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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6 章
    许煦是个好人。
    这是C大法学院几乎半数以上的老师达成的共识,温和谦逊,彬彬有礼,不像陆之栩那样喜怒无常,也不像陈硕那样冷漠,他几乎是年轻一代的老师里最容易接近的,连几个脾气古怪的老教授对他的评价都不错。
    这些年来,在C城,他关系最近的几个人,是林佑栖、沈宛宜、还有陆之栩。
    林佑栖认识他,是因为法学院和医学院的一个联谊,C大院系之间关系隔得远,法学院和医学院之间彼此看不太起,医学院是王牌学院,自然傲气一点,法学院也是些硬脾气的家伙,所以学院关系不算太好,联谊也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林佑栖这个人,yīn阳怪气,谁也猜不到他下一秒要干什么。他懒得很,不怎么修边幅,好在天生一副好相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不屑于把自己弄得西装革履的。但是有些时候,他又勤快得很。
    那次联谊,他也去凑热闹,蹲在后排吸烟,看到一个清瘦的青年,在小礼堂里来来回回地走,指挥着一群男学生布置这里布置那里,大夏天的,那个人穿着件白衬衫,脸上竟然一点汗也没有,干干净净的,像个用白石头雕的人。
    过了很多年之后,许煦变成了陆之栩口中的“老流氓”,也学会了大夏天的穿着短裤拖鞋到处晃,熬夜熬得脸色青白,逮着不听话的学生就一顿和风细雨地修理兼调戏。
    林佑栖不由得感慨:“当年那个水葱样的青年那里去了哟?”-
    沈宛宜其实是很感谢许煦的。
    她是死心眼的人,骨子里像极了她那个当了一辈子邮政员的爸,她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身,她母亲曾经是纺织厂的工人,父亲只是个普通的邮递员,她是市井中依靠读书走出来的女孩子,她在大学的时候,也是玫瑰花一样的,又漂亮又香,可惜有刺扎手。
    她未婚夫俞铮为了追到她,是花了很大的心思的。
    那时候R大正是风起云涌,人才辈出,那几届出来的学生,正是现在活跃在政法界的中坚力量,用沈宛宜自己的话说,她现在随便接一个案子,审判席上坐的是她学长,对方律师是她同学,就连书记员呢,也是低了她几届的学弟。
    但俞铮当年是当之无愧的年纪第一,法学院毕业晚会,他是学生代表,带着同届毕业生宣誓。
    他开始追沈宛宜的时候已经快毕业了,周围同学都忙得焦头烂额,他也忙,但他遇见了沈宛宜。
    俞铮骨子里是个意气用事的书生,不是酸腐为人,而是书生,“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书生,书生有傲气,又固执得很。整个R大法学院都说沈宛宜好看,堪比红楼贾探春,他偏不以为然,等到在校辩论赛上真正见到了,被沈宛宜狠狠煞了一回锐气,又开始死心塌地地追起沈宛宜来。
    他对沈宛宜是真好,好到十年之后,沈宛宜仍然记得他的大冬天的半夜骑着自行车在B城里到处乱窜,只为了给她买一碗馄饨。
    他在外面是威风凛凛的律师,在沈宛宜面前却言听计从,沈宛宜叫他往东他就往东,叫他往西他就往西,沈宛宜有时候故意捉弄他,他也好脾气地任她捉弄,顶多笑一笑就算了。
    他唯一一次不听沈宛宜的话,就是卷入那个案子里。
    时隔十年,沈宛宜仍然记得当时他的表情,他说:“宛宜,你不知道!时事有大弊,贪腐太重,会伤国之根本。我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学的是法,执的是法,我们不争,谁还去争!人活一世,总有必须承担的责任,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他说完这段话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死在香港,子弹从他左颅穿进,呼吸停止,当场死亡。
    沈宛宜那时候正和他置气,和他吵架的那一次,竟然成了最后一面。
    她去香港认尸的时候没有哭,组织C大法学院校友的时候没有哭,取证时被当地黑社会指使小流氓上门恐吓咒骂时没有哭,等到打赢了那场官司,她从B城的法庭里走出来,看到外面阳光灿烂,世界一片明亮。她却忽然哭了。
    她哭的不是官司,是她的俞铮。
    这世界这么美好,阳光这么灿烂,她的俞铮却已经不在了。
    往后的无尽光yīn,朝朝暮暮,她都只能孤身一人了-
    她一直是一个人,当律师也好,开事务所也好,买房子也好,她都是一个人。
    她很喜欢林佑栖说的一句话。
    他说:我不是挑剔,你不知道,那个人出现之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对于你来说,都会变成将就。
    他说:我只是不愿意将就而已。
    她也只是不愿意将就而已。
    她年纪渐渐大了,还是没有结婚,父母都很担心,她无法向他们解释,只能看着他们一天天老下去,白发丛生,却还为了她的幸福忧心忡忡。
    然后就遇见了许煦。
    许煦的母亲是个以儿子和丈夫为生活中心的女人,她一直孜孜不倦地给儿子遥控相亲,不知道双方的父母从哪里搭上了线,把他们两个人凑到了一起。
    许煦和她商量了一下,两个人订婚了,双方的老人于是都放下心来。
    她本来不想骗母亲,但是有次回家,看到母亲喜孜孜地在那打毛衣,打得都是很小的一件件的,她以为亲戚家生了小孩,问母亲是给谁打毛衣,母亲却说是给她未来的小孩。
    母亲掰着手指给她算,等到小孩出生,母亲至少也已经六十岁了,不能替她照顾小孩了,可是母亲不放心,所以准备给孩子打好从一岁到十岁要穿的毛衣……
    她是律师,见惯人间冷暖,铁石心肠,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眼泪,却在看完了母亲打完的那些毛衣之后,躲在浴室里哭出声来。
    这世上最担心你的,永远是父母。在他们心中,你永远是柔弱的孩童,他们永远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担心你受人欺负,担心你一个人孤独,他们永远悄悄地跟在你身后,等你不小心摔倒时心疼地将你扶起来。等到你长大成人,他们又要开始担心你的小孩,为你未出世的小孩打好毛衣。
    沈宛宜和许煦说好了,如果父母年纪大了,两个人就结婚吧。
    这无关欺骗,只是为了让父母安心。
    她不曾问过许煦:他为什么愿意和她一起演这场戏?尽管后来她隐约猜到也许和许煦当年从R大退学的轰动性事件有关。
    她什么都不问。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是藏在心底的陈年伤口,不能触碰,不能言说。
    他们,也不过是不愿意将就,而已-
    沈宛宜并不讨厌陆之栩。
    陆之栩似乎天生就是那种人,聪明又幸运,却又让人无法嫉妒他的好运气。
    沈宛宜很喜欢夏宸。
    尽管这个青年眼神里有些东西很危险。
    她不像许煦和陆之栩,他们在学校里呆得久了,见的东西都单纯些,她是在社会上拼搏的人,见过数十年夫妻撕破脸皮,见过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她能分辨什么是恶意,夏宸眼里的东西只是危险,并不邪恶。
    她记得有天,她和许煦来陆家玩,来得早了,陆之栩在睡懒觉,十点钟才爬起来,穿着舒适睡衣,睡眼惺忪地往饭厅走,夏宸脸上带着笑,给他热好香喷喷的粥,端出酱菜来,怕他一个人吃早餐没意思,又陪着他再吃了次早餐。
    她是文科生,喜欢听歌,有句歌词很好,说:幸福,其实就是每天都有人一起吃早餐。
    沈宛宜喜欢早晨,阳光灿烂,世界明亮,如果有个人能陪着你吃早餐,抱怨粥太淡,酱菜太咸,说一说昨天的工作,在离开时轻吻你脸颊,绅士般帮你洗碗……
    多好。
    可惜不得。
    她想要和他一起吃早餐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不嫉妒陆之栩,只是看着有点羡慕。
    所以,当许煦的那个人出现之后,陆之栩说许煦要倒霉了,她却不觉得。
    至少许煦的那个人还是活着的。
    这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两个人都活着,事情总有一天会解决,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希望,尽管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还是希望,能有一个人,陪着许煦一起吃早餐。
    许煦是好人。
    所有的故事里,好人都会有好报,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如果连这个都错了,那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星期三的上午,李貅练完了字,跑到楼上,准备去看看李祝融在不在。
    他在李祝融的卧室里发现了一个男人。
    他开始还以为那个男人是陈柯,结果发现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没有陈柯好看。
    那个男人穿着白衬衫,脸色苍白,整个人都蜷在被子里,他似乎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连睡觉时眉头都是皱起来的。
    但是,他睡得很熟,似乎对床上的气味很熟悉,就像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一样安心。
    李貅觉得,这真是一个怪人。
    ☆、第 87 章
    李家最近很不太平。小阎王天天练字,练得心情烦躁,整个李家上下都被他弄得不能安生。老管家觉得自己头发都快掉光了……
    好在李祝融在家里呆的时间忽然变多了,李貅虽然还是一样的小阎王习气,但碍于李祝融,也不至于太无法无天。
    李祝融虽然不是什么严于律己的人,但对李貅,却是很尽责的。只要条件允许,他都会尽可能地把李貅带在自己身边,自己亲手管教。所以李貅骨子和他是一模一样的性格。
    但是,他这样一整天一整天地留在家里,却是第一次。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书房里,但也已经够反常了。
    当然,最反常的,还是李家忽然多出来的那个叫许煦的男人。
    那男人和李家华丽却肃杀的环境一点也不适合,他很温和,像是受过高等教育,温文尔雅,笑起来的时候,让人不自觉地放下警惕。
    他也是李小阎王变得暴躁的原因之一。
    这么多年来,李祝融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不少,都是绝顶漂亮的,但她们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睡进李家的主卧室里。
    就连陈柯,也只是在李祝融公司办公室里睡了一夜而已。
    这个叫许煦的、温和的男人,让李小阎王本能地感觉到了威胁。
    最让李貅愤怒的,是他爸李祝融的态度——他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李貅解释一句。
    李貅绝对是个早熟的小孩,他智商很高,心机也深,李祝融向来都是把他当一个小大人看的,一般家里发生点什么都会告诉他。
    只有对这个叫许煦的男人,李祝融非但没和李貅打招呼,连他自己,对许煦都是时常无视的,好像家里完全没有这个人一样。
    这彻底地激怒了李貅。
    所以,这些天来,他就像一只小狮子一样,愤怒地提防着这个入侵者,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暴躁,极具攻击性。
    日子就在李小阎王的高度警惕中,一天天地过去了。
    除了被李祝融规定以后不许再随便上楼之外,李貅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但是,另外一边,陆嘉明宝宝的生活,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十一月二十七日,是节气中的小雪。
    温度彻底地降了下来。
    外面下了霜,夏宸早上不让宝宝出门,怕他在外面滑倒了。
    陆之栩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了,陆教授穿着毛绒绒的白色毛衣,袖口盖过手背,像游魂一样飘到了客厅,宝宝坐在地毯上抱着小猫玩,对这状况习以为常。
    夏宸系着围裙在厨房做早餐,没有课的日子,陆家已经养成了在九点左右吃早餐的习惯,陆之栩不怎么喜欢甜食,他喜欢带点咸味的东西,比如说南瓜饼,比如说紫菜饭团,比如说放了虾仁和海带芽的粥……
    夏宸今天早上做的是皮蛋瘦肉粥,这些天来,陆教授脾气好了不少,至少夏宸已经可以在粥里放姜片了。
    这样冰冷的早晨,能慵懒地坐在温暖的房子里,和家人一起,喝一碗热乎乎的粥,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何况夏宸做的粥,还是能让人满足到愿意在这么早从床上爬起来的那种。
    可是今天陆之栩的情绪却不是很好。
    吃了早餐之后,陆教授就占据了客厅的沙发,在上面翻来覆去了将近半小时,最后,他趴在沙发上,问正在玩猫的陆嘉明宝宝:“嘉明,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宝宝大睁着猫眼,无辜地看着他。
    陆之栩无奈地缩了回去,继续在沙发上翻来覆去。
    最后,夏宸同学拿着羊绒毯子盖在了陆之栩身上,伸手揉了揉陆之栩一团乱的头发,在陆之栩炸毛之前笑道:“老师别睡着了,会感冒。”
    陆之栩把毯子卷成一团,继续在沙发上翻来覆去。
    夏宸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替陆之栩掖好了毯子。
    陆之栩不说,他也不问,只是抚摸着某人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脊背,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陆之栩的头发和宝宝一样,鸦羽一样的黑,发尾细碎,脖颈纤细,看起来十分脆弱。
    坐到中午,夏宸起身,准备去做饭,却被陆之栩拖住了手腕。
    “再坐一会,”陆教授这样请求着:“我还不饿……”
    “可是宝宝总不能不吃中饭。”夏宸替陆之栩理了理头发,他并不想知道让陆之栩辗转反侧的秘密是什么。该你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也不需要刻意去探听。
    秘密被揭开这种事,于别人而言,也许只是满足了一时好奇,可对于当事人而言,却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阳光下一样。
    夏宸很少去追问别人的秘密。
    非礼勿听,这是他从四岁起就明白的真理。
    但是,这一次,却是陆之栩自己泄露的-
    吃中饭的时候,陆之栩根本没吃什么,碗里的饭几乎没动,宝宝刚刚喝完汤,他就离了席,钻进自己房间里,半个小时之后,拎出一个fendi的包来,对着夏宸宣布:“我要出去两天,后天回来。”
    夏宸有点惊讶地站了起来。
    “老师要去哪里?”
    “回老家一趟,可能顺便还去见一下许煦。你带着宝宝在家里,晚上记得关好门,我很快就回来。”
    宝宝扔下碗,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跑到客厅,抓住陆之栩的裤腿:
    “爸爸,我也要去。”
    陆之栩蹲了下来,摸着宝宝的头。
    “乖,爸爸带着嘉明不方便,今年爸爸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嘉明要听哥哥的话,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嘉明很乖……”
    陆之栩朝夏宸看了一眼,示意他把宝宝抱回去。
    夏宸抱着宝宝,送陆之栩出门,他把宝宝放在房子里,换了鞋,一直送到车库,陆之栩去开车,他提着包在门口等,等陆之栩开着那辆斯柯达出来了,他把包从窗口递了进去,顺势抓住陆之栩的下巴,在陆教授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路上小心。”
    陆教授“嗯”了一声,别过脸去看后视镜,露出通红的耳朵-
    陆教授的老家是N市,是个县级市,景色漂亮,满城的香樟树,陆之栩每年都回来一次,对路况还算熟悉,熟门熟路地下了高架桥,直奔自己父亲当年教书的大学去了。
    入了冬,路边的树还是郁郁葱葱的,满地枯黄叶子,大学里景致不错,从南门进去,穿过南校区,就到了陆家和许家一起居住过的家属安置小区。
    陆之栩和许煦在这里渡过了整个童年、少年、和一部分的青年。
    陆之栩的姐姐当年也是从这个小区出嫁的。
    陆家和许家住在同一栋楼里,当年是整个小区最新的红色楼房,现在随着居住者的退休,也都颓败下来。
    楼下有孩子在打闹,听说小区今年又新搬进了一批老师,这大概是他们的孩子。
    陆之栩在楼下停了车,下车,锁门。老式的小区里没有停车场,老师的车都停在路边。
    小孩们都不认识这个穿着西装的漂亮男人,纷纷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着他。
    陆之栩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曾这样在楼下打闹,他是陆家娇生惯养的小儿子,又长得漂亮,别家的小孩都让着他,许煦更是经常照顾他,那时候,楼下的树似乎还没这么矮,矮得垂下的枝条几乎碰到自己头顶,楼道也似乎并没有这样暗,暗得他好像不是在往楼上走,而是陷入了回忆的沼泽里。
    他其实很怕回来。
    有些记忆,并不算可怕,也不算残酷,只是你不愿想起。因为那记忆里有你血脉相连的亲人,有你的父母,你看着他们死去,变成冷冰冰的墓碑,从此这熙熙攘攘的世界中,只留你一个人孤独前行,从此再没有人为你等到夜深,跟在你身边唠叨,让你多吃点饭,多穿点衣服,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疯玩。
    父母不在了,家又在哪里呢?
    每一个老人,每一对父母,最终都将死去。
    这是每个儿女都必将经历的锥心之痛。
    那双牵你走过整个童年的手,那个让人可以趴在上面安心睡着的温暖脊背,每次考试之后都让你忐忑的叫父亲的人,给你做美味的汤,做你喜欢吃的菜的叫母亲的人,你恨不能一辈子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这是无论爱人、子女、朋友,都无法填满的空白。
    陆之栩今年二十七岁,他父亲过世已经快五年,母亲过世已经四年。
    他有四年,不敢独自回来这栋楼里。
    他是幺儿,被捧在手心里疼,有一天他从大学回来,发现父亲不在了,有一天他去厨房给宝宝冲奶粉,听见卧室一声闷响,他母亲脸色青白地倒在了地上。
    他从天堂掉到地狱,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
    他带着宝宝活了四年,赚钱,买房子,吃饭,睡觉。
    然后遇见夏宸。
    然后在某年某月,某个下午,他回来了,一个人回来。
    他陷进积年的梦魇里,又一点点挣扎出来。他说服自己,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有自己的生活。
    但是他还是不敢走进那所房子,他的勇气只够支撑他将灯打开,房间里一片明亮,当年全家坐在那里吃过饭的饭桌、看过电视的沙发,乘过凉的阳台都还在那里,母亲亲手织的灯罩,父亲喜欢坐的藤椅,还有姐姐出嫁那天置办的塑料花,也都在那里。
    他跌坐在玄关的地上,不敢再前进一步。
    他只是陆之栩,一介凡人,即使他言辞嚣张行为妖孽,即使他飞扬跋扈没心没肺,他也只是个人而已。他一样会痛,一样会哭,他仍然记得他第一次带宝宝回到这里,他连楼道也不敢上去,他抱着宝宝站在楼下,香樟树落下叶子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去,宝宝还在他怀里。
    他像个自虐狂,每年他都要带着宝宝回来,每年都不敢进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也许他只是怕,如果有一天,宝宝问他:“我妈妈去哪了?”他该怎么回答。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窗户外面完全黑了下来,他全身都在发抖,却仍然站不起来。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他动作僵硬地接起电话,哑着嗓子“喂”了一声。
    电话那边是青年清朗的声音,他说:“老师,我和宝宝在N市,宝宝一定要去找老师。老师现在是在自己原来的家,对吗?”
    ☆、第 88 章
    夏宸下一个电话打来的时候,陆之栩已经下楼了。
    他站在家属楼下,已经是午夜了,万籁俱静,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天上有几颗星星,很冷,他几乎要发抖了。
    然而很快,有明亮的光穿透黑暗,一直照到他脚下。
    黄色的出租车停在他面前,穿着大衣的青年抱着宝宝从后座出来,抬头看见犹在发怔的陆之栩,笑了起来。
    夏宸好像天生有这种能力——他笑的时候,好像周围的光线都整个明亮起来。
    “师傅,这是车费,麻烦了。”夏宸给了出租车费,黄色的出租车很快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尾灯的余光里,夏宸抱着宝宝走到了陆之栩面前。
    他走得有点太近了。
    宝宝被夏宸用小毯子裹成一团,在他怀里睡着,夏宸伸手牵住了陆之栩的手:“老师,先回旅馆吧,我来开车。”
    陆之栩任由他拖着,走到停车的地方。青年的手攥得很紧,他是宽肩窄腰的身材,穿的是剪裁合身的驼色大衣,陆之栩看着,忽然就安心下来。
    夏宸一直没有回头,只是牵着陆之栩的手一直走,如果陆之栩能看到他的表情,也许就能明白,其实,只要这个人在,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
    四周的黑暗侵袭上来,夏宸一直往前走,他的脚步坚定,神色从容。他是这样的慎重而珍惜,好像他怀里的孩子加上他牵着的人,就是整个世界-
    “老师,先喝点汤,这是在外面买的,你手很冰,别感冒了。”旅馆的房间里,夏宸把保温瓶里的汤放到台子上,伸手理了理陆之栩因为晚上的霜气而有点湿漉漉的头发。
    陆之栩坐在床上,保温瓶里的汤散出温暖的香气,但他只是怔怔地,没有动作。
    夏宸打开了暖气,回头看见陆之栩还在发呆,又回到床边,坐了下来。
    陆之栩的眼神空荡荡的,像是还未从积年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并不是脆弱的人,只是人活一世,总有些事是你无法释怀的,你是教授也好,是父亲也好,那些事都是你心头软肋,一经触碰,便疼上半天,谁也治不好。
    即使已经离开那所房子,坐在温暖明亮的旅馆房间里,他仍然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某样温润的东西触碰他嘴唇,青年像在哄着孩子般温声道:“老师,张嘴。”
    汤喂完之后,夏宸把保温瓶放回去。
    “老师,去洗个热水澡吧,旅馆是淋浴,东西都很干净。”
    他像个知道孩子犯了事的家长,虽然知道,却一字不提,若无其事般。
    这间旅馆就在学校外面,是新开的,有些房间还没被人住过。这间房间就是没住过人的。浴室里很干净,橙黄色的灯光,干燥的地板上都透着暖意。
    夏宸替陆之栩取了外套,二十七岁的教授瘦得惊人,Dior的衬衫贴在肋骨上,只是看着,就已经让人不忍。
    他穿着旅馆的新拖鞋,站在浴室里,忽然转过头来,看镜子里的自己。夏宸在给他把莲蓬头里那一段冷水放出来,看见他这样子,笑了起来:“老师在看什么?”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发尾都贴在脸上,整个人像是被人从冰里刨出来的,但是他身边站着的青年,却像是带着阳光般温暖,陆之栩抬了抬手,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冷了。
    “虽然很想继续留在浴室里……”青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把毛巾放在陆之栩手里,道:“睡衣在外面,老师洗完了叫我,我递进来,放在浴室里会打湿的。”
    他不等陆之栩回答,就走了出去。
    “老师,有事可以叫我。”-
    夏宸给陆之栩递睡衣的时候,陆教授已经恢复正常了。
    这件从家里带来的睡衣是干净的米白色,中间用带子系着,露出苍白胸膛,陆之栩在这方面迟钝得很,顶着湿头发就出来了,夏宸扫了他一眼,眼神幽深起来。
    陆之栩后知后觉地坐在床上,夏宸拿了吹风机帮他吹头发。
    他的头发墨黑,沾了水十分柔软,夏宸用手指夹着头发帮他吹,那些柔软的发尾从指缝里滑过,像是在人心上触碰着。
    “老师坐到被子里来,别着凉了。”
    陆之栩依言坐到被子里,他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大半夜,冷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暖和了,就昏昏欲睡起来。又不甘心这么睡过去了,头一点一点的。夏宸看着好笑,替他吹干了头发,也躺进被子里。
    旅馆的双人床很宽,夏宸怕陆之栩压到宝宝,所以把宝宝放在了自己左手边。自己睡在中间,一手揽着一个。
    等他伸手关灯的时候,陆之栩已经睡熟了。
    明明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了,睡着的时候,却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般,习惯性地瑟缩着,恨不得整个人都躲进被子里。
    夏宸替他理了理头发,亲了一下他额头。
    “晚安,老师。”-
    陆之栩做了一个梦。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逃不出来。
    四周都是灰色的沙漠,他站在这片沙漠里,看着自己的亲人在前面走着,他的父母,姐姐……他们都在前面走着,言笑晏晏,陆之栩大声呼喊,跟在后面追,他竭尽了全力,却连他们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即使是睡着了,他也记得,自己的父母、姐姐,都已经死了。
    他并不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他只想追上去,看看他们的样子,和他们说说话。
    他不是文科生,他只记得一首词,是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每次读到,倍添凄凉。
    还不到十年,他已经快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他从不在家里放他们的照片,他本能地逃避回忆,像是从来没有过亲人,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痛彻肺腑的失去。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身上很热,有人抓住了他乱挥的手。
    “老师,做噩梦了吗?”
    青年的脸,因为没有开灯,轮廓都有点模糊起来,然而眼神却是一如既往地关切。
    陆之栩带着一身大汗坐起来,喘着气,他先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是在旅馆里,宝宝在床的另一侧安稳地睡着,埋在被子里,像个小土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七点了。”夏宸抬起手看了看手表,“老师昨晚睡得太晚了,再睡一下吧。”
    “你去哪里?”陆之栩看着他。
    青年坐在床沿,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下面是黑色裤子,显然是刚起床。
    然而,在陆之栩殷切的目光下,他又躺了回去。
    “没事,老师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因为拉上窗帘而分外昏暗的房间,重又安静下来,可以听见宝宝小小的呼吸声,一切都恰到好处。
    陆之栩翻了个身,侧身看着夏宸。
    他并不准备睡觉。
    其实很多时候,他赖在床上,其实也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想事情。
    人在刚醒的时候是很奇怪的,思维方式和清醒的时候很不一样,陆之栩很喜欢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做,缓慢地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像一只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海龟。
    “老师在想什么呢?”夏宸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之栩抬起眼睛,看着这个自己喜欢的青年。
    “我在想,死去的人,到底去哪了……”
    夏宸伸出手来,替陆之栩把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用食指划着他脸庞的轮廓。
    “许煦说,你父母也不在了,你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他们吗?”陆教授喃喃道。
    夏宸抿了抿唇。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温良坚强的夏宸,谦谦君子般,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不会让他失态。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失去过父母般。所以,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父母。
    他凑近了些,用额头抵住了陆之栩的额头。
    距离太近,陆之栩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清朗的平静的,带着无法言说的悲伤。
    他说:“老师,我小的时候,我姥姥去世了,我问我妈妈,姥姥去哪了,我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她。我妈告诉我,她说,人都是要死的。她也会死。她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就老了。等你老了,妈妈就死了。”
    他顿了一顿,垂下了眼睛,继续说道:
    “老师,人活一世,总会失去很多人,父母不能陪着你过一辈子。但是,我和宝宝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等我们老了,离开宝宝。也会有一个人陪着宝宝,过他的一辈子。”
    他说:“老师,套用一句很俗的话来说,这就是人生。”
    ☆、第 89 章
    “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姐姐。”
    “……然后呢?”
    “她是嘉明的妈妈。”
    不过是恶俗的故事,大学教授一双儿女,女儿是温婉美丽的大家闺秀,在大学里遇见真命天子,郎才女貌的故事。
    陆之栩的姐夫叫孙铭,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他姐姐于是安心做家庭主妇,那时候陆之栩在大学读书,许煦已经工作,他的胃口是被许煦和她姐姐联手养刁的。他现在还记得他姐姐用丝瓜泥鳅炖汤,把萝卜片切出花样来。
    他甚至也记得那个女人和他说起对自己的孩子的期望,他是心性凉薄的人,看着那样幸福的表情,也跟着她喜悦起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老套的八点档剧情,大公司里的高管,年轻有为,人也端正,是年轻女人趋之若鹜的对象。渐渐地就有了夜不归宿的习惯。宝宝五个月大的时候,陆之栩撞见孙铭和妖艳女子出入酒店,他和许煦联手将孙铭揍了一顿,许煦让他不要对他姐姐直言,要慢慢旁敲侧击。然而那时候陆之栩毕竟是年轻气盛,对他姐姐和盘托出。
    让他始料不及地,是他姐姐的态度。
    那个漂亮的,温柔的女人,早在两个月前,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她甚至哀求陆之栩不要告诉陆家父母,免得他们担心。
    她是最温柔善良的女人,她一心只想维系自己的婚姻,给自己的宝宝一个完整的家庭,在她设想的未来里,没有离婚这一说。她用全部的希望期盼着的宝宝,也不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陆之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姐姐,在那之后,他一直对孙铭恶声恶气。如果不是学校要上课,他几乎要跟踪孙铭。
    然而很快,宝宝要出生了。
    宝宝是春天的生日。
    那是陆之栩活了二十二年来最惨淡的一个春天。
    三月十五日,陆芷晴死于难产。
    她是花一样温柔美丽的人,也是花一样脆弱的人,丈夫的背叛让她心力交瘁,陆之栩让她去争,让她和孙铭摊牌,和他离婚,其实她这个自小娇惯的弟弟还是太年轻,他还不懂,在爱情上,没有输赢。
    她不是石头人,她隐忍,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并不代表她不痛,陆之栩愤怒,陆之栩心疼,但是,最痛的人,其实是她。
    她不是软弱,她不是不敢离婚。只是这个世上,她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只有那个男人。
    她舍不得。
    曾经托付终生的丈夫,曾经从她父亲手中接过她的手,牵着她走到神父面前,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个男人,背叛了她。
    当初那个连她手上扎了一根刺都抓着她的手一脸紧张的男人,什么时候,连她的心痛也看不见了?
    当初那个恨不得每节课都和她在一起上,穿过大半个学校来和她吃一顿午饭的男人,什么时候,连回家都成了应付?
    她想不通,她痛彻心肺,夜不能寐,她不是坚强的玫瑰,她是牡丹,一夕盛放,一夕枯萎,如此决绝,如此惨烈。
    她自始至终,不曾报复过孙铭。
    她唯一的报复,就是自己的性命。
    她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孙铭颓然跪倒在地,一米八的大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是陈世美,他想当薛平贵,他以为陆芷晴是王宝钏。他以为自己还年轻,事业有成,家有贤妻,在外面尝尝鲜也没什么。陆芷晴是他的妻子,他从未想过离婚,他觉得自己只是玩玩而已。
    他以为他和她还有一辈子,所以花心也没什么,出轨也没什么,等他回来了,陆芷晴还在家里等着他。
    但是他们没有一辈子了。
    她死在手术台上,她用最决绝的方式报复了这个男人。她虽然温柔,虽然贤惠,但她不是石头人。她的报复,哑然无声,却又天崩地裂。
    人总是要到失去了,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世上最可悲的,莫过于四个字:追悔莫及-
    陆芷晴死后,陆之栩做了一件错事。
    他把孙铭的出轨、陆芷晴的容忍全告诉了陆家父母,而且,他把陆芷晴的死,归咎在了孙铭的出轨上。
    结果可想而知。
    陆父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孙铭一巴掌,他是文人,也被逼到这地步。那年陆父已经五十七岁,他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自小不曾动过一个指头,他亲手把她托付给这个叫孙铭的男人,她却在这场婚姻里断送了一生。
    陆家抢回了陆芷晴的骨灰,将她安葬在陵园,紧挨着陆家父母给自己留的墓穴。陆之栩把陆芷晴留在孙家的所有东西悉数收回,然后和孙铭抢起了宝宝的抚养权。
    那时候许煦还不认识沈宛宜,他们找的是另外一个律师,是许煦的学长,收集孙铭外遇的证据、庭下协商、协商破裂,开始打官司。
    结案时正是春末,陆之栩兴冲冲地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回家,却发现家里一片混乱,陆父因为猝发的脑溢血送进了医院。
    抢救无效。
    他本是心性阔达的哲学教授,年纪也不大,本该和老伴一起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却因为陆芷晴的事而不得安生。最后郁郁而终。
    半年之后,陆母故去,她是老式的女人,像依靠着丈夫生长的藤蔓,她死去的时候很安详,大概是为了能见到丈夫和女儿而开心。
    于是抛下陆之栩和半岁的陆嘉明宝宝。
    那个秋天,陆之栩带着陆嘉明宝宝四处找工作,他是娇生惯养的小儿子,还好跟着母亲过了半年,照顾小孩的事也懂一点,不至于完全手足无措。
    他硬气得很,不肯住到许煦家里,一个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宝宝还小,离不开人,他忙得焦头烂额,常常晚上给宝宝洗了澡,放到摇篮里哄他睡觉,自己就趴在摇篮边睡着了。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
    然而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他已经是C大妖孽的陆教授,再提起往事,尽是云淡风轻,那些周转于出租屋和公司的慌乱、哄宝宝哄到午夜的心力交瘁、第一次站到讲台上的心虚,全都被他轻描淡写带过。他唯一记得的,却是某年某月,在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他抱着宝宝,一面泡奶粉,一面逗他讲话,刚长了牙的小家伙嘟囔了两句,忽然吐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已经太多年不曾提过这些事。即使对许煦,他也不曾揭开这些伤口。
    但是,为什么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青年,却有了倾诉的欲望呢?
    陆之栩懊恼地想着。
    他小的时候,娇惯得很,有次自己在下楼梯,踩空了一步,狠狠地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痛得懵了,偏偏周围一个大人也没有,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哭。他母亲忽然走过来了,他于是咧开嘴,酣畅淋漓地大哭起来。
    人总是在疼自己的人面前,才舍得露出脆弱的一面。
    就像C大军训的时候,顶着烈日走正步。那些新生都咬了牙一声不吭。但是到了晚上,躲在卫生间里给自己的家长打电话,一听见父母的声音,就委屈地哭了出来。
    他还在胡思乱想着,夏宸却忽然伸出手来,搂住了他。
    青年搂得很紧,紧得有点发疼。
    陆之栩看不清他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下巴枕在自己肩膀上。
    “没能早一点遇见老师,真是抱歉。”-
    许煦最近瘦了。
    他本来就不胖,这些天更是瘦得下颔就尖了。
    李家并不是什么温馨的好地方。
    李祝融于他,更是难以言说的存在。好在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时间留在李家,不到晚上,也遇不到他。
    许煦是有着早起习惯的。
    二十八日早晨,天气冷得很,他在衣柜里找了一件毛衣穿着,走下楼来吃早餐。李家的客厅被水晶吊灯照得一片明亮,沙发上铺着白色的皮草坐垫,有个颀长的人影,站在客厅里打电话。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欧式风衣,宽肩膀,近乎一米九的身高,他是西方人的身材,剪裁无懈可击的风衣勾勒出完美的身形……
    只是看背影,他就知道那是谁。
    他本该回到楼上,远远地避开,就像他在过去的每一次做的那样。
    但是,他走了下去。
    虽然缓慢,虽然轻巧,却毫不迟疑地,走了下去。
    那个人有着野兽般听力,警觉地回过头来。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对上了许煦的眼睛。
    许煦忽然想起一句他在沈宛宜的书签上看到的话来。
    那个孤独却骄傲的沈大律师,她问:
    爱究竟是什么东西?明明那么苦那么痛,却还要死死地攥在手里,攥得紧紧地,到死也不肯放手!
    ☆、第 90 章
    陆之栩和夏宸在二十九日下午回到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发冷了。家里开了空调,陆之栩没事做,搬了张饭厅的椅子,坐在厨房门口,看夏宸做家务,宝宝看完了格林童话,开始看一千零一夜,小猫每天喝了不少牛奶,总算长大了一点,在地毯上蜷成毛茸茸的一团,打着哈欠。
    陆之栩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看夏宸戴着手套把考好的饼干从烤箱里拖出来,
    “你烤这么多饼干干什么?又没人吃!”陆之栩没事找事。
    夏宸取下手套,拈了一块饼干,径直走过来,递到陆之栩唇边,陆教授颇不情愿地吃了,很松脆的饼干,也没有过甜,就连向来不喜欢饼干的陆之栩也觉得吃吃也无妨。
    夏宸回到流理台边,把热乎乎的饼干分出大半放在密封的袋子里,再放进一小袋食品用的干燥剂,密封好,放进流理台下的拉篮里。开始削起新买的水果来。
    自从他来了之后,宝宝的膳食一直是他在负责,每天摄入的蛋白质、维生素、微量元素、纤维素。一样不能少,宝宝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肉奶蛋、蔬菜水果,含钙的食物,每天都要有。还有给宝宝磨牙的小零食也要随时准备。还有每天早上的果汁,晚上的牛奶,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些天,夏宸开始给宝宝做米汤,宝宝对这种比粥稀一点的食物很是捧场,每到下午,陆家的厨房就会传来阵阵米香。陆之栩也喜欢就着一种叫洋姜的酱菜喝这种“奇怪的粥”。
    周末要搞卫生,陆之栩难得心血来潮,自动请缨要帮夏宸搞卫生,拿着吸尘器玩了一会,觉得没劲了,把吸尘器扔在一边,倒在沙发上装死。宝宝很老实,拖着垃圾袋,把它们全聚集到玄关,看见陆之栩偷懒,跑过来摇晃他的腿:“爸爸爸爸,不准偷懒!”
    夏宸收拾完了楼下,下来看见这一幕,笑了:“老师这是要睡觉吗?”
    陆之栩向来是我行我素,翻了个身,继续装死。
    夏宸摸了摸陆之栩的头。
    陆妖孽顿时炸毛,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你干嘛!”
    夏宸一脸无辜:“老师不是在清理地毯吗?”
    饶是陆之栩再厚脸皮,也有点挂不住了。于是陆教授摆出了一副无赖的样子:“我腰酸背痛……”
    夏宸无奈地笑了。
    陆之栩正以为逃过一劫,谁知道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被夏宸扛了起来,大步走向卧室。宝宝很开心地在后面活蹦乱跳,大声给夏宸助威:“哦,打PP!打PP!”
    陆教授彻底地炸了毛,可惜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完全使不上劲,只能乱踢乱蹬,最后还是被夏宸同学扔在了他自己的床上。
    说是扔,其实是夸张,夏宸同学的动作还是很温柔的。
    可惜陆教授已经完全被激怒了,他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刚想教训夏宸一顿,却被夏宸的动作吓坏了。
    夏宸同学,正背对着床,把自己穿上身上的一件旧卫衣脱下来。
    他里面穿的是一件灰色的长T恤,脱衣服的时候跟着卫衣卷了上去,露出修长结实的腰肢。
    陆教授当即就泄了气,跳下床想逃跑。
    夏宸同学已经脱了卫衣,回过头来,看见这一幕,笑了:“老师跑什么?”
    陆教授义愤填膺:“你你……”
    “我准备给老师按摩啊……”青年一脸无辜地看着陆之栩,很纯洁地问道:“老师不是腰酸背痛吗?”-
    十二月,夏宸种的萝卜可以吃了。
    他种的是大个的白萝卜,拔出来洗干净了,切成萝卜条,抹了盐放在园子里晒,林佑栖来串门,看见这透着家常气息的一幕,揶揄陆之栩:“你真是个棒槌媳妇!”
    棒槌媳妇是C城当地的方言,意思是什么都不会做,手指像棒槌一样笨的媳妇。
    陆之栩被夏宸宠得无法无天,心气傲得很。听见这话,眉毛一挑:“你说是媳妇呢?”
    “当然是说你……”林佑栖托着下巴看了看正端着茶水过来的夏宸,又端详着陆之栩,一脸玩味的表情:“难道你这小身板,还能压夏宸?”
    陆教授十分不悦:“总比你好。”
    林佑栖虽然现在强势,但是据许煦无意中透露,当年他可是被压的。
    林佑栖挑了挑眉毛,笑得十分邪恶:“能压我的人已经死了。”
    陆之栩说不过他,决定去欺负夏宸。
    这天晚上,林佑栖被夏宸做的萝卜干腊肉吃撑了,赖在陆家的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对陆家客厅没电视这种情况进行了一番批判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夏宸收拾了厨房,把宝宝哄睡了,从宝宝房间出来,被陆之栩吓了一跳。
    陆教授穿着浴衣,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夏宸,像一只狼一样。
    “老师这是……”夏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教授扑住了。
    这些天,两人也亲过不少次,大部分是夏宸主动,陆教授自己扑上来还是第一次。
    夏宸被陆教授扑得晃了晃,只怔了一下,就眯着眼露出了笑容,他搂住陆之栩的腰,引导他往沙发走,最后自己坐在了沙发上。
    陆教授很有气势地扑在夏宸身上,一顿乱吻,他在扑上来之前就深吸了一口气,暂时不用担心窒息的问题,这些天来,被夏宸时不时亲上一口,陆教授的技巧也有所提高。
    唇舌交缠,彼此的感官都敏锐到了极致,陆教授虽然是一副主动的姿势,却对接下来的流程不是很清楚。
    于是,他决定遵循本能,先摸了再说。
    早在夏宸刚进陆家的时候,他就觉得夏宸的腰好看了,修长结实,窄却不细,地道的模特身材。因为在家里,夏宸只穿了一件薄毛衣,里面是格子衬衫,陆教授骑在他腿上,把手伸进了他的衬衫下摆。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结实触感,夏宸的肌肉并不是虬结坚硬的那种,而是像猎豹一样平滑流畅,没有夸张的外形,却让人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就在陆教授对夏宸上下其手的时候,陆教授自己的浴衣带子也被人解开了。
    陆之栩这人很随性,在家里向来是怎么舒服怎么穿,他的浴衣材质都是很柔软的,毛绒绒的,穿起来很是舒服,解起来……也容易。
    夏宸的手,轻而易举地就滑入了陆教授的衣服里,抚摸着敏感的腰侧。陆教授抖了一下,本能地要闪躲,却被夏宸带着点警告意味轻轻地咬住了脖子。
    温柔却坚决的吮吻,从耳下开始,沿着脖子一路下来,在苍白皮肤上印上点点暗红。所过之处,野火燎原。
    这感觉太过奇怪,明明只是被吻到脖子,却好像整个腰椎骨都酥软下来,陆之栩丢盔弃甲地松了手,被夏宸握着腰搂在怀里,浴衣一直滑到手腕上也顾不得了。
    夏宸一个翻身,把陆之栩按在了沙发上。
    他半跪在沙发上,用膝盖分开陆之栩的双腿,抵住了陆之栩双腿之间的某个部位,轻轻研磨。
    年轻的教授像离了水的鱼,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又被夏宸按住,有着修长腰肢的青年整个人覆压在他身上,按住他手腕,沿着锁骨一路吮吻到胸膛。
    “是老师自己先惹我的……”青年声音暗哑地这样说着,带着意义不明地轻笑,“既然招惹了,老师就要承受后果哦。”
    陆之栩哪里还听得见夏宸在说什么。他仰在沙发上,大口地喘息着。头顶的灯在他脑中乱晃,源源不断的快感冲击着他的意识,最后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他可悲地发现:自己,硬了!
    明明是要试着压一压夏宸的,怎么局势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好歹自己也比夏宸也多吃了几年饭,怎么会被吃得死死的?
    陆教授不甘心地想着,满腔的怨愤-
    “你……你是不是……有经验?”
    带着些许喘息和不悦的声音,让夏宸停下了动作。
    青年的眼睛发着亮,鼻尖带着薄汗,灼灼地看着陆之栩。
    陆之栩抓住他发怔的这一个瞬间,从他怀里钻了出来,一路狂奔回卧室。
    “砰”地一声巨响,夏宸看着被陆之栩紧紧甩上的房门,不由得失笑了。
    看情况,老师对某件事情,还没有做好准备呢……
    这一次,就暂且放过他好了-
    房门的另一侧,陆教授火速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同时,掏出手机,愤怒地拨通了林佑栖的电话。
    “林佑栖,把你电脑里的收藏都给我发过来!”
    那边的林佑栖估计是已经睡了,含糊不清地问:“你要解剖图干什么?”
    “谁要你的解剖图了!”陆教授愤怒地大吼:“把你电脑里那些十八禁的流氓东西都发过来!老子要压人!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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