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离小年还有一集的空,红红绿绿的标语就贴满了街,公社里来人了,要演戏了,这次是玩真的,全彩装,朝阳沟就翻了天,比过大年还热闹。家家都闭门锁院集中在了东场院上。矮墙上,树叉上,草垛上爬满了孩子。一家必须带两个鸡蛋,一个生的,一个熟的,这是啥规矩,要搞啥名堂谁也不知道,反正是王书记在大喇叭里下的命令,没人敢不服从。
公社里来了八辆自行车,其中六辆大国防两辆飞鸽,就在戏台的西侧整齐的列着队,东升负责看管,并用白石灰事先就划好了圈。
大队会计丁德忠负责记名,收鸡蛋,生熟分放两个盆子里。公社领导讲完了话,演出就要开始的时候,妇女主任兼朝阳沟革命文艺演出队队长刘桂枝,才端着一脸盆鸡蛋送到李书记他们就坐的“观摩席”上,那盆和蛋上都用红彩写了字,和街上贴的标语一样的内容。还没等桂枝给他鞠完躬,那李书记当时乐得第二颗后槽牙都差点掉了。
锣鼓声一响,节目一个接着一个的演,掌声便一阵接着一阵的鼓,都是李书记亲自带头。
第六次喝彩声刚落下,大胜利又开始报幕说:请大家欣赏下一个节目——对口快板《贫农张大爷》
两个孩子随即有节奏的打着板儿分从幕后的两边上来了,大人们真还没想到这平日脏稀稀的小家伙打扮起来,还挺精神,有人问,这谁家的?有的说,那小的是东头二赖子家的吧,那个大不知道呢。小眼儿一瞟一眨,小手儿一收一扬,小步儿一退一进,童声儿一唱一合,就听得清脆的声音在响:
那贫农张大爷,
他身上有块疤
大爷告诉我呀
那可是仇恨疤
过去当长工呢
是当牛又做马
三顿糠菜粥啊
饿的我眼发花
一年干到头啊
天天有皮鞭打。
还是李书记带头鼓掌,大家也都跟着,第九个节目吕剧《朝阳沟》开始的时候已近中午,村支书悄悄问李书记,是吃过饭再看还是继续?李书记说,继续继续,没想到你王粗子还真搞出名堂来了,继续继续!
栓保是根生演的,银环是德生家小三妮演的,银环妈是孙贡成的大闺女演的演戏的没人说饿,看戏的也没人说饿,那天,整个朝阳沟的人,家家都省了一顿饭。
最后,是批判走资派臭老九范人和,由春生和丁三拿着红樱枪把范人和押了上来,范人和头上扣了一顶大白布帽子,帽子太大把脸都遮住了。这时,王书记第一个跳上台,一把揪住范人和的后衣领,接着玉忠,德忠,还有张林军也都冲上了台,就听王书记喊:打倒走资派!打倒臭老九!打倒范人和!下边也有人带着喊。接着是台上台下口号一片,人们都举起右手,握起拳头,呼声湮没了朝阳沟。人群开始动,有抱孩子的从凳子上掉下来,有人的拳头“不小心”顶在了李书记后脑勺上。后面的人开始往前面拥,李书记使劲护住桌前的盆里的鸡蛋。这时,不知谁开始往台上扔鸡蛋,还有人在跟着扔,有两个民兵挤到李书记他们一伙跟前,对李书记说“李书记,斗争太激烈,我们来保护你,你端着鸡蛋,我们带你冲出去,大队锅里的狗肉都煮烂了,让他们在这批吧,我们走”。李书记说“同志们,撤!”。
这一切德忠都看在眼里,他见公社的人都撤走后,就挤到王支书跟前说:“事成了,一切都没出你的预料,台上台下咱安插的人都做的不错,他们全撤了”王书记说“好,你快把那熟鸡蛋给俩位老师送去”
公社的领导在和治保主任孙贡成守着狗肉准备喝酒时,李书记说,老王呢,怎么还没来,我们先开始不礼貌啊,谁快去叫他来,别批了,改天吧。
节目看了,狗肉吃了,酒喝了,鸡蛋拿走了,李书记一行非常非常之非常满意,完全答应了王连俊支书提出的那三个要求,一是范人和永远留在朝阳沟,二是朝阳沟文艺演出队成为样板队,三是同意将田庄北安边的六十亩低洼荒田划入朝阳沟所有。
这场戏演完后,村里的人也更加敬重潘一男老师,范人和老师,还有王连俊大队支部书记,就连村里的女人都知道那次为何每家要煮一个熟鸡蛋,因为她们看到最后那鸡蛋都装在范老师那走资派的大帽子里了,玉忠替范老师背屋里去了,这也是这村里的人们最想看到的。他们知道,这“戏”只是演给公社里来的人看的,是戏中戏。
后来有人讲,单从号召力上说,那次是咱村空前绝后的一次,有人作过统计,说那次演出全村774人,有779人到场,包括五个大肚子的。外村和公社来的人当然不算。也有人说不对,王学森就没去,那天他把学校厕所里的粪全挖走了,一个人背了四趟。还有人说,五保丁顺发也没去,有人从他的门缝里见他躺在铺上用被子蒙了头在睡觉!
年小点的说,从影响力上讲,那次演出最有影响力的是开了全村恋爱自由的先河,年轻人最喜欢,就从那以后,咱村才有五个女孩子,订了亲都没嫁到外村去,内部消化了。包括“栓保”没要“银环”而和他“丈母娘”成了亲。
上点岁数的人不那么说,说那次演出最有价值的是王书记为村里挣下的那六十亩家产,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六十亩藕塘!有人说,那六十亩藕塘不能光归公于王书记,潘一男老师为了这藕塘把命都差点丢上。那年发大水,不是她带人把前田村小水坝硬是炸开,别说藕塘,就是咱这村也早冲没了。是啊,藕塘是一方面,如当年保不住这对“黑夫妻”就没有后来村里出走的十几个大学生了,这也是一方面,有人也这样说。
后来,潘老师从代办转民办最后成了公办教师,范老师平反后做了县第一中学的名誉校长,大胜利当兵转业后进了供电局,小胜利医科大毕后在济南当了大夫。王连俊退下来了,不当书记了,村里的山、林、地、塘也承包出去了,好多地方都变了,就一样没大变,那就是王书记的粗话!
现在,别看他当爷爷了,只要他喝了酒,你说老书记,再来段《朝阳沟》他就扯着嗓子唱:“亲家母,你到俺家,尝尝山沟的大;亲家母,你坐下,咱俩比比谁那个大,你的比我紧一指,我那可比你深半扎亲家母你床上看,看俺铺地盖地啥,躺在上面也不圪腚,都是新表、新里、新棉花”
老书记,老书记,再来段现代流行歌曲《爱拼才会赢》,他会马上步一站,一只手立下,一只手前伸,清两口嗓子就唱:“只有个老婆不免冤叹,想找个情人又觉胆寒!那怕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有心无肺就象个稻草人,人生,好比是水上野鸳鸯,床上起,床上落,快点,快点”若碰到他兴奋的时候,那手舞足蹈夸张的动作,能笑的你肚子疼!
但有两样,你就甭提,提了老书记也不唱,那两样是他挨了儿子小胜利好一顿数落才忌口的。儿子说“你说啥话都行,就是自己没多大文化,别瞎评论时局。国家经济发展了,市场搞活了,总会有或这或那的一些小漏洞,泼脏水不能把孩子也撂了,有点小漏洞没啥,谁能保准哪种体制是完美的?只要符合自己的国情就好,那个国家不招苍蝇?再好的人不也有拉屎的时候?繁荣必定‘娼’盛这是什么逻辑?小纸小报烂八卦的东西别看!当了几十年书记,国家没亏了你!退休金你拿着,养老保险给你交着,这点觉悟和素质我就不信爹没有?”。
老书记的“那两样”,一是他编的那“数来宝”,二是他学着袁阔成的腔调说的那评书,本也都是他酒后搞笑的,没想到让儿子给上纲上线了。数来宝是说的村里“留守儿童”的事,现在既是他不唱,村里的孩子们也唱,早跟他学会了,在胡同口你会经常听到那些小家伙拿两块小石块对敲着喊:
大铜板,它响连声,
我来说来,你来听。
娶亲访友咱不谈,就说说留守儿童她小文英!
那个小文英,是真聪明,门门功课她在上等,
可这文英就有一件啊,常在家中她泪盈盈
文英的爹,他叫安生,部队退役的侦察兵,
退伍回家想致富,带着老婆去打工。
去打工,他是到广东,一去就是三年整。
三年的工钱没要回,只带回两个空暖瓶
他的评书很多人也会说,但不象他那样学得来袁老师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上回书说到,三院子女人一看,一季的庄稼被假种子坑惨了,从专卖店里买来的彩电又是个二手翻新的冒牌货,只出声,不出影!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急被人送到医院,大夫说,无需打针,不用吃药,回家漱漱口,刷刷牙便成,农药是假的!女人性命得以保全,三院子大喜,随去饭馆鸡鱼摆下,和救自己女人的乡邻一起庆贺一番,可饭吃完不久,七八人便因食物中毒又都住回医院去了,在住院部交押金时,钱被人那收款员扔出六张一百的,说这是假钞!三院子一坐在地下,想,自己的三只羊又算是白养、白丢了
后来,潘老师退休后,夫妻俩搬回西高庄的老家,和王书记家一直没断了来往,她今年过寿的时候,小胜利还代他爹来看了她,她问胜利“你爹病好点了没?”胜利说,快好了,现在在我那的医院里呢,是他特地安排我来给您祝寿。过后她和老范准备让孙儿带她们去看王连俊时,孙女范林青说,人一个月前就没了!怕您伤心,没跟您说,礼份我们都办了,我和哥送花圈去的。俩位老人听后很伤心。奶奶说:“这是个有先见有主见的人,这是个外表粗内心细的人,这是个只说粗话不办粗事人,比我们还小那么多,不应该走的这么早,太突然了,太突然了,让人没法想”
范奶奶这一昏迷,在重症监护室里一呆就是四天,这四天里她的记忆时好时坏,一会说陕西,一会说山东,一会说这城里,一会又说朝阳沟,人也认不全,一会说富根是竹儿,一会又说他是范人和。见人就说:“竹儿是竹儿,望竹是望竹,梅儿是梅儿,望梅是望梅”王教授一直认为,老人的身体没事,只是大脑受了点刺激,过几天准好,让大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