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有四指厚了,富根只好往回转。身后跟来了一大队职高的学生,都扛着锨钯扫帚,前面两个高个子还打着个横幅,上写着:学雷锋树新风。街上也热闹起来,可能是哪位大干部下了通知,各机关单位都出动了。穿雨靴的,穿高跟鞋的,烫卷发的,秃秃头的,大肚子的,瘦长条的,戴雪白手套的,戴深色墨镜的手里都拖着一色的“”锨;友联商场的营业员出来了,全是女的,摆了一大片,一色的“雪里红”;兴泰大酒店的男女服务生出来了,穿得薄薄的,冻得瑟瑟的,整齐的排了四行,站成三列,一个领队正在给他们开誓师大会,一色的“将军绿”。大沿帽也越来越多,富根数着:部队的、消防的、公安的、法院的、交警的、协警的、交通的、城管的、卫生的、检疫的、经警的、门卫的一片一片的都象喝过了“壮行酒”进到自己的“阵地”;医院的白衣天使和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们也出来了,白大褂儿溶进雪地里,一张张红彤彤苹果脸儿随着雪花在飘!富根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跑到那堆学生跟前,和那扛着横幅的一个学生说:“你看你俩举这东西举的,手都冻了,来我替你们扛”俩个学生很是感激,想这人就是活雷锋。富根扛着,学生们就跟他走,他走到自己凉皮店前,和店里的张立全摆了个手。张立全明白的很,就接过他手里的另一根杆子插在了他们俩的店门前。学生的队伍也停下了,张立全看着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说:“老师,同学们,你们辛苦了”那老师突然听他冒出这六十年代的词,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说:“都辛苦都辛苦,锻炼下他们,理论联系实际吗”又冲学生喊:“就地安营,开始劳动”一时间,这片里便热火朝天起来。
富根将职高的四位老师让进自己的店里坐了。说:“老师们,你们等四五分钟,我就给你们一人搞碗‘热皮’喝,天太冷,暖暖身子。这都四点多了,学生也快放学了,扫完雪,谁要来我这吃皮,我半价,你们学雷锋,我也学雷锋,收个成本便成”那老师很高兴,其中一位说:“好,我出去和学生招呼一声,愿来的请便,不过,你这小生意,也别太亏了,每碗让五毛钱就行”富根笑了笑说:“好,钱多点少点不要紧,有这些学生就等于给我做广告了呢,不过你们几位那可是免费的,这没得商量”随喊翠妮先给老师们泡壶热茶,自己准备去了。这天,他、张立全还有鸭嫂门前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他还卖了四十七碗皮儿。
六点的时候,富根让翠妮先回家,今晚早关门,不在这里吃饭了,回家一起吃。翠妮不同意,说她刚来时袁姨和她说过,晚上八点前是不准关门的,还说,她不愿一个人走,路灯还没亮,天黑路滑。富根说:“这次情况特殊,天气不好,也是你袁姨打电话来这样安排的,饭家里都做好了,我想一个人再等半小时来着,要不,我这就和你一块回去吧”回去的路上,翠妮的鞋老打滑,她就使劲搂着她叔的胳膊。富根说:“知道路上地滑还偏穿高跟鞋?”她说:“谁让你长的个高来着,不穿这,就更看不清你的脸”!他无语。
回家后,富根见磊磊又蹦又跳地来拉翠妮去看电视,便摸了摸他的头,说:“不烫了,好了”磊磊是好了,磊磊一好,袁芳的心情也好了,袁芳心情一好富根便跟着沾光,这桌上的四菜一汤,还有半瓶白酒就是证明。
富根和袁芳还在厨房里洗手,就听磊磊扯着嗓子在喊:“妈,妈妈,快来看啊,爸爸上电视了”俩口子慌忙跑过来,市新闻联播中正在播报:寒风刺骨,沂联县城学雷锋树新风活动却开展的如火如荼、暖人心扉。党、政、军、民自发组织起来参加到义务清扫积雪活动中(画面中出现了富根和学生一起走在路上的镜头)这位个体老板为寒风中的学生和老师奉献出几十碗热面(画面上是富根和翠妮正忙着给学生端面的镜头)磊磊指这电视和翠妮说:“姐姐,上面还有你,快看”
袁芳看着富根问:“几十碗?你都奉献了?”富根说:“我没奉献,就是奉献了,我觉得也值。因为这学生是咱最大的一个消费群体,还是最好不过的义务广告员。平时咱是三元一碗,这次我都是按二元五收的,要不今天天不好,皮过了夜总不如当天的好吃好卖”袁芳说:“算你今天有功,咱吃饭,你喝杯吧”富根说:“做生意就得想办法,不光为自己想办法,还得为你的一级客户想办法,前天我就听说高速路工程已修到西庄了,除了大雨天,过年过节都不停工。我就给西庄的贾玉东打了电话,告诉他把凉皮热吃,把餐车推到工地上准行。他今天给我回电话:光今天上午他就卖了以前一天的钱,下午雪起来了,他的货也早没了,他说从明天起一次多进咱一百五十张皮”。磊磊在一旁嚷:“爸爸,你在电视里,脸咋那么白,你的脸哪有那么白呀?”
富根没理会儿子的话,象是在自言自语:“这咋就上电视了,我没看到有扛录像机呀?这个不用吧,说我学雷锋,我真还觉得有点脸红呢。不过这次在街上,我起初真还以为那些机关干部也就是拿把扫帚装个样,为上上镜头就是了,也冤枉他们了,还真是实干”。袁芳说:“去年植树节,你看报纸没,那是哪个市的?还是头版头条,有张巨照,照片上我数了数十七个领导一人拿一张锨,围着一棵不到两米高的树苗,就好象旁边有个人在给他们喊着口号:一、二、三,开始,便同时做出送土状,那姿势、那表情、那新锨离开地面的高度,定格在那,那才叫整齐划一。每个人的脖子里还挂一个牌,那女领导穿着裙子,高跟鞋程亮,鼻子上架着太阳镜,雪白的手套上连一粒沙都没有,一看那树坑就是老百姓提前挖好的。要命的是那么小的一棵树上还系了一块大红绸子,你说你给那树系个红绸子能说明什么?那树栽上后会象他们的子孙?营养充足偏长的快?十七个人啊!远景上就是一群老农民,两人一个坑地在植树,那才是真劳动者呢?”富根说:“也不能完全那样说,脑力劳动也是劳动嘛,咱也知道,社会分工不同,你让咱那活咱也干不了,可干不了不干啊,就别装那个样?你就是登报了,老百姓看了那报光骂你,对这不认可,你本是想去搞个带头作用来着,这不是起反作用了吗?俗话说:‘是官领民意’,这样做反倒就体会不得民意了。
富根喝着酒,边吃边继续他的话:“还是邓爷爷说的对,发展是硬道理,不管怎么说,这里经济总是比咱陕西老家里强多了,那些头头脑脑的,也是过心出过力的,有些事也不能太较真。范爷爷说,世上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只要相对公平就行,太不公了,就会出乱子。任何朝代的更替都是分配不公造成的,民能载船也能翻船呢”
翠妮说:“叔,人是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呢”富根说:“一样的意思”袁芳就抿个嘴在笑:“看来范爷爷当年给你上了不少政治课呢”她又见磊磊拿着个筷子东张西望的不好好吃饭说:“快吃,你不还有两道题没做吗?还在玩,看几点了?”富根说:“对孩子也别太什么了,太苛刻了,看人美国,开放式教育,大学门宽着进,严着出,讲究孩子的动手能力,应用能力。咱这相反,想上大学,难!一旦进去了,毕业是早晚的事,我没大有文化,可我觉得我的想法不一定错。学好数理化就一定能走天下?我才不信!张立全他战友的一个小孩,上大学时学了个什么制冷专业,现在找了个工作,在热电厂搞供暖呢,都反了。我看了一个美国电视剧,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摔倒了,当妈的就鼓励他自己爬起来,爬起来了就给他奖励。咱这边你同样的情况,那小子在地下打滚也不自己爬起来,奶奶就跑去抱起,还问,是哪儿绊倒你的,来,你踹它脚,我也踹它脚,看它还敢不敢摔俺宝贝孙子!这样,孩子的判断力、识别能力就得不到发展,反而增长了他的依赖性”袁芳瞪大眼看着他说:“哟,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学问?还用了不少新鲜词呢,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我反对你张口一个美国,闭口一个美国的,美国不是什么都好,咱有咱的国情,有咱发展的目标。知道不?西方不少国家,开个会,事还没商量成,开着开着就拿皮鞋打起来了,你说乱不乱?家务不和外人欺,家和万事兴!国、家都是一个理,要不咱国现在有个词叫‘维稳’我看这稳定是很重要呢”翠妮说:“我觉得姨说的对,美国还是不如咱国好,别看咱这现在什么事都谈钱了,可也号召大家学雷锋呢”富根说:“那你学过雷锋不?”翠妮说:“没呢,一次都没,我没钱”富根笑了笑说:“雷锋做好事时,有时会用到钱,但大多不是这样的。做好事首先是要有颗善心,用脑用手,能牺牲点自我,拿时间、力气的帮了他人这都叫学雷锋!没钱就不能学雷锋?”
袁芳说:学雷锋也要把握个度,这不是六七十年代了,什么都变了,学雷锋也得讲究个方法策略的,时代不同了吗。上学时就有个“刻舟求剑”的故事说“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矣惑乎”就讲的这个意思。就说前几天电视里讲的,公路上有个人都被车都辗了六遍,都成相片了,也没人敢停下来。第七个人停下来打了110,结果那受害人的家属却抱着这司机的脚不放了,说他是肇事者,好心没好报呢。你和爹去给大爷上坟没上成,路上救人了,我不反对,亏你遇到的这人还是个讲良心的,如不是那样的人呢,倒霉的还不是你自己,这样咱还搭上七十多张凉皮钱呢,从一数到十谁知咱算老几?
富根说:“时代不同,学雷锋的方式可能不同,但象人说的,那灵魂儿还能变!”袁芳白了他一眼:“还灵魂,还鬼魂呢,那是说精神不能变!”
翠妮说:“现在坏人也不少呢,他们不学雷锋也就算了,还有的假借学雷锋当骗子呢。上年俺老家里的镇子上,我还在那上初二,就来了七八个学雷锋的大学生,是什么电子大学应用系的,胸前都挂着个校徽,开着两辆大卡车,车上插着红旗,写着学雷锋义务维修家电小组,还自带了不少家电配件,谁家的东西坏了,当场就给你修好,不要钱的。当场修不好的,第二天修好后定是给你送来。可受人欢迎了,中午吃饭家家都争着领他们到自家吃。可过不几天,那些人就收了满满两卡车最值钱的家电,都说是当天不能修好的,什么照相机,摄影机、冰箱彩电的很多,都拉跑了,人也不见了。俺老师给俺上课时说,那是帮骗子,见有值钱的家电,本来是个小毛病,甚至换个插头就行,他就说是坏了给人带回去修,现在还没听说破案呢,那车的车牌号也是假的。
富根说:“我日,还有这样的事”袁芳又白了他眼说:“你嘴上注意点,这可不是以前,现在咱家有个大姑娘在呢”富根不好意思的夹起一块肉放在翠妮碗里,翠妮想给他夹回去,筷子画了圈又放到磊磊的碗里。
饭吃完了,翠妮起身收拾碗筷,磊磊跑他房间里去了,刚才关于学雷锋的话题袁芳觉得意犹未尽就又跟富根说:“其实学雷锋本身没有什么不好的,大家要都有那么个思想境界,那可不只是个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的事了,共产主义能不能实现不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恐怕向中级阶段跃的会快些。现在问题是人的眼大都盯在钱上,没钱不办事呢,我看谁要先把自己的本职,自己的家搞好,奔小康了,别天天打仗恼火的,不给社会添乱就算学雷锋了。你看现在这新闻里,报纸上,鸡毛狗盗,杀人放火,坑蒙拐骗的还是占多数,学雷锋的才有几个?这里有找不到活路的,那里有失业的,什么时候让公检法的人都失业了,那国家才太平呢。每个人要先从自身做起,有颗善良的心,别太自私了,小孩子们的教育再跟上,别都学些西方的东西,咱老祖们留下的遗产比他们那边的好着呢,现在不是讲学国学吗?国学是什么,就是讲个仁义理智信呢。《三字经》上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看,这人之初性本善不善不好说,但性本‘恶’是错的,我倒觉得性本‘私’更正确。楼下那两个老人的孙女生了对双胞,那双胞吃奶时都相互推着对方抢奶吃,你说这不很说明问题吗?我觉得我的观点是对的”
富根说:你说这话,当年范爷爷好象也这个意思,不过,他是说公私是相互包容的,就看你站在什么位置上看待这个问题。你太自我,不顾家,是一个问题。你只顾家而不考虑集体又是一个问题。你心里只装着集体而不顾国家利益又是一个问题。不同的位置上有不同的公与私。反过来,你站在全世界的角度只想着咱们自己的国家,对本国,本民族的人来说你是大公的。你只考虑小集团利益而损害了国家利益,对集体内部的人来说,也许他说你是有公心的。范爷爷也说起过雷锋,他说雷锋是全国人民的榜样,也分什么样的人站在什么立场上看待他。在你说的那种认为人之初性本‘私’的人的眼里,雷锋也是‘自私’的。这种人同样以为人生来只为自己享受而享受,雷锋做好事也为了享受。只不过他这种享受是当他每做完一件对人,对人民有利的事之后,他就有一种快乐的愉悦感,而对人民大众来讲,他就是大公的。
袁芳点了他的“爷儿盖”下说:“我的夫君哟,别看你识字不多,你言谈水准这几年可有大进步了,只不过你刚才那些话,虽然是有范爷爷的某些观点,我总觉得有些偷梁换柱,或叫偷换概念的感觉,这种语言逻辑,在演讲学上叫“诡辩”我没很听明白。
富根说:“你刚才的话,我也似懂非懂,不如范爷爷讲的深入浅出,只要你跟说话别之乎者也的,就好明白”。袁芳说:“这有啥不好明白的,就说孝道礼仪吧,讲孝道你总不会不懂吧?不孝的人就是过于自私造成的,远的不说,你知道磊磊姥爷为啥临去山西前非要给咱大爷上坟不?”富根说:“我也觉得奇怪,在哪都是儿女给老人上坟呢,平辈的是不用去的,那大爷有两个孩子,爹还非要去,我前几天就想问这事呢”袁芳说:“这说来可话长了,咱大爷的俩个孩子可是出过大名的,没上电视,可是上过报纸了,待会我跟你祥说。翠妮在磊磊房里玩呢,你看天不早了,让她下楼歇了吧”富根去了磊磊房间,回来说:“磊磊,不让他姐走呢,非要她陪他一块睡”袁芳说:“一块一块吧,别再让他闹腾,头一回这么早回家,你跟翠妮说,叫她留在那陪磊磊吧,又不是床小睡不开,咱也早点休息”富根和翠妮说了,翠妮也愿意留下。袁芳今晚没再擦地板就和富根早早进卧室了。俩人也许好久没有这样休闲过了,都侧卧在床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话特别多。象在写一部长篇的备忘录,将双方从认识到现在,乃至到今晚所有的事,筛子样的过了一边。最后还是富根突然想起袁芳的话:“你不是要跟我说说大爷事来吗?这都扯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