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好屋后,梦周借辆自行车,驮着瞎眼大爷去了贡梨园。
瞎眼大爷的师弟叫老槐,长着一副枣红色的脸膛。老槐师傅见着瞎眼大爷,高兴得忙让女儿小唱去打酒买菜。小唱刚要出门时,却被瞎眼大爷喊住了。瞎眼大爷说,他有事找师弟,师弟帮这个忙呢,他就住下来吃饭;要是不帮,他连口水也不喝,立马抬屁股走人。老槐师傅不知师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盯着他的瞎脸。问,老哥哥到底有啥事,他有没有应承下的那个本事。瞎眼大爷摸着把梦周推到老槐师傅跟前,说,梦周是我的孩子,刚下了学,我想让孩子跟你学活。老槐师傅有些不明白地问,他跟前不就一个小鸽吗?啥时候又多出个梦周来。
瞎眼大爷反问师弟,谁说他跟前就一个小鸽了?身边这个孩子也是他的,是他要饭捡来的。老槐师傅‘呵’地笑了一下,抹掉头上的蓝色鸭舌帽,挠了几下头皮,犹豫着长长地‘唉呀’一声。说,这几年不愁吃喝了,自己正打算撂家伙不干了呢!
瞎眼大爷浑身颤栗着‘呼’地一下站起来,摸索着拉起梦周就要走。说,咱走梦周,我领着你要饭去。他边摸索着要往外走,边挖苦地对老槐师傅说,放心,他保证绕着这个师弟的门过。老槐师傅嘿嘿笑着拉他坐回原处,陪着笑脸说,瞎哥哥还是年轻时的孬脾气。瞎哥哥领来的孩子,自己能不当个事嘛!
老槐师傅担心,他们年轻时吃的那份苦,时下的年轻人没耐性吃了。现在,年轻人的心野、眼活、不肯掏力,个个都想一步登天,没人能静下心来学门笨手艺了。瞎眼大爷让师弟放心,他的孩子连牛马力都能往外掏,还有啥不能吃的苦。把梦周掘地、拉犁子的事,添枝加叶地说了一遍。说:“师弟,这孩子绝对能教出来!”
老槐师傅抬头打量了一番梦周,见梦周目光里充斥的满是虔诚,笑着拍了拍瞎眼大爷的肩膀,说,笑脏笑拙不笑补,笑馋笑懒不笑苦#蝴可要打发闺女买酒买菜去了。
瞎眼大爷知道事情十拿九稳了,却还故意说孬话:这是收了、还是没收?答应了、他吃得下这顿饭;不答应、就是端碗龙肉来,自己也咽不下去啊!老槐师傅向小唱挥了挥手,小唱欢快地推着自行车出门了。离贡梨园二、三里外,就有个叫会亭的回族集镇,那里一天到晚,都有干净又实惠的清真熟菜卖。
若是搁在从前,学徒三年才可以出师。过去的老规矩,徒弟第一年打杂,第二年才能上手学艺,第三年再给师父白出一年力。不然,师父永远也不会把手艺的真谛传给徒弟。即使勉强出了师,也准是个二流子手艺人。老槐师傅说,现在不讲究那老一套了。不要一年、也不用半年,他手把手地教三个月,就能让梦周出师。他以前收过九个徒弟,现在又来了个梦周,正好十全十美了。
小唱很快把酒菜摆上了桌,瞎眼大爷在端起酒杯前,要梦周给老槐师傅磕四个拜师头。老槐师傅摆手不让,说,现在是新社会新办法了。让梦周以鞠躬代替。瞎眼大爷却执意要梦周磕头,说,还是老规矩实在、真诚,授受的双方才会有亲人的感觉。
老槐师傅坐到堂屋正当门,?受了梦周结结实实的四个响头后,却问梦周今年多大了。梦周过了这个年,就将虚岁十八。老槐师傅说,小唱比梦周大两岁,他该称小唱为姐呢。
瞎眼大爷明白师弟的心思,让梦周把小唱扶去上座,给她也磕一个辩分长、幼的头。可,小唱急红了脸,宁死也不肯往上坐。她不?梦周的头,老槐师傅就站在旁边不说话。梦周看懂了老槐师傅的心思,硬是从门外,把要极力挣脱的小唱,拉到?头的椅子上。也不管小唱正恼羞得面红耳赤,就摁她在椅子上,跪地上好歹地向她叩了一下脑袋。小唱怒叱梦周没骨气后,眼泪汪汪地跑了。
一旁的老槐师傅却开心地笑了,他咧着嘴说,也算、也算,有了磕下去的这个头,梦周和小唱以后就是亲姐弟了。几杯酒下肚后,老槐师傅的舌头就在嘴里调不过弯来,他扶着瞎眼大爷的肩膀,语无伦次地说,过去的人会算,现在的人会看#蝴一看梦周就是块好材料,眼神里有股子不服输的气魄。又对梦周说,人啊!莫学筛子千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入了这一行,就不能怕师父嚷,师父说得对了你听着;说得不对了,你也得听着。任何时候别嫌师父是婆婆嘴碎,徒弟只当是媳妇耳背。梦周明白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的道理,向师傅深深地点着头。
老槐师傅和瞎眼大爷碰了一下酒杯,说,他们弟兄俩打小在一起学手艺,互相知根知底。他有句丑话不得不说,他的姑娘大了,也定下婆家了。现在,师兄给他弄个模样俊朗,精明能干的徒弟来,知不知道是给他出了个多大的难题?他担心啊!担心有个万一,让他上哪里称后悔药去?!瞎眼大爷向师弟保证,自己带来的孩子,绝对不会做欺师灭祖的事。老槐师傅呜噜着嘴说,即使瞎哥哥保证得了自己家的孩子,又咋能保证得祝蝴们闺女?小唱要是变了心,闹退亲啥的,让一辈子清白的他,把老脸插裤裆里啊?
被强制?了头,羞臊又恼火的小唱,听到父亲的话,在门外实在隐忍不住,冲进屋里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酒杯,泼去酒后狠狠地墩在桌子上。羞红着脸发火:不能喝少喝,别喝多了胡说八道!
老槐师傅望着小唱呵呵地醉笑,说,看俺老闺女生气了!梦周给小唱磕过了头,以后小唱和梦周就是亲姐弟了,亲姐弟之间可不能……
小唱忙呵斥住父亲,赌着气地硬要把他从酒桌旁拉开。老槐师傅却如烂泥一般,咋都不肯离开酒桌。
小唱长得也还俊俏,皮肤有些略黑,却又黑得恬静。两只眼睛不大,但很迷人。她两年前说好了婆家,虽还没定结婚的日子,估计男家不会撑太久,就会上门来讨要了。小唱母亲去世得早,两个哥哥也都娶了媳妇,各过各的日子去了。
小唱之前见过十几个男孩,咋都不满意。父亲催促她别再挑了,省得到后来,挑黑的、挑白的,最后挑个没毛没皮的。等好男孩都跟满月小狗子似地,被人家栓上记号,她再后悔就晚限了。心略不甘的小唱,停止了继续寻找的脚步,愿意了几里外的一个男孩。分生产队时,男孩家分了十几棵老梨树,自家又新栽了上百棵酥梨幼树,家庭条件还不错。老槐师傅很满意那个女婿,说他老实、本分,没有花花肠子。虽没啥大的能耐,却会跟小唱实实在在地过一辈子。
第二天,梦周就正式地做学徒了。师父先教他拉大锯,拉锯是做木工的入门学问,大锯拉好了,木工手艺就学会三勾之一勾了。拉大锯先要把放好线的大料立起,用绳索斜拉到深楔在地的木橛上摽牢。然后,师父先登上高处,在木料上方拉个豁口,叫认线。梦周则站去大料的另一边,对面接过大锯的另一端,随着师父的劲,慢慢推、使劲拉。
一般没经验的新手,很容易让大锯跑线走偏了。这时不用慌张,只需把大锯拿出来,跟对面人交换一下把手。这简单地一颠倒,走偏的线就慢慢纠正过来了。如果大锯总是跑线走型,那多半是锯齿不正了,要校过大锯,才可以使用。
接下来学锛的使用技巧了,锛的锋利刃面朝向木工,是对木工伤害最多的工具之一。老槐师傅教梦周如何掌握锛的准度,如何不让锛伤到自己的腿脚。
再以后是划线、下料、打眼和开榫。老槐师傅教导说,铁匠短、木匠长。铁货越打越长,下料尽可能地留短;木料则相反,一锯下去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只有下料时多留些余地,才能不生产废料。打眼也有学问,榫眼打得太靠边了,容易被榫子撑裂;太靠里了又影响家具的美观,也不结实耐用。要先用凿子在预划线的两边,不深不浅地留下个止末。再细观木材纹路,挥斧背轻打、紧跟。并随时横截出榫眼里的木屑,一个榫眼要一口气地打好。
小唱的气一天后就顺了。
梦周天天在她家里学活,小唱见梦周人勤快,又对她的老父亲毕恭毕敬,理解了梦周拜师的恳切心情。想,梦周大概是听了瞎眼大爷的话,相信了做木工的前景,太想学到这门手艺了,才不得不给她磕的头。
平时,梦周只埋头干活,对小唱不喊姐不说话。而且,从来都是有事说事,没有半句废话。小唱不由得从心里喜欢上了梦周,她和自己的那帮小姐妹,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赶集上店,嘴上都会情不自禁地冒出梦周两个字。一提起梦周,她就眉飞色舞,要么是说梦周心灵手巧学活快,要么说他心地善良、脾气温和。小唱的那些姐妹,一下对枯燥的木工都产生了兴趣,天天跑来小唱家,瓷着眼地看梦周做活。
再后来,小唱就找借口不让她们来家。有时候,家里明明有人,小唱只要有事出门,就从外面把大门锁上。她的那帮姐妹开始埋怨起小唱毒来,说她定好亲了还狗拦八泡屎。
小唱的人缘越来越差,那帮姐妹在同一天里突然都不再跟她说话了。人家要么躲着她,要么碰上了脸一扭,或垂下眼帘,无论小唱如何喊叫都不理睬她。小唱不想就这么丢了人缘,妥协地跟人家说,谁要是能让梦周对自己笑一下,她就成全谁,替谁去做这个大媒。小唱答应小姐妹们,不对梦周有任何暗示,把她们领到家后,任她们恣意地跟梦周说话。然而,面对几个举止异常、又有着群胆的姑娘,梦周不但脸羞得通红,连眼睛也没敢抬一下。
其实,休说那几个有着群胆的姑娘,就是小唱本人,梦周也从没敢抬眼正看过。
平时,梦周跟师父在饭桌上一起吃饭,要是哪天小唱做了改样的饭菜,也坐在了饭桌旁。无论师父如何喊让,梦周都是极少地夹点素菜或辣椒,端着碗去院里吃。
小唱的那些姐妹们走后,小唱心里却高兴了,做面条时特意在锅里打了两个荷包蛋。她怕父亲起疑心,先把父亲的碗盛好,送到堂屋里饭桌上。再给梦周盛饭时,把那两个荷包蛋全压在了他的碗底。给自己盛上碗后,小唱径直坐到了父亲身边。小唱还是太稚嫩了,老槐师傅刚端起面条碗,就嗅到了鸡蛋的味道。老槐师傅边挑着面条往嘴里送,边无心地问了一句:面条里打鸡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