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他是家中的金凤凰,从小就被母亲祖母捧在手心里,真是怕摔了、怕坏了,若非有个父亲教管,早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自幼在女儿堆中长大,他只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她们娇俏可人,天真烂漫,不像他的那些男性亲戚,还有外面看到的那些人,一个个的满口功名利禄,道貌岸然,暗地里也不知道做了多少肮脏事。一只眼睛钻进了钱眼里,一只眼睛钻进了官印里,当真全是些泥做的骨肉,浊臭逼人。
更加可恶的是,那些天真烂漫的水做的骨肉,却终究是要被那些泥做的骨肉沾染上的,从此便也变得浊臭气来,硬生生地从那珍珠变成了死鱼眼睛。
但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便知道,他是改变不了这一切的。
改变不了,那就不如不去想。
能够乐得一天就是一天,在贾府中,那些女孩儿总能好好的快活的,他也可以尽一份心力。而且,贾府的女孩子也都乐意亲近他。能够给这些女孩子做事,他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别人都看他不起,殊不知他也看他们不起。
不过,这样的生活也并非是没有缺憾的。
女孩子们都很好,他能给她们办事,看着她们的笑脸便觉得快乐,但是,他这些心底的一些想法,却没人知晓,也没人懂得。这些水做的骨肉终究也是泥做的骨肉生出来的,也不免沾了些气味,虽然亲近他,觉得他好,和他玩,但是一说起功名利禄几字来,却也是羡慕的。时常觉得他逃避读书,逃避功名的做法十分痴傻,满天下,竟没了一个他能好好说话的人。
还好的是,这一切,在林家的姑表妹妹来了以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林家妹妹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笼烟眉、含露目,他日常所见的闺秀,竟无一人能及,且聪明敏慧,只是不免身体怯弱了一些。但又有超出众多女儿之处,小小的年纪便有一身书卷气,却不像外面的那些人,书卷气中也沾染了许多名利的腥臭味道,看来竟是极为超凡脱尘,不染尘埃的。
他一看就觉得十分欢喜,只觉得和家中这许多姐妹都不同,便格外亲近。
何况他们两人都在祖母房中,一个碧纱橱内,一个碧纱橱外,即便后来他搬到了外面也是距离极近的,因此便时常在一起玩耍聊天。
过了一段时间,他便发现这位妹妹果然和他一般,对那些“禄蠹”深为厌恶,更是从不对他说那些经济仕途的事。后来想来,那几年的幼年时光,也委实是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候。
在林妹妹到了家中没有多久,又来了一位“宝姐姐”。这位宝姐姐年长几岁,又是完全不同的美貌,初来时,他便觉得十分震撼。
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却发现这位宝姐姐,又像迎春,又像探春,人虽然和探春那样聪明,却成天只说拿针线为业,守在房中,沉默寡言之处,便又和迎春类似了。
更不要说,那在“仕途经济”数字上,与那众生皆同的秉性了。
于是,他终究还是更加亲近“林妹妹”的。
又能一起玩,又能一起说。
林妹妹的身体,并不好。早在她刚来的时候,祖母就嘱咐过他,要好好地照看她的身子,这一照看,就是好几年,日夜关心,细致之处,自认甚至超过对自己身子的照看。
随着渐渐的长大,他也逐渐明白,祖母约略是要将他和林妹妹在日后凑成一对夫妻了。
若能如此,实在是人生第一乐事。
便是其他女儿们终有散去之时,她也一定会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吧?
事情的变化,首先是在林妹妹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回了一次扬州,回来的时候,就有些变了。她不再闹小性,不再怀疑他和那什么“金玉”之间的联系。
再然后,变化来自于他的母亲。
母亲开始示意他,林妹妹的身体不好,以后不能承担持家的重任。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呢?林妹妹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但是现在不是已经慢慢的好了吗?而且就算是好不起来,只要在她活着的时候能够保持这个样子,不就好了吗?他不想要她持家,不想让她做别的什么,带来别的什么,只希望她能和他一直那样相处下去就好了。
这样的心意是不能说出口的,他很清楚。否则,林妹妹就绝对不可能住在他们这里了,会有很不好的事。有些事情他不满,不想遵守,却无法改变。
只不过,不管别人怎么看的,怎么想的,他都不想去考虑,他的心意不会改变。何况,即使是母亲,也要考虑祖母的意见。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仍然只是把宝姐姐当作了一个普通的姐妹来对待。
真正让他惶恐的,还是林妹妹本身的态度。
真是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一度他以为,这是林妹妹知道了他的心意,感受到了他的一心一意,所以才不再有小性子,可是随着次数的增长,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是浓烈。
等到听见她唱出“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这样的句子来以后,那样不安的感觉,便再难以掩饰了。
为何林妹妹会发此悲声?难道她竟然过的这样不好,这样难过?明明她平时看来是那么自若,那到底为何……
林妹妹是相当聪明的女孩子,于是,他决定,自己要开口了。相信她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的。如果,她只是把她的不安深深的掩饰起来了的话……
事实并非如此。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心意无法得到回馈的苦楚。
或者林妹妹尚小,尚不知这样的情意,但想想她当时的口气言辞,他又觉得并非如此。数次试探与暗示之后,更是发现,确实,她没有那样的心思。
他恍然而悟,原本的他,从心里知道,那些女孩子终究是要散了的,因为知道无法改变,所以虽然伤感,却也并不是那么的在意。
只有林妹妹,因为是知己,所以才变得特别,所以才真切的希望,能一辈子都在一起。
可是,这一天,他却知道了这个事实。
林妹妹的心思不在他的身上,并没有这样的想法。这世界上,本非如他想像的那样,他对这些女孩子好,就能得到回报。若他死了,也不过是挣得几人的眼泪罢了。而其中他最想要的,偏又没有那个心思。
知道了这一点,仿佛就见到了一个新天地。他想起往日看到的事情,便注意到园内竟有许多女儿都想着外面,心中都有别的牵挂,比如说他房中走出去的那个小红。
又比如说,母亲房里的彩云,她素来和贾环好。
以前他一直是有这样的感觉,凡是府里面的丫头,都是乐意和他亲近的,都是喜欢他的。至于也和别人好,那没有什么关系。便连宝姐姐,不是也对贾环很不错么?现在他才知道,并非如此,那样的事情只是他的错觉。她们会对他好,只是因为母亲、祖母都看重他,因为他长得得人意,因为……
原因有很多,反正不是他期待的真心,他才是被“附带”的那一个。就好像贾环这样的兄弟,因祖母母亲而怕他一样,本非是她自身的缘故。
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想想当初被烫伤的事情,才明白贾环的意思。当时虽然他是并不喜欢贾环的品行的,府中人也多半不喜欢他那样子,但出于兄弟情分他为他遮掩了,彩云对贾环,也并非是出于善心怜悯,对贾环,她才是真心相待……
他从此知道,各人是有各人的情缘的。
然而,这个了悟,也不能缓解他心中的怅然。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份情意会常常久久的持续下去,可是他却不能勉强了林妹妹,她在这府中已经过的十分艰难,他不能让她过得更坏。
因此,这真的就成了一件十分煎熬的事情,虽说是借了以前的法子,处得一日是一日,但是那份郁郁之情,却终究是难以挥别了。
还有几年的时间呢?他不敢算,不敢想。
然后,金钏儿又死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能有那样的雷霆怒火,第一次知道,即使是这些丫鬟们对他有情,他也不应该回应、不能回应。
在意识到“个人情缘自有分定”后,他曾经想过,如果林妹妹不能和他一辈子在一起,那么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那就是谁都无所谓了。他得不到众人的眼泪,也护不了那么多人,那么,会为他流泪的,有真情的,他便如同之前所想的那样,呵护她们、保护她们,直到死去。
但金钏儿死后,他才知道并非如此。
母亲的盛怒,让他根本不敢求情,本来以为,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是,却又忽略了“名节”的损害。这种东西他不放在心上,可是也正如同世上的诸多铁律,也都是他不能改变的东西。
所以,他反而可能害了她们……
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他本来以为管不了外面的事情,就可以避入贾府这样的“桃源”,谁知道,这里远非秦人旧舍,所谓的桃源只是幻想罢了。
大姐姐嫁到了宫中,数年不得一见,若说这是君臣之礼无可奈何也就罢了,但是二姐姐的事情,却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从林妹妹的事情上,就已经知道贾府的问题,二姐姐的事情,更是让他明白,这个曾经让他以为是桃源的地方,情弊之重,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无法再视而不见,无法再逃避。
至少,如果能够为林妹妹和其他姐妹做些什么的话……
他依然不想成为从小就鄙视的“禄蠹”,也知道,他们宁荣二府终究会败落下去,也应该败落下去,他曾想过过一天是一天,若是不能逃避,也不能成为这两府的护身符。若他为官做宰,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管这些长辈呢?
唯一的办法,大概只能是如祖母所说,替贾家留下一个退步的地方吧,身后有一个娘家,姐妹们不管如何,都能好过些。
而且,到外面去走走看看,或者也真的能找到办法……
^
^
^
(下篇)
外面的世界,远比在家中想象的要更艰难。经济仕途,人情世故,一旦走到外面,又怎么甩脱得开?
灾民、难民、刁民,竟似乎完全不能分辨,又或者本来就是一体?
在一路上,尤其是在金陵,他吃了很多苦,吃了很多亏,但也学到了太多的东西。他曾经自以为自己十分清醒,只是除了林妹妹,其他人皆不能理解。对人心的丑陋之处,已经知之甚详。但走到外面,却发现,自己还是天真!愚蠢!自以为是!
窥其一角,便以为能知全豹,难道他是那种天才么?完全不是。
世事的复杂多变,人心险恶无常,诡变幽微之处,又怎么是坐在家里,便能一目了然的?他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
若非是仗着带了不少钱财,又有北静王在身后撑腰,还有家中老人在一旁指点,只怕他所带的钱财,早已经全部散尽,还不能办到什么事情。
但是吃一堑长一智,他也确实是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渐渐的,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人情世故。然后意外的发现,自己居然颇有一点商业天赋。那些杂书见识……倒也没有白读白看。
这个时候,宝玉并没有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贾家是他的宗族,再怎么样,也要给贾家留一个退步之地。他是这么想的。而且,他总以为,贾家已经做下了这许许多多的过分之事,他都一样忍了,还愿意来做这样的事,又有什么事情忍不下?
直到林家的事情发作出来,宝玉才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林家……便是和姑父家里关系远了,也还是亲戚家。
居然会做得那样过分……
他一度都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尽管最终,他还是忍下来了,却也知道,自己欠林妹妹的,是越来越多了。
相比之下,在金陵遇见的那个甄宝玉,倒是小事。虽然他一度当甄宝玉和自己相同,只是没自己那份压力,所以还得以如自己以前那般。但是,后来也就发现了不同。只不过就算是不同,在别人的眼里,他们却是没有区别的。通过甄宝玉,宝玉更是看见了,旁人对自己的态度。
那些小厮,那些仆妇,那些外人。
他们是如何讨论甄宝玉的,多半也就是如何讨论他的。这些言论,是他在贾府万万听不见的。那甄宝玉在仕途经济上,还比他符合人们的心意些呢。若是放在他的身上会如何?只怕那些言论还会更不堪些吧……
他是带着这些收获返回京城的。回到了贾府,才知道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宁荣二府也发生了许多事情。最大的变化,便是四妹妹惜春,竟似乎一昔之间性情大改,变得孤寂冷漠起来。
而他不过是离开了一段时间,林妹妹就已经名扬京城了。而且还有不少人说,似乎那北静王府的清客燕霜夜,对林妹妹颇有敬慕之心。
宝玉倒是并不觉得,这件事情对林妹妹的闺誉能有太大影响。甚至他觉得,他们两个,却是堪称良配。然而,心中的酸涩也着实是难掩,他更加知道,贾家未必愿意将林妹妹嫁出门去。
虽说在和燕霜夜的来往之中,他知道燕霜夜也并没有这份打算,要向林妹妹提亲之类的,但是,因为有林府之事,他还是避了林妹妹好一阵子,只是为三个同父、同宗姐妹的事情做打算。他知道,他能做的,唯有更加努力,以期在日后偿还、帮助林妹妹而已。
这一段的人生,对他来说是灰暗无光的。一旦不再逃避,那些东西就无法再视而不见。
袭人对林妹妹的排挤,桩桩件件,屡教不改;
他以为慈祥的母亲,却是对祖母,也有那么多的心思算计,甚至还要把他这个做孙子的,也拉进去对付祖母;
他那木讷的二姐迎春,在出嫁之后,从珍珠般的小姐,逐渐变成了和凤姐,和他母亲一样的人……便是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早就知道唯有这样,迎春才能过得更好,宝玉心中,也有些难以接受。
或者,这就是整个世界,整个社会的错误吧。哪里有让女孩儿能够永保纯净的净土!?
其实,他已经可以忍耐那金钱俗物的计算,那自保小心的经营了。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能无忧无虑一辈子?不可能的。但是,正如他之前恐慌的,这些东西是一个引子。沾染了这些,身子便重了,难以逃脱更深的东西。
所以凤姐不只是对琏二哥情深意重,也是怕旁人抢在她之前生了儿子,所以便连忠心耿耿的平儿都要小心防备。搞不好后面的这个原因,还要重些。然后,又为了没有孩子而把持家中权柄,又放贷、包揽人命官司,获取钱财。
所以他那本来以为慈祥孝顺的母亲啊,连自己亲生儿子的身边都要安插眼线,待得事情爆发开来,又毫不留情的舍弃。他念着袭人的旧情,为了保住她将她送去了庄子里,都最终保她不住。
昔日里那个体贴人意一心为他的袭人,就更不知道去了哪里。
所以二姐在家之时,尚且仰赖司棋为她维持小姐的体面,出嫁之后,却为了后宅的权柄,反因为司棋的忠心,连她也算计。
在这宅院之中的生存本来就很不容易。一步错,步步错,不过如此。
他知道了这个过程,便愈发的厌烦。
为此,他甚至愿意把晴雯嫁到府外去过以前以为的苦日子。
但是那样的晴雯,才能变得更少一些吧?也过得更加舒心一点。锦衣玉食,如今看来,非但不是什么福气,到果然是腐蚀人心的毒药了。
后来会离开贾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因为难以忍耐下去了,尤其是在林妹妹都被他依然信任的最后一个人,他的祖母当做弃子给舍弃了之后。
从此假玉真石,他以石真为名。
贾家,那是他的家,有生养的父母,一起长大的父母兄妹。最开始是因为林妹妹,他慢慢决定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或者对贾家来说,他的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他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是说到底,却也是因为他越来越失望的缘故。
连除了他之外,对林妹妹最好的祖母,都可以在危机关头舍弃林妹妹,对他呢?
后面的事情,不是正验证了这一点么?
祖母可以舍弃林妹妹,母亲为何不能舍弃他?
金玉良缘金玉良缘,金玉良缘成就的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是该轻松,还是该悲哀。身份被出那句话来了吧……
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的那种爱慕,但前路上,我是不是已经有资格和你并肩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