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
徐志是渴了,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下去,我看着他的汗水和着矿泉水瓶上的冰水一起顺着他古铜色健美的小手臂流下来,莫名其妙地呆住了。
徐志回来了,带了一个无锡产的泥娃娃给我,他看了我的成绩单很高兴,只是听说我选择了理科之后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为了梦想啊,是你说的。”我拿着那个小泥娃娃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很是喜欢。
“梦想?你的梦想不是文学么?”徐志今天穿他寄给我照片上的那件白衬衫,袖子整齐地卷起来,下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一双浅色的“耐克”篮球鞋。徐志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这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好像他的笑,就好像程开的声音。
我继续研究那个可爱的泥娃娃,没有抬头看徐志,“我喜欢的人也是我的梦想。”
徐志蹲在我面前,从下面往上望着我,“你确定么?”
我终于舍得把视线从泥娃娃那边转移到徐志英俊的脸上,“当然啊!”
徐志低下头,随即又抬起来,满眼是我看不清楚的东西,“那么,等你考上大学实现你梦想的时候,你会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吧?”徐志说,用好听的普通话。
“当然啊!”想了想,我又觉得不对,于是改口说:“我要是能实现我就告诉你。”
徐志笑了,干净爽洁,“你肯定行的,我不是说了么?我相信那个男孩是喜欢你的。”
我嘟囔着,“那可不一定。”我眼前总是晃动着程开望着陈冰冰时候温柔的眼神,那眼神让我嫉妒。
徐志说他要去看老师,我问他是不是去看我的班主任田老师,徐志说不是,田老师他打算过些日子再去看,他要看的老师姓胡,教英语的。“哎?胡老师也教过你啊?”我叫起来。徐志于是知道了我也是胡老师的弟子,所以他带上我,一起进了胡老师的家门。
生活里的胡老师是个不拘小节的老头儿,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光着脚趿拉着一双拖鞋摇着一把大扇子,一点儿知识分子的样儿都没有。我告诉胡老师,我的成绩之所以提高这么快,全都是因为徐志。“他当过你的家教?”胡老师从藤椅上坐起来,惊讶地望着徐志,而后神态恢复平静,“张小树啊,你挺聪明一个孩子,一定得好好念书啊,千万别学他们,动不动就要谈恋爱。要不是因为这些,程开的成绩还能更好,他为什么考不到年级第一?你说他是因为没实力么?就是没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你看徐志,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你们都这么小,这种事不着急。”胡老师摇着大扇子,苦口婆心地批判着程开表扬着徐志。
开始的时候我心里吓了一跳,以为胡老师连我喜欢程开这件事都知道了。后来一听他口气不对,赶紧说:“胡老师,您别这么说呀,弄得我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我不是没犯错误嘛!”
“给你打个预防针,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胡老师认真地对我说。“徐志啊,”胡老师推了推眼镜,“开学大三了吧?交女朋友没?”
徐志笑,“老师,您刚教育完小树不要谈恋爱,怎么到我这儿就换标准了?”
胡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你是大人了,都二十一了。她怎么能一样呢?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
“还没有呢,”徐志抿着嘴腼腆地说,“没碰上合适的。”
“你们这些孩子啊,不该谈恋爱的弯门道洞地谈,该谈恋爱的又老说碰不上合适的,唉!”
从胡老师家出来,徐志告诉我,胡老师的两个儿子都不找女朋友,胡老师盼着抱孙子盼得望眼欲穿,可两个儿子无动于衷。
“程开是不是我们上次在‘中街’碰上的那个男生?”徐志在路边的小卖铺买了一瓶带冰的矿泉水给我,自己拿了一罐“统一”冰绿茶。
“嗯,是啊。”我心说徐志的记性还挺好,这么久了他居然还记得程开的名字。“你怎么爱喝这个啊?”我盯着徐志手里的冰绿茶问。
“是啊,你也喜欢?你喜欢给你。我不知道你爱喝什么,所以给你买矿泉水,因为好像没人对白开水忌口。”徐志对着我笑,露出他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的笑也很好看,可是我没有看见程开笑容的那种快要被融化的感觉。
“不了,呵呵,我是君子,我不夺人所爱。”我拧开矿泉水瓶盖,却被徐志抢了过去。
徐志说:“在我这儿,允许你当小人。”徐志是渴了,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下去,我看着他的汗水和着矿泉水瓶上的冰水一起顺着他古铜色健美的小手臂流下来,莫名其妙地呆住了。“那个叫什么冰冰的女孩儿是他女朋友?”徐志盖上瓶盖,把水扔到自行车筐里。
“谁?”我没反应过来。
“程开。”
我掏出车钥匙插进车锁,“算是吧,不过程开不承认。你觉得那女孩儿好看么?”
徐志跨上他的山地车,回眸一笑,“好看,不过长得太精致了,我不喜欢。”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要是程开的眼光也跟徐志一样就好了。可惜,很少有男孩子不喜欢长得精致的女孩,像陈冰冰这种女孩子是男生的克星。
陈冰冰学了文,以后她就不能整天粘着程开了,这让我松了口气。胡老师说,四班会被拆开,以后二班和四班是文科班,会有一部分人分到我们班去,班主任什么的都不变,胡老师继续教我们班的英语。我听了更是松了一口气——我又可以跟程开一个班了。胡老师告诉我,下学期江南会代表市里参加省高中生数学竞赛,还让我跟江南好好学习,学习他用功的精神。“这孩子也奇怪,当初干嘛非得学文呢?还好后来改过来了。”胡老师如是说。我当时大感自己的选择万分正确,就算是不为了跟程开在一起,为了江南的前途我也应该这么做,否则我可就是国家的罪人呐——要是让江南这种人学文,不是白白糟践了一个当科学家的材料么?
我还从胡老师那里得到了一个让陆璐开心的消息,就是长得像张国荣的那位数学老师下学期开始教文科班的数学了。不过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陆璐的时候陆璐并没有特别高兴,陆璐反过来说我幼稚,她说:“我现在心里有一个真实的喜欢着的人了,那些虚幻的偶像应该放下了。你呢?还喜欢温兆伦吗?”我晕!她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深刻的?还虚幻的偶像,这么酸的话也真亏了她能说出口,我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陆璐告诉我,自从豆子有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之后,就每天打电话给她,陆璐说:“你这个同学挺有意思的,比程开还会讲笑话。”
我一句话到嘴边儿上没说出口,我本来想说:“他那是想追你!”我不该出卖豆子,因为豆子为了我在陈冰冰身边隐瞒了一年自己的身份,并且今后将继续隐瞒下去。
豆子在暑假里除了频频约会陆璐之外,还替我密切注意程开跟陈冰冰的行踪,豆子说陈冰冰正在办出国,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学英语去了,没时间找程开。我问豆子程开整天都在干嘛,豆子说:“等着你或者我闲下来的时候去找他玩儿。”
“我?我整天有空儿啊!”我诧异。
“你是整天有空儿,我知道,可程开不知道啊,他以为你跟你交大那位白马王子天天在一块儿呐!”
我立马攥着电话从沙发上蹦起来了,“哪儿啊?!什么跟什么呀?!”这会儿我才意识到,原来程开,哦,不光是程开,认识我的同学都认为徐志是我男朋友,而这种情况已经不知不觉持续了一个学期了。
我问徐志,我整天这么满脑子风花雪月是不是不正常,徐志说:“不是不正常,你这个年纪的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你要懂得调整,你要清楚什么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小树,我指的不是你主观认为的最重要的东西,而是客观上的,你懂吧?”
我好学生般地点头,“懂,懂。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应该知道学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尽管我主观认为感情是最重要的。”
“嗯,聪明。”
我爸就愿意让我跟徐志在一块儿玩,因为他觉得是徐志把我带上了革命正确的道路,所以不管徐志什么时候来找我,我爸都跟欢送志愿军过鸭绿江似的送我出门。徐志暑假的事不多,他也懒得出去做家教,除了跟他的初中高中同学混,就是来找我玩了。我也愿意跟徐志在一起,因为我觉得徐志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人情不自禁地喜欢,之后情不自禁地接近他,毫无戒备。
我弹吉他就是徐志在那个暑假教我的。
以前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别人弹吉他,就好像徐志的普通话一样,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徐志的吉他弹得不错,他说我手指头挺长,适合弹钢琴,不过既然现在不能学钢琴,学吉他也是可以的。他教我的第一支曲子是《青春》,校园民谣和弦最简单的一首歌。我学累了,让徐志弹歌给我听,徐志想了想,一边弹一边唱了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
“怎么会迷上你呀,我的灰姑娘,我什么都能放弃啊,竟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可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徐志告诉我,这首歌叫《灰姑娘》,是一个名叫郑钧的歌手唱的。“好听么?”徐志问我。
我拼命点头。
我从徐志那里认识了小虎队张国荣之外的一些歌手,比如张楚,比如窦唯。徐志说,听他们的歌会有一种听流行歌曲没有的感觉,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我似懂非懂,可是我从此喜欢上了郑钧。
我学吉他学得手指头开始疼了,徐志说:“渡过这一关就好了,你别怕,等到你手指上的皮肤磨出茧子,你就不疼了。你要是坚持不下去,那你的吉他永远学不成。”望着我,徐志又说:“放弃么?”
他不这么问还好,一问我的牛脾气便上来了,“不,决不放过它!”
“好,”徐志点点头,“小树,记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有这么一个劲头儿,不放过它,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都不能放过。”
等徐志收拾行李准备回上海的时候,我已经记住一些简单的和弦,还会弹几首歌了。只是我的手指力气不够,大横按我总是按不住。《灰姑娘》我还没学会,但是我学会《童年》了。徐志说,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满脸的童年。我那时候不明白什么叫“满脸的童年”,直到二十岁才我明白徐志的这个形容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像徐志这么诗情画意的男孩,真的应该去当一个艺术家或者作家。他总能说出很美丽很出人意料的句子。可徐志说,虽然作家和艺术家都是诗情画意的,可诗情画意的人不见得都能当作家或者艺术家。“有的诗情画意的人注定了要学化工。”徐志跟我打趣说。
放你在心里
我之所以觉得幸福,是因为我能够在这种浪漫的气氛里牵着程开的手。我不知道程开后来有没有牵过陈冰冰的手,可是程开说他喜欢陈冰冰,这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程开不好意思地笑了,脸有些红。我在那一瞬间坚信,若我爱着什么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程开。一定是。
豆子为了追求陆璐,在这个暑假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没有告诉陆璐不理豆子,因为我知道陆璐喜欢的人是程开,豆子再怎么追求也不可能动摇陆璐这个信念。别看陆璐一直强调她在乎的是内在而不是外表,可我明白,如果两个人她谁都不认识而让她去挑,她铁定挑程开而不是豆子,更何况她早就认识程开了,而且还在为他着迷呢!
另外一方面,我知道豆子这也是三分钟热度,豆子自己都说,他交过那么多女朋友,其实都是小孩子在游戏,他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感情。他交女朋友就是好玩儿,实际上他和他的女朋友最过分的动作也就是牵牵手,豆子在这方面还是有分寸的。
豆子约陆璐,陆璐全部都答应下来,条件是必须叫上我和程开。豆子照办。程开以为陆璐是叫我作陪而怕我孤单才叫的他,豆子以为陆璐是怕他多想才叫上的我们,只有我清楚,陆璐是找借口跟程开在一起,我和豆子全都是陪衬。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有机会跟程开在一起玩,无所谓什么理由。
陆璐忽然说要去打桌球,我们去了。当时豆子手上有好多“夏宫”的招待券,我们就去了“夏宫”那个挂着“衣冠不整谢绝入内”牌子的桌球室,打本来是四十块大洋一杆的桌球。
我发现我得病了,我一看见程开拿起桌球杆就心跳加速,再看见他用左手击球的时候,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豆子看出来我的心事,一直岔开话题不让陆璐他们注意我的窘态。结果只打了一会儿,我便落荒而逃,理由是我很想去尝尝夏天溜冰的滋味。
我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充分,所以三个人都跟着我到了地下的冰场。冰场很小,可能因为贵,所以没什么人。那个冰场的冰鞋都是很好的鞋,而且都是花样球刀。“这回你不用怕摔跤了。”我跟程开说。想来也真遥远,上次我跟程开一起溜冰都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儿了,而我们一共才活了十六年。
陆璐不太会溜冰,豆子趁这个机会在她面前大肆表演了一番。程开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着我一起,只不过这次我没敢让他牵着我的手——虽然我很想让程开牵我的手,但我在这方面比较敏感,我怕陆璐多心。
直到陆璐摔了一跤之后,她允许滑冰技术高超的豆子牵住她的手,我才敢伸出手去对不敢离开栏杆的程开说:“要不要带着你?”
“你不怕我害你残废?”程开还记得两年前我对他抱怨的那句话,真是小气!
“这是球刀,从脸上滑过去也不能破相。”我说,“要不要我教你啊?”程开伸出手,牵住我的,我开始带着他在冰场上随着豆子和陆璐在冰上的轨迹飞奔起来。
“我总是学不好滑冰。”程开跟着我,摇摇摆摆地说。
我看看他,“你重心太高,不奇怪。”我觉着程开这种人不可能什么都好,否则他就十全十美了,而书上说,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与其不存在,还不如要一个有一些缺点的人。
“你说,豆子是不是真喜欢陆璐啊?”程开望着在我们前方带着尖叫的陆璐一路狂奔的豆子说。
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豆子是真的喜欢陆璐,他还从来没在哪个女孩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呢。我从来没见过豆子对哪个女孩这么百依百顺,连她对自己笑一下都千恩万谢的。“可能吧。”
“我觉着他是真喜欢。”程开说,“豆子那人你还不知道么?他什么时候在一个月里跟同一个女孩出去超过三次的?”豆子也是的,才十七岁多点儿就落下个“花花公子”的名分,自个儿还以为多光荣呐!
我扭头瞅瞅程开,“你知道什么叫‘真的喜欢’么?”
程开愣了愣,“我想我知道吧。”
我撅起嘴,“就像你喜欢陈冰冰那样儿的么?”
“我说了,我跟她是好朋友。”
我生气了,语气不善,“我跟你还是好朋友呢,怎么从来没见你对我那么好啊?你这个‘好朋友’的概念也太广了吧?!”
“是啊,我是喜欢她。”程开淡然地说着,“她挺可爱的。”程开说完这句话,我就感觉天旋地转得快要晕倒了。我完了,尽管这之前我知道程开跟陈冰冰的关系不一般,但程开从未承认过,我便可以学习阿Q不去理这件事,而程开今天跟我承认了,我就必须去面对了。“你呢?你和你的帅哥老师怎么样儿了?”程开见我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
“跟你没关系。”我松开程开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不大的冰场上狂奔,把程开一个人留在了冰场中央,看他手足无措地等着人来领他回到场地周围的栏杆边上。
我滑累了,走出冰场的玻璃围墙,坐在椅子上,豆子早就跟陆璐一块儿坐下了,程开坐在他们对面。豆子瞅着我,“行啊小树,水平见长啊,怎么样,等会儿比一比?”
“我不跟你比。”我说,“我没劲儿了。”
夏天溜冰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几个人穿着短衣短裤从三十几度的温度走进冰场,本来就是一件挺奢侈的事儿,我们还能穿上冰鞋在人造出来的冰天雪地里疯玩儿,真是幸福。而我之所以觉得幸福,是因为我能够在这种浪漫的气氛里牵着程开的手。我不知道程开后来有没有牵过陈冰冰的手,可是程开说他喜欢陈冰冰,这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从“夏宫”出来以后,我们几个骑车回家,一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陆璐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得了吧!你有事儿还能瞒得住我?到底怎么了?”陆璐用洞察一切的眼神望着我,却没有洞察到前面的红灯,我赶紧把她的车把抓住,让她及时地停下来。
“你……你还喜欢程开么?”
陆璐一脸莫名其妙,“喜欢呐,怎么了?”
“你还是别喜欢了吧,”我傻乎乎地说,“程开挺喜欢陈冰冰的,他自个儿说的。”
陆璐抬手理了理头发,“哦,我知道。这有什么的?”陆璐的表情就好像程开已经应承了她什么东西而她早已有恃无恐了一样。漂亮的女孩就是自信,对待自己中意的男孩永远有着志在必得的豪迈。
我不再说话了。对于从未受过任何打击的陆璐来说,我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是陆璐太自信还是我太自卑,反正我就是觉得程开和陈冰冰是不可分割的,我永远也没机会了。呵呵,十六岁的年纪,已经开始考虑“永远”了,这不是天真是什么呢?
那是那个暑假我们最后一次出去玩,几天之后,开学了。
我在开学第一天走进教室的时候,没开灯,教室里不太热,我看到了讲台前面正开窗户的程开。程开穿一件白色的短袖翻领T恤,下身一条火红色运动长裤,脚上一双白色的“锐步”跑鞋,让人见了立刻眼前一亮。我发现我还是放不下程开的。你看,我是为了程开才学理的,现在我是理科班的学生已经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了。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放下程开呢?我想起了书上说过的一句话:“爱情是无奈的。”我知道我还太小,我也知道我没资格谈爱情,可我还是觉得我对程开的感情很无奈,无奈到明知道他喜欢别人还放不下他。
我们班有十几个人学文,被拆开的四班分到我们班十个人。我以为我们会重新编排座位,那样我就必须和程开分开了,为此我忐忑了很久。结果座位是重新排了,可我的两个同桌还是没变——我知道,我要守着班上两个成绩最好的男生过完我的高中时代了。
陆璐和陈冰冰被分在了一个班,她们的班主任是教历史的。陆璐他们班将近五十个人只有十三个男生,豆子羡慕得直流口水,我说:“程开你就应该去学文,陈冰冰有你的帮助没准儿还能上个北大什么的呢。”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讽刺程开了,我觉着我自个儿特小肚**肠,忘记了自己当年考倒数第五的光辉历史,现在厚着脸皮去取笑别人不好的成绩。
“我不像你,我在文科没有梦想。”程开说。我心里忽然一疼,顿时没话了。
开学第一天的语文课上,我没心思听讲,抱着新书把感兴趣的课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临下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让我们写篇作文,用秋天做题材,八百字以上,体裁不限。我最爱写作文了,天马行空地写什么都行,记叙文是如此,议论文我也会写,因为我懂得怎么拐弯抹角地骂人。我记得有一回我写了一篇议论文是说加密电视的,程开看完了就说:“你这种人,不去当记者真是可惜了,这么小的年纪就会指桑骂槐。”老师说,议论文分立论和驳论,而我就只会写驳论的。我的理论在于,我只会骂人而不会讲道理。
程开的作文写得也挺好,不过我老觉得他写的作文太死板,让人看了一遍就不爱看第二遍了。
我写了一篇题目是《秋》的散文,把我能想到的形容词全都堆上去了,从天描写到地,从树叶描写到心情,反正应有尽有——不是我全面,而是为了凑字数。程开也写完了,他不给我看,他说每次我看完他的作文都会笑话他写得做作。而我偏要看,对我的这种与生俱来的霸道,程开一直都没办法。不得已,程开把他的作文拿给我,我看了题目:《秋叶残棋》。看完程开那篇作文我哭了,那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别人的文章掉眼泪。我被程开这篇作文感动哭了,我自己惊讶得要命。
程开写的是他和他的外婆下棋的故事。他说他小时候没有玩伴,外婆带他长大,外婆并不识字,不能教他读书。其实外婆也不会下棋,只因为那时候院子里有一张石头桌子,桌子上刻着一张棋盘。外婆便拾了石子来当棋子,和他下自己发明的棋。祖孙两人下得很开心,直到外婆去世。文章结尾写:“多年以后,我已渐渐长大,石桌仍在,棋子仍在,只是那盘秋夜里未下完的残棋,从始至终都是我心中无法抹去的遗憾。”
我从来不知道程开有这样一段经历,而我毫不怀疑程开这篇文章的真实性——那字里行间的感情是假不了的,那是多伟大的作家都无法编造出来的真情。
看完程开这篇文章,我把自己刚写完的那篇散文揉成了一团扔进垃圾桶,拿出钢笔重新开始写一篇记叙文。
“怎么不要了?你从来都不对自己写的作文不满意啊。”程开捡起被我扔掉的作文,展平,仔细读上面的字。
“因为我写得假。程开,”我真诚地说,“我看人家写的东西还从来没哭过呢。”
程开不好意思地笑了,脸有些红。我在那一瞬间坚信,若我爱着什么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程开。一定是。
“很多人说秋天是萧索的季节,我却是极喜欢秋天的,因为我总以为,秋天是硕果累累的季节,甚至空气里都有收获的味道……”这是我那篇新作文的开头,我的作文题目是《秋思》,老师看来是“思索”的“思”,而其实我写的是“思念”的“思”。我思念的人是程开。我梦里的程开。我爱着的程开。
那些花儿
“爱情是一种美妙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形容的话,便是你在用一个水晶的瓶子往一只水晶的杯子里面倒白开水的感觉。小树,你明白那种感觉么?”
高二我们需要为学校做的第一件事是拔草。我记得高一时候这活儿就是我们做的,怎么到了高二还是我们呐?我最烦拔草了,这些事儿应该让那些刚入学的高一新生干,好让他们感受感受咱学校的亲密气氛。
大课间的时候,我们班的人被领到了操场边上,老师指着疯长了一个暑假的野草对我们说:“每人一块。”我心说要是每人一根多好啊。
大家一边儿干活一边儿聊天。大家在议论过些日子的运动会和再过些日子的学生会竞选,女生们在讨论现任的学生会主席。我知道那个男孩,高三·六班的一个男生,身高足有一米九,梳着男生最最普通的学生头,平和朴素。他总是在各种活动之前或者之后出来说几句话,学校的什么大型活动他也是主持人。女生们说这个帅帅的学生会主席以后会去考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你不能不佩服女孩子们的痴心,她们连这些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女孩子们还在议论,下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的将会是谁?她们希望还是一个帅哥。我在那个时候没有来由地想到了程开。
而男孩子们的话题则是篮球比赛。他们得冠军得上瘾了,高一得了足球冠军之后,还打算再拿一个篮球冠军。男孩子们还说,运动会之后的校艺术节会有现代舞比赛,到时候咱班也排一个现代舞吧。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想到的仍然是程开。
后来有人说:“哎,看过《大话西游》么?那里头那唐僧笑死我了。”程开低着头使劲儿拔一把草,慢条斯理地说:“悟空啊,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乱丢东西,不要说砸到小朋友,就是砸到花花草草的也不好嘛!再说,月光宝盒是宝物,会污染环境的。”周围的同学“哄”地笑开了,我也跟着笑。在那之前我从来没看过《大话西游》,也不知道有个那么著名的人物叫唐僧。后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们形容一个人婆婆妈妈的时候,会说:“你怎么那么唐僧啊?”每当有人说起这句话,我就会想起高二时候程开慢条斯理的语气和那句搞笑的台词。
我们学校操场边上种着许多槐树,我很喜欢这些槐树,到了夏天的时候,会开很多很多白色的银铃一样的小花,那些花香甜而且美丽,并不招摇,却很可爱。夏天我们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树叶真的会像书上描写似的“沙沙”作响,让人觉得很安全。现在我在拔草,看着对面那些树和树上马上就要凋谢的白色小花,蓦地觉得自己长大了。
如果说喜欢上一个人是一瞬间的事,那么长大也是一瞬间的事。我觉得成长跟爱情是一个道理:你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而我的时机,就是我们学校操场上的那些槐树。
“徐志,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我似乎变得比从前沉静了……可是还是觉得没有资格去谈爱情。你说过,人的成熟不在于年纪而在于他经历了什么。我经历的还太少,我还是没有资格谈论爱情。你说呢?”我在第一时间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徐志,因为我觉得只有他能完全理解我的想法。
我觉得我写文章的风格一直有些受徐志影响,十六七岁时候就能写出一些同龄人写不出来的句子,这不是我有什么天分,我没有天分,我是受徐志那些细致柔和的信的影响。
徐志回信说:“爱情是一种美妙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形容的话,便是你在用一个水晶的瓶子往一只水晶的杯子里面倒白开水的感觉。小树,你明白那种感觉么?”我闭上眼睛想了想,我明白徐志说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是:透明的、纯净的、一尘不染的,是流动的,并且无声无息的。——当然,这些形容词都是我真正长大以后想出来的,十六岁的时候我说不出来这些,那时候我只是明白这种感觉而表达不出来。
我在我的日记里有这么一句话:“我知道徐志说的那种感觉,可是我形容不出来,我只知道,那种感觉跟我听到程开声音时候的感觉似乎有点像。”这就是十六岁时候我对徐志这句话惟一的感受——程开。
离运动会还有一段时间,我为了能跟程开的距离更小一些,开始拼命钻研我的弱项——解析几何。“你首先要培养空间想象能力,当初你学立体几何的时候就缺少这点。”程开说,“你要做到不用笔画就能在脑子里想出来图形的空间形状,这样儿你才能把几何学好。”对于程开来说也许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对我来说就比较难了。我只能依靠“熟能生巧”“笨鸟先飞”的道理逼自己学习,解析几何刚开课,还没学多少,我就开始翻出高一时候没做完的立体几何习题来做,那一个多星期别的没干,立体几何题做得我是昏天黑地不知白天黑夜。终于,我在一个星期的辛苦之后有了一点点程开说起的那种“空间想象能力”,天知道这种能力对于以后我在大学里啃线性代数的时候多么有用。
程开给我看了陈冰冰在高二给他写的第一封信,那封信用了一张白底兰花的漂亮信纸,信上说:“文科班人很多,可是没有你。”满纸真真切切的忧愁。
我在开学之初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马上拿来和陆璐分享。我们那时候流行用数字说话,比如521就是“我爱你”,1314就是“一生一世”,3344就是“生生世世”,单说起4的话,就是“死了”,不吉利。那天我骑车上学,看见我前面一个男孩的自行车上挂着我们学校的车牌,号码居然是“94444”,我到了学校就找到陆璐,说本来我们是94级的就够不吉利了,她们班还是四班,更不吉利,她们班居然有个家伙的学号是44号,也算得上一绝了。陆璐说这个车牌真是不吉利啊,翻译过来就是“就死,死!死!死!”想不死都不成了,不一定哪回考试就挂了。后来陆璐跟这个同学说了这件事,这个同学听了大惊失色,连忙摘了车牌到总务处挂失重新办了一个,脱离了94444的厄运。关于车牌的笑话不只这一个,比如我们曾看见高一一个男孩子的车牌是“95438”,几个人看到笑得差了气——那会儿看港片,大家全都知道“三八”是什么意思,这位老兄的车牌上公然写着“就我是三八”,你说能不招人笑么?
江南在开学不久参加了省里的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学校大肆表扬了一番。我知道江南高考的分数里可以无偿添上十分了。
而我,在我们语文老师的推荐下把暑假作业里的一篇影评送到市里参加“高中生影评大赛”,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张奖状和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外加一支质量不太好的钢笔。我拿着这些东西心里有些愧疚,因为我觉得我写作文没有程开写文章的那种真情。
运动会的时候刚好轮到我们班值周(我不知道你们学校这个词是什么概念,我们学校这个词的概念就是,一个星期不上课,为学校以及全校师生服务),真是倒了霉了,所有运动场地的布置和运动器材的维护都落到了我们班头上,在拔草之后,我们居然又被派到跑道上清理石子。
我正蹲着琢磨地上到底有多少块石头,我们体委过来了,“张小树,你跳高去吧。”
我抬起头张着嘴,“啥?!”
“哎呀,跳高还差一个人呢,你去吧,得不得名次无所谓,你那么高的个儿,闲着也是闲着。”
我不干了,站起来对着他指指点点,“我不是报了一个一千五了么?你怎么还让我报啊?我不会跳高!不行,我不去!”
体委拿着表格看了看,“要么你跑四乘四,要么你跳高。”
我蹦起来了,“凭什么呀?!我凭什么呀?我不去不去!”
“他不是找不着人了么?你就帮个忙呗,反正跳高也不用多少力气,不像长跑那么累。”程开站在体委身后帮着他说话。他俩一个寝室的,关系当然好了,合起伙来欺负人。
可是我没有办法拒绝程开,他让我这么做我就得这么做,一丁点儿脾气都没有。“那你怎么报答我啊?请我吃羊肉串吧。”我妥协了,自己都觉得无奈。
体委乐了,“行啊,就这么定了!”转身的时候他笑着感谢程开,“就你对她有办法儿,咱班谁也说不了她。”
程开听了一愣,随即朝我笑笑,“这么给我面子啊?”
“我是看在那羊肉串儿的份儿上,”我又重新蹲下,“谁让我个儿高了,今儿我不答应过两天田老师肯定也来找我谈话,我才不费那事儿呐!”我心虚地给自己找借口,程开体贴地没有跟我争辩。
我参加的跳高比赛无功而返,这不奇怪,我压根儿就不会跳高。可是一千五百米我是有把握的,过最后一个弯道的时候我听见我们班同学有节奏地喊“张小树!张小树!!”经过我们班时我扭头看了看,程开坐在一个很明显的位置,朝我招招手。于是我又来了力气,一口气冲到了终点,得了个第二。
程开的三千米五千米就更别说了,三千米一共七圈半,五千米十二圈半,多长的时间呐?可只要程开经过我们班方阵,全班同学就都使劲儿地节奏统一地喊他的名字,结果全校都回响着一个声音:“程—开!程—开!”
程开用这两个项目成功地给我们班赚了十二点积分,我们班的总成绩在全年级九个班里名列第二,全班四十三个人没有一个服气的。我们全都觉得,我们该得第一。我们认为我们没有得第一的原因在于男子四乘四接力最后一棒的男孩跑到了最后腿抽筋了,不然我们就不会比九班差那么三分屈居第二。班主任田老师安慰我们:“第二可以了,你们留着力气赶明儿考完期中考打篮球儿去吧。”
运动会积分第二,我们班得了一个排球的奖励。
运动会之后学校里组织去看了一场电影,那场惊心动魄的电影之后,我认识了两个好莱坞明星:桑德拉·布洛克和奇诺·里维斯。电影叫《生死时速》,看得我是心潮澎湃啊。程开和江南坐在我后面,电影没开始之前,我装作无意回头看了看他俩,江南刚把眼镜戴上,他俩真的有那么一点像,至少脸上那种不自觉体现出来的柔和很像。
电影结束后,陆璐跑过来找我,“你说他俩以后能在一起么?”
“能吧。”我说,“不是说生死相依过的两个人肯定能天长地久么?”
“嗯,”陆璐表示同意,“他俩真配。”正说着,程开和江南从身后走过来,陆璐看见程开,甜美地笑了笑。
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其实真的还没有,因为我认为那部电影里的两个人可以天长地久。后来我念了大学,去看《TITANIC》之后,我说:“她之所以一辈子都想着Jack是因为他们俩从来没在一起,如果这种三天下来的感情在一起的话,未必见得有幸福。”那个时候,我才恍然觉得,我是真的长大了。
那天我还注意到了陈冰冰。开学之后我很久没见过陈冰冰了,她比暑假之前更迷人了,我不自觉地发现,她的某些女孩子的特点已经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已经穿上了我在街上连多一眼都不好意思看的内衣。现在想想,其实内衣有什么的呢?可那时候我就是觉得那是个让人害羞的东西,不肯穿,直到十七岁读了高三才不得不穿上了——我妈说,再不穿就会泄漏秘密了。
秋天了,天气开始渐渐凉起来。我们那边冷得很早,有时候十月份就下雪。而我喜欢冬天胜过秋天,我喜欢下雪,喜欢在雪地里跑着笑着叫着的感觉。我始终记得程开在他的《秋夜残棋》里说:“我是被一场大雪带来人间的孩子。”所以,我更加热爱雪天。
陈冰冰真的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她比陆璐甜美,这就好像是麦格·瑞恩和尼可·基德曼之间的区别。或者这个比方不太合适?那么换一个好了。陈冰冰和陆璐尽管都漂亮,但一个甜美一个冷艳,这就好像是巧克力和薄荷糖之间的区别。
我没嫉妒过陈冰冰的可爱和美丽,可是我嫉妒她能让程开喜欢。后来,我开始恨她了——因为陈冰冰,程开差一点儿就惹出了一场大祸。
勇气
男孩怒了,指着豆子的鼻子告诉豆子不准插手这件事,否则后果自负。豆子也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不准去我们学校惹事,程开少了一根头发惟他是问。
我早就说过,陈冰冰这样的女孩极少有男孩不喜欢——本来我想说“没有男孩会不喜欢”,后来想起徐志说他是不喜欢的,于是改口——我曾亲眼见过一个男孩子送了一只他自己做的木头箱子给陈冰冰。那只木头箱子没什么出奇,就是一只十公分见方的普通木箱,刷了天蓝色的油漆,箱子盖上用金色的图钉拼出了两颗连在一起的心形。我有意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豆子告诉我的。
送木箱给陈冰冰的这个男孩比我们大三岁,是陈冰冰初中的学长,在陈冰冰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她了,一直在等着她长大。陈冰冰十六岁那年,这个男孩子跟着一个旅游团出去玩,旅游车在深山里翻了,全车人仅有那个男孩活了下来。男孩被抬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抢救了好久才保住了一条命,昏迷数日之后醒来,上身的右面半边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孩做了那只木箱给陈冰冰,那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啊?那差不多是我身边最最浪漫最最感人的故事了。
我觉得,陈冰冰有这样的魅力并不奇怪,因为她真的太可爱了。不管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漂亮那么得体,不管她梳什么样的发型都那么可爱那么合适,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向上翘着,特别亲切特别俏皮,我就奇怪,徐志为什么会不喜欢这种精致呢?
当然,喜欢陈冰冰的不只这个木箱男孩和程开两个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这其中有陈冰冰的一个初中同学,现在跟豆子在一所学校读书的男孩。
豆子说,这个男孩初中时候就一直惦记陈冰冰,可陈冰冰没搭理过他,他没有一直纠缠陈冰冰是因为陈冰冰一直没有男朋友。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知道陈冰冰有男朋友了,还知道这个人是程开,于是这个男孩就去找程开,问他跟陈冰冰到底什么关系。程开很干脆地回答他:“好朋友。”那男孩当时没找程开的麻烦,因为程开根本不承认跟陈冰冰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豆子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是高兴的。
后来豆子又说了。豆子说那男孩去找陈冰冰,让陈冰冰跟他在一起,陈冰冰不肯,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那男孩就说他已经找过程开,程开说他们只是朋友关系。陈冰冰就哭了,说程开不负责任,两人在一起那么久了怎么可以不承认她是他女朋友呢?那男孩一看陈冰冰哭了,火儿了,说什么要找一帮兄弟收拾程开一顿不可。陈冰冰不让,说:“你不能打我男朋友。”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那男孩子更火儿了,丢下陈冰冰就回学校招集兄弟去了。
男孩找到了豆子头上,把事情大概给豆子讲了一下,豆子一听我们学校的名字,便问:“你要打谁啊?”
“一个叫程开的。”
“程开?!”豆子先没有惊动那个男孩,让他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一遍,这时豆子才说:“不行,这个忙我不能帮你。”
“不是吧?你是我哥儿们啊,这种事儿你怎么能不去呢?”
“不行,”豆子说,“程开是我四年多的哥儿们,我不可能跟着你去打他。你最好也别去,我不会让你动他的。”
男孩怒了,指着豆子的鼻子告诉豆子不准插手这件事,否则后果自负。豆子也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不准去我们学校惹事,程开少了一根头发惟他是问。
你瞧,多像港台片的情节啊?那时候的孩子就是《古惑仔》看多了,动不动就要打架,一个一个嚣张得要命,其实都是为了**毛蒜皮的小事儿。你瞧豆子和他这个同学之间的对话,你看了肯定会觉得,这要不是拍电影就是十六七岁的半大男孩子之间的对话。
我有点着急了,豆子说没事,那男孩子肯定得准备几天,到时候他也会找一帮人的。“程开知道么?”我问。
“知道。”豆子说,“他不在乎,他说他们不能把他怎么样。”
我一着急一生气,声音发颤了,“装什么英雄啊?还为了爱情牺牲一切了呐!他跟陈冰冰什么感情啊?!”
豆子赶紧安慰我说:“我不是跟你说了么?程开被人那么威胁都说自个儿跟陈冰冰是好朋友呐。”
“那陈冰冰还说他不负责任呢……这种事儿总是一个人一个道理。”我抹了一下鼻子,委屈地想起了高一时候刻满我心事的那张被烧掉的课桌。
那几天我在放学以后都不怎么离开程开,直到他回宿舍我才回家。豆子每天来接我放学送我回家,他怕我出事。
有一天晚自习休息的时候,我跟陆璐正在操场上溜达,就看见我们班体委往外狂跑,身后跟着我们班的几个男生。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程开出事了。我脑袋里“嗡”地一声,一秒钟之内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丢下陆璐,发疯似地冲向校门,等我气喘吁吁地在学校围墙外一个最背静的地方找到程开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打得头上流血了,那群外校来的男孩旁边站着我们班体委和几个男生,显然他们不是对手,根本不敢动手。“程开!!”我眼前一阵眩晕,冲过去护在程开面前,全然不知道我周围到底有多少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这会儿我们班的男生差不多都到了,有的怀里还揣着板凳条,来挑衅的那帮人不动手了,两帮人对峙着,几十颗年轻人的心脏在狂跳。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跑到教导处去报了信,教导处孙主任领着几个男老师来了。不管是多横的学生,见了老师都是心虚的,不是自己学校的老师也包括在内。来闹事的男孩子们一哄而散,几个男老师一人一个抓住了几个没来得及跑的,拎着就往教导处走。
“你们都回教室去!”孙主任厉声喝道。本来他是想发脾气的,可他看到了被打的人是程开,手里捏着板凳条最恶狠狠的一个人是江南,他就没说太多。
我和江南陪着程开去医务室把伤口处理了一下,擦了一些碘酒,贴了一块胶布。程开的手臂也被划伤了,触目惊心的一道血印,看得我心里一阵痛。
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回教室,我和江南走在两边,程开走在中间。路上,程开忽然用他受伤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浑身一颤。
晚上放学,豆子照例来接我,我告诉豆子:“没事儿了,你不用怕我出事儿了,程开已经让人打完了。”
“什么?!”豆子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妈的,这帮人耍我!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我默默地骑车,“你就别惹事儿了,今儿程开让我们主任逮个正着儿,没准儿还得处分呢,你还折腾?不想让程开考大学了?”
豆子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事儿你别管了。”
我急了,“我告诉你啊豆子,程开今儿受伤了,你别闹腾了,他要是真受处分怎么办呐?耽误了他前途你陪得起么?!”我从来没跟豆子犯过急,那是头一次。我是心疼程开,我宁可他头上手上的伤是在我自己身上的。真的,这是我真真实实的感受。
“我保证,我不找人闹事儿了还不行么?你别急啊!”豆子这么说,我才不言语了。
晚上回家,我没睡好觉,我手上一直残留着程开手上的温度,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感谢我为他担心么?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程开就被找到教导处去谈话了,我听人说,昨晚在教导处,我们年级的几个男老师把抓来的几个男孩暴扁了一顿,直到他们肯说以后再也不到我们学校闹事了为止。“以后上数学课别乱说话了啊,靠,我才知道他那么狠。”几个男孩在一起议论我们数学老师昨晚在教导处的英勇行为,我开始喜欢这个从前不喜欢的老师了,因为我觉得他给程开出了一口气。
程开还没回来,江南也被叫去了,连着我们班的体委。最后的结果让我感动得想哭——我们班的男生异口同声地说这件事本来就跟程开无关,是别人来挑衅的。他们是自愿帮助程开而不是程开召集他们打群架。要处分一起处分,他们是高二·三班的兄弟。
尽管他们说的是事实,可这个结果仍然是激动人心的。一群多么可爱的男孩子啊,不管那种风险存在不存在,只要他们肯去为了朋友冒这种风险,就是高尚的。我开始热爱这个学校了,因为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被人称作人情冷漠的重点高中里有温暖的人情。
当然,学校是不可能一次处分三十个人的。所以,程开没事。谢天谢地。
可是程开和陈冰冰正在谈恋爱的事还是闹得满城风雨,凡是教程开的老师都会找机会跟程开谈话,谈话的内容无非就是让他好好学习不要把心用在别的地方一类的话。而程开的回答只有一个:“老师,我跟陈冰冰只是朋友。”
豆子想要帮程开出气这个念头始终没有断过,最后豆子找到了他爸。
事情是这样的,豆子在他们学校打篮球的时候故意惹怒了追求陈冰冰的那个男孩子,并且不依不饶地让他给自己赔礼道歉,那个男孩子本性难改,又要招人收拾豆子了。豆子就盼着这一招呢,晚上回家豆子就跟他爸诉苦,说有人在学校里扬言要废了他。豆子他爸就豆子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儿子有这种危险那还了得?结果豆子他爸第二天就找到了学校,学校领导哪敢怠慢豆子他爸啊?找来了若干证人,证实了确实是那个男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言要废了豆子,学校点头哈腰地答应豆子他爸一定处分这个不听话的学生,豆子他爸才离开学校。那个男孩子后来被留校查看,豆子拉着我出去吃了一顿羊肉串。
美丽的插曲
就在我们有恃无恐地等着欢庆胜利的时候,体委告诉我们,他落选了,当选的是八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孩。我们体委的选票并不少,问题出在老师评委里面。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八班那个男孩是学校某位领导的孩子。
人家都说,高二是高中时代最有意思的一年,因为高一时候刚入学,太小,高三时候要毕业,太忙。只有高二年级的学生们是不紧不慢享受高中生活的一群人。我们亦是如此。
在程开和陈冰冰爱情故事的各种版本传遍全校之后,校学生会竞选开始了。我们的帅哥学生会主席在他任期的最后一项任务,便是在他众多优秀的学弟学妹之中挑选出一位合格的接班人。我也不知道竞选该是个什么程序,反正看电视里头演的这类事儿都挺复杂,又是演说又是拉选票的。不过我们学校倒是没那么复杂,说是演说之后由上一届的学生会干部和一些老师定夺。我们大感没劲,这么有意思的竞选活动居然没有我们老百姓的事儿。在若干次强烈请愿之后,学校网开一面,终于同意集体投票了。但工作量便大起来,已经高三的老学生会成员是不愿意做这些事的,于是又有了许多志愿者,大部分是高二年级各个班的班干部。
在后来上大学之后,我才觉得,原来学生会和学生会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比如高中的学生会就完全不同于大学学生会。高中的学生会干部还是一群孩子,他们在做着老师认为对自己也不认为错的事情;而大学学生会干部往往走两个极端——不是在做老师认为对自己认为错的事情,便是在做老师认为错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里面的全部原因在于,他们已经长大了。
我鼓动我身边的两个优秀的男孩去竞选。我跟江南说:“你去竞选学习部长吧,肯定行,就凭你前段时间拿的那个奖,你就没跑儿。”我知道江南要是去竞选肯定能行,因为我知道江南他爸是干嘛的。江南他爸肯定不是我们学校地位最高的家长,可作为一个区的一把手,对我们学校的生杀予夺褒贬奖惩以及各种地方性的事务总是有着极大权利,老师们是辛勤的园丁没错儿,可是他们也要生活,不可能不在乎这些外界的因素。当初参加数学竞赛,明明程开也是够资格的,为什么没让他去?还不是因为程开没有个好爸爸么?!
江南只给了我两个字的回答:“不去。”
我又去鼓动程开去竞选主席。我跟程开说:“你去竞选主席吧,全校的人都盼着有个小白马王子接大白马王子的班儿,你这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威名远播,肯定行。”我把刚从周星驰电影里学来的台词用上了,说得还挺溜。
其实我没说错啊,就凭程开这学习成绩,肯定能在老师们中间得到全票通过;就凭程开这模样,肯定能在女同学中树立威信;就凭程开在运动会和足球赛上的表现,肯定能在体育爱好者中得到支持;就凭程开这么好的脾气和人缘,肯定能在他所有的朋友里获得选票。只是有一点,就凭程开跟陈冰冰不明不白的关系,所有对陈冰冰有意的男生肯定都会唾弃程开,并且会发动他们的朋友共同唾弃程开。麻烦的是,我们学校对陈冰冰有意的男生实在是太多了。
程开给我的回答比江南给我的还要干脆,只有一个字:“不。”
我继续鼓动,“哎呀,程开,你现在已经出名儿了,靠这个再赚点儿名声多好啊,你想啊,以后你上了大学,想进学生会也容易嘛!”程开可真的是出名了,因为他挨打这件事。全校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高二·三班的程开为了陈冰冰挨了一顿打。各种各样的版本在学校里流传着。有人说,程开不肯承认陈冰冰是他女朋友,陈冰冰找了一群人报复程开的不负责任;有人说,有个喜欢陈冰冰的男孩子威胁程开让他把陈冰冰让出来,程开说什么也不肯,于是才挨了打;还有人说,程开和陈冰冰两个人好得不得了,两情相悦遭人嫉妒……说法很多,大抵是这三种。可是说的最多的是第二种,由此可见程开平时在群众中打下了多么深厚的情感基础。
“我对那些玩意儿没兴趣。”程开闷头看书,“你愿意去你去,你书法那么好,当个宣传部长挺好的。”
“我才不去呐!我从小连个小队长都没当过,我可不是当官儿的料。”
我鼓动两个优秀男士参加竞选都没成功,比较郁闷。其实谁当学生会干部跟我根本没关系,我鼓动他俩去参加竞选一是因为我闲着没事儿干,二是因为学生会干部多多少少有点儿权利,至少我可以在空闲的时候去广播室随意听我喜欢的歌——你们瞧,我才十六岁就学会趋炎附势了,真是不可救药,是吧?
陆璐从小跟我一起学书法和篆刻,小学的时候就是大队长,上了初中当班长,现在还是宣传委员,不去当宣传部长真是可惜了。所以陆璐没让我失望,还没等我去鼓动她她就自己报名参加竞选了。
我们班体委要去竞选体育部长,他说如果他当了体育部长,一定把篮球赛搞得红红火火,以后说不定再来一场足球赛,咱班还拿冠军。
江南和程开该干嘛干嘛,好像这件事跟他们没关系一样。我估摸着江南是看他爸当官当得太累,对这些事儿过敏,可程开为什么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呢?我还以为十六七岁的年纪,任谁都喜欢凑凑热闹呢。
我们班只有体委一个人参加竞选,所以大家全力以赴地支持他。我们都以为他肯定能当选,因为他连着两届运动会都是三级跳和跳远的冠军,足球赛还得了个“最佳球员奖”,没理由不给他这个职位的。就在我们有恃无恐地等着欢庆胜利的时候,体委告诉我们,他落选了,当选的是八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孩。我们体委的选票并不少,问题出在老师评委里面。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八班那个男孩是学校某位领导的孩子。
那年我高二,十六岁,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权利。
我们抗议和生气都是没用的,因为学校规定了老师评委有着很大的权利。其实回过头想想,对于生活而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对于十六七岁的我们而言,这些就太重要了,几乎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当时我们感觉我们被欺骗了,可我们没办法。若干年之后,我们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叫无可奈何。
陆璐顺利当上了宣传部长,还好没有哪个领导家的谁谁想要这个职位。帅哥学生会主席的接班人是七班的班长,据说他的竞选演说相当精彩,台风也特好。那男孩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多女孩说他帅,可我觉得他太漂亮了,漂亮得过分——男的一漂亮,就不能算帅了。
学生会竞选结束之后,高三的哥哥姐姐们开始了他们痛苦的备考,而我们和高一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准备迎接那该死的期中考试。
说实在的,一提期中考试我就能想起高一那年在我们学校闹事的“火狐狸”,因为直到现在我还在心疼我那张课桌。我记不太清楚我都在桌子上刻着什么了,反正是那时候所能想到的所有隐晦矜持能表达少女情愫的词句。我在这些词句旁边刻了一个繁体的“开”字,我在前面说了,那是我对程开所有的感情。真的,我学篆刻学了好多年了,那个繁体的“开”字是我认为我刻出最漂亮的一个字。
现在我不再担心我的学习成绩会丢人现眼让我爸不敢来开家长会了,我只是担心我的名字会不会被挤出前十名。与此同时,我还在担心程开会不会被从榜首的位置拉下来。大人们一直都说,早恋影响学习,尽管我并不那么认为,可我还是为程开担心的——他每天都能收到陈冰冰从四班传过来的信,信纸精美,字迹清秀。几个月来,从未间断过。
我们那会儿有本青少年杂志叫《人生十六七》,在我们这群高中生中间特火,我几乎每期都看。这本杂志最后一页是一个征友性质的栏目,就是你自我介绍一句,之后留下通讯地址,大部分人都能通过这种方式结交很多很多的朋友。
有一天我又拿了一本《人生十六七》在看,翻到最后一页,习惯性地找我念过学校的名字,结果一眼看到了现在就读高中的大号,后面跟着的赫赫然是:“高二·三班程开”。“哟呵,程开你还嫌你朋友少啊?还整这事儿呐?!”我把杂志伸到程开眼皮底下,对于他的这种行为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满和不屑一顾。
程开把视线定在了那两行字上,“这怎么回事儿?!”
“不是你啊?”我惊讶。
“不,不是。我哪儿能那么无聊啊!”
后来豆子主动承认错误说,是他干的。因为他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想弄这么个游戏玩玩,又不想留自己的名字,又不敢拿我开涮,只好借用他好兄弟程开的名字了。豆子还振振有词地说:“程开,你这名儿特别,女生一看就喜欢。”程开有点儿生气,可他这人脾气好,从来不会甩手走人或者不理豆子,豆子就是吃准了他这一点才开这个玩笑的。
这件事程开没有追究,只可惜,程开被我日日取笑的痛苦历程由此开始了。
可不可以不勇敢
这条广告一登出去就激发了好多少女的憧憬,程开在第一个星期收到了二十多封来自我省不同城市的信,各种字体各种风格,我们周围的人拿着那些信拆得不亦乐乎,连平时对任何事都爱理不理的江南都有了笑模样。
豆子说的没错,程开这个名字很独特很好听,加上我们学校响当当的名号,这条广告一登出去就激发了好多少女的憧憬,程开在第一个星期收到了二十多封来自我省不同城市的信,各种字体各种风格,我们周围的人拿着那些信拆得不亦乐乎,连平时对任何事都爱理不理的江南都有了笑模样。要不怎么说程开高尚呢?他这么一奉献,我们的生活就充满乐趣了。
我挑了一封从豆子他们中专写来的信,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开篇就说:“程开,你这个名字真好听啊,是真名么?你在那里读书,成绩肯定很好吧?你愿意跟我交个朋友么?我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我一边看一边大骂豆子这下子把程开坑了,因为豆子说他们学校一个长得顺眼的女生都没有。
更夸张的是,有人第一封信就给程开寄来了照片,还是艺术照,欲说还休的羞涩表情,拿着这张照片,我们几个差点儿笑背过气去。
程开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些信,不知道该怎么办。以他的善良,让他把这些热情洋溢的信弃之不顾是不太可能的,可是让他一一回复,那还不得累死啊?光往信封上贴邮票都受不了。“程开,咱们好兄弟,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这些信给大家分了,一人帮你回几封,一人帮你交几个朋友,看看以后效果怎么样,你看行么?”听我这么说,程开几乎千恩万谢了。他赶紧把那些信拿给我们,让我们自己挑。我挑了两封其他城市的,还把豆子他们学校来的那封信拿出来,准备让豆子玩儿。
说起来我这个主意也够损的,人家好端端的写信来交朋友,偏偏让我们把这些信全看了,还冒充有着好听名字和优秀成绩的帅哥程开明目张胆地跟这些“美眉”打情骂俏,问心无愧地破坏着程开清白的名誉。
接下来的日子里,程开每天都能收到一大堆信,最多时候十几封,最少时候也有两三封。我们班的信箱永远都不是空的,这都多亏了程开的奉献。为了这件事,程开还被胡老师找去谈话了。
胡老师找程开谈话的时候我又躲在了旁边,所以全听见了——其实我不是喜欢偷听,我是关心程开罢了。
胡老师说:“程开呀,你这么好的成绩,再努把力,上清华是完全有希望的嘛,整天干那些没用的事儿干什么呀?”
程开以为胡老师又要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不要跟陈冰冰谈恋爱了,赶紧说:“胡老师,我跟陈冰冰真的是朋友关系,没别的。”
胡老师摇头,“那件事我是管不了你了,你们年轻人真是想什么干什么,一个儿一个儿的脾气还都挺倔!我说的是你最近登了个什么征友启示啊?一天收十来封信?你说你整这事儿干啥?”
程开立马大喊冤枉,“老师,老师,这事儿我不知道,是我一个初中同学跟我开的玩笑。我哪儿能干这事儿啊?”
你说胡老师能信这事儿不是程开自己干的么?不管程开怎么辩解,胡老师认定了程开死不悔改,愣是教育了程开半个小时,结果大课间程开的足球也没踢成,刚从胡老师的关怀中逃出来,晚自习就上课了。
我像上次偷听胡老师训程开之后一样拉住程开,学着胡老师的语气说:“你说你整这事儿干啥?”说完我大笑。
程开苦着脸望着我,“这下豆子可把我害惨了!”
我觉得那时候老师们对程开和陈冰冰的关系已经默认了,因为没人再为了这件事找程开或者陈冰冰谈话了。老师们的基本原则是,只要你不影响学习,怎么都行。程开的学习成绩没的说,陈冰冰听说马上要出国了,又是金枝玉叶,老师们懒得管了。我猜老师们对程开和陈冰冰那些存在的和不存在的故事也有了一些触动,也许他们以为少年人的感情不应该扼杀也说不定。
加上这些因素,程开在同学们里的形象更加高大了,程开和陈冰冰的爱情故事在同学们心里更加浪漫了。而我始终记得程开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我跟陈冰冰只是朋友。”
期中考试之前的日子里,我们一帮人除了备考之外就是给程开那些没见过面的崇拜者写信,程开自己也回信,被他挑中的那些来信者算是幸运的,因为程开尽管不算热情但是也不算冷淡。可被我们回信的人可就惨了,我们用程开的名字大肆行骗,弄得对方都以为程开是个才华横溢的情场浪子。
江南也加入到了这件事里面,可他似乎并不像我们其他几个人那样玩笑开得很大,我见过他写的信,很含蓄很得体,跟程开写的那些回信基本上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不能怪江南,他本来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他也不喜欢这种游戏,能够加入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几个从女孩子那边骗来了好多照片,之后拿给程开看,那架势让我想起了《末代皇帝》里皇妃们拿着一大堆贵族小姐的照片给溥仪看的情景。你还别说,那些女孩子里头真有漂亮的,念的学校离我们学校都不算太远。我们鼓动程开去见见人家,程开大惊失色地说:“你们玩儿也就算了,别把我扯进去啊!”
有那么一天,程开的麻烦来了。
那是期中考试前一天,到了大课间的时候,我准备给自己放假不学习了,就拿着程开新收到的几封信仔细研究,这时候坐在靠门位置的同学朝我们这边喊:“程开,有人找!”
我和程开一起往门口看,没看见人。我没在意,因为我以为是陈冰冰。程开站起来出去了,老半天没回来。我心里又开始生气了,因为程开口口声声说他跟陈冰冰是好朋友,可每次陈冰冰找他出去他都老半天不回来。我心里很闷,决定找陆璐散心去。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程开正满头大汗地面对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那女生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身上穿着豆子他们学校的校服。
完蛋了,这下子程开彻底完蛋了。我把那封信给豆子玩儿去了,每次回信也都交到豆子手里,还不知道豆子怎么通过书信败坏程开的名声呢!没准儿就在信里给程开定下个女朋友了,要不然那女孩怎么能那么含情脉脉地瞅着程开呢?她肯定是没想到程开这么帅——在很多人眼里,一般重点高中的男生都是书呆子。
看着程开满头大汗发窘的样子,我有点儿觉得过意不去了,因为毕竟主意是我出的,程开这些麻烦多多少少都有我的责任。于是我走过去,“程开,你朋友啊?”
程开见到了救星一般,“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给你解释,给你的那些信真的不是我写的,这是我同桌,她可以证明我从来都没收到过从你们学校寄来的信。”
我赶紧顺水推舟地说:“是没有,我没印象。我们学校的信都放在外面,可能有人看见是你写来的就拿去了呢?”
那女孩儿真好骗,我这么蹩脚的理由她都能相信。她很失望地站在那里,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程开是真善良啊,他是真看不得有人这么难过。于是他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话,让那个女孩更难过了。程开说:“我有喜欢的人,真的。”
程开的这句话令那个女孩有多难过我不知道,可是这句话让我有多难过我很清楚。我甚至没有停留半秒钟,转身就走了。转身以后我听到那女孩对程开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晚自习临上课之前程开有点生气地问我:“那封信是不是你回的?你怎么可以随便给我找女朋友呢?不是告诉你不能乱说话么?”
我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程开这么一说,我立刻委屈极了,“我都说了不是我,你没问清楚干嘛说是我啊?!那么多人看你的信回你的信你不找,干嘛找我啊?!”
程开小声嘟囔着,“就你鬼主意多呗。”
我这个气啊,不为别的,就为程开跟女孩说的那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真的。”这个人肯定是陈冰冰啊,他亲口跟我说的他喜欢陈冰冰。这会儿他居然为了陈冰冰埋怨起我来了,你说我能不生气么?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在,我想我笑笑也就过去了,可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十六岁少女的眼睛里,爱情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她们把爱看得很单纯,单纯到为了一点点小事便可以醋意大发。
我一生气,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儿了,这下子程开可慌了,他认识我这么多年,除了上次看他的作文掉了几滴眼泪之外,他还没见我哭过呢。“哎,我也没说你什么呀,不是你就不是你呗。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问问他们信是谁写的。”
程开不说话还好,他这么一哄我,我更难受了,看见他手足无措的温柔样子我就难过,因为他不知道这么对陈冰冰多少次了呢!于是我眼泪从眼圈里滑出来了,越来越伤心,结果最后趴在桌上哭起来了。
这会儿江南进来了,“怎么回事儿?”他的语气不善,我想因为他看见程开正在试图哄我便推断出是程开把我弄哭的。
程开把事情原原本本给江南讲了一遍,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容易委屈,以前怎么说她都没事儿。”
我刚想起来指着程开说“你以为我是谁?想怨就怨想骂就骂么”,还没等我说江南就说话了,“哦,那个啊,那信是我写的。最多以后不这么写了,你犯不上这么着急。”
我一下子愣住了,也不哭了。偷偷擦干眼泪,从桌上爬起来定定望着江南,“是你写的?!不能吧?”江南忽然间笑了,“我怎么就不能写?在你眼睛里我就不能会开玩笑了?你可别哭了,再哭真变兔子了啊!”
程开看见我不哭了,也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我承认错误了,明儿请你吃炒面。”
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当天晚上放学之前,我跟江南说:“那封信不是你写的,我知道。”
江南说:“多大点儿事儿啊,无所谓。”
我没再继续说什么,当时我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我是第一次仔细考虑江南喜欢我这个问题,而我真的怎么也想不通江南这种男生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我在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告诉程开,那封信是豆子回的,我的确多多少少有责任。程开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江南干嘛说是他写的?”
“我不知道。”我说。
程开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在一水方
我和程开下课的时候轮流去探望这两个美女,不同的是,我去找的是陆璐,而程开找的是陈冰冰。我知道,这两个美女申请来我们班门前执勤的目的是同一个——程开。
期中考试考了两天,我把最后一张卷子交上去之后,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因为我觉得我又可以无忧无虑地玩上几个月了。我这人一向没有忧患意识,像我们班好多人已经开始考虑高考的事儿了,书上的说法,那叫“未雨绸缪”。可对于我来说,高考还是一件特遥远的事情呢,目前为止,高考跟我的生活没关系。
程开还是能陆陆续续地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我真纳闷那期《人生十六七》到底发行了多少本到底卖了多长时间,怎么到现在还有人给程开写信呢?自从上次的事儿之后,我不想再玩了,我告诉豆子也别再玩了,因为我忽然良心发现这么做是不道德的,我在残忍地摧残好多女孩情窦初开的感情,不管她们是不是认真的,我都不应该跟她们开那样的玩笑。
像所有十六岁的孩子一样,我过着一种有规律的生活。我每天六点二十分起床,用我“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洗漱穿衣吃早饭,六点三刻下楼,到车库拿我的自行车,用十分钟的时间骑车到学校,赶在七点钟早自习铃声响起之前在我的座位上坐好。平时除了读书我会看各种杂志,会和男孩子抢《体坛周报》看,会用省下来的零花钱买原版引进八块钱一盘的磁带,会写日记,还会在每晚睡觉前听一会儿电台一个叫《千千阙歌今夜唱》的节目。那个节目的主持人叫韩松,有着清爽柔和的嗓音,我喜欢他的声音,喜欢在黑暗里听着他读手里的故事,那是一种极为宁静极为安全的感觉,听着听着,我便会睡着了。
可能是陆璐的缘故,我觉得程开的声音也很好听,他的声音给我的感觉跟韩松的差不多,都是那么宁静那么安全,似乎能穿透一切进入到人心里似的。但那时候程开还是个大男孩,嗓音便是再柔和也有着大男孩无法避免的纤细。我那时候就想,等程开长大了,是不是也会有韩松那样动人的嗓子。多年以后,我对程开说:“其实你真的可以去电台做DJ,保证一大串儿小姑娘崇拜你。”
期末考试之前有两件大事:艺术节和篮球赛。我们班分了两班人马,体委带着一群人每天训练准备篮球赛,班长带着另外一群人准备艺术节。我属于准备艺术节的那类人,当然程开也是,别看他足球踢得不错,篮球打得可真是烂,白瞎了他一米八的个头儿。
班长派给我的任务有两个,一是一张书法作品,一是一篇征文比赛的文章。自从上了高中,学习紧张起来之后,我就很少再动毛笔了,如今让我再写,还真是有点困难。我知道我们学校好多能人,我这点儿本事在原来初中还能蒙人,在这里,哪怕是打一点儿马虎眼就得露怯。为了这个艰巨的任务,我还真认真练习了一阵子,艺术节的时候交上去了一张竖写的条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写的行书一直不上档次,楷书还行,于是我把这副字写成了楷书。
艺术节期间,我的这幅字和其他十几件作品被一起悬挂在教学楼的一楼大厅里,程开站在我的那幅字前面,说:“这几句话不是当初我送你生日礼物上头的么?你怎么不写行书呢?行书好看。”我说:“我的行书不好意思拿出来献丑。”当时我心里一阵紧张,因为我忽然发现程开并不是如豆子所说根本不知道那幅字上写的什么话的。当然,我不应该自作多情地以为程开送我这幅字有什么动机,豆子不是说了么?程开当时只是看上了这幅字上面漂亮的书法才买给我的。可我仍然总是情不自禁地觉得这几句话里暗藏着什么玄机,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去问过程开而已。我不是不好意思问,我是怕问了之后受打击。
至于征文,我可真的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以我的本意,我想学学那些作家姐姐写点儿煽情的爱情故事,可我知道我要是真写了这种文章交上去,写十篇就得被枪毙十篇。你让我写点儿虚情假意的东西,还不如不写。后来我问程开,“程开,你说征文我写点儿什么呀?他们说什么都不限制,随便儿写,可我真随便儿写了恐怕胡老师又要找我谈话了。”
程开摆弄着他坏掉的一支圆珠笔,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呗,讽刺讽刺这年头儿的教学制度,说我们都被压榨得不成人样儿了。”
江南在一旁搭话说:“她要真的那么写,找他谈话的就不只是胡老师了。”
我对着江南点头,深表同意。
程开问我本来想写个什么故事,我说我想写爱情故事。程开又问我想写个什么样儿的爱情故事,我说我还没想好,但我听过一个特别好的爱情故事,很想把我的故事也写成那种风格。程开说:“那你讲讲吧。”
于是我把我头天晚上刚刚从韩松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讲给程开跟江南听。那个故事其实是一篇,是苏童写的。故事说的是在一个小镇上,有一对夫妻,女的高挑漂亮,男的却其貌不扬,人们都觉得他们俩不般配,可是他们却特别特别恩爱。有一天,妻子生病去世了,丈夫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悲痛欲绝,他只是万分平静地说:“她走了,我便也活不过今天。”当夜,丈夫毫无先兆地去了,时间是零点整。
故事并不复杂,结果却是令人震撼的。尤其是配上韩松的嗓音,不动人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个故事美极了,我若是能写出这种来,自己都会奉自己为天才。许多许多年以后,当我也开始写字赚钱的时候,我才明白,能写出那样故事的人,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
程开听完这个故事微微笑了,“韩松昨儿晚上刚讲的你就想盗用啊?”
我傻愣愣地张着嘴望着程开,“你也听广播啊?”
江南的左臂撑在桌子上,左手托着下巴,“他天天听广播,弄得我天天睡不好觉。”
我还以为只有女孩子喜欢那种半夜里谈心的节目,因为韩松每次读听众来信都是女孩子的信,相当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写信给韩松,跟他倾诉自己喜欢上了班上的谁谁,跟他倾诉自己有多么烦恼云云。韩松面对这些来信从来都是用带笑的温柔声音回答:“你还如此年轻,还不能完全认识到爱情的全部含义,等到你有一天真正成熟起来,真正明白爱情的时候,你便会忽然发现,现在的这些,不过都是年少懵懂的心事而已。”
韩松说起“懵懂”这个词,我立刻想到了远在上海的徐志。因为有徐志,所以我不必把自己的心事跟素不相识的韩松去诉说,我觉得徐志懂得一点儿都不比韩松少,有时候徐志说出的话比韩松还要有深度。只不过徐志没有韩松那样美妙的声音罢了。
说来说去,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程开也会如我一样每天晚上在黑暗里听韩松讲故事的,我估计这要是换成别的女孩肯定会觉得程开女气,可我不,我在觉得程开一定很细腻并且一定柔情似水。
“你要是真的写了这种故事,还是拿去投稿吧,学校艺术节你还是别去招惹。”程开说着,继续修理他那支破圆珠笔。
“你可以写写亲情什么的,像程开上次写的作文儿似的,肯定能挺好。”江南给我的这个建议倒是极为不错的,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程开的那种能让人流泪的款款深情。
后来我真的写了一篇关于亲情的文章,这篇文章在艺术节上得了最高奖,据程开说,他看了之后觉得特别感动。我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我那篇文章题目叫《玻璃脆》,写的是我爷爷奶奶。程开说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里面的一句话:“忽然又看到了爷爷苍老的背影在那株‘玻璃脆’前徘徊,我在一瞬间明白了爷爷为何如此钟爱这美丽而脆弱的花儿,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那花儿只有在爷爷的照料下才能完好无损。那是奶奶年轻的生命变成的花儿,用自己最灿烂的笑容,来报答爷爷一生一世永不改变的刻骨深情。”
“说到底,”程开说,“你写的其实还是爱情,可只要不那么明目张胆地写,老师就能给你面子,因为你写的太好了。”不知道为什么,程开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周身都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颤抖着的温暖,我努力回想,才想起这种温暖的来由——上一次程开受伤之后在走廊里忽然握了我的手。
艺术节的时候轮到四班值周,陆璐和陈冰冰被派到了我们班所在的走廊里——你知道那种制度么?值周期间,每层楼的走廊两侧都放着一张双人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女孩子,一边学习一边东张西望,每天早晨帮着老师办公室打热水,全天候地等候老师们的差遣——她们俩不偏不正地正好坐在了我们班门口,两个美女让我们班这帮男生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眼福。
我和程开下课的时候轮流去探望这两个美女,不同的是,我去找的是陆璐,而程开找的是陈冰冰。我知道,这两个美女申请来我们班门前执勤的目的是同一个——程开。
我看着陆璐拿着历史书背那些年代,有点羡慕地说:“我也挺爱学历史的,可惜我们高考不考。”
陆璐立即对我指指点点地数落开了,“我就不明白当初你为啥学理,你学文多好啊?兴趣和天赋都在这儿,还愁以后考不上好大学怎么的?”
我看着陆璐美丽纯净的脸,一句话冲口而出:“我喜欢的人是学理的。”
本来我以为陆璐会惊讶并且追问我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可谁知道陆璐却善解人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学理的原因不是为了什么梦想!”见我发愣,陆璐拍了我的头一下,“卡拉OK比赛你参加不参加啊?不用提前报名,到时候去参加的时候报名就行。”
我回过神,“哦,我不参加。”
“那,”陆璐的脸稍稍一红,我知道她又要问关于程开的事儿了。果然,她问:“那程开呢?”
“程开去。”我说,“我听说他要唱《大约在冬季》。”
千千阙歌
你瞅他们班跳舞的这四个男孩,身高全都在一米八五左右,穿着一身白衣服,连皮鞋都是白的,潇洒帅气得要死要活的。四个人中间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裤的女孩。
卡拉OK比赛那天,电化教室里面座无虚席,我从来没见我们学校哪项活动,自愿参加的来过这么多人——上回组织自愿参加的活动是高一时候参观博物馆,结果门可罗雀。偌大一个阶梯教室,到了最后连门口和走廊里都站满了人,学生会明显估计不足,没想到这群小书呆子们会有这么大的热情支持学校的活动。
教导处的一位女老师拿着一支笔坐在门口,想要报名的都去她那里,报上自己的姓名班级参赛曲目。反正我们这帮人是不可能去唱这位老师中意的革命歌曲的,我们所会的,都是现时流行的港台乐。我站在老师背后看了一眼那张表格,上头大都是什么《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啊,什么《容易受伤的女人》啊,除了受伤就是受伤,那位女老师一边写一边皱眉头,好像是古时候私塾先生看见了大逆不道的学生犯错误一样。后来有个女孩来报名,说要唱一首《追梦人》,那女老师不客气地抬起头瞪着她说:“你这是不是爱情歌曲?要是爱情歌曲就别唱了!”那女孩委屈地看着女老师已经快要变形的脸,退到了人群里看不见了。
我不明白,怎么不管多年轻的人,一旦当上了老师就会跟学生有极大的代沟呢?我们这位女老师不过三十五岁吧?跟我小舅舅的年纪差不多,我们喜欢听的这些歌喜欢做的这些事我小舅舅一样喜欢听喜欢做,她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至于那么老套地反对吧?还非得让我们这帮十六七岁的孩子在号称自由的学校里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她才满意么?你要是不喜欢也行,干嘛还非得举行这么一次比赛呢?你举行这次比赛也行,你干嘛不给我们规定曲目呢?你不给我们规定曲目也行,你干嘛非得来凑热闹呢?这么大点儿一件事,还非得你来把关呐?我们唱这种你所谓的“靡靡之音”就真的能影响心灵健康影响前途?真是奇了怪了!!
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来,比赛已经开始了。要说十六七岁的年纪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全都自信得一塌糊涂,什么样儿的嗓子都敢上台比划比划。有一个高一的男孩唱张学友的《吻别》,那个调跑的,说他五音不全都抬举他了,我觉着他只有一个音。可是我非常敬佩他的勇气,因为他竟然很自我陶醉地唱完了,放下麦克风的时候,我们给了这个男孩子一番热烈的掌声来表彰他的勇气和庆祝我们终于解放了我们可怜的耳朵。
后来上台的是高三的一个女孩,和《平凡的世界》里头女主角是一个名字。她唱的是我们那位教导处女老师惟一不太反感的歌,那首歌好老啊,我连名字都不知道了。不过那女孩唱得真好,只唱了一句就得到了我们的满堂彩,后来她一口气没喘匀停了一下,居然还有人在唱,这会儿我们才发现,原来伴奏带的原声没有消去,这下子满堂彩变成满堂倒彩了。女孩不好意思极了,赶紧拿出了带子清唱。嗓子好就是嗓子好,唱到最后她还是赢回了她的满堂彩。评委们当场定下了让她在艺术节汇演上来一个独唱。
轮到程开了,他真的如他之前所说地唱了一首《大约在冬季》。我早就说过程开的嗓子很好,很柔和很细致,他唱齐秦的歌最合适不过了。可程开的嗓音不够高,唱到最后明显唱不上去有了破音,可他仍然是在一阵一阵的尖叫声里走下台的——开头的那几句,唱的跟齐秦实在是太像了。虽然后来越来越不像,但这些已经足以让我们为他尖叫了。
我也不知道那次比赛程开到底得了什么奖,反正他最后也在汇演上得了一个独唱的节目,也就是听他在那个正儿八经的舞台上唱歌的时候,我抓紧了陆璐的手,说出了我不应该说的一些话。
那天的艺术节汇演非常精彩,我们学校有才的人真是太多了,各种各样的表演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得喝彩最多的是九班的现代舞,看着跟电视上的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我们学校怎么编的班,全年级又高又帅的男生几乎都在九班了。你瞅他们班跳舞的这四个男孩,身高全都在一米八五左右,穿着一身白衣服,连皮鞋都是白的,潇洒帅气得要死要活的。四个人中间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裤的女孩,那女孩我认识,听说从前学过芭蕾。五个人一上来就摆了一个巨酷的姿势,那架势,像梅艳芳出场似的。那支舞跳得简直没治了,背景音乐是麦克尔·杰克逊的《打击》,五个人四白一黑,本来就感觉特别好,舞步编排得又精彩,想不喝彩都不行了。后来大家评选当天最精彩的节目,这个现代舞是众望所归地得了奖。
程开那天也算刻意打扮了一下吧,他穿了一条深色的西装裤和皮鞋,上身一件白衬衫,很简单也很干净。我以为他还会唱《大约在冬季》,可他没有,他唱的甚至不是齐秦的歌。他唱的是《狮子王》的主题歌:《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我跟陆璐坐在一起,望着台上的程开,黑暗里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狂跳。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做程开的女朋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他骄傲。我是个没有音乐细胞的人,我听不出人家唱歌用了多少感情,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唱歌要用感情。可我就是觉得程开唱这首歌的时候用了感情,而且用了很多很多的感情。管他的这种感情是为了陈冰冰也好,是为了陆璐也罢,总之他是用了很多感情了,一个能在全校一千多人面前袒露感情的男孩,该是个多么浪漫的人啊!如果能够成为这个男孩的女朋友,如果能告诉全世界我和这个男孩互相吸引,我该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啊!那比我考了第一名还要让我兴奋,第一名能让我满足,可是程开能让我幸福得浑身发抖。
我自顾自地产生了许多浪漫遐想。比如说,程开在唱歌的时候一直在望着我,证明他唱的这首歌是献给我的;比如说,他柔情万种地告诉所有的人,他喜欢的人是张小树;比如说,他会走下台来站在我的面前,牵住我的手……当然了,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能存在于我的幻想中罢了。我的这些幻想都是没用的,如果说有那么一点点用处的话,就是可以证明两件事:一是我真的很喜欢程开,二是我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当时我有点儿喝醉了的感觉——你知道喝醉了是什么感觉么?我是到二十一岁才知道的。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人一旦受了酒精的刺激,便会做一些平时想做不敢做的事,会说一些想说不敢说的话,尽管他知道这些事这些话他不该做不该说,但他还是去做去说了,这都是酒精的作用。——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我的嘴巴不听使唤了。我攥着陆璐的手,激动地说:“陆璐,我喜欢程开。”
说出口我立刻后悔了,因为陆璐瞪着一双秀眼惊异地望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该怎么给她解释呢?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喜欢程开比她多两年呢?我看了很多电视剧,都说如果两个好朋友同时喜欢上一个男孩,那两个人就没法再继续做朋友了。我害怕失去陆璐这个朋友,所以我一直都没告诉她我喜欢程开这件事。
“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徐志呢!”陆璐说,“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徐志才学的理呢!”陆璐又说,“原来你初二时候告诉我你喜欢的男孩子就是程开啊!”
我惊恐地望着恍然大悟的陆璐,忘记了给已经唱完歌的程开鼓掌。
陆璐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趴在我的耳朵上说:“既然你跟我说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吧。”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陆璐没有生我的气,陆璐没有以为我要夺走她喜欢的人,她还是愿意跟我做朋友的。没等我这口气松完,陆璐拉住我的耳朵告诉我:“我有男朋友了。”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咳嗽起来,我怕极了,我怕她说起的这个“男朋友”是程开。那样的话,我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因为如果程开的女朋友是陈冰冰,我还有可能不择手段地横刀夺爱,可如果程开的女朋友是陆璐,那我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他俩幸福甜蜜而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了。
“你能猜到是谁么?”
我惶恐地摇头,想知道又怕她说出答案。因为除了程开,我不知道陆璐还会喜欢哪个男孩,还会接受哪个男孩做她的男朋友。
“豆子。”陆璐说。我听了,差点儿一个跟头摔到椅子下边去。
偏偏喜欢你
陈冰冰去签证了,听说她要去美国。我问程开,有没有舍不得她,程开说有。程开还说:“要是你去美国,我一样会舍不得。”
豆子这小子什么时候yīn谋得逞的啊?这密保得也忒严实了吧?我是陆璐最好的朋友,程开是豆子最好的朋友,豆子和陆璐谈起恋爱来了,我跟程开愣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喜欢一个人只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文艺汇演之后电影开始之前,陆璐跟我说,“我就是通过这么一个时机知道我喜欢他的。”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陆璐,“什么时机啊?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俩有什么接触啊。”
陆璐给我讲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她所说的那个“适当的时机”。陆璐说豆子自从高一暑假开始就对她挺好的,她身边的男孩子很多,所以她知道豆子是想追求她。陆璐并不在意多一个追求自己的男孩子,反正都是无所谓的。后来跟豆子接触越来越多,陆璐觉得豆子是个挺有思想挺幽默的人,渐渐就把一些原本在程开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到豆子身上了。期中考试之后的某一天,忽然间降温,我们身上的毛裤已经挡不住寒风,晚自习的时候,还下着雨加雪。放学的时候,陆璐走到校门外,看到了豆子跨在自行车上,一只脚着地,怀里抱着一把红色的雨伞。豆子告诉陆璐,他已经在校门口等了她一节课的功夫了,本来是给她送雨伞的,可是中途雨停了,他就索性不回去,等陆璐出来打个招呼再走。
“那你为什么不晚点来啊?天这么冷。”陆璐问豆子。
豆子笑笑,说:“我哪儿知道你们几点下课啊,还以为你们是高一呢!无所谓,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吧,我一个男生,不怕。”
陆璐说,她在路灯底下看到了豆子的牛仔裤是湿的,那里面的毛裤肯定也湿了。豆子穿着湿了的毛裤在零下好几度的气温里等了陆璐一个半小时,陆璐望着那把红色的雨伞,当时就感动哭了。陆璐说,追她的男生那么多,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这么细心过,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为她这么付出过。
我听了也挺受感动的,豆子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情款款呐?连这么浪漫的事儿都能做得出来,看样子不佩服他是不行了。可是陆璐毕竟不如我了解豆子,陆璐觉得豆子对她一往情深,我却吃不准豆子会不会像从前一样三分钟热度,几个月甚至只几个星期之后就把陆璐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我还是暗自庆幸陆璐不再喜欢程开了的,至少我不用再为了两个朋友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的事儿忐忑不安。而且,程开少了一个喜欢他的人,这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消息。这个想法相当自私,可我说的是实话,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把陆璐已经是豆子女朋友这件事当成新闻告诉程开的时候,程开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只是特平淡地说了一句“哦,是么”就完了。我以为他早就知道了,跟豆子和陆璐合起来瞒着我一个人,于是我不高兴了,噘嘴说:“还说是哥儿们呐,有什么事儿就我一人不知道!”
程开说:“不是瞒着你一个人,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奇怪啊?当时我听见这事儿的时候差点儿吓死了。”
程开笑笑,“有什么可奇怪的?豆子追的女孩儿什么时候跑掉过了?不过,”程开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陆璐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希望豆子这回认真一点儿吧。”果然,程开在跟我担心同样的事情,他也担心豆子本性不改,到头来伤害了陆璐。
说真的,陆璐跟豆子走在一起并不般配。陆璐又高挑又苗条,一张俏脸蛋儿漂亮得任谁都想多看几眼,可豆子呢?身高不过一米七,脸上还有好多没褪下去的青春痘,说什么也算不上英俊。以前陆璐跟我说她喜欢程开,我倒不是很惊讶,因为我觉着陆璐要是跟程开站在一起,肯定是金童玉女一样的组合。如今豆子不一样,陆璐看上豆子什么了呢?
我问起豆子,陆璐到底看上他哪点儿了?豆子得意洋洋地说:“咱这叫有内秀!”
“我呸!”我正式警告豆子,这次不准他像从前一样三分钟热度,陆璐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从前从来没交过男朋友,我说什么也不答应豆子伤害她。
豆子用少见的认真态度跟我说:“这回我不是玩玩的。”看着豆子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听到韩松讲起的那个故事,苏童笔下的。也许爱情就是这样吧,外人是永远看不懂的,只要他们两个开心,我们做朋友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十六七岁的年纪,大家都太容易把自己当作大人看待,总以为自己已经成熟了、长大了,可以做一切大人们做的事情。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都以为自己多愁善感,把自己的重重心事当成现阶段除了学习以外最重要的任务,这就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全都以为自己新长出来的胡子代表成熟是一个道理。
所以说,像豆子和陆璐这样的少年恋情在我们中间并不少见,可我们的老师并不觉得这是正常的,他们觉得这是早恋,是学习成绩的最大天敌。故此,对待这种感情,老师们不知道便罢,若是给他们知道了就一定打击到底,决不留情——程开和陈冰冰除外,因为她俩实在是太惊天地泣鬼神了,感天动地得连老师们都不管他俩了。
艺术节之后,我得了若干本敲了我们学校大红印章的笔记本,程开也有几本,各种名分的都有,最漂亮的那本是奖励他那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的。我看着那笔记本,想起来那天程开站在台上深情的模样,忽然很想知道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谁。
陈冰冰去签证了,听说她要去美国。我问程开,有没有舍不得她,程开说有。程开还说:“要是你去美国,我一样会舍不得。”
我看了陈冰冰去签证之前写给程开的信,信上说:“开,我要走了,我舍不得你,可是我必须要走了,为了我的前途。我不知道美国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将要面对什么,可是我不害怕。我走了,你仍然会想我的,是么?……”
那封信不是程开给我看的,是我偷偷看的。我也说不好我的心理,我就是想知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想知道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看过的书不少,我也知道我这是不道德的做法,书上说,这叫“窥探隐私”。但是书上还说,爱情是自私的。那么,我自私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对程开的感情算得上爱情的话。
我知道陈冰冰的学习成绩很一般,在文科班的名次并不好,我猜她会以为出国之后就能轻松自在地学习了,因为我们普遍认为美国的书要比中国好念,就是花钱多点而已。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出国,国内难道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国外去呢?孤身一人闯荡天地肯定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何况我们还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呢!我把这些想法跟程开说过,程开脸上酸溜溜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嫉妒——他就从来没为我有过这种表情,他心里肯定是在乎陈冰冰多过在乎我的。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这中间还有一场篮球赛。我对篮球没什么大兴趣,所以还是决定在这段时间里把落下的功课复习一下,免得期末考试考不好又让我爸不好意思来开家长会。
期中考试的时候我得了学校的一个什么表彰,说是什么“学习进步奖”,是给上一届高一学习进步最快的同学的。我心里可真一点儿都没觉得光荣,因为校长在广播里说出了我高一上学期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老天爷,我高一上学期可是全班倒数第五啊,在全年级倒数五十名之内的人呐我可是!我进步再大也不能掩饰这一点,让我怎么光荣啊?!你说你要表扬就在高一时候表扬啊,现在又来了一帮弟弟妹妹,这不是让我在他们面前现眼么?我看着校长,心说您可千千万万别让我上台去领奖,要不然我可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谢天谢地,没有叫我上台领奖。还好,跟我一起得这个奖的还有别人,冲淡了我这个普通名字在群众中的印象,我松了口气。
我爸我妈问我对以后考什么大学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想去程开去的大学。就算是我考不上他去的大学,那么能够和他离得近一些也是可以的。我有那么点私心,因为我知道就算陈冰冰不出国她也不太可能考去北京或者上海。有时候想想我真是小心眼,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的成绩不放手呢?我不就这么点儿地方比人家强么?剩下的我还哪点儿比得过人家了?我是有人家漂亮还是有人家温柔了?我凭什么让程开不去喜欢她而来喜欢我呢?仔细考虑一下,其实我真不应该在这上头浪费时间,我就应该一心一意地学习,没准儿我还能发奋图强考进前五呢!我不学习我上这儿来干嘛呀?嗯,对,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就应该认真学习。
我这么自己劝自己劝了一阵子,真的一心一意学习了好几天,抱着各种习题集狂做,连被理科班当作副科的历史知识都从头到底背了一遍。
那几天连胡老师都惊讶了,我拿着一大本习题问了他半节课问题之后,胡老师问我:“张小树,你终于肯好好学习了?”我大叫冤枉,“胡老师,我什么时候不好好学习了?前两天您也听见了,连校长都给我发‘学习进步奖’了。”胡老师摸摸他已经没有头发的头顶,慢条斯理地说:“嗯,好好学习吧,你还能再得个进步奖!”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又不能一心一意只想学习了。
那天陈冰冰又给程开捎来了一封信,程开看完信,表情复杂地告诉我,陈冰冰被拒签了。我瞅着程开,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其实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会儿他肯定是百感交集。于是我说:“程开你是不是特矛盾呐?还希望她实现自个儿的愿望,还不希望她离开你,所以特百感交集,是吧?”
程开慢慢把那封信折起来又拆开,拆开又折起来,“算是吧。还是你了解我。”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为了她挨了一顿打,还为了她百感交集,程开,看样子你是真喜欢她。” 程开看着我,挺认真地说:“你也听韩松的节目,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他说过,‘喜欢’这个词包涵的意义其实很广的,比如你喜欢一本书,还比如你喜欢吃一种东西,或者你喜欢一个人,这都叫喜欢,只不过程度不一样,你就可以把这个词做不同的解释。”
我记得韩松说过的这句话,韩松当时还说,“喜欢”有时候可以是一种很正式的说法,有时候则是一种很平常的表述。可我不明白程开想说什么。“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程开把他手里的一本《世界军事》卷成一个筒,“我喜欢这本书,”他拿着那本书朝我晃了晃,“我也挺喜欢陈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