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机叩首道:“臣该死,臣老了。”
玄宗拂袖不悦道:“下去吧,我大唐真是人才凋零了,当年朕和张九龄游此处,朕要张九龄作诗,他片刻便写就佳作,何其潇洒如意。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杂树,洒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听听,这才是好诗,这才是才士。”
“是是是。”陆元机面如土色,叩首不已。高力士见他可怜的样子,忙在他耳边低语,提醒他赶紧退下。
玄宗雅兴受挫,心中不太高兴。杨贵妃在旁劝解道:“张相国那是不世之才,陛下岂能拿他跟别人比。臣妾读他的那首《望月怀远》诗,惊讶居然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那是天纵之才呢。”
玄宗叹道:“是啊,天纵之才,可惜未到古稀之年便病逝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多好的诗啊。”
玄宗一时感叹起来,情绪更见低落。
杨钊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陛下,咱们大唐也不是没有能写诗的才俊,您忘了,陛下身边就有一个诗坛翘楚呢,何不让他来写一首?”
玄宗皱眉道:“你说的是谁?”
杨钊道:“王源啊,陛下该不会忘了王学士了吧。”
玄宗哎呀一声,拍着额头道:“对呀,怎地忘了王源了?可是,这次他没有随驾吧,从京城赶来天早黑了,那还写什么?”
杨钊笑道:“陛下,王源随着驾呢,臣恐陆学士年事已高,不堪劳顿,所以叫了王源候着,以防陛下传唤。”
玄宗大喜道:“还是杨钊想的周到,速传王源来见朕。”
杨钊连声答应道:“臣亲自去叫。”转身迅速的去了。
秦国夫人面带微笑,心里却不太高兴,杨钊这是自己不打算奏那件事了,这是要让王源来上奏。虽然站在杨家的立场这也没什么,但秦国夫人却对杨钊对王源的不真诚极为反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国夫人觉察到自己似乎更偏向于王源了。
虢国夫人低声问秦国夫人道:“八妹,王源随驾的事儿我怎不知道?你知道么?”
秦国夫人摇头道:“堂兄没说,我也不知。”
虢国夫人轻笑一声道:“骗谁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儿,八妹和王源现在可是甜的如蜜一般,对自家姐妹都隐瞒了,怕我抢你的人不成?”
秦国夫人皱眉道:“三姐说什么呢?这场合怎可乱说话。”
虢国夫人冷笑一声扭过头去,不远处,杨钊领着王源正快步走来。
王源坐在石头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上飘过的白云,任心思胡乱驰骋,忽然间看到杨钊正匆忙而来,忙起身拱手。
“快整理整理随我去见驾。”杨钊低声道。
“那事儿禀报陛下了么?”
杨钊摇头道:“一直没找到机会,但我好容易寻到机会让陛下召见你,一会儿由你找时机禀报此事。”
王源愣了愣,杨钊解释道:“你说我说都是一样,我想了想,你说更好些。免得我一开口,会被人误解为了左相的事情故意找杨慎矜的麻烦,反倒不好。”
王源也不想多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钊不说,那便自己来说。
“陛下要找人写诗,陆元机写不出来,我这才找到机会说你也随驾来了,先写首好诗让陛下高兴,再趁机说出那件事来。”杨钊道。
王源头大,叹了口气道:“知道了,走吧。”
王源依次给玄宗贵妃以及杨家姐妹高力士等人见礼,行到虢国夫人面前时,虢国夫人笑的很是灿烂,红唇翕动低声道:“王学士,多日不见,何时去我府中喝酒啊?你可不要厚此薄彼呢。”
王源汗都要下来了,沉默不语。
“王学士,我会再找你的,你别以为躲着我便成了,我虢国夫人说话可是算数的。”
秦国夫人在旁听的真切,冷声道:“三姐,不要闹。”
虢国夫人嗤的一笑,恹恹的道:“免礼吧。”
王源赶紧离开她的座前,脊背上冷嗖嗖全是汗。
第273章 初心
玄宗命王源来到身旁站立,笑眯眯的道:“王源,朕观眼前之景甚是赞叹,此情此景若无诗作流传,便是憾事了。适才朕写了一首,朕自己也不甚满意。听杨钊说你也随驾前来,那便最好了。怎样,写首诗作让朕鉴赏鉴赏吧。”
王源躬身应了,众人腾开位置,王源提笔缓缓蘸墨,悬于白纸之上双目看着眼前飞瀑凝立不动,皱眉思索。
众人都静静的看着王源,等待他落笔。但王源思考的时间过长了些,杨钊记得小声催促道:“王学士,快写啊,想什么呢?”
更有人在旁窃窃私语道:“看来翰林学士院的学士们都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啊,那陆元机也是这副德行,我估摸着,这王源待会也是将笔一丢说写不出来了。”
玄宗先是微笑看着王源,等的久了不免也心中不快,皱眉刚要说话,忽见王源身子一动,笔尖落纸,笔走龙蛇之字,片刻之间在纸上连写两首诗来。刷刷刷写完之后,轻轻将笔搁在笔架上,朝玄宗拱手,缓缓退到一侧。
玄宗缓步上前,看着纸上的诗句轻声诵读。
瀑布诗
其一
拔地万里青嶂立,
悬空千丈素流分。
共看玉女机丝挂,
映日还成五色文
其二
迥与众流异,
发源高更孤,
下山犹直在,
到海得清无?
“好。”玄宗低声叹道:“旦夕间连做两首,俱为佳作。‘映日还成五色文’,眼前这瀑布在日光下呈五彩之色,朕等在瀑布旁写下诗作,岂非连诗文也是五彩了么?光凭这一句,第一首便是难得的佳作了。”
玄宗连连赞叹声中,一旁的杨贵妃也轻声道:“相比较而言,臣妾爱这第二首,若说第一首偏于写景写实的话,这第二首便是写意之法,似有以瀑喻人之意。王学士这第二首是颇有些遗世独立清高孤雅的气质,倒像是写来自勉,不入浊流之意。”
玄宗点头道:“爱妃品出其中味来了,朕看也是这个意思,朕对这第二首也是偏爱的,诗虽小,意却大,这便是好诗,寥寥数句,便抓住景物背后的另一层寓意,借以抒发心志,妙极妙极。”
周围众人听玄宗和贵妃这么一剖析,许多不太懂诗文的人也明白了妙处,均以佩服的眼光看着王源。陆元机站在人群后方听到人诵读这两首诗,心中也自赞叹。
这王源果然不负盛名,顷刻间便两首佳作问世,不得不佩服。陆元机今日也不是写不出诗句来,而是骤然当场作诗,需要的不仅仅是文才。若是平时,陆元机推敲数日也会写出佳作来,但一旦当场写诗,能写出如王源这等水准来,那是万万做不到了。
“王源,朕和爱妃的解读,可是你所想写下的诗中之意?朕和贵妃强为他人解,若不是你心中所想的意思,那可是真真的大笑话了。起居郎比极为兴奋的记入朕的谐趣轶事之中,让后世人笑话了。”玄宗呵呵笑道。
众人哄笑起来,随时记载玄宗行踪言语的起居郎忙道:“臣不敢。”
玄宗哈哈大笑道:“瞧你那样儿,朕是那么在乎世人评判的皇帝么?”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笑声停歇后,众人的目光落到王源身上,听他如何回答刚才玄宗的询问。
王源拱手道:“陛下和贵妃精通诗文,适才所解皆为臣想表达的意思。臣可不是自吹自擂说自己孤高清直,臣作第二首的意思是用意自勉。瀑布之水清冽纯净,流出山中汇入大河直通入海。这一路上不免汇聚草木灰土等杂质,注入海中之时怕是已经从清流变成了浑浊的滔滔大河。臣知道这都不可避免,臣只是希望提醒自己,要记得自己源头所发之处的清流,勿忘了初心的纯净罢了。”
玄宗缓缓点头道:“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勿忘初心,好一个勿忘初心。很发人深省。你年纪不大,说的话写的诗却一点也不幼稚可笑,反倒让朕思索良多。能提醒自己勿忘初心,这可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有的人本来志向高远,但随着时光荏苒便浑浑噩噩,最终只是饱食终日而无所为,这便是忘了初心。朕觉得这勿忘初心四个字该让我大唐臣民共勉才是。”
王源忙道:“不敢,不敢。”
玄宗呵呵笑道:“甚好,王源,朕看好你。年纪轻轻便有此悟,绝不简单。朕今日心里很开心,看了美景,读了好诗,美哉妙哉。朕要赏你。”
玄宗左看看右看看没什么合适的东西赏赐,随手将自己用的折扇拿过来,展开后在背面的空白处提笔写下“勿忘初心”四字,递给王源道:“朕不赏你金银财宝,这把折扇朕用了多年,赏了你吧。”
王源忙双手接过谢恩,一旁的高力士暗自惊讶,这折扇是玄宗最喜爱之物,扇面是吴道子特意为玄宗亲笔画的山水图。此刻居然赏给了王源,可见心中对王源的喜爱了。
“好山好水固然不错,但过于痴迷留恋却也不妥。爱妃,我们回去吧。留些念想,他日再来也有兴致。”玄宗微笑道。
杨贵妃点头道:“三郎说的是,起驾回寺里去吧。”
一旁高力士陈玄礼等人立刻张罗起来,杨家姐妹也都站起身来准备动身,玄宗对王源道:“你随着朕旁边吧。晚间朕有宴会,你也有座。”
王源忙答应了,心里却一直瞅着机会,见高力士和陈玄礼在十几步之外,玄宗也正忙着和贵妃起身往銮驾处走时,突然紧走几步来到玄宗之侧,低声道:“陛下,臣有件要事要禀报陛下,不知陛下可容臣片刻上奏。”
玄宗皱眉道:“你不懂朕的规矩么?朕在宫外除非紧急要务,否则一概不理。”
王源道:“臣该死,但此事臣觉得便是紧急要务,臣不能再知情不报了,否则臣便是罪人了。”
玄宗诧异道:“真的是急务么?”
一旁贵妃出声道:“三郎,让他说吧,若真的是急务,可别耽误了事情。”
玄宗回转身来道:“好,那你说吧,朕就在这里听着。”
王源吁了口气,低声快速将昨夜烧长生观审讯史敬忠,史敬忠招供出杨慎矜的所作所为的事情说了一遍。玄宗听的眉头皱起,低喝道:“此事当真?”
“臣所言句句是实。臣一个人都没敢说,因为此事所涉甚大,臣也怕是那妖道信口雌黄诬陷杨尚书,但那妖道信誓旦旦说杨尚书请他设坛斋醮,绘有谶书藏匿,虽然谶书的内容尚不清楚,但杨慎矜若真的做了这些事情,暗中有所图谋的话,那可是大逆不道之事。”
玄宗抚须不语,半晌道:“是否有人居心叵测陷害杨慎矜?朕却不信杨慎矜有这么大的胆子。”
王源道:“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但那史敬忠看似不像是设了圈套给臣钻。臣是听到长生观道人胡作非为这才决定暗中出手铲除,事前我甚至都不知这史敬忠是谁?更不知道他是杨尚书的座上宾。如果史敬忠设计陷害杨尚书,也不该被我发现才是。臣审讯他时,他也是无意间漏了嘴,被臣穷追猛问,这才得知了此事。臣认为,无论如何,此事需弄个明白。一则,杨慎矜是前朝皇族余脉,难保会有什么其他的心思。二则,如果是诬陷,那么也需要提杨尚书正名,则更要彻查此事了。”
玄宗冷声道:“这样的事情,你为何不事先禀报政事堂或者和杨钊说说?而是直接跟朕禀报此事?”
王源道:“陛下,臣不想此事闹得动静太大,一则臣知道陛下正在杨尚书和杨度支之间权衡左相的人选,若我告之杨度支,杨度支也许会有私心,那事情便有失公允了。而不去禀报政事堂的原因则是怕走漏风声。如果被当事之人提前得到消息,毁灭了证据,那岂非糟糕?”
玄宗点头道:“你考虑的没错,那么此事你认为该怎么办?”
王源道:“臣认为此事要想弄清楚,那份所谓的谶书便是关键。要让中立公允之人去搜查这本谶书,看看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这样便可水落石出了。臣其实也没什么好主意,臣建议陛下还是召李相国前来商议此事,臣可将史敬忠的口供交给李相国。以李相国的能力,必能妥善解决此事。”
玄宗皱眉道:“让李林甫来处理么?你觉得李林甫便是那个公允中立之人?”
王源道:“李相国若不公允,谁还能公允?李相国深明大义,他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玄宗微微点头道:“好,朕命人去叫李林甫,今晚晚宴取消,李林甫到了之后你来见朕。”
玄宗快速转身挽着杨玉环大步登上车辇,众人蜂拥起驾回寺。王源站在原地,久久拱手不动。
第274章 入套
一弯新月升上天空,斜斜挂在山顶之侧。山中之夜,静谧安宁,山风吹过,黑夜中传来的甲胄摩擦声以及战马不时的嘶鸣声,提醒着这山中并非净土。
石瓮寺后殿之中,一尊巨大的汉白玉佛端坐在宝座上,双目默然,看着殿中排排而坐的大唐君臣。玄宗坐在凉榻上,身后数名宫女微微的替他打着扇子,下首坐着面容清瘦皱纹满脸的一人便是李林甫了。刚刚从京城赶到,李林甫袍袖下摆处尚有淡淡的灰尘,眉毛和胡子上也沾着不少尘土,显然奔走甚急赶来见驾。
此刻的李林甫神色有些焦虑,因为刚刚听玄宗说了杨慎矜的事情,李林甫没有半点的防备,虽竭力保持平静,但还是掩饰不住的慌张。
“陛下召老臣前来便是为了此事么?恕老臣直言,老臣认为这是别有用心之人在造谣诬陷。杨慎矜的为人陛下比老臣还清楚,他或许有很多不到之处,但若说他背地里干些大逆不道之事,老臣却觉得甚是狐疑。陛下也曾亲口夸奖他‘为事贤能忠心耿耿’么?怎会相信这样的话?”李林甫尽量用淡漠的语气,让自己这番话显得不是那么急切的为杨慎矜辩驳。
玄宗道:“朕不是信了此事,朕其实第一感觉也是觉得不太可能的,但王源的一句话说的对,不管是否是诬陷,此事总要查一查,也好还杨慎矜一个清白。而且,今日读了王源的一首诗,朕也颇有感触,有的人开始是贤能忠心的,但时日长了便忘了初心,有可能变得污秽浑浊,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朕希望杨慎矜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朕必须要弄清楚此事。”
李林甫道:“陛下说的也是。此事须得查一查,找出造谣生事者的目的何在。陛下,既然说到此处,老臣也才知道,昨夜永平坊中长生观中的纵火血案的元凶原来是王源。王源胆大妄为之极,在京城中也敢如此目无法纪,长生观中十几名道人尽数被杀,统统烧成了灰烬。南衙兵马忙活了一夜缉拿凶犯,却没料到是他干的好事。老臣请陛下下旨,立刻将王源归案审理。”
玄宗皱眉道:“相国,朕叫你来是商量杨慎矜的事情的,你怎么扯到王源身上去了。王源已经跟朕禀明了,他是为了救人才冲进长生观中的。观中聚集这一群妖道,妖言惑众淫辱京中女子,王源去理论,他们居然胆敢动手行凶。幸而王源带了家丁去了,交起手来这才杀了人烧了观。朕本来倒要让你查一查,京城的治安事宜到底是谁的疏忽,任由一群妖道在城中胡作非为。难道政事堂这么长时间便没有注意到这伙妖道的所作所为么?这才是真正的失职之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