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愫吃得不亦乐乎,口中嘟嘟囔囔念念有词,还自己伸手抢过勺子往口中送,撒了半身都是。
老林蹲在门口,皱眉看着她。半响,叹口气来站起身子:“本该劝你一回,男儿女儿都是亲生儿,何必分出高低贵贱。”
“此番你既带了礼物上门,我总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去。”
“这次这个丫头,就叫唤南。”
“唤南换男,盼着下面一个,女儿魂换作男儿身罢了。”
唤南是头胎,按政策赵家叔婶还能再生一个,两人彼时还没那么焦虑,她最初的日子便没那么难过。
可没过多久,二妹来了。爹娘唉声叹气许久,又去问过老林,才取了个名字“来南”。
来南比她还不如些,匆匆忙忙只吃了五个月的奶,赵婶子便又有了身子。
赵叔和赵婶再不敢着家,生怕一回来就被拉去打了胎。
正月里落了雪,赵婶又生了孩子,只听说,还是个女儿。
这次,赵叔和赵婶再没上老林的家门。
没人知道那三妹叫什么,也没谁曾见过。
村中人,当着面只当从未有过这回事,背地里,又有哪家不骂几句活该他们断子绝孙。
等到欢欢上了小学,跟林愫同一个班。那年夏天,赵婶赵叔终究如愿以偿,欢欢新得了个小弟弟。
可几年前还能养羊盖屋的赵家,却因连年的东躲西藏和上户口前上缴的巨额罚款,如今连新儿子的棉尿片,都得腆着脸去旁人家求旧衣回来裁剪。
欢欢六岁,一家五口,父母双全,却谁见了面都要摸着她稀疏枯黄的头发,叹一声可怜。
自从班上有了欢欢,林愫也再也没有被人嘲笑过没爹没娘的孩子。
她这个没爹没娘的,却不知比欢欢这个有爹有娘的,要幸福几百万倍。
为人父母,却并不需经过任何测试。投胎的时候算错了时辰入错了门,进错了人家,就像是在苦海里挣扎。
欢欢从来不丢沙包跳大绳,她身上常有片片青紫,被沙包或大绳打到身上,会很疼。
欢欢从来不踢毽子跳皮筋,她腿上总有条条抽痕,被毽子和皮筋弹到碰到,也很难受。
欢欢下了课从不乱跑,她第一时间回到家中,要洗菜择菜看着弟弟妹妹。
欢欢课间从不“加餐”,一堆孩子凑在小学门口推着竹车卖干脆面冰红茶的老奶奶前,她从来只是隔了远远看。
教小学数学的,是刚毕业没多久的男老师,分配到他们小学待两年便要调离,很是有几分上进心,认真负责,又风趣活泼。
欢欢却很怕这个大家都喜欢的吴老师,只有他,一天到晚追着问她要作业。
可她作业本脏污,错误满篇,被他问再多次,也装傻说一句丢了。
吴老师很生气,大手一挥往门外指:“丢哪里了?”
可他挥手那一霎,欢欢却骤然惊恐地睁大了眼,全身僵硬,下意识便抱住了脑袋。
吴老师见此,又看看她衣领边缘露出的点点青斑,再不忍心说一句话。
林愫回家,却将这些都讲给了老林。老林沉默听着,不发一言。腊月初八那一天,却拿出罗盘和木爻来,来来回回算了很久。
待到林愫出门上学,他站起身拦了她,缓缓说:“今晚回家,务必把欢欢一并带回来。”
林愫人小,却极听话。放学便哄了欢欢,请她做客,承诺她老林明天会送她归家,万万不会让赵叔赵婶再打她。
欢欢战战兢兢跟了来,心中虽然欢喜,却不能时时刻刻开怀,头上像永悬一把利剑,等她第二天回到家中便会一刀斩下。
可第二天,老林却没能送她回家。
欢欢五岁的妹妹赵来南,死了。
欢欢的日子已算悲惨,来来却比她还要苦些。
家中老二,又是女孩,不论哪个孩子犯错挨打,总也少不了连累她。她还没有上学,整日都在家中,陪伴弟弟,做家务。
赵婶这些年来没断过怀孕生子,身子不好,脾气也一年差过一年。家中诸事,稍有不顺心,便以打骂女儿来发泄。
欢欢上了学,家中只有来来。那天晚上,便是听说来来惹了弟弟发脾气,便挨了赵婶的揍。
赵婶歪在炕上哄着弟弟,顺手便抽了递柴的铁棍打在了背上。来来一个没忍住,将晚饭都呕了出来。
赵叔见此大怒,拿布条堵住她嘴,又吊着手臂挂在梁上。等他睡了一觉醒来,再去将来来从梁上放下,才发现二女儿怎么呼唤都不应,身子却早已冰凉。
自然是没有声张,自然是没有送医。对外叹两句急病,再落泪苦一声命苦。
谁都心里清楚,却谁都懒得声张。
丧事结束,老林才送欢欢回家。
欢欢在林家住了一周,像从炼狱来到天堂,突然听到要回家,跪在地上抱住老林的腿便哀嚎:“妹妹被打死了,我也活不久。”
老林一把搀起她来,眼中精光一闪,道:“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一章讲完,实在赶不及。没电脑太不方便了。
第65章 悔灵
老林带着林愫和欢欢回到赵家时, 已近傍晚。赵叔赵婶和弟弟正在吃饭,和睦平静得好似他们便是完美的一家, 从来不曾出现过一个叫来来的五岁女孩。
欢欢站在老林身后, 赵叔赵婶从桌上抬头,看见她。她微微瑟缩一下,面上却立刻挤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两步便走到赵婶身边,接过赵婶手中喂弟弟吃饭的碗,极有眼色地说:“妈,我来吧。”
当着外人,赵婶只冷哼一声。欢欢将碗接过去, 动作娴熟,口中哄着弟弟, 手上端着勺子一刻不停。
老林轻轻闭上眼睛, 压抑住心中怒意:“欢欢,也还没吃饭。”
赵叔蹲在椅子上,只作没有听见,倒对林愫很是热情, 伸出手来招呼她坐下。
林愫紧紧靠着老林亦步亦趋,咬紧了下唇盯着战战兢兢给弟弟喂饭的欢欢。
弟弟不到两岁,正是好动闹腾的年纪,小小的肉拳头里攥了一只破烂的金属小汽车, 嘴上呜呜嘀嘀说个不住。
欢欢人小力弱,手上一个不稳, 便漏了些粥在桌上。
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放下碗,急忙用衣袖去擦。赵叔却觉得她这举动丢了脸,大掌一挥朝着欢欢后脑便抡了过去。
欢欢脸朝下,砰一声磕在桌角,抬起头来,额头上红了一片。她眼中沁着泪,却生生忍着不敢下落。
老林不动如山,稳稳坐着,又长长吐一口烟圈,淡淡说:“子女缘分,不过半生而已。”
“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她既然来了,总有她来的道理。悉心养大,平等待她,等她成人,再安心放手。为人父母,最好的,不过如是。”他越说越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拿着烟袋,居高临下看着两人。
“我已不奢求你们为人父母,但你至少不该牲畜不如!已经害死了两个女儿,还想害死第三个吗?”
听这一句,赵叔瞬间铁青了脸,紧紧握着手中筷子,十指泛青。
赵婶却先发作起来,指着老林的鼻子骂道:“空口白牙,不要含血喷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害死人?”
老林冷冷看她,缓缓说道:“刑冲破害,岁运见死。禽兽尚且怜子,若不是当晚我留下欢欢,被打死的就是你两个女儿!”
赵叔此时稳稳开口:“我既生了她们,她的命就是我的。子女孝顺父母,父母教导子女,这是传统美德,天经地义。棍棒底下出孝子,我教育我自己生的孩子,哪里轮得到旁人说嘴?”
他边说,边又给了欢欢一个巴掌,还得意的瞥了老林一眼,似是知道谁也不能将他怎样。
老林脸上怒意骤现,拽起林愫起身告辞。临出门前,怀中几缕金光闪现,落在地上须臾片刻便消失不见。
林愫眼尖瞥见,紧紧闭了口,只面含担忧,看了看唯唯诺诺站在桌边的欢欢。
她心中难受,与老林踏着夜色回家,一路沉默直至快要到家,才冒出一句:“欢欢会没事吗?”
老林勾勾嘴角,干枯的脸上叠起道道沟壑。他捏着她暖暖温温的小手,说:“引魂铃,引魂还是其次,镇灵才是真本事。”
魂有七灵,痛、怨、念、悔、痴、恨、癫。
人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是何心情,借引魂铃聚集,便可结成何灵。
怨灵狠厉,痛灵剧恸,念灵恋旧,痴灵执拗,恨灵暴虐,癫灵凄绝。
“如果是我,就用痛灵治他们,让赵叔赵婶也尝尝挨打挨痛的滋味。”林愫愤愤说。
老林却轻抚她柔顺的头发,叹一口气:“你还小,你不懂。”
“这世间最痛的,莫过后悔两字。”
“赵家生而为人,却不知生命之可贵,一无内疚,二无愧心。我只好送些悔灵予他们,想必有朝一日他二人终能明白,什么叫做有良心。”
悔灵附身,便如咒念。此生此世,曾错过的一切过往,曾做错的种种过去,仿若照片浮现眼前,历历在目,从此再无一夜安眠。
吃饭、睡觉、行走,无时不刻都在后悔,从此束手束脚再无法抉择。就连吃喝,也不敢选择,生怕此一刻选定,下一瞬便又尝到了“悔不当初”。
食无一丝滋味,寝却不能闭眼,人生已然苦痛难耐,赵叔赵婶却连自裁都不敢,怕这一秒烧起了炭火,下一秒又追悔莫及。
不过区区数年时间,赵叔赵婶像中了邪一般,形容枯槁,行尸走肉。两人行事大变,待儿子女儿一般冷漠无二。欢欢和弟弟,两个孩子吃百家饭长大,初中毕业就离开家乡,从此再无音讯。
林愫最后一次见赵叔赵婶,还是老林葬礼的时候,她在村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赵叔赵婶双眼无神,面黄肌瘦,像是为蹭一顿饭来,却在席上呆呆坐着,不肯动筷,口中喃喃有词。
林愫耳力极佳,从她身边经过,隐约听到赵婶是在嘟囔:“吃,不吃,吃,不吃..”
直到三天流水席完,面前却仍是干干净净。旁人刚刚将剩菜带走,她却扑在空空如也的席面之上,捶胸顿足:“我后悔啊!我后悔啊!我刚才,为什么不吃啊!”
林愫长出一口气,问地锦小土豆:“悔灵如此恐怖,你可知它威力?我都只用过一次而已,你偷悔灵,是想教训谁?”
小土豆皱着眉头很是为难:“我也不知道悔灵这么厉害。可是小姐姐,她真的很惨。”
小土豆扭头问宋书明:“这家酒店最近这一个月,明明是暑期,房费却这么便宜,你就没想过为啥?”
宋书明吃了一惊,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看他是五星级酒店…”
詹台扑哧一笑,拍拍林愫肩膀:“这么抠门的男人,不分手留着过年吗?房价便宜是因为才死了人,这事,我都知道!”
五月的时候,酒店三楼尾房死了一个姑娘,花样年华,烧炭自杀,第二天早上服务员打扫房间,这才发现。
“小姐姐跟着叔叔一起来的,那个叔叔我认识,经常带队来张掖,每次都住我们酒店。”
“每换一个团,他就换一个小姐姐。有的小姐姐当了真,就伤了心。”
“这次这个小姐姐,不但伤了心,还送了命。”
宋书明恍然大悟,这事他以前也听说过。
小土豆这是遇到了个带年轻驴友团的人渣领队,专门勾搭单纯小姑娘。带一个团,交一个女朋友,睡过了便分手。
这次,遇上了玻璃心又死心眼的姑娘,一时想不开,闹出了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