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第三百零六节过年
    高贵地活下去，保持着自己内心的那份高贵，让自己所生活的那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尽量高贵起来，让自己的身子与生命都充满着高贵的色泽，让自己不至于在困顿与痛苦之中沉沦委琐下去，白白虚耗靡废自己的人生，让自己在阴郁愁闷的境地之中出脱凡尘，精净神光。
    金凤一直都在回想着李玉才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回想着李玉才的那个满是五彩斑斓的高贵地方，回想着李玉才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她在这种永远趋于高贵的想法的浸润之中，渐渐地真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了起来。感觉自己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困顿于绝境似的颓废无奈，得过且过了，而是变得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了起来。
    从李玉才回来的那天，金凤就将属于自己的这间屋子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彻底打扫了几遍，直到自己感到一尘不染之后才终于停歇。接着她又将自己的衣物都重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收拾了好久，直到自己觉得心满意足时才总算松懈了下来。
    特别是她所睡的那张床，那张她平时起床时都只是简简单单地打弄了一下的床，这一次她是整理得一丝不苟，平整光滑，被子都叠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四方盒子般的齐整，而被单也被铺展得连一丝皱褶都找不到。
    做好这一切之后，金凤再回头往自己的这个地方打量时，感觉这一切是与先前有了极大的不同，先前是那样的懒散杂乱，现在已变得条理清晰起来，虽然屋里的东西还是原来的那些东西，但现在，却已给自己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难道，这就是高贵的力量！
    金凤还找来了几双布鞋凉拖，洗净之后就放在了进到自己这个房间的门口，声明说谁要是进到她的这个房间里来，都必须得要将脚上的鞋子换过之后才能进屋，否则以后就别进屋里来了。
    对于金凤的这个要求，一家人当然都欣然应允，但是感到有些纳闷，这个女人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的呢？都觉得她现在变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精气神都为之一新，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的低沉愁闷、郁郁寡欢了，而是变得开朗活跃起来，甚至脸上都偶尔能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同时，大家心里也不由得感到了狂喜，难道是这个女人已经释然认命，已经完全接受了这里的一切，已经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决定留存下来了，平心静气地做郑家的媳妇了？不然的话，她怎么会这样坦然自若呢？
    金凤的这个变化，也令郑天富欣喜若狂起来，除夕的这顿年夜饭，他特意地指示说今年家里娶了金凤这个媳妇回来，这是自家的特大喜事，也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件大喜事，所以一定要好好庆贺一下才行，这就要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做一顿从未有过的最大最好的年夜饭。
    其实郑天富不这么一说，大家心里也都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在这偏远的深山里，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娶一个媳妇那就是一件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事情，一件决定男人的命运，决定一个家庭的未来的大事情。所以对于这样的事情，那是必须得要好好庆祝的。
    怎样庆祝呢？那就是过年的这个节日了！因为生活的穷困艰难，平时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沉闷繁重，郁郁不乐，也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大家才能暂时忘却那穷苦生活的阴郁，尽量让自己变得喜笑颜开起来。
    因为大家心里都有同样的意识，那就是如果在这过年的时候都是那样的忧郁愁苦，那么来年的一年都将会是同样的忧郁愁苦，如果在这过年的时候欢欢喜喜，那么来年的一年都将会是同样的欢欢喜喜。这一刻，就是决定来年日子的关键由头。
    同时，一年之中所有的得与失都在这一刻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总结，今年家里有什么喜事和丧事，今年的收成好不好，存了多少钱，喂了几头猪，养了几只鸡等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好好地结算一下。同样也在这对去年的细细结算之中，期盼着来年能有个好收成，能有喜事临门，猪不会在半大的时候夭折，鸡也不会得病。
    虽然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来年的生活又是同样的艰难与愁苦，繁重与无奈，但也只能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刻才能美好地憧憬一番，让自己在这无尽的痛苦中暂时找到一丝欢乐，也在这一刻好好地放纵一下，欢叫一通，大醉一场。
    所以，过年对于这深山里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节日，它就像是一颗又一颗或明或暗的珠子，用人的生命这根线穿起来，就结成了一串或长或短地代表着人的一生的珠玉。这人生珠玉中的每一粒，也只有到了过年这一刻，才总算是雕琢完成的！
    从早上开始，一家人就忙活了起来，郑天富收拾屋里那些繁多的农具家什，郑天贵清除房前屋后的杂草，郑天荣杀鸡洗肉帮助母亲做年夜饭，郑天华则拿着一把长长的竹枝扫把打扫屋上的蛛网灰尘。家里就数陈家容最忙了，先是将家里所有未洗的衣服都洗干净了，然后才手忙脚乱地来到灶间忙活起来。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绝没有半点的愁郁阴埋在这灿若春光的笑容里。看来，这一年对于他们来说，因为金凤这个媳妇的缘故，实在是太值得庆贺与高兴了。就连平时任何活路家务都不会做，连动都懒得动的郑明云，也在笑容满面地张贴着对联与门神，也许，这就是他一年之中唯一会做的一件事情了。
    金凤又将自己那本已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彻彻底底地整理了一遍，以最干净的面貌尽量显示出那高贵的一面，迎接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金凤走出她的那个房间来到屋外时，看到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得整整齐齐，又看到门前这些鲜红艳丽的对联门神，她的眼前顿时一亮，心里也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欣喜，觉得这过年还真的能够给人一种辞旧迎新的感觉。
    当那些菜陆陆续续地摆上桌子时，就连那张饭桌都摆不下了。只能将后来端上来的菜交错地叠放在原来的菜上。
    菜终于上齐，摆好碗筷杯碟之后，陈家容就把香烛纸钱拿了出来，拿到外面的晒坝里，点起香烛，烧起纸钱，对着空旷的山谷和即将暗黑下来的天空就跪拜了起来，起身后又叫几个儿子一起来拜，几个儿子也乖乖听命，最后才是郑明云。
    郑明云起身之后，陈家容就对金凤说道：“你也去拜拜吧！”
    金凤愣了一下，突然看到这家人都用一种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她顿时就感到很有些不自在了。自己这是该去拜还是不去拜呢？如果自己不去，在这大过年的，一定会惹得他们一家人都不高兴。如果自己去拜了，那不就证明自己已经承认自己是他们家的媳妇，连他们祭拜的时候自己也参与其中了吗？
    然而金凤还是在那些燃烧的香烛纸钱跪拜了下来，她实在是不想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时刻扫了这一家人的兴。
    金凤跪在地上那块铺好的碎布上，双手合一，对着对面的大山及山顶的天空就弯腰拜了起来。此时，金凤的心里默念的，就是企望上天能够护佑自己，让自己迟早从这个偏远闭塞的地方逃出去。
    看到金凤也是如此认真地跪拜了起来，一家人脸上的笑容就更是灿烂了。
    拜完天之后，陈家容又把剩下的香烛纸钱拿进了堂屋里，在那面什么都没有墙面下，同样点起了香烛，烧起纸钱，对着这面空荡荡的墙面就又是一通极其虔诚的跪拜，接下来又招呼大家轮流着来。
    最后又轮到了金凤，大家又把目光聚集在了金凤的身上。金凤知道这面堂屋里的空墙，那就是代表着他们郑家的祖先在，而现在竟然要自己来跪拜他们的祖先，那不就更是证明自己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吗？但外面的天都跪拜了，现在又怎么好意思推却呢？
    金凤也朝着这面空墙，极其虔诚地跪拜起来，但她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父母，那离开自己时带着无尽的牵挂对自己念叨着“我死后你怎么办”这样让人身心俱碎话语的父母。这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了，不知他们在那另外的一个世界里，过得好不好？想到这里，金凤的眼里就已盈满了泪花，就要一泻而下了。
    金凤最终还是强忍住了就要决堤的泪水，一脸悲怆地站了起来。
    看到金凤起身了，陈家容就招呼大家坐上桌子吃起这顿年夜饭来。
    郑天富连忙走出了到了外面，将挂在晒坝上的一大串鞭炮给点了起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就爆响了起来。整个村子里的鞭炮声，早已此起彼伏地响彻着整条山谷，整片天地了。
    郑明云看了看桌子上那堆积得像山一样高耸的菜肴，不由得脱口说道：“这顿饭倒是我这一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饭了，也是我们这个家从来都没有过的最好的年夜饭了，如果天天都吃这样好的话，恐怕早年那些地主都要吃穷了。”
    听了郑明云这么一说，大家心里就更是惊喜与自豪了。
    大年初一这天，金凤就那套新制的衣服拿了出来，站在镜子前，好生地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在镜子前着实打扮了一番，往脸上扑了点粉，略略打了点口红，那头飘瀑的长发更是梳理了好多遍才终于小心地束了起来，还在上面系上了一个粉红的蝴蝶发夹。走时，又在自己的身上喷了些平时都舍不得用的香水。金凤要以自己全新的面貌，让自己与外面那欢天喜地的气氛融合在一起，迎接这新一年的到来，让自己在这新的一年之中，有一个全新的收获。
    当金凤走出屋子时，全家人都惊呆了，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金凤在看，眼前的金凤，在他们的眼里，完全就是一朵娇艳绚烂的鲜花。
    陈家容看了好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将满满的一碗汤圆递到了金凤的手上。
    这天竟然是一个明媚娇艳的大睛天，灿烂的阳光带来的温暖驱走了冬日里的严寒，让人着实感到了春天的即将来临。在大年初一的这天竟然是如此睛好的天气，这让大家都喜出望外，心里都隐隐感到这年一定会是一个好年头。大家都从家里走了出来，尽情地沐浴在这温暖的阳光里。
    金凤也走了出去，站在这明艳温暖的阳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朵鲜花一样地在这灿烂的春日里完全绽放开来了。
    金凤看到了山下的那条小河，那条小河上的那座木桥。她突然就想到要到那座木桥上去，于是就走出了晒坝。
    回头她看到郑天华正看着自己，于是她就对他说：“你要到那桥上去吗？”
    郑天华点了点头。
    然后两人就一前一后地往河边走去。
    当金凤从村里穿过时，所有人都惊愕了，此时他们眼前这个一身新装并经过精心打扮的金凤，就如同是一个美丽的仙女从他们的眼前飘过一样，令他们感到了如梦如幻的美感。
    男人们远远地都看直了眼，女人们都围了上来，全都是一脸惊羡的表情，一些制不起新衣服的女人就自惭形秽地退到了一旁，而那些同样也在这一天穿着新制的衣服的女人也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套衣服，感到与金凤身上的衣服比起来，就差得太远太远了。
    金凤没有丝毫的畏惧与害羞，她对着大家泰然自若地笑笑，依然是那样昂首挺胸地朝前走去。这一刻，她感到了自己与这些平凡浅俗的女人比起来，自己是高贵的，也在这一刻，她感到了高贵带给自己的自信与自豪。
    然而一直以来，自己就没有感觉出自己的高贵来，而这份难得的高贵，还是李玉才点醒自己的。金凤感觉自己的这份高贵就是被李玉才所精雕细琢出来的，本来自己都已经沦落了下去，但是遇到了李玉才，就又让自己给高贵了起来。就如同他给自己所制作的这套衣服一样，被当作宝贝一样小心捧出来的。
    何花容挤了过来，冲着金凤大声说道：“金凤，你身上的这套衣服好好看，你是从大城市里带来的吧，大城市里的衣服就是好看。”
    听到这样的误解，金凤立即就停下了脚步，看着何花容，定定地说道：“不，这是李裁缝才刚刚给我制作的新衣服。”
    “是他给你制作的？”何花容惊叫一声，感到向简直不可思议，“回头我一定叫他也给我制作一套这样好看的新衣服。”
    金凤来到了河边，随后就慢慢地走到了桥上。
    郑天华依然没有跟上来，只是默默在站在桥头，小心地往金凤这边看了过来。
    金凤先是看了看下面那清澈透明的河水，此时的河水更是平静轻缓，几乎都不能感觉出它的流动来，只能从水底那些轻轻飘动的水草，还能看出水的波动与流向。
    金凤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那片油绿的麦地，此时那满山遍野的麦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的青翠，宛如一块碧玉。只是在这块碧玉之中，有那么一块突兀的颜色，那就是程财发的那座刚埋的新坟。
    金凤又回过头来朝村落这边看来，看到村里的人们都站了出来，三三两两在站在自家的晒坝里，或是三五成群地走在村间的台阶道路上，金凤隐隐地感觉到，这些人都在朝自己这边望来。
    这么多人朝自己看来，金凤没有了刚到村里时站在桃树下的那种窘迫，而是坦然地感受到自己这难得的高贵来。
    突然，金凤的眼光落到了村落的西头，在李玉才的那栋可怜的小屋前面，金凤看到李玉才正站在那里，也是呆呆地在朝自己这边望了过来。
    金凤对着他笑了笑，笑得是那样的甜，但不知他是否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