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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梁乾化二年,公元912年六月,洛阳城外北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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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万里无云,一轮惨白的太阳,发出炙热的火焰。山丘林野之中,蝉在歇斯底里地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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崎岖的山路上,走着一个道士。头戴逍遥巾,身着皂色直缀,腿上高筒白袜,脚踏青布十方鞋。那道士年过五旬,面色清瘦红润,身形瘦小,步伐十分矫健,行走如飞,颇有仙风道骨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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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一个山口,眼前一片浓密的树林,林子前一间草屋,门口挂着杏黄色小旗幡,上书“茗茶”二字,是一个小茶铺。茶铺前一棵大柳树,绿荫森森。树下摆着两三张桌子,几张竹椅,桌上放着土碗和白瓷茶壶,竹椅和柳树粗大的根结上,或坐或躺着七八个村汉,个个袒胸露背,打着蒲扇,眯着眼睛,身边摆放着柴担、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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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立国已经五年了,晋梁争霸焦点从上党转到了河北,双方展开了拉锯战。而洛阳作为大梁的西都,倒也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别的地方打得热火朝天,而洛阳的老百姓,却远离了战火的惨烈,还能过上品茶闲谈的悠闲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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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铺门口,一张条桌,桌后一个酱色大缸,足有一人高,缸旁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头枕着双手,扒在条桌上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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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走到条桌前,打拱问道:“茶博士,可有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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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茶没有,白水管你喝个够。”茶博士还没来得及抬头,柳树下一个汉子接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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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博士伸了个懒腰,抬头看见道士,慌忙站了起来,陪着小心说:“这位道爷,小肆却有湖州顾诸紫笋、常州阳羡、霍山黄芽、峨眉白芽茶、婺州东白、荆州仙人掌、剑州小江园、越州剡溪,天下名茶,应有尽有,不知道爷要哪一种,小人这就去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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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瞪大了眼睛。那茶博士所说的,全是天下名茶,可他说的这些名茶,全都不是产自大梁的地盘上,湖州顾诸紫笋产自钱鏐的吴越,常州阳羡产自杨行密的淮南,峨眉白芽茶来自王建的西蜀,而婺州东白则来自是马殷的南楚,荆州仙人掌来自南平,是高季昌的地盘,剑州小江园更是福建王审知的御用茶品,这些人有的已经称帝,有的称王,都不属于大梁的统辖范围,尽管他们会向大梁朝贡,那茶品也是少之又少。这小小的山间茶肆,一间草屋,竟然拥有天下诸侯的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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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我看是天下的茶叶沫子应有尽有!”柳树下的汉子大刺刺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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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回头一看,柳树下,一个矮胖汉子席地而坐,方面大耳,上衣袒露,露出一身白肉。手里端着一只海碗,喝了一口,又呸了一声:“这他妈的也叫茶,简直就是他妈的马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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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下打盹的汉子们纷纷睁开了眼睛,哄笑起来。那些汉子身边有的是柴担、有的是背篓,都是是过路的脚夫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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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二,就你个操蛋人,喝点马尿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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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喝名茶去上清宫啊,要不你去皇宫,管你喝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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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哄笑着奚落那冯二。冯二不服,站了起来,骂道:“狗日的,上清宫算个球,老子还真就在里面喝过……。”话还没说完,众人又是一片哄笑,把个冯二胀得脸红脖子粗,三步两步冲到条桌前,一把纠住茶博士的衣领,叫道:“牛鼻子,给老子沏碗霍山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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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心头诧异,一看那茶博士,身上穿着土布衣服,脚上一双草鞋,头上没有道巾,却挽着个头髻。心头明白,原来这茶博士是个小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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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茶博士陪着小心对那汉子说道:“冯爷赎罪,这是上清宫的规矩,小道也没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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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规矩,老子今天就要喝黄芽,你他妈的给不给,老子在北邙山,九玄道长也要敬老子三分,惹恼了老爷,砸了你的茶肆,九玄那老牛鼻子也只有干瞪眼看着。”冯二嚷道,手上一用劲,那茶博士身体飘了起来,竟然被那冯二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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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施主息怒,息怒。”道士在一旁慌忙打起了圆场:“暂且放下这茶博士,且听他说说都有些什么规矩,贫道也可分辨一二。这茶博士看来也是贫道同道之人,贫道看看,这规矩合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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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二斜了那道士一眼,鼻子哼了一生,松开了手,那茶博士扑通一声,跌了下来,身体晃了晃,倒还站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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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博士整了整衣服,对着道士深鞠一躬,神情极为恭敬,说道:“这位道爷,小人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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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慌忙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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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博士说道:“小人是这上清宫的杂工,在上清宫做了五六年了。这上清宫的方丈,就是九玄道长。近日天气炎热,九玄道长为方便四方行走施主,命小人在这里开一个茶肆,过往之人,可解渴去暑。茶水却是分文不取。只是做个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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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善事,老子却不耐烦。”那冯二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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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施主,且听他说完。”道士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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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博士继续说道:“九玄道长有言在先,凡是过往客人,在这酱缸里备有粗茶,随便饮用。茶肆里却备有各方名茶,是专门给过往的僧道出家人备的,其他人等,一概不得取用。就是各方官吏路过,也不行。只是各方僧道吃了茶,须到上清宫一坐。小人若有违背,九玄道长就要将小人赶出道观,小人的衣食就没了着落,还请冯爷赎罪。”说着,对那冯二拱手施礼,态度极为谦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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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却是为何?”道士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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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是这样吩咐的,小人却也不敢多问,只得遵照施行。道长去了上清宫,九玄道长另有款待。”茶博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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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贫道若想饮这龙井,须进上清宫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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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最好。”茶博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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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道长延请各方僧道,莫非要做法事?”那道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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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却不是,道长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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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长略一沉吟,随即笑道:“那九玄搞什么玄虚,一碗茶值个什么。贫道正要去寻访九玄道长。这位道友,请给贫道沏上两碗黄芽。”道士知道那茶博士是上清宫的人,便改了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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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茶博士看了看冯二,没动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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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笑道:“这位道友,两碗黄芽,都是贫道所取,与这冯爷无干,你尽可放心,九玄那里,贫道自会去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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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博士一听这老道士答应要去上清宫,便不再犹豫,进了草屋,不一会端出一个木盘,上面两杯茶,那茶杯却与那些村夫用的茶碗大不相同,浑身洁白温润,杯中一汪碧绿,几片茶叶在水中微微下沉,如出水荷叶一般,飘逸清雅。一股淡淡的幽香四散开来,闻者为之一爽,那混浊的暑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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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接过木盘,赞道:“好茶,好茶,金槽和碾沉香末,冰碗轻涵翠缕烟。这位冯爷,可否赏光与贫道品上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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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冯二哈哈一笑:“这牛鼻子倒也爽快。如何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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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来到一个茶桌旁,两边坐下,一人一杯,品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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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士一手捧杯,一手揽袖,送到嘴边,闻了闻,抿上一口,叹道:“确是正宗霍山黄芽,难得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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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连年战争,中原与南方的贸易时断时续,吴越一带,杨行密和钱镠打得热火朝天,茶叶产量大减,南方的茶叶能够运到洛阳的,少之又少,而且都作为贡品送入皇宫,平常人根本就无法见到。可是,这北邙山一间农家茶肆里,竟然有正宗霍山黄芽,那道士如何不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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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二咕咚喝了一口,说道:“茶倒是好茶,只是没这么个喝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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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心头暗笑。这冯二的喝法就如牛饮,的确可惜了这黄芽。说道:“冯爷指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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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二也不客气,连喝两口,一抹嘴,说道:“这位道爷,你瞧瞧,这茶杯,分明是个邢瓷,而那霍山黄芽,本来质地清纯,放在这白瓷杯里,却有些发红,坏了颜色,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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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瞪大了眼睛,心想这冯二袒胸露背,一身的横肉,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分明就是个乡里村夫,可品起茶道,确是一语中的,见解精辟。心中诧异,急忙说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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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四大名窑,洪窑出的茶杯是褐色的,茶一入杯,颜色发黑,盛不得名茶;邢窑色泽太白,就像这眼前,好好的黄芽,整得像是一趟浑水。喝黄芽只能用越瓷,越瓷是青色的,和这黄芽的清幽才配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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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一闻此言,慌忙站起身来,对着冯二躬身施礼:“冯先生真乃高人,深藏不露,贫道陈抟有眼无珠,礼数不到,多有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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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士姓陈名抟,字图南,号扶摇子,乃是亳州真源人。这陈抟刚出生的时候,是个哑巴,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一天在河边玩耍,有个身着青衣的女子见到他,把他抱在怀里喂奶。这陈抟从此之后便能开口说话,并且聪颖过人,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过目不忘,所做辞赋诗歌闻名于世,到了十五岁,就已经遍读诗书,乃至各种方术药书,莫不精通。以他的才学,在晚唐时,几乎没有出起右者,可是多次考取功名都是名落孙山,当时大唐已经是大厦将倾,科举考试也是积弊丛生,有才学的人往往进身无门。陈抟屡试不第,又见天下即将大乱,便散尽家财,随身只带着一个石铛,游历于太山之巅、长松之下,寻长者问道。这天,路过北邙山,将要去拜访上清宫的九玄道长,却在山下遇见这相貌举止粗俗,言词却是清丽的冯二,当下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