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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织女庙演风流好戏 小巫婆传得子秘方(三)
    经普慈这么一说,瑞春这才想起高脚灯台头几天说过的托庙里女尼代烧头香的事儿来。既然人都已经到寨上来了,这种捎带脚的功德,当然是不能错过的,于是就满口答应下来说:
    “多谢师父好意,只是又要劳动师父,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要是确实还没有答应别家,那么请师父打本月十五日开始就替我每月两次按时上香吧。这香资……”
    临动身之前,按照事先的约定,瑞春交给高脚灯台十两银子,就算是一切花销,全都包干了。所以这时候瑞春说到香资,就拿眼睛去看高脚灯台,意思是叫她付给。不料高脚灯台这会儿背过脸儿去只顾从暖壶里斟茶,好像根本就没听见的样子。那普慈费了好一番唇舌,听瑞春总算说到香资上来了,等不得高脚灯台搭茬儿,就赶紧回话说:
    “香烛供品,加上琉璃灯里点的香油,一次一共是二百文钱,一年的香资共合四吊八。老道婆的赏钱嘛,大奶奶瞧着给就是啦!”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掏钱也不行了。瑞春琢磨着四吊八大钱不过二两多银子,连赏钱在内一总给她三两,总差不多了。就打身边摸出一个手巾包儿来,取了一两一个的三个小银锞子递给普慈说:
    “这里是三两银子,师父切莫嫌少,请先收下,往后每个月初一、十五的头香,就全托付师父了。”
    誓慈一看见三个银锞子,黑眼珠登时亮了起来,急忙抓到手里,嘻着嘴千恩万谢,连连念佛。瑞春的香资刚一付过,高脚灯台的茶也就喝够了,转过身来帮着许愿说:
    “这几两是小意思。等大奶奶明年抱上了娃娃,除了唱戏还愿之外,还有大把的银子赏你呢!”
    普慈揣上了银子,目的已达,心思马上就转到了大殿的供品上去,又搭讪着道了谢告了罪,急急忙忙赶到前边去了。
    高脚灯台心知瑞春已经乏了,也很知趣地说是要到庙前转转去,等开锣唱戏了,再回来叫她,就拽上房门,走了出去。
    瑞春确实又累又乏,正巴不得她出去一会儿,自己好放平了身子歇上一觉,也不拦她。等她迈出了门去,随即和衣往床上一歪,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朦胧中,隐隐约约传来了门外舞台上闹台场的锣鼓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听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走进一个人来。瑞春只当是戏已经开场,高脚灯台回来叫她来了,只是困劲儿未过,懒得动弹,连眼也不睁,依旧半睡半醒地面朝里歪着,一动也不动。耳听得脚步声到了床前,接着一只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响起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洪亮的嗓音:
    “师父好睡!庙里庙外哪里不找遍了?戏都快上场了,单等师父去殿上恭请娘娘法驾了,你怎么倒先进了槐安国了?”
    瑞春一听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困劲儿全消,“刷”地一骨碌爬了起来,只觉着两条腿微微颤抖,绵软无力,手扶着床沿半坐在床上,怎么也站不起来。在昏暗的油灯下看那进房来的人,只见他三十多岁年纪,面目清秀,两眼有神,光着青亮的额头,拖一根油亮粗长的大辫子,辫梢儿上系着金八宝坠脚,穿一身闪闪发亮的纯白色圆领马蹄袖蒙古式丝绸战袍,脚登软底快靴,镶有珠玉的革制腰带上挂着三尺龙泉剑,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猛一看,真有点儿像是戏台上的白袍小将薛仁贵一般。那人一看坐起来的不是普慈,心知弄错了人,急忙闪在一旁连连唱喏躬身赔礼说:
    “不知是小娘子在此歇息,冒犯冲撞了,请小娘子恕罪!”
    瑞春见此人彬彬有礼,这才惊魂稍定,放下心来,勉强挣扎着起立还了半礼,却是满脸羞惭地责怪他说:
    “这里虽不是闺阁内宅,总也不是你们男子汉来得的地方,你是何人,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这里来了?”
    那人叉手在胸,又施一礼,自报家门说:
    “在下姓马,是舒洪团防局的帮办。只为一者这座娘娘庙是敝祖上捐资兴建的,不才身为庙董,每年庙会总要来这里张罗一番;二者这寨上是我南乡的地面,每年七夕唱戏酬神,为防闲杂人等趁机为非作歹,照例由我团防局派人带领团勇前来巡逻弹压。近年来白水山上的畲客又勾结不良匪徒谋反作乱,地方上颇不清静。值此庙会期间,为保地面安宁,不得不多带人马,亲自出来走走。如今台上即将开戏,正该恭请娘娘法驾了,却又偏偏四处寻找普慈师父不着,这才冒昧找到这后院儿里来。既是普慈师父不在此处,在下别处再去找找吧!吵扰了小娘子清梦,莫怪!莫怪!”说着,又深深一揖,这才转过身去,健步走出门外,随手又把房门儿带上,还隐约可以听见他辫梢儿上的八宝金坠脚叮呤噹啷地响着,逐渐走远了。
    瑞春颇有些失悔刚才没把房门闩上,以致凭白无故地受了一场小小的惊吓,又暗暗埋怨高脚灯台这早晚了还不回来。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出了一会儿神,这才站起来把灯掭亮了,就桌上开开镜匣照了照,只见棠睡初醒,脸儿红红的,鬓角略微有些凌乱。顺手抽出镜匣上的小抽屉找拢子,一连抽了三个都没有找到,方才猛然想起这是在姑子的房里,不觉自己也哑然失笑了。当她正用手指头拢着头发的时候,房门又“呀”地一声推开。这一回,进来的正是高脚灯台。只见她迈动着两条鹭鸶腿,拍打着蒲扇,淌着一脸的油汗,兴冲冲地大声嚷着说:
    “大奶奶这一觉好睡!我琢磨着这会儿也该醒了。这一通台场,铿铿锵锵地闹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其实,凡是做天亮戏,都是这样的:开锣开得晚,台场闹得长,要不,看戏的受不了,做戏的更受不了。这下好了,娘娘的法驾已经请出庙门去了,好戏就要上场啦!快跟我看戏去!今年请的这新天喜班,有七个坤角儿,是个专演风流戏的有名班子,今天开锣头一天,准有好戏看啦!”正说着,庙门外三声炮响,告诉人们织女娘娘已经就座,“打八仙”已经上场了。高脚灯台心里一急,顾不得多说活,拉起瑞春就往门外跑。
    大殿上空落落的,只剩下几个迟到的远地香客,还在那里上香祭祷;庙门外面,却已经人山人海,黑鸦鸦地一片,满场上都是人。台上点着三盏雪亮的汽灯,正在打“花八仙”——七个仙女捧着一个王母娘娘,咿咿哑哑地唱着一些听不分明的喜庆词句。台下人声嘈杂,大多数人还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座位,正在场上前后乱钻。场子四周,每一个布篷下面,都亮着一盏或两盏小油灯,那是吃食摊和兼赶夜市的杂货摊。
    瑞春走出庙门,往场上看去,发现这里的“戏台前”,跟村镇里唱还愿戏有许多地方不一样:最明显之处,在于四周没有一处赌摊;其次,就是看客中间多一半儿是三十上下的中年妇女,二十上下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个也没有。别处戏台前最多的拖鼻涕娃娃,这里却绝不会出现——如果家里有这样的娃娃,又何必到这里来求呢?男客中间,也是三十岁上下的居多,十五六岁以上、二十六七以下的小伙子,虽不是一个不见,也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的。比较起来,今天晚上的女客中间,就数瑞春最年轻、最漂亮、最稳重、最有身份了。
    庙前的广场,是北高南低的一漫斜坡,舞台搭在最低处。因此,看客们只消席地而坐,就可以看到台上的精湛表演。大多数女客都带着草席,松松地卷成一个筒子,横放在地上,再铺上蓝布夹被,坐在上面看戏,倒也不算太苦。高脚灯台早就在广场上逛够了,哪儿卖什么,已经一清二楚,就把瑞春带到一处草席摊面前,花几十文钱买了一条质地极劣的窄幅单人席子——这都是在别处卖剩下的剔庄货,特地拿到庙会上来卖给急需的香客,反正三天一过就扔的东西,人家也不会计较质地好坏——在远离舞台的空旷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时候台上的“花八仙”已经下场,正在唱的是吉庆的过场戏。
    按照惯例,这里的庙会,一不演武戏,二不唱苦戏,除了开场戏必须是《五子登科》、正戏必须是《天河配》之外,演的全是以男欢女爱为主的风情戏。这时候,台上的吉庆戏还没有下场,台下的观众醉翁之意不在酒,似乎这戏只是演给织女娘娘看的,与自己毫无关系,因此并没有几个人专心在听戏,而只顾谈笑打闹,喧哗不已。台上唱戏的也知道这是不受欢迎的过场戏,一个个有气无力地唱着做着,好像三天没吃饭那个劲头。
    好不容易两出吉庆戏下场,接演的是折子戏《拾玉镯》。
    据熟知戏班子底细的人说,扮演傅朋的小生和扮演孙玉姣的小旦,本来就是两口子,因此在台上表演起来不但更加逼真,而且无所顾忌,别人做不出来的轻薄举动、讲不出口的风骚话语,到了他们的戏里就都成了家常便饭,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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