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家今日是什么喜事儿?全府上下都盛装打扮、张灯结彩的,没听说他们家里有姑娘要出嫁啊?”
“听说啊……是长房的九姑娘有消息了,这不,今儿就回来了。”
“他们家之前在回京的路上出了事儿,长房一家全被人劫了,诶呦那个惨劲儿就甭提了,他家老太君伤心过度盲了眼睛,天天哭着要大儿子一家人呢。”
“这下好了,人找回来了,郗家的人也算是齐了——”
“齐什么齐啊,就九姑娘自己回来了,她父亲母亲并一个弟弟全让人杀了,她一个小娘子,势单力薄的,就算回来了,没个人撑腰还不是任人捏圆搓扁?”
“诶呦……怪可怜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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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可怜见儿的……”
美妇人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脸上的神色半是哀伤半是心疼,绕着站在正厅里的小娘子走了一圈半,复又拉起她的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眼睛慢慢上移,顺着姜汁色的袖口向上望,掠过肩上一大一小两块补丁,视线折上去,先看到苍白着的唇色,唇上因为许久未进水而微微有些干裂,然后是一管高挺的鼻,再向上看,一双杏眼因为缺乏精神而微微阖上一点,配上两弯极黑但并不纤秀的眉,面色也是苍白的,但这样一张病容却也掩饰不住那清贵之色……
有些气度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消失,反而如同涅槃,会迸发出别样的颜色。
没想到啊没想到,郗家九姑娘还真是命大,都这样了还能回得来,当真是有些可惜……美妇人想到这儿略略垂下眼眸,再抬起来的时候仍旧是那一副又心疼又哀痛的样子,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之后扭过头来向着坐在上首的郗老太君说道,“老太君若是还能看得见,见九娘子这样憔悴的一副面容,还不知道要多心疼呢……就连二婶看着都觉得心中堵得慌……”说着又捂着胸口,再滚下来几串眼泪。
一直没有说话的郗老太君这时候在身边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向着前方张开双臂走了几步,口中唤道:“明月!来,到祖母这儿来……”
明月是她的小字,郗昭骤然听到这一声轻唤,不觉就红了眼眶,当下也向前走了几步,伸臂扶住了郗老太君的手,“祖母……”
郗老太君将人搂在怀里,长长的叹了一声,又将人带着和自己一起坐在矮榻上,凑近了眯着眼努力的去看她的脸,“让祖母看看……瘦了好多,我们明月流落在外头那么久,吃了不少的苦吧?”
还未等郗昭回答,先前那美妇人忽然插嘴道:“老太君哪还能看出明月是胖了还是瘦了,不过她在外头这么久,吃的苦想必也不少,就说当初在那些贼人手里头,难道还能捞到些好处去?那贼人都是什么样子,老太君也清楚,都是些糙汉子,明月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她说到这儿忽然换上一副哭腔,“当真是珍珠美玉落进了泥潭里……”
“你住口!”郗老太君呵斥一声,“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二郎也不管管!”说到这儿冷哼一声,“你们都别欺我眼盲,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明月好容易回来了,你们这些人不说好好的给接风洗尘,还尽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之后又拍了拍郗昭的胳膊,柔着声儿对她说,“明月不怕了,回家了,有祖母在这儿呢,回头让他们带你去从前的院子里,祖母给你添了好多东西,你若是不喜欢,祖母再重新给你挑!“
郗昭微微垂了头,低低的应了一声。她这个样子落在厅内其他人的眼里,就带着怯懦、惶恐、还有些别的充满了小家子气的情绪,田氏在心里不无鄙夷的想:亏着她方才还惊叹那身清贵!
郗昭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知道,如今的郗家,除了她的祖母,其他人都恨不得她活不过来,否则当初他们也不会那样算计她一家……
她阿爷、阿娘,还有她的兄弟,每每想到这儿都仿佛还能听到当时的那些刀剑声,恐吓声,伴随着阵阵的奸笑……
还有那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头的山路,身后永远也甩不掉的追兵,碍事的树枝,锋利像刀刃一样的草木,她依稀还能听见弟弟照之明明害怕却强撑着让她安心的声音,那时候他说,“阿姐就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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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在这里被人打断,她被人生硬的从榻上拉起来,拉着她的是方才哭天抹泪的二婶田氏,这时候面上带笑,指甲掐进她的胳膊,声音却是柔的,“老太君该施针了,折腾了这么久,可别耽误了时辰。”
郗老太君才一抬起胳膊,一句“明月”将将出口,又马上被田氏将话头儿截下来,“施针之后又要进药,还得安神睡上一阵,明月这边就交给我来安排,老太君放心,保准委屈不了她。”
说着手上一紧,尖利的指甲又进一分,郗昭被逼得不得不开了口,声音仍旧是低低的,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祖母放心,有二婶婶带着我呢,”想了想,又说了一句,“等晚些时候孙女儿收拾好了,再去给祖母请安。”
“那我们就先下去了。”田氏抢了话,那架势丝毫不给祖孙俩再多说一句话的机会,之后她半架着郗昭走出正厅。
田氏一出门就松了手,她随手朝旁边招了一下,一个身形宽大的婆子走过来,说是扶着实则是拖着的将郗昭带着往前走,口中却仍旧是恭敬的调子,“九娘子当心着些。”
郗昭任由她将自己拖着走,倒不是她不想反抗,实在是不能。
她从郗家来人一直到现在进了郗宅,一路上水米未进,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没能换一身,郗家来接她倒是用了一顶好轿子,这轿子一路上招摇至极的进了郗宅的门,围观的人哪个不叹一声郗家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