣王以前是不是有象牙筷子,未见于我所读过的经史典籍中。如有不当,请黄客官雅正。”
    薛三娘见几位客人轮着番儿地向素素发起诘难,似乎大有不难倒她不肯甘休那个劲头,就举起酒杯来,为女儿解围说:
    “今天便宴,可不是为小女应博学宏词科试而设,诸位放着火热的雪蛆烧余脍不吃,却去推究它来自何处,这是何苦?只要它美味好吃,管它来自雪山还是大江呢!再要不吃,盆下火苗儿一灭,菜一凉,再想吃可就没这样的好味道了。来,快请吧!”
    于是考试告一段落,大家又端杯举箸,品尝起美酒佳肴来。
    本忠见素素如此博学,心想她书斋的楼上,藏书一定不少,就回过身去,小声地问她:
    “贤妹如此博学,可见平时读书甚多;楼上藏书,一定也不少。这许多书,都是贤妹自己逐日购置的么?”
    素素也凑过身去,轻声地回答说:
    “这个藏书楼,原是和这所宅子一起买下来的。原来的主人,祖先是文官,后人改为习武,在京师供职,嫌两处府第开销太大,就把这所宅子折价卖给了我家,迁到京师去了。楼上的藏书,一共有二十多箱,也一起卖给了我们。我小时候在楼里读书,拣那些爱看的和看得懂的,抱下楼来当闲书随手翻翻,并没有认真钻研过什么学问。只是赶巧客官们提到的几件事情,脑子里多少还有些印象罢了。要说博学,还差远着呢!”
    她的话虽然说得很轻,孔大方还是听见了,又恭维了她一句说:
    “小姐要不是在这个‘人中瑯嬛’里读了缥缃万卷书,也不配称为‘瑯嬛女史’啊!”
    缥缃(piǎoxiānɡ瞟箱)——缥是青白色的绸子;缃是浅黄色的绸子。古人习惯于用这两种绸子包书或做书袋,因此后来就用这两个字作为珍贵书籍的代称。
    素素逊谢声中,一个丫环托着托盘来上菜,三个丫环各举着一座落地戳灯进厅来。那戳灯是一杆一人多高的铁杆,上面分岔成山字形,点着三支华烛,插在预先放在厅堂四角的圆石鼓墩中。这时候,外面天色其实还不算太黑,厅堂中一下子增加了九支蜡烛,亮得如同白昼一般,照见新上来的一盘菜,切成一片一片的,像是肉片模样,上面铺着顶码儿,客人们都不认得。孔大方不等主人招呼,夹起一片来尝了尝,好像是肉末加鸡蛋羹蒸成的东西,味道倒是真鲜美,可就是辨别不出是什么做的,只好侧过身去请教薛三娘:
    “这个菜,叫什么名目,用什么原料做的,可把我这个本地人也蒙在里头了,还是请三娘给我们开导开导吧。我要是再去请教小姐,你又该说我出题目考她了。”
    薛三娘笑了笑,颇为自得地说:
    “这道菜,不是我自夸,只怕通嘉兴府,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处是再也吃不到的。不瞒诸位说,这还是先夫在日,看一部什么书,书里说古人有一种食品,名叫‘犬牒(改月旁)’,是用狗肉加上小麦和白酒,用文火煮到肉离骨头以后,拆去骨头,打进鸡蛋,蒸干,用生绢包严,在大石头下面压一夜就成。我亲自做了几次,后来免去小麦不用,加进一只鸡和几味佐料,就成了这举世无双的美味佳肴了。先夫在世的时候,最爱吃这个菜,自己给它起了一个名儿,叫做‘鸡犬相闻’。我这里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到底好吃不好吃,诸位请尝一尝再说吧!”
    素素接着补充说:
    “这个菜,是家母昨天接到孔大官人的柬帖以后,吩咐厨子连夜整治出来的。虽然不成敬意,至少也是家母的一片心意。说到犬牒(改月旁)的做法,在《齐民要术》这部书中有一些简单的记载。不过家母做的犬牒(改月旁),已经自成一家,不再是古人当干粮吃的那种犬牒(改月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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