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皱眉道:“别提了,昨日晚间我刚隐晦的提到这一点,陛下便不开心了,说我打搅他的游兴。说这些事回宫再提不迟。事后我打听到了消息,高力士这老东西似乎在陛下身边说了什么,若李林甫串通了高力士给陛下吹风,我这个左相可是没戏了。我正为这事儿苦恼呢。”
王源道:“高力士若是帮着当说客的话,你估计左相之争有几成把握?”
“把握?没听我说没戏了么?一成也没有了。我烦的要命,正想招呢。”
王源点头道:“那好,如果你这里一切顺利的话,我今日白来一趟也罢了。但照目前的形势,看来是不乐观了,我急着来见你,便是要跟你说个建议,能不能行,请度支郎定夺。”
当下王源一五一十从烧长生观开始,到审讯史敬忠,再到自己心中想出的计划,尽数合盘说给杨钊听。杨钊开始还神色漠然,越听越是脸色发白,到听完王源说出的计划之后,杨钊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手脚变得无处可放,紧张的直舔嘴唇。
“这……太冒险了吧,这能成么?一旦不成?咱们可全完了。”杨钊压着嗓子道。
王源道:“成与不成谁也不敢保证,但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扳倒杨慎矜,左相之位顺理成章便是你的,且断李林甫一臂,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风险也很大,最大的风险其实便是王鉷愿不愿合作。若王鉷愿意合作的话,这件事足可扳倒杨慎矜,毫无疑问。陛下绝不会容忍杨家子孙背地里干这等勾当。但王鉷一旦不合作,此事便立刻泄露,我们便完了。”
杨钊喃喃道:“冒险,太冒险了,谁知道王鉷到底怎么想的,我对他没信心。这事恐怕要从长计议。”
王源理解杨钊的犹豫和担心,但王源对杨钊这种消极的态度是不满的,还没认真的考虑便否定了这个计划,显然是胆小怯懦的表现。
“风险多大,收益便有多大,有时候必须要搏一搏才能成事。度支郎,你想想,若杨慎矜当了左相,你还有容身之地么?难不成你又要去仰人鼻息,去看杨慎矜的鼻孔眼?你和李林甫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破裂了,咱们撕破脸皮的用意便是要得左相之位,若此时放弃,当初你便不该推荐我无当查案副使。”
“还不是你劝我的么?我悔不该听了你的话,现在不尴不尬前不得去不得,真是烦死我了。”杨钊皱眉道。
王源心中叹息,果然杨钊心头开始怪罪自己了,虽然恼火,但王源还没放弃劝说杨钊。
“度支郎,现在说那些事有何用?此事你若怕担风险,那我便当那个跟陛下揭发之人。反正长生观也是我烧的,事情我来揭发,出了事我来扛,你在一旁不出声便是。唯一需要你做的便替我引见王鉷和,我来说服他。出了事我绝对不会提你度支郎一个字。”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哎,我也是心烦意乱,难以决断。王源,我刚才可不是埋怨你……我只是……”杨钊絮絮叨叨的道。
“好没魄力的人。”一个清脆的语声从门口传来,王源和杨钊都吓了一跳,不知谁这么大胆敢在门口偷听。
门帘掀开,香风袭来,环佩叮当声中,秦国夫人面色冷峻缓步进了小厅中。
“八妹,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杨钊惊讶道。
“我在门口半天了,是我要那些奴婢不许吱声的,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秦国夫人静静道。
王源拱手朝秦国夫人行礼,秦国夫人曼妙的眼神从王源脸上扫过,微微欠身还礼。
“八妹,你别掺和此事,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可不是闹性子的事情。”杨钊道。
秦国夫人冷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从长计议。回宫之后,杨慎矜便要当左相了,堂兄,我杨家可全指望你了。王源的计划虽然冒险,但却是釜底抽薪之计,他一个外人都对我杨家的前途如此尽心尽力,甚至愿意揽下全部失败的责任,堂兄,你难道便没有这点担当么?”
杨钊面色通红道:“我还不是怕害了大家?”
秦国夫人怒道:“我看你是胆小懦弱,怕什么?就算事情败露,又能如何?大不了陛下责罚,还能杀了我杨家姐妹不成?再说了,王鉷那里你都未探听口气,又怎知他不愿合作?王鉷和杨慎矜的积怨便是突破口,只要你许他大大的好处,他那样的人是唯利是图之人,大有可能便会答应你。”
杨钊道:“可是……可是……”
秦国夫人道:“没什么可是,王源说得对,富贵险中求,想想你在蜀地过得日子,大不了便还去过那样的日子,又能如何?若成功了,我杨家便有了出头之日。难道你一辈子只要当度支郎么?没出息。我若非女子,岂会让杨家的荣辱由你担当?”
杨钊被秦国夫人一番疾风暴雨挤兑的羞愧之极,秦国夫人的话又正击打在他的软肋上,他野心颇大,岂敢久居人下,只是缺少了些魄力罢了。此刻被一激,顿时热血沸腾,怒道:“干便干,大不了我回蜀地种田去。”
第271章 圣驾
杨钊下定了决心,王源也松了口气。杨钊这个人虽然行事有些犹豫,或者说是慎重,但一旦下定决心之后还是非常坚持的。这恐怕也是能成功的人的潜质之一。后世都笼统的把杨钊形容为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无能的人,但这显然失之偏颇。杨家得宠只是一个前提,而真正能让玄宗放心提拔他上位,却还是说明他是有能力的,否则是无法立足的。
“现在的时辰,陛下和贵妃恐怕用过了午膳该要休息了吧,现在不宜去打搅。加之陛下上午时心情似乎不太好,即便奏报此事,也要寻个好机会才成。”杨钊道。
秦国夫人道:“我来时陛下和贵妃正用了午膳,确实不宜去打搅。我出来时正好遇到钧儿,否则我还不知道学士来了呢。”
秦国夫人娇媚的扫了王源一眼,杨钊在前,王源也不敢有所回应。
“这样吧,陛下下午的安排是去下边的山谷里观瀑,到时候我怕伺机禀报陛下,王源你先在旁边候着,我禀报之后,陛下要见你的话你再出来说话。”杨钊道。
王源点头道:“遵命。”
秦国夫人站起身来笑道:“学士还没吃午饭吧。”
王源拱手道:“一早出城赶来,没有时间用饭,手下的几个人也都饿着肚子呢。”
杨钊道:“好办,我命人弄些饭食,你和你的人就在这里胡乱吃些便是。”
王源刚欲点头,秦国夫人笑道:“钧儿说了,要请他的老师去用饭呢,刚才便回去张罗酒菜了。这样吧,学士手下的人便在堂兄这里用饭,学士去我哪里用饭,也不枉钧儿一片敬师之心。”
杨钊笑道:“也好。柳钧这头小烈马居然真教王源给驯服了,实在是想不到。王源,你便去吧,手下的人叫他们进来,我安排人准备他们的饭食,我也要静一静,想想下午怎么跟陛下奏报为好。”
王源拱手道:“遵命。”
秦国夫人转身出门,王源跟在后面,院子里,青云儿和紫云儿两婢领着十几名彩衣婢女静静等候,见到王源,两女都有些羞涩,不敢看向王源。
一行人出了门走上西南方的另一条树木掩映的石阶道,不久后便见几座雅致庭院,位置在石瓮寺之侧,随驾之人基本上都住在石瓮寺外,除了高力士和禁军的头目。一个是贴身伺候,一个是贴身的保护。
“哪一间院子是三姐的住处,你想去拜见拜见么?”秦国夫人摇着檀香扇,娇嫩的手指指向远处山壁下的一处庭院,脸上似笑非笑。
王源知道她在调侃自己,微笑道:“拜见也可以,但夫人一定记得要带着青儿紫儿两位姐姐来搭救我。梨花蜜酒我可不想再喝一次。”
青云儿和紫云儿同时红了脸,秦国夫人也脸上发烧,啐道:“你想得美,再无人去救你了。”
光天化日下,王源也不敢过于造次,进了秦国夫人的住处,柳钧果然命人准备了一桌酒席,秦国夫人虽已经用过午饭,但也还是陪着喝了半杯酒,王源心中有事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饭菜便结束了。饭后秦国夫人本要叫王源去房里说话,但柳钧最近几日读了些战例,心中有许多不解的地方,迫不及待的要询问王源解惑。秦国夫人也只得作罢,自己入房小寐。王源和柳钧便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说话,师徒二人用些石块树枝摆在地上探讨战例,倒也聊得热火朝天津津有味。
茶水喝干了三壶,树荫往东移了数尺,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石瓮寺中传来的悠扬的钟声让沉湎于战例探讨的师徒二人惊醒了过来,看看天色已经未时过半。
“陛下已经起床了。怕是马上要起驾了,老师,咱们也准备准备吧。”柳钧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热汗道。
王源道:“你怎知陛下起床了?”
柳钧道:“老师没听到刚才的钟声么?那便是陛下午间小憩醒来的信号。”
王源恍然,站起身来正见青云儿从屋内走出,来到王源面前行礼道:“陛下和贵妃起床了,立刻便要起驾往谷中瀑布游玩,夫人也起来了,正在梳洗上妆。夫人让小婢来问,公子要不要沐浴更衣?”
王源道:“不必了,洗把脸就成了。”
青云儿点头道:“公子随我来,小婢伺候你洗脸。”
王源随着青云儿走到廊下,青云儿打了盆清水,拿了条香喷喷的丝巾过来,王源笑道:“我这脸全是灰汗,岂不弄污了这丝巾?”
青云儿低头道:“不打紧,这是我的丝巾,公子不嫌弃就成。”
王源道谢接过,洗了脸擦干,特意将丝巾拧的干干的,青云儿伸手来接,王源却微笑着将丝巾踹进自己的怀里。青云儿面色微红,看了王源一眼,转身进屋伺候秦国夫人去了。
片刻之后,秦国夫人也收拾妥当出来,众婢女随从簇拥着秦国夫人出门,王源也混在人群里随着队伍缓缓移动。一路上,各个岔道口都有随驾的人群缓缓涌出,一直行到石瓮寺门口列队站定。
王源粗略的观察这些队列,杨家的队列最为庞大豪奢,车马仆从的人数最多。且杨家兄妹的队列都有个特点,那便是都统一颜色着装。韩国夫人的队列中都穿着绿色,虢国夫人的队列都着大红色,秦国夫人的队列多为粉色,杨钊的队列皆为蓝色。色彩鲜明五色缤纷,看着极为醒目鲜艳。也有其他随驾的人员的队伍,但对比杨家的队列便显得寒酸凌乱的多了。
数百人都紧紧的候在寺门前,上千双眼睛都盯着庙门口。不久后,丝乐声起,有人高声大叫:“陛下贵妃起驾!”
众人齐齐跪倒行礼,但见庙门大开,上百羽林亲军快步奔出,分列道路两旁。紧接着数十龙虎亲军将官捧仪仗涌出庙门,一时间金瓜金刀,光彩绚烂,龙凤旌旗,绚烂招展。玄宗和贵妃携手缓步而出,在高力士陈玄礼等人的侍奉下和杨玉环登上銮驾,这才微笑吩咐免礼平身。
众人呼啦啦站起身来,高力士高声喝道:“起驾。”
前方御林军开道,后方仪仗跟上,数十名内侍抬着龙辇起身,缓缓起步。各随驾队列以此跟在后面,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宛如一条长龙沿着山路往山谷中而去。
王源默默的行在队列中,心中暗自感叹皇家的浩荡威仪。这便是权力所带来的一切,所有人都要为着坐在龙辇上的那个人奔忙服务,虽然极不平等,但在这个年头,这便是天经地义,也没什么合理不合理之说。
半个多时辰后,队伍抵达石瓮谷中,瀑布的轰鸣声又在耳边响起,队伍停下之后,各家都有各自严格划分的停留之地。王源也跟着秦国夫人府的随行人员一起呆在一处平坦的山坡之旁坐着休息。
“王学士,王学士。”有人在前方轻声呼唤,正看着山谷景色发呆的王源忙起身招手。
来人是杨钊的手下,拉着王源到一旁低声道:“我家老爷让您去瀑布边等着,一会儿可能会叫您。请您跟我来。”
王源跟着那人身后,沿着山道下到山谷中,前方瀑布深潭之侧已经封锁,御林军已经设置了道道关卡,远远可见潭水边的空地上,一群服饰艳丽的女子簇拥着玄宗和贵妃等人正在赏玩飞流直下的大瀑布,杨钊的身影也在玄宗身边晃来晃去。
“请学士在此等候。”那人指着山壁边的一块地方道:“没经传唤,不要乱走,以免找不见学士。”
王源点头答应,那人躬身行礼后匆匆而去。
王源独自站在崖边的石头上,山谷中小溪纵横,山谷两侧郁郁苍苍翠树连绵,景色甚是优美。但王源却不是来欣赏美景的,他的心情很激动,很难以平复。他只想着杨钊能找到机会将这件事奏于玄宗,当玄宗传唤自己的那一刻,怕便是这个大计划开始的那一刻了。那一刻之后,便是和李林甫一方斗智斗力的开始,不管结果如何,却是再也没回旋余地了。
第272章 作诗
瀑布深潭之侧,搭建了无色彩棚,日光斜照之下,水雾喷溅,光影七彩,美不胜收。
玄宗和贵妃坐在案后,边饮酒吃点心,边欣赏美景。两侧杨家兄妹次第而坐,高力士陈玄礼等也陪侍在旁,谈谈笑笑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杨钊好几次想找个机会说那件事儿,但总是时机不合宜,见玄宗心情正好,有不敢坏了陛下心境,一直显得若有所思魂不守舍。
玄宗看出杨钊的神情不太对,笑问道:“杨钊,你今日怎地恍恍惚惚的样子,如此美景当前,朕都觉得赏心悦目,难道你无心欣赏么?”
杨钊忙道:“不是不是,臣该死,坏了陛下的雅兴了。”
贵妃在旁接口笑道:“三郎,莫怪堂兄;堂兄又不是个能写诗作画的文人,让他欣赏美景有些难为他。若是问他财物进出,支收几何这样的事情,那堂兄才是对答如流得心应手呢。”
玄宗哈哈笑道:“爱妃说的是,是朕强人所难了,杨钊是干实事的榆木疙瘩,朕本想带他出来舒缓舒缓的,却没想到他其实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早知如此,朕便不让他跟朕来骊山了,让他留在长安替朕赚钱去。”
众人一阵哄笑,杨钊也跟着笑,心里盘算是否要立刻奏报那事儿。却听玄宗道:“刚才爱妃说的话倒是提醒朕了,如此美景,若能有佳作流传,岂不是件美事?力士,翰林院何人随驾?叫上来陪朕作诗。”
高力士俯身道:“陆元机随驾呢,老奴这便吩咐人去叫。”
内侍们忙摆上笔墨纸砚,有人去取了潭水滴入砚台之中,杨贵妃亲自挽起袖子替玄宗磨墨。而高力士也命人将陪驾随行的翰林院学士陆元机叫了过来。
陆元机跪地叩拜,玄宗摆手让他起来,握着狼毫怔怔的思索,片刻后在蘸墨写下几句诗来:“洒喉无耐夜渴甚,骑鲸吸海枯桑田。居然化作十万丈,玉虹倒挂清冷渊。”
旁边众人不分青红皂白,待玄宗停笔早已鼓掌喝彩起来,玄宗也笑意盈盈,对陆元机道:“瞧朕这首诗如何?”
陆元机缓缓的读了一遍,满脸赞叹之色道:“陛下诗文功力已臻化境,这首诗气势磅礴,非天子难以写出这般恢宏气势来。居然化作十万丈,玉虹倒挂清冷渊,何等的气势摄人。比之李太白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气势还甚。”
杨钊道:“那还用说?李白是三千尺,陛下这是十万丈,谁高谁低不言自明。”
众人连声称是,赞叹不觉。
玄宗面带微笑道:“你们这些人呐,说话不老实,朕的诗写得如何,朕心中自知。此诗也不过是入门罢了,如何能于李白的诗相比?拍马屁也不是你们这么拍的。”
众人一时无语,马屁拍到马脚上,倒是有些尴尬。
“诗文什么的陛下虽非翘楚,但陛下专精治国,这才是陛下最可自傲之处。当年刘邦不是说了么?领兵打仗他不如韩信他们,但刘邦最善于统帅韩信他们这些将领,那才是最大的本事。陛下写诗不如李白,但天下写诗高手不都是在陛下的恩惠之下么?”杨钊凑上来笑道。
“说得好,杨度支郎说的这才是理。”高力士连声道。
众人打心里佩服杨钊马屁功夫的厉害,一转眼便扭转了局势,玄宗也笑成了一朵满是皱纹的核桃花了。
“陆学士,你也来写一首。”玄宗笑道。
陆元机忙道:“遵旨。”颤巍巍上前去,握着笔杆皱眉思索,半晌也没落笔。
杨钊道:“陆学士,你倒是写啊。”
陆元机踌躇道:“陛下,老臣该死,老臣想不出什么好诗句来,实在落不了笔。”
玄宗皱眉道:“你个翰林院老学士都写不出一首诗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