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一个星期搞调查,往返各个书店,就是街头巷尾的小书摊,我也不错过。还去中山图书馆查阅借读记录,顺便到其负一层的天天特价书店,看那些淘汰掉的书籍。在那里,我忽感到写作和做作家都是很残酷的事情,不管什么样的书籍,不管是谁的作品,不外乎流落到那里的命运。有古典名著,例如孔子、庄子、老子的经典,还有《史记》、《战国策》、《古文观止》一类的精品;近代、现代的书也有许多,例如朱自清、周作人、鲁迅、徐志摩等散文大家的佳作集。前一阵流行过的书那里也有,例如卫慧的《上海宝贝》、张平的《十面埋伏》、周梅森的《国画》、贾平凹的《我是狼》,在风靡一时后,剩余的就到了这里。
我用新电脑开始写调查报告,脑海里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关于书和作家命运的思考萦系心头。现在书的命运不比作家,作家胡乱捣搞一本书,都会挣个盆满钵满,而他们的书在读者手中周转一下,就到了旧书摊,甚至有大部分的书不经过读者,就在特价书店论斤处理掉。
我把调查报告和购书的书目一起给了胡老板。胡老板第一反应是。“怎么,买了电脑。”
“嗯。”我脸上光彩许多。
“那就好,我会陆续向你约稿。”他说着看了看我列给他的书目,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个清单,放在桌面上粗略地对了一下,笑着对我说:“不错,你的眼光还是有的,跟张老板列给我的书目基本一致。你等一下,拿发票到会计那里报了吧。你的调查报告先放到这里,我过后看。现在我给你个任务,就是把你买的书好好地看看,每本都给我写篇书评。这我不另给酬劳,就算这个星期的工作。届时你的书评我给你联系报社,我要看看刊发的情况。”
我的心顿时怦怦跳起来。说实话,我写过许多文章,但是从没有刊登过,主要原因是我没有投过稿。内心一半惶恐,一半兴奋,想来不久我的文章将变成铅字,这种感觉形容不出来,杂糅了优越感、幸福感,让人飘飘然。
出了胡老板的办公室,我对他心生敬意。这段时间打交道,感到他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老板。他管理手段格外让我敬佩,在他指挥下,我为之团团转,却收获颇丰。我从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做这么多的工作,能够从简单的校对员在短时间内变成编辑,变成作者,变成市场调查员,这些都使我看到自己的潜力,也从他指挥中获益匪浅。
我感到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角色定义,而且这种定义有天赋。胡老板就是一个天分较高的老板,如果老板是种角色定义的话。他说话不紧不慢,显得有涵养;待人不冷不热,很有分寸;更主要他有头脑,指挥有方。
随后发生的事情加深我对胡老板这种角色认可。
我花了一个星期深读了各本书,写了十多篇书评。随后一个月,我的书评陆续发表,其中有九篇在《南方都市报》上刊登,三篇在《广州日报》发表,另外几篇则没了音讯。胡老板对我的表现很满意。
“听说,你写小说?”胡老板招呼我坐下。
“都是一些不如流的小说,难登大雅之堂。”我略表谦虚。
“一点也没信心?”胡老板照旧微笑地看着我。
“我可以试试。”我连忙改口,怕他误解。
“那好,把你以前的小说修改一篇,让我看看。”胡老板很庄重地说,似乎在鼓励我。
我很兴奋,爽快地答应。出了他的办公室,我再次碰到上次那个瘦高的男人,我对他点头示意,他依旧对我微笑一下。
几个不眠之夜过后,我把早期的一篇小说修改出来。此时,我喜欢呆在家里办公这种方式,尤其写作。呆在自己的居室里,把时间和餐饮都抛离开来。写得兴奋,有时候连自己都不存在。
是爱情小说,我几年前就构思好了。故事并不低级下流,陈述也很平实,是个很纯情的爱情故事。我搜刮和掠夺自己,尽量用诗的语言来阐释爱与性。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有时写到紧张处,我会因自己的故事感动得落泪。
我把小说交给了胡老板。胡老板看也没看,就说:“有些薄,再加厚些!”
“已经八万字,再添内容就累赘了。”我终于明白胡老板的文学修为。但是这并没有否认或降低他的老板角色。恰好相反,因为老板不等于作家,也不等于文评家,他有时仅需直觉就能够作出市场的评断。
“别不开窍,一万字就是50块。你就多添上几个女人,增加一些三角恋,多写些性场面,不就是七八万字。以后,没有十万字就别送来。”胡老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被胡老板险些逗笑,只不过还装着一脸虔诚。小说如果像他所说,可以随心所欲,那就不是什么小说了。
胡老板像看透我的心,对我笑了。
“我想让你把这篇爱情小说写得有诱惑性,你近来也看了那些靠下半身写作的女作家作品,应该有些体会。我这些书针对普通大众,尤其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他们从中猎奇,而不是看你编故事。”
我一时无语,只好拿了文稿回到住处。心情骤然失落,不是因胡老板的话,而是因我的顿悟。是啊,这个匆忙的年代里,流行《穷爸爸,富爸爸》的年代里,有谁想看你编故事?高中同学对我的作品不屑一顾,大学同学一笑了之,难道到了社会上会有人看?
“记住,你压根就不是当作家的料,你现在写东西仅仅为了谋生。”我提醒自己。我不再是什么诗人,更不是什么小说家。我仅仅是一个枪手,为了生计而制造文字游戏而已。我笑了,这也是一种跨越,从校对员变成一个准作家。富有挑战,我接受这种挑战,也只能接受!
做午饭时,我遇到陈家默,也就是对面那个女人,我们已经知道彼此的名字。
“喏,近来忙什么?还是保险?”女人回头恬淡地笑了笑,随后继续炒她的菜。我想她是湖南人,炒的辣椒刺人眼鼻。
“哪里,被人家炒了鱿鱼。”
“没找新工作?”
“现在代别人写一些不入流的文章,混饭吃!”关于我的工作,我难以启齿。
“不入流的文章?写诗啊?”她故作惊异。
“哪里有那高雅,写的比艳情小说要烂的小说。”
“言情小说?那我要先睹为快。”
“还是别看为好,都是东拼西凑,欺世盗名。”
陈家默笑了。她做好了饭菜,请我吃。我连忙推脱:“得了,就做了一点,还不够我塞牙缝!”随之,我笑了。
“我可是诚心的。要不,我们两人合伙吧,既省事,又不浪费能源?”
“那感情好,我正巴不得。你看我,不会炒菜做饭,每顿都是方便面。有了你这个一级厨师,我就不为吃饭发愁了。”我心情顿然开朗。
陈家默笑了。“哎呀,我看了,你们男人离开我们女人必会饿死。”
“那当然,谁叫你们天生会做饭。”我及时附和一句。
“又大男子主义,活该你们吃苦受累!”
我只好笑了笑。
我和陈家默加深认识是因为前几天,她丢了房间钥匙,让我帮她撬门,而我天生不是做贼的料,搞了大半天也撬不开。后来无意间掏了自己的钥匙试开,竟然打开了,闹得我一时心惊肉跳。我们的钥匙竟然可以互用。但是她却若无其事,没有为之惊讶。这期间三言两语,就此聊开。毕竟这么一段时间的邻居,太生疏未免太冷漠吧。而且我一直对她的美貌垂涎三尺,对她的神秘探求已久。
渐渐的,我成了高产“作家”,我的努力得到胡老板的承认,他给的订单多起来。涉及的素材有历史,有玄学科幻,有教材,有试题,还有厚黑学,谋生技巧等等。说也可笑,我这个不会谋生的人却为他人提供谋生的经验和技巧。妙哉,妙哉,生活就是从荒谬中开始,谋生也是如此。
我从没有如此自信,想不到自己广识博学,有时半夜醒来,我也感到愉快,想哈哈大笑。实在有意思,东拼西凑也能成书,呜呼哉!
陈家默写了一部小说,让我拿给胡老板。我欣然应允,私下看了,猜想她是作家。她写的小说尽现她的才气,不管是语言、文采,还是素材、深度都很到位。语句流畅精致,情节扑簌迷离,体现一定的现实深度。还有整部小说都沉入淡淡的哀愁之中,春之落花,夏之落雨,秋之落叶,冬之飞雪,一切都在凋零,无可奈何花落去般的落寂尽现在唯美的描写中。我感到那故事就在眼前发生,从中看到的是自己长久以来的生存懈怠。
那个男主人公也像我一样在一个城市中寻梦,追梦,最后梦醒梦落,直至死亡,其间夹杂的爱情较为荒诞。男主人公在酒吧喝酒,爱上一个跳艳舞的女人。为之他向那个女人保证,他会给她幸福,希望她不要跳舞。
女人就跟他出来,但女人虚荣惯了,花钱大手大脚,浪费得歇斯底里。男主人公是律师事务所的小律师,工作相当辛苦,因为女人的铺张浪费,生活变得落魄。在无意间他成为一个富婆的情人,后来变成一个舞男,活跃在那些富婆的生活里。这段经历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恰恰毁灭了他。他坚信的爱情在生存面前变得脆弱,一切都是骗局,而且自欺欺人。人被自设的骗局扑杀,这是何等的悲哀啊!那个舞女最后又回到酒吧,开始在台面上跳艳舞。其中还有另个女人,她是律师助理,默默地爱着男主人公,她的爱无私,也很纯洁。她在无望地等待,希望男主人公回头,韶华渐逝。林黛玉般的她承受落花流水样的无奈,她的纯洁爱情,最终唤醒了男主人公,但是也葬送了他。
我读了这部小说,不觉喜欢,觉得给胡老板实在可惜,就私下留了。我用自己的钱支付给陈家默。
“算了,不用给了,留给你自己用吧。”陈家默看也没看。
我一时不知怎么说,再也忍不住了。
“冒昧地问一下,你是作家吗?”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作家?”她笑了,第一次无邪地笑了,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你看我像吗?”
“怎么不像,你的文采不一般。况且,我也没见你有别的什么工作。”我感到她不是一般的人,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没有工作是难以想象的。
她又是一脸忧伤,眨了眨眼,说:“你那样认为,那我就是了。”随后她不再看我,一个人隔着厨房的小窗户向外看。就那么一线天空,混混浊浊的让人感到压抑。
我也许卤莽了,说实在,虽然吃饭在一起,但我们仍然陌生。我想起哥哥来信曾说道,在这个城市居住的人,大多习惯了陌生,每个人也把过去当成隐私,一时多了那么一个多嘴多舌的朋友是不习惯的。我当时还为他这些看法感到意外,现在却深有体会。
我只好借工作忙回了房间。确实,我才接了任务,写一本类似《穷爸爸,富爸爸》样的书。但是形式大变,是关于一只狗的寓言故事,胡老板的意思是用新颖的形式来打动读者。他给我找了相当多的参考书,单整理资料就要一番功夫。后来这本书果真风靡一时,你现在在购书中心还可以找到这本书,当然过不久,在中山图书馆的负一层特价书店也能买到。
关于我的作品,如果可以称谓我的作品,也只有这本关于狗的书很快面世。其他的作品,就像投到出版社一样,石沉大海。只是一次在书店看到张先生的一本小说,因为张先生介绍我认识胡老板,所以特意留意他的书,小说名字是《人在空中飘着》,翻看几页后,发觉里面许多章节跟我写给胡老板的《十二春色》中的章节一样,只是有部分修改、增删,我才明白怎么回事。
我终于成为一个枪手,所谓的作家只是一个遥远的梦,虽然隔着一步之遥。我与张先生的不同,也许就是张先生已经是一个作家,名望在外。
我为此感到遗憾,但反过来想却来了希望,我的文字假借他人之手可以出版,并成为畅销书,那我是不是具有文学方面的潜质?某一天会不会捣搞出自己的作品?想到这里,我为我的枪手生涯感到自豪,而不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