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余停住了脚步,冷冷地说:“她是袁、裴两家唯一的一个女孩,自幼就被我们宠着长大,你这人冷酷无情,永远不会明白。”
钱程的鼻子一阵发酸,忽然之间,她想起了宠爱她的父母,想起了每天吵架却情谊深厚的李明启,想起了毒舌却关爱她的老板……半晌,她清了清嗓子道:“好,你记着,你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说着,她大步往千华庵里走去,眨眼便步入庵门不见了。
庵外的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她搞的什么鬼,景恒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景恺之:“恺之,你说,她有什么杀手锏?”
景恺之摇了摇折扇:“不知,此人现今做事,出人意表,该聪明的时候,他傻得可爱,可该他愚笨的时候,他却忽然聪慧异常,难道真的是……”
“离魂之症?不,不可能。”景恒之轻哼了一声,目光炯炯有神。
千华庵里有隐隐的骚动声,不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钱程从里面走了出来,衣衫歪了,头上的方巾被抽出了一点,几缕头发散落下来,腿一瘸一瘸的,看起来形容狼狈,只是她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滑稽。
裴子余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上前了几步问道:“怎么样?”
钱程对着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成了,过两天你来接她就是。”说罢又悻悻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衫,“这群师太,庵里呆太久了不成,连男女有别都忘了,居然对我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景恺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阿程,你一个男人,冲到尼姑庵里,还说师太们对你动手动脚,只怕旷古绝今了。”
裴子余长出了一口气,他和三姨、姨丈、祖父来了这么多次,费尽口舌,却还是要靠眼前这个小人才能把表妹劝回,心里颇不是滋味。“你怎么劝动她的?”
“你说她自幼受尽宠爱,想来必是宠得太过了,一时遭受打击心理承受能力太弱;她看起来对我余情未了,我就让她相信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她,而是另有苦衷;然后我用了一些非常手段,你想不想知道?”钱程凑近了他,看着他如墨的眉峰、冷冽的双眸,不由得一阵心摇神驰。
“什么非常的手段?”裴子余没发现钱程的小动作,屏住了呼吸听得入神。
“不告诉你!”钱程得意地怪笑了一声,推开裴子余,大步往前走去。
君臣四人沿着青石台阶徐徐而上,往山顶登去。一旁树枝旁逸斜出,参天蔽日,树林中各式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啾啾,偶尔有松鼠、小獾、野兔从密林里窜了出来,居然也不畏生,用绿豆大的眼睛盯着他们看上一会儿,等钱程想伸手去抓,却又哧溜一声跑了。
钱程不时发出惊叹,惹得景恒之嘲讽地说:“钱爱卿,你怎么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闺房女子,见个松鼠就大惊小怪?”
钱程嘿嘿一笑:“陛下所言甚是,下次陛下外出围猎、巡游的时候,万万不要忘记带上臣,省得臣总是呆在京城见不了世面,丢了陛下的脸。”
“牙尖嘴利。”景恒之斥道,“整日里就知道玩乐,只怕你见了猎物便吓趴下了。”
“陛下你真的见过山林中的猛虎黑熊?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那种?”钱程的双目闪亮起来。
这眼神让景恒之心里忍不住颤了颤,他定了定神,觉得自己一定有些问题,怎么会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走了?
“围猎自然是要打那些飞禽走兽。上次和父王一起在临山猎场时,我猎了一头黑熊,足足有这么高。”景恒之回过神来,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怎么猎到的?躺在地上装死忽然给它一剑?还是用绊马索绊住它乱棍打死?还是弯弓搭箭命中脑门?”钱程激动得手舞足蹈,“陛下,什么时候我们去围猎?猎黑熊我是不敢的,我躲在你背后射只野鸭吧。”
景恒之轻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怎样射箭吗?”
钱程脑中灵机一现,冲着裴子余说:“好像忘了,裴将军,不如你教我射箭?”
裴子余怔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钱程不放心的补了一句:“这可不算还人情,你这个人情我要留着到最关键的时候用。”
几个人都是有武功底子的,爬起山来如履平地,只有钱程稍逊一筹,到了山顶便有些气喘吁吁了。千华寺庄严巍峨,半山腰中的千华庵完全不能比拟。明黄色的墙体,青灰色的殿脊,飞檐流角,恢弘大气。脚下的青石板雕成各种莲花的图案,最中间的已经有些磨平了,想必是众多信徒们参拜后留下的印痕。
寺庙门口的大坪上,已经列队站了两排的僧侣,为首的一位穿着袈裟,恭谨地冲着景恒之双掌合十行礼。
“陛下拔亢莅临,鄙寺蓬荜生辉。”
“智华大师多礼了,朕想及多日未聆听大师妙语,今天特来一晤。”景恒之看起来十分尊敬这位大师,也略略欠身行礼。
“贫僧在内殿准备了素宴,陛下请。”说着,智华禅师往旁边一让,引着君臣四人往里走去。
钱程辍在最后,一路只看见各种佛像法华庄严,金碧辉煌,想来是香火鼎盛,信徒众多的关系。佛像和现代没什么大区别,韦陀、弥勒、如来、观音,一个个从高处俯瞰着芸芸众生。
景恺之见她看得入神,不由得笑着问:“你有什么要求的?这里的菩萨很灵,智华大师更是大乾得道高僧,看破万象,超然世外,你若能得他的揭语,必能受益终生。”
“是吗?”钱程颇有点不以为然,在她脑中,得道高僧应该是那种青衣布衫、隐居世外的,而不是呆着这样一个金碧辉煌的寺庙里随时为达官贵人服务的所谓高僧。
像是听到了什么,那智华禅师回过头来,看了钱程一眼,旋即又收回了视线。那目光柔和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让钱程不由得心跳加快了几下,只好仓促地回了一个笑容。
“大师看了你好几眼,看来你有佛缘啊。”景恺之低声说,“我皇兄出生之时便得大师焚香受礼,说和皇兄有缘分,皇兄每年都要上山拜见大师一次,除了皇兄,大师很少见外人,就连我父皇也不例外。”
“那怎么没让你皇兄去做了他的关门弟子?”钱程也悄悄地说,想象了一下景恒之剃着光头受戒的模样,忍不住掩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做一个好帝王比做关门弟子更能普渡众生。我父王最终在五弟和皇兄之间选定了皇兄,和大师不无关系。”景恺之看着前方微微笑了笑。
钱程心中一动,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不甘心来,可景恺之神态自然,目光平和,让她忍不住唾弃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误会这个闲散的好友。
说话间,智华禅师把他们引到了一间禅室里,小僧侣奉上了清茶,茶香袅袅,远处僧侣的诵经声依稀入耳,让人不由得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钱程听着他们几个人说着一些民生国事,说着景恒之登基以来推行的一些政事,十分无趣,身上的酸痛又泛了上来,让她很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不知不觉间,她垂下了头,有些迷糊了起来。
忽然,旁边有人拍了她几下,她顿时抬起头来,双眼茫然地四下看看,嘟囔着说:“李明启你敢打我?小心我雪藏——”语声戛然而止,只见景恒之站在她旁边,正yīn森森地看着她。
“陛下,原来是你啊,”钱程赔笑说。
“什么雪藏?”景恒之问道。
钱程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吱唔着说:“雪藏就是……就是把有些吃的藏在雪地里,会有一种很特殊的口感……”
“李明启呢?又是谁?”景恒之盯着她追问说。
“李明启……是……是我的一个旧友……很久以前便……不见了。”钱程想起自己在他身上花的精力,投入的金钱,如今全部打了水漂,不知道被哪个人统统接手了过去,不由得悲从中来。
智华禅师宣了一声佛号,微微一笑说:“这位施主,看起来有些眼生,不知从何而来?”
钱程双掌合十行礼说:“大师,从来处来。”
“那又往何处去呢?”
钱程有些惘然,她原本就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她能去哪里?何处是她的归属?
禅室内鸦雀无声,数道目光落在钱程的身上,钱程沉默了良久,轻声叹息道:“恳请大师指点迷津。”
“往去处去吧,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如果哪日施主有了想去的地方,可以来找老衲,说不定老衲能略尽绵薄之力。”智华禅师眼含慈悲,缓缓地说。
钱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倏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到智华禅师的面前,声音颤抖:“大师!我没有听错吧?你知道怎么可以让我回去?”
智华禅师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她:“现今时候未到。”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钱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扶着桌子才站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剜了一样智华禅师,可景恒之在侧,她不敢造次,只好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