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从房间里出来,将那个残盛着药粉的大碗拿到灶间给洗干净了,然后走到堂屋里,看到郑天华正站在大门口看着外面狂暴的风雨,似乎都已经出了神。
从门外吹进夹着雨雾的劲风,吹打在他的身上,吹起了他衣角,吹动了他的头发。一个闪电照在他的身上,让他刹时变成了一片惨白,接着一个巨雷轰打下来,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瑟瑟发抖。但他依然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外面,似乎山崩地裂于前也不能将他给震动了。
金凤轻轻地走到了他的身后,也看着外面那依旧笼罩着一切的铺天盖地的大暴雨,淡淡地说道:“这雨好大啊。”金凤的声音是那么的细弱,早已被外面狂暴的声响给湮灭了。
但郑天华听到了,他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金凤,又看了看金凤的身后,金凤的身后什么都没有,于是也轻轻地问了一句,“她呢?”郑天华的眼神里有些迷茫,也有些慌乱。
“她吃了我给你做的荷包蛋,已经睡下了。”
郑天华微微地抿动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这时,嫣儿走过来了,似乎也被眼前的惊雷暴雨给吓住了,紧紧地抱着金凤,怕怕地喊了一声:“妈妈。”
金凤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拍拍她的身子说道:“别怕,妈妈在这里。”
陈家容已经把早饭做好端上桌子了,于是就招呼着大家过来吃。
但郑天荣还是没有起来,金凤不想进去叫他,又没有合适的人去了,就只好叫嫣儿去,嫣儿去看了一眼就立马跑出来了,连声说三爸还在睡觉,睡得跟猪一样。
于是一家人就坐在桌前吃着早饭,早饭吃得很是冷清,只听得碗筷的声音,嫣儿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对,一边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也吃得很慢很少。
金凤根本就没有胃口,只喝了几口稀饭,就把筷子放下了。她悄悄地看了看饭桌的四周,坐着两位老人,两个大人,一个小孩,这是多么完整的一个家,如果这就是一个团结和睦的一个家的话,那这是多么的温馨、多么的幸福。这样的一个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最好的归属了。但在这个家里,自己却怎么也体会不到这种家庭的温馨与幸福,也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种女人渴求的归属感。
早饭过后,郑明云就知趣地带着嫣儿到他们的房间里去玩了,而陈家容也将碗筷收拾到了灶间里去清洗了,堂屋里就只剩下了金凤与郑天华。
外面的雨还在下,雷还在打,依然是那样的狂乱暴烈。
金凤与郑天华两人依然还坐在已经被陈家容收拾干净的饭桌旁,一人坐在一边,都没有说话,郑天华把头低到了最低,不敢看金凤,金凤却直直地盯在他的身上,只希望他能够抬起头来看一眼自己。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在外面的狂暴映衬之下,显得是那样的冷清静寂。一道道白晃晃的闪电射进屋来,照得两人都是一脸的惨白。
早就想与他单独相对,却一直都找不到机会,本来有千言万语,想与他好好谈谈,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也可以打开心扉肆无忌惮地倾诉责问了,但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曾经那些难熬的日子,曾经那些殷殷的期待,曾经那些忘我的付出,曾经那些生命的寄托,以及这突然而来的愤怒,怨恨,失望,破灭,都如同道道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一起,最终汇成了一条汹涌澎湃的山洪,夹杂着乱石朽木,咆哮凌乱地奔泻而下,却突遇一个细狭的隘口,给全然堵住了。
就这样,所有的一切都哽在咽喉了,想要奔泄的越多,却堵得更死。所有的一切都堵在这里了,越积越多,越积越重,直到一切都无法承受的那一刻,轰然倒塌,山崩地裂,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金凤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让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胸里郁积,都在她的喉里堵塞,都在她的心里纠结搅乱。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坐着,任由外面风雨的肆虐,雷电的张狂,虽然他们脸上平静如水,但他们的心里却比这外面的天气都更加的暴烈颠乱。
郑天华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但一抬起来就看到金凤正定睛看在自己身上,于是慌忙就将头给扭开了,朝过道的门前望了望,怯怯地说道:“她”
“她睡着了,我在先前端给她的荷包蛋里放了些安眠药,一时半会也不会起来的。你就放心吧,无论我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见的。”金凤平静地说道,平静得就如同秋日的河面。
“安眠药?”郑天华回过头来看着金凤,惊得目瞪口呆。
“对,只是安眠药,她睡一会儿就好了。”
“你都跟她说了?”
“她是一个好姑娘,你不要伤害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凤也感到惊愕了,自己怎么就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可是我已经伤害她了。”郑天华又把头低了下去,显得很是痛苦。
“这些年,你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吧?”金凤终于找到了一条泄洪的缝隙,将这些积聚在胸口咽喉的凌乱一点点地泄放了出来,但却不是那种山崩地裂的暴虐,而是山涧溪流般的轻缓。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怒不可遏的责问,而轻柔温情的关心。
“是啊,如果不是她,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郑天华又把头抬了起来,看着金凤,哽咽地说道,这一次,他没有再怯怯地把脸扭开,“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我爬上了一座好高好高的桥想要跳河自杀,却被她不顾一切地救了下来,然后带进了她的家里,还被安排到了她父亲的手底下去上班。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了,却是她慢慢地开导我,劝说我。在她的关心下,我终于慢慢地走出了那时的阴影,才重新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与理由。我欠她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这辈子究竟怎样才能还得了她了,只怕是永远也还不了了。”说着说着,郑天华的眼角竟已接连滚出了粗大的泪粒来。
金凤的心里一痛,眼里也闪起了泪花。刚才与金秋的一番谈话,就已经知道她是一个好姑娘了,再听郑天华的这番诉说,就更觉得她是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了,如果这么好的姑娘都受到了无情的伤害,那就真是天理难容了。她也不由得为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心痛得掉出了泪来了,于是她沉沉地对郑天华说道:“她是一个好姑娘,她对你这么好,你要好好地对她,绝不可以伤害辜负她。其实刚才我什么都没有跟她说,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过一辈子,永远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
郑天华顿时惊愕地看着金凤,脸上就更加的痛苦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金凤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他以为金凤什么都已经跟金秋说了,可竟然什么都还没有说。
“只是如果我死之后,嫣儿是你的亲骨肉,你要好好地待她,我就心满意足了。”金凤竟然淡淡地笑了笑,只是眼泪却越来越多了。
“不!你不能死,你不能再死了,你再死了,那我就再也受不了了!”郑天华突然惊呼了起来,说了这样一句让金凤不知就里的话来,“其实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也许你现在心里一定已经恨死我了,但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郑天华真的已经长大了,在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在出去之前的那种胆小与瑟缩的模样了。
金凤已经心如死灰,已经不需要答案了,郑天华所说的关于他与金秋的一切,就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了。但郑天华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来,难道这就是自己先前所期望所渴求的答案?
“我出去之后,无时不刻都在想着你,我在一座大城市里流浪着,我拼命地寻找着工作,但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孤苦无依,我夜宿街头,有时我真的很想回来,回到你的身边,但我不能,我想着能够找到了一个好的工作,然后把你与我们的孩子一齐带出来,带到城里来生活,过我们一家三口的天伦日子。我一直都在跟你寄信,我几乎每十天就要给你寄一封信回来。告诉你我在外面的一切,告诉你我的苦处,我的遭遇,我的无奈,同时也请你放心,我会坚持下去,我一定会找到工作,我一定会把你们带出去的。”
“你跟我寄信了?”金凤惊得都张大了嘴巴,连奔涌的眼泪都惊得停住了。
“寄了,都不知给你寄了多少封了,也不知道你收到没有,因为我一直都在四处流浪,所以信上就没有我那边的地址,我也收不到你的回信。”
“我一封都没有收到!到现在为止,我一封都没有收到!”金凤愕然了。
“后来,我对我常去吃饭的那家小饭馆的老板说,以后我就写他们那里的地址,叫他收到我的信后就转交给我,他也就同意了。结果不久之后他还真的就给我了一封家里的来信,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回信,你知道当时我拿着那封信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激动吗?我终于收到你的回信了,我当时都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没有想到的是,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一看,顿时就感到天昏地眩了。那是三哥请人代写的一封信,信上说你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和咱们的孩子一起,难产死了!”
难产死了?和孩子一起难产死了?金凤顿时也感到天昏地眩了,头脑里立即就变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你知道我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过多痛苦吗?我在外面找不到工作,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出去之后不久又是寒冬腊月的时节,躲在桥洞里,被风吹得都快要冷死了。特别是过年的那天晚上,因为所有的饭馆都关门过年去了,我找不到饭吃,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也没人开业,我就只得饿了一天一夜。别人欢欢喜喜地吃好的穿好的,而我却连饭都没有吃。但是我没有放弃,我却一直坚持了下来,为的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把你与我们的孩子一起带出来,带到城里去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正是因为这个期望才让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没有冻死饿死,如果没有这根生命的支柱,恐怕我早就坚持不下去已经死去了。但是当我收到那封说你难产死去的信之后,我就顿时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因为我所期望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我生命的支柱已经倒塌了,我那样痛苦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顿时就感到天都塌下来了,我顿时就感到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迷迷糊糊地就来到了那座大桥上,往下一看,下面就像是小鱼一样的船只在那宽阔的河面上游过。我顿时就想到从那里跳下去,这样就可以到阴间来看到你了。却就在那个时候,她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就要跳下去的我,把我给从桥的栏杆上拉了下来,还把我拉到了她的家里。然而我一直都想死,因为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是她一直在安慰我劝导我,硬是把我从那死亡的阴影之中给救了出来。也幸好是她,如果不是她,我就已经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那些郑天华所寄回来的信,都被郑天荣给截留了。而那封请人代写的假信,也是他一手捏造的假象,为的就是要让郑天华对自己死了那份心,也让自己与郑天华彻底断绝了联系,让自己也死了那份心,这样他就可以让自己再也找不到一条出路,只能归附于他了。
“那天我回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你站在家门口,而且你的身后还有那么乖巧的一个小女孩,我就什么都明白过来了,这一切都是三哥做的好事,是三哥故意要让我以为你彻底死了所做的好事!所以在我回家的时候都没有为你与我们的孩子准备任何的礼物,因为我真的以为你们已经死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好好到你的坟前去拜祭一番的。却没有想到你还活着,你与我们的孩子都还活着!当你看到我为全家人都准备了礼物,而独独没有给你们准备礼物的时候,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吧?你知道我看到你与嫣儿的时候,我有多么的惊愕,我有多么的高兴,我又有多么的怨恨与复杂吗?金秋对我那么好,如果不是她我早就已经死了,然而我的家里,却还有一个媳妇,还有一个孩子,你叫我怎么去面对她,怎么去跟她说这一切?”
一切都是郑天荣造成的,一切都是郑天荣造成的,是他杀了张天才,然后张天才才没有回来拯救自己的,如果不是他,也许张天才就已经回来将自己给救出去了。现在,他又给郑天华写了一封自己已经难产死去的恶信,让郑天华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让郑天华不得不忘却了自己。如果不是这样,郑天华一定都已经安顿好了,将自己带了出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了。
“我欠金秋的,但我更欠你的,我欠你的,是我用几辈子也还不完的了。所以刚才你说如果你死之后怎么怎么样,我就说你不能再死了。我看到你还活着,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这次回到城里之后,就跟金秋把话说清楚,告诉她我与你之间的一切,然后我就回来把你与嫣儿接到城里去,我们一家团聚,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对我来说,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你再死,我真的就再也受不了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说死了,我真的受不了!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我要用我这一生来好好报答你!”
金凤笑了,笑得却是那么的阴森冰寒,“金秋对你这么好,她把什么都给了你,你怎么忍心去伤害她?”
“在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受到伤害了,也许这就是她的命。我这辈子都是属于你的,就算如信上所说的那样,你已经死去了,但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既然你还没有死,那我就肯定要跟你生活在一起的。所以我先前就跟你说了,我已经伤害她了,这是无法避免的了。”
没有想到郑天华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对自己来说,已经心满意足,死也瞑目了。原来这个郑天华一直都还在想着自己,牵念着自己,就算是自己死了,那也是他心目中永远都是最重要的。自己这一生能够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的垂爱,还有什么遗憾呢?就只希望他与金秋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把嫣儿给好好地带大,一切就都好了。自己先前真的是错怪他了,要怪也只能怪郑天荣太阴狠残暴了,自己这辈子遇到了郑天荣这样的一个恶魔一般的男人,那还有好日子过吗?自己必须得要结束这一切,为了他与金秋的好日子,也为了嫣儿能够好好地长大,就必须亲自去结束这一切了!于是金凤咬了咬牙,无比坚定地对郑天华说道:“不,她是一个好姑娘,你不要伤害她,你还是跟她生活吧,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只要你们将来能够对嫣儿好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金凤就站了起来,往她的房间里走去。
“你要干什么?”郑天华也站了起来,惊恐地看着金凤说道:“我一定要把你带出去,我这辈子都是属于你的了,你休想离开我!”
金凤突然回过头来,看着郑天华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我已经走不了了!”
郑天华突然就被金凤这副歇斯底里的暴怒模样给吓住了,愣在了那里。
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照得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惨白恐怖。
我已经走不了了,我已经走不了了!这一切都是郑天荣那个恶魔所造成的,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无奈而痛苦的结局!我一定在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哪怕是与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了。因为只要有他这个恶魔的话,那自己根本就不可能从这里走得出去,自己走不出去不要紧,只怕是连嫣儿都要受他的残害了。
他一定得死,一定得死,一定得死!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折磨,所有的耻辱,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怨忿,所有的仇恨,所有所有郑天荣曾经对自己所做过的一切,都在这个时候一股脑儿地涌上了金凤的心头,刚才那些积聚在隘口的情绪也终于冲开了阻碍,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金凤冲进屋里,郑天荣已经起了床,正站在床前穿着衣服,而那把阴森锋利的尖刀,就摆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