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几家报刊上发表了两篇短文、几首小诗,集了稿费请陈家默喝晚茶。
正宗的潮州茶馆,那里的小姐都有一手好茶艺。看她们炮制功夫茶,简直就是享受。点了六十多块钱一小包的铁观音,小姐就坐在一角沏茶。单看葱白小手合上玉白茶杯,还有古色古香的茶具,一切都很精巧,人的心都开了。
饮茶是中国的,有道家的意境。人嗅一嗅茶香,不觉中忘我沉醉。而喝咖啡却没有这种意境,西式的雅致只是外在,这与西方艺术相一致。他们通过制造安静的环境来寻得一时小憩,而我们却是通过忘我的意境来避开尘世袭扰。
我一直看小姐展示茶艺。有些忌妒古人,那些文人雅士三两朋友,一盏茶水,就能安逸于山林之间,实不简单。陈家默一直看着我。
“入迷了,干脆找一个娶回家,那就可以天天看了。”她嘲笑我。
小姐脸微微地红了。我感到不好意思,就让她离开。
“我看了,你不是请我喝茶,而是来看小姐的。”陈家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那里,你不觉看她们泡茶就像在享受艺术?”
“要不我建议你娶一个回去。”
“唉,想娶一个,可人家那会看上洒家。”我说笑。
“试一试,我来问她?”
“拉倒吧,没钱没地位又没房子,等着她们向我呲牙咧嘴。”我笑了。
陈家默也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是啊,一个男人在这个城市中没有以上的东西,那么他将一无所有。这个城市再繁荣再发展,而他不过是一只候鸟,一叶浮萍,始终不属于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也不会属于他。女人还没有什么,她们只要漂亮就行。青春的价值在女人身上更为明显,她们因年轻而活得丰富。相反,青春是男人辛酸的开始。
我拿了紫砂陶壶,端详上面的铭刻。字很草,但依稀可看出是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下阕没刻写,只在空白处刻一树梅花。我为两人倒茶水,想学那小姐,可手发抖,茶水落在大理石桌面上,琉璃一样滚动起来。陈家默看了笑了。我只好随意地满了杯。
人嗅了嗅茶香,这才饮尽。实际我不会品茶,不知其间的茶色和水质,只知茶到口有些苦涩,入喉咙不过些许温热。
陈家默拿了茶壶,熟练地给我斟满茶水,她动作娴熟,与那小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立马叹服,她只看一遍就能生巧?
“你是哪里人?”
“潮州人。”她不经意说。
“你会是潮州人?”我惊异,原以为她是湖南人。在我眼里,所有挺拔、秀气、漂亮的女人都是北方人,至少有北方血裔。当然所谓的北方人只是相对广东而言,江浙女子更为奇艳,湖南妹子也不错。
“怎么不像?”
“那倒不是,只不过一直以为你是北方人。南方人好像没你这样漂亮的。”我及时恭维她。
“那我是例外了。”她笑了。
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描述,只是盯着她看。她那双纤手在黑色大理石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可爱,兰花指微翘,娴熟地取茶,洗茶,斟茶,展示她的手艺。我有些惊呆,心间莫名地激动。我把她的手握起,吻了一下,那手上似乎也散发茶的香气。
“刚才,你是不是也想吻那小姐的手?”陈家默连忙把手抽出,一脸嘲弄。
“那里,这不同的。”我笑了。
在她指导下,我也练习一遍,自感悟性太差。
吃了茶点后,我们闲聊几句。
“这几天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谁?”陈家默不经意地问一句。
她指的是浪子。我想起浪子那天说:我怎么一看到这个女人,就感到心中撂了一块石头,让人心疼。我原以为美丽的女人应该是欢乐幸福,而她不快乐。一脸的哀愁,就像画中的古典美人,不曾开心地笑过。
“是个朋友,我们一见如故。”
“他有些像我丈夫!”陈家默庄重起来,神色黯然,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真的,是很像。高高大大,一副阳光的样子,脸上也有那种甜美的微笑,还有会笑的眼睛。他该是善良的,也该是快乐的,可偏偏没有看透人世。他乐观向上,处事也积极进取,可他选择自杀。你说,像你那位朋友,有那么多的优点,又怎会自杀?我现今这么多的痛苦,就没有想到自杀,可偏偏他们会那样。他生前该有什么东西卡住他,让他想不开?”
我感到有些沉闷,看着她不知怎样安慰。她从手提包拿出香烟,抽出一支。只听打火机咔哒一声,蓝色的火焰把她的脸映得诡异。
我该说什么呢?是啊,浪子式的人又如何会自杀?我这个把生死看得很淡的人,可以坦然地死,却仍在苟且偷生,偏偏他们会死。
“实际有许多东西,我们应该忘掉。他们选择死也许恰为了生。人的存在,是多种多样。一些人活着,可是他们已经死了;一些人死了,他们还活着。”我这样说,只是引述臧克家的诗句而已。
“可是他们死了,注定什么也留不下。倏忽之间他们就会被遗忘,他们注定仅仅是人间的过客,甚至过客也不是。”
陈家默能看到这一点,为什么不能遗忘他呢?大多数人都是人间过客,又何必在生死上较劲?
“可在我看来,脸色苍白比灵魂苍白伟大,仅这一点他们死亡就比大多数人来得坚强。”我并不明白自己的话。据说鬼魂的脸是苍白的,他们在黑暗中飘来飘去。可是活着的大多数即便灵魂干枯,仍将苟安于世,他们害怕死亡。能够直面死亡的人,多少让我佩服。
陈家默盯着我看,幽暗的眼睛饱含泪水。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不知所措,避开她的眼神。
“我该对他太信任,所以并没有了解他。我对他的苛刻也许使他痛苦,这该是我的错。”她缓缓地说,喷吐的烟圈把她笼罩,给人悲世沧桑的郁闷。
是的,有时一个人的错比错误造成的后果更让人牵肠挂肚。事情过去很多年,所有的细节都变得模糊,可自己的过错永远清晰,也不管这究竟是不是错,与后果有没有因果联系,它都像一个钉子,把人钉在忏悔的十字架上。
“或许,死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可以解脱。他若地下有知,因他的死让你痛苦不堪,他会不安的。”
她呆了良久,问我:“你说,人真的有魂吗?”
我一时茫然起来,感到不可思议。当年祥林嫂问鲁迅,人有魂吗?而今两个时代,却有同样的问题。
我该怎样回答?我盯着她看。这些天,我以为了解她,可是现在知道我们仍是陌生人,她仍然不可捉摸。
她就像一尊雕塑,外在栩栩如生,却看不透里面。是哀痛,是苦楚,她的脸愈加苍白,心里的伤痛该是越来越深。哀莫大于心死。我有不良的预感,她会在一瞬间离我而去。即便不能,她的魂灵也会游离出去,只留下僵硬冰凉的身体。尘世间还有什么伤痛?丧夫失子,这一切都与一个美丽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该说什么,该怎样来安慰她?我曾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被暴雨淋湿了翅膀,在潇潇的风中挣扎一夜,可黎明时,它已落到泥淖中死亡。
“有,那也该是隔世,与你我无益无害。没有,死也就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时间问题。”我感觉,与一个忧伤的人在一起,忧伤并不能感染你;相反,你为了安慰她,倒让自己乐观起来。可是当我说完话,忽感到耳畔刮过一阵冷风,不觉打个哆嗦。冥冥之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吓了我一跳,鬼魂会在不觉中带走他想得到的东西。
她不再言语,掐灭了烟头,一股刺鼻的白烟让我咳嗽一下。
“再要些点心吧?”我说。
“佑南,你说我会高兴起来吗?”她盯着我看,也许希望我肯定地答复。
“你说过,人都会独自走过一片沙漠。忧伤是生活的味剂,它不可能是正餐。我们都会高兴起来。”我打了保证。
“那是否应该忘记他?通过忘记能够得到快乐吗?”
我不知怎样回答。明明喜欢的东西会忘记吗?忘记就是幸福?我不得不考虑。真是这样,那大多数人是通过遗忘才找到快乐的。只有遗忘、忽略,人们才能适应生活和现实。
“也说不上忘记,只是自然而然罢了。就这样。”我耸耸肩。我们原本想散散心,不料有如此的伤感。
“佑南,你说我傻吗?”
“人都会傻的,傻没有什么不好。我就很傻。”
陈家默又抽出一支烟,点了火。吐出的烟圈升腾起来,像游离出的魂魄,袅袅地散去。
“是的,人都很傻。”陈家默肯定地说。
我喝下最后一杯水。那时陈家默一脸平静,只是忧伤还在。
“把你那个朋友介绍给我!”她说。
我一脸惊愕!
为了尽快赶完历史方面的书稿,浪子搬来与我同住。因对浪子的敬仰和喜爱我欣然应允。
我让他看陈家默的小说。浪子开始一笑,随便地翻了一下,也许因某个字眼吸引了他,他端正地坐下来,就从那个字眼处往下看。
“你会感动的!”我为他泡杯咖啡。
他一句话也没说,认真地看下去。只不过书页翻得很快,有一目十行的神速。几支烟的功夫,他看完了。这里需要说明,我很少吸烟,曾经在愁闷中吸过。但这些天和陈家默静坐,看她吸烟得悠然,偶尔也会向她要上一根。
“她很有才气,作品写得大气,感伤中透着力度,让人在不觉中沉静下来。仔细品读,感到一条暗流奔腾不止,时不时汹涌着浪花。”浪子沉浸在小说中。
“她说不定从事的就是写作。她拿来让我给胡老板,我怕浪费了作品,就私自留下。”
“不会吧,你们相处这么久,你连她做什么都不知道?”浪子不相信我的话。
“那你说,我们也相处这么一段时间,我们彼此又了解多少?”我笑了笑。在这个城市我们不觉中变得自我,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隐私、秘密。
浪子盯着我看了一眼,随后狡黠地笑笑。
“我想见见她,和她好好谈谈,早想认识认识。”浪子看着我,随后又补充一句:“你该不会介意吧!”说着,脸上布满诡秘的笑意。
我也一脸坏笑。“我怎会介意,我们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撒谎,我对浪子原本很坦诚。
我走出房间时,有些伤感。像小时候一个人看雪花飘落,就那样纷纷扬扬,随后化成小水滴。那时人傻乎乎的,朦胧而又确切地有点忧伤。也像与朱文君分手后,那个冬季下了场大暴雨,这在北方很少见。我在教学楼八楼,傻傻地盯着外面。雨打在玻璃上,珠圆玉润,就在瞬间滚落不见,只留下潮湿的印痕,我说那是情人的眼泪。就那样木然地站了一个下午。这些感触都很深刻,这么多年,不经意就会想起来。
我忍不住忌妒浪子,他不曾言语,就吸引了陈家默。现在,他也为这个女人热血涌动。我是这样感觉,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敏感。
我不知那疯了的仙人掌、仙人球为什么要开如此娇艳的花朵,嫩黄色,火红色,都很醒目,让人油然地感动。这些生活在沙漠中浑身是刺的精灵,偏偏有如此美丽的释放,简直是妖艳的诱惑。
当我推门进去时,陈家默正倚在窗口,叼着烟卷,喷云吐雾。这成了习惯,她说为了减肥。而我习惯抽烟后,说为了思索。确实,在升腾的烟圈里,一切似是而非,人被一种淡淡的忧伤笼罩,各种想法像水流一样涌来,时不时地出现逆潮,有时也让自己联想翩翩。
我在背后搂了她,亲吻她的耳垂。我感觉要失去她,以后她将在别人的怀抱里获得温存。我第一次在她的房间里如此放肆,背后是那片发疯的仙人们。
她感到很意外,扭头看我,那眼神很不寻常,她一把推开我。“谁让你进来,谁让你进来?”她吼叫。
我也很意外,不知道怎样刺激了她。她没告诉我不能进她的房间,虽然这是第二次走入;她也没有拒绝我的亲热,我们曾经很忘我,尤其在她最沉闷的时候,她会在半夜敲我的门。可现在,她发了火。
我很尴尬,一时摸不到头脑。就在转身离开时,我看见桌上有一个镜框,夹了一个男人的照片。我留心地看一眼,因房间光线黯淡,根本没看清楚,但还是感觉那个男人在对我笑。似曾相识的笑容,我感到他在嘲笑我。我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浪子装着若无其事,正在翻看陈家默的小说。我也装着若无其事。有时候,我们会欺骗别人,也会掩耳盗铃式地欺骗自己。
浪子看得很认真,那本书确实需要认真看。
“故事很老套,但是挺有新意。情节跌宕起伏,文采也不错,笔法相当老练,言语之间笼着淡淡的哀愁,简洁的语句陈述一个物欲的世界,这些都让我很喜欢。这个时代多出才女呀!”浪子感叹道。
“是啊。文坛现在也是阴盛阳衰,你看池莉,王安忆,不仅书写得好,在影视圈也大红大紫;台湾也有些小女生写出畅销书来。而男作家一个个显得老气横秋,倚老卖老。”我只是随便地附和浪子。心情有些差,噎在肚里很难受。
浪子笑了。“可说深度,女作家还是达不到男作家的水平,都太小家气,也太自我。男人写作靠激情,女人写作靠技巧,我想这是男女作品差异的所在。”浪子似乎反对我的看法。
我原想争执下去,舒缓一下心情,可是浪子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就用江浙俚语唧唧歪歪地说起来,我一句话也没听懂。后来他挂了机,冲我微微一笑。“我需要回去一趟,明天再过来。”
“有急事?那我送你。”我正需要一个人好好呆一呆。
送走浪子,我感到失落,一个人躺在床上若有所失。我不知怎地感到陈家默会离我而去,将投到别人的怀中。这么久,我开始迷恋她来,她给我如许深刻的印记,我又如何能离开她呢?
心情不好时,寂寞如洪水袭来。我盯着天花板看,任由时间流逝。我为什么迷恋她呢?难道真的爱了她,还是仅仅因为性?
夜渐渐地来了,我害怕一个人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想去找陈家默,可是男人的自尊阻止了我。脱了衣衫,早早睡下,躲在被窝里寻找温存。欲望是寂寞的伴生物,我不能自禁,想起和陈家默做爱的情景。
那一天,我们睡得很晚,刚喝了咖啡,谁也没有睡意。我们在讨论我的一部新小说。那是部激情小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让她看看。以前我让她看我的作品,都是删改本。看后她说很好。而这次,我没有删改。她看后,说太直白。我自然反对。我们就开始讨论每个细节。
我们并不在乎问题的所在,而是关注充满挑逗的情节。我们分歧很大,所以都激动起来。我嗅到空气中潮湿分泌物的芬芳,便按耐不住自己。
陈家默着一件散着兰花的白色丝绸睡衣,此时在灯光下反着银光,把她衬得非常美丽,苍白的脸格外冷艳。我想入非非,傻傻地盯着她看,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嗯嗯啊啊地应承。后来她注意到我心不在焉,或许看到我不一样的眼神——我猜那时我的眼睛一定在泛绿光。她住了声,一时沉默。我反应过来,为自己失态感到难为情。房间的灯光虽不太亮,但我能看到她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们喝点什么?来点酒好吗?”我不敢直视她,目光洒向一侧。
“也好,就来点酒吧!”
她竟然没有反对,我激动起来,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起身拿酒。
我们刚喝了咖啡,而现在我们要饮酒。是红酒,既可以让人保持清醒,又可以上头让人飘飘然。我们干了两大杯,这次的酒并不苦涩,而有些辛辣。我们都咳嗽起来,不觉相视而笑。随后我们干下一瓶。我们很清醒,却装着烂醉如泥。
原来喝酒与做爱有这样的必然联系。就这样,我们躺在一起,随后装着不知不觉地滚在一起,再后来赤条条地缠绕在一处。她微闭双眼,而我兴奋得有些颤抖。我亲吻她,抚摸她。她也搂紧我,开始用手来疏导我。后来我们打“中”字结。那时我像被火炙烤,浑身发烫,就在插入那一刻,我听到怪声音,像烧热的钢棍骤然投入水中发出“呲啦”声。我也在黑暗中看到冒出的清烟,一缕缕地飘然散去,那该是游离出的快感。
我在回想中渐渐浑浑然,这时听到敲门声。睁开眼,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我知道是陈家默,她也许来道歉。她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我没有动,感到失望,她所记挂的不过是一个死人,而我的存在,仅仅是一个替代。
她依然在敲门,我默数到五,忍不住了。我害怕寂寞,一个人的夜里我会噩梦连连。
我开了门,一把把她拉入怀中。我没让她言语,便亲吻她来,也开始扯她的衣服,她没有拒绝。那是件飘着兰花的丝绸睡衣,在灯光下会散着银色的光芒。而此时,是黑夜,没有灯光,黑夜会掩盖一切。我们像野兽一样互相啃食。她睡衣下没有内衣,很快和我一样赤条条。
随后我把她抱起,放在床上。我们都很疯狂、忘我,所有的不快已经忘记。两个人倚在一起,凸凹相合,一起打挺,互相缠绕,随之打了一个“中”字结,所有的一切变得微妙起来,微妙得忘了思索。待一切漂浮起来,人仿佛钻出黑暗,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全部清楚明白,所有一目了然。
我们一直在努力,后来一泄而止。这个凉意盎然的深秋,恰是做爱的最好季节。我微微地喘息,手还在她身上摩挲。我亲吻她的脸,她的秀发,她的鼻子,她的下巴。白天这一切都笼在忧伤中,而现在变得柔和,散发着肌体的芳香。我又亲吻她的玉颈,后来伏在她两乳之间,那么柔软。我近似疯狂,痴迷得不肯离去。女人就是一切,脑海中就有她一个人,再容不下别人。
后来我们都累了。我亲她的脸时,感到她流泪了,泪水冰凉。我愣了一下,随之清醒许多。我不知道该怎样,只是紧紧地挨着她,手轻轻地抚摸着。可就在我缓口气时,忽感到空气污浊,让人胸闷。
“你知吗?那时我正在想他,所以对你发了脾气。”她的声音很细微,就像从地缝中飘出的游丝;她嫣然来自另一个世界,是沉入地下的魂魄。
我僵硬在那里,感到莫名的悲哀,有些可怜自己来。我算什么,一场疯狂的云雨之后,而她仍在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她从另一个世界赶来,仅仅为了安慰我受伤的心。可是现在,这种无形的伤害更让我看到血流成河。我感到一切索然无味,什么都没了兴趣。
我仿佛又看到那张照片,那男子就在阴间里飘来,微笑地注视我们,看我们演戏。我们就是这样可笑,也这样可悲,他嘲弄我们,也嘲弄一切。原本阳光灿烂地笑着,可就在一瞬间他变成一架骷髅,脑壳只剩下几个黑窟窿,里面长满青苔,刮着阴风。我感到脊背一下子凉起来,一阵风吹开窗户。我连忙拉开灯。光一下子撕破黑暗,照得我眼睛发花。就在这时,我们彼此看见。我们如此惊愕地注视对方赤裸的身体。
她惶惶然地看着我,看上去像一个无辜的小孩。她让我震惊,如雪的肌肤,月亮般的晶亮,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身体有些微瘦,但一切看上去很匀称。泛光的乌发,鹅卵的脸盘,玉铸的长脖,平平的直肩,莲藕样的胳膊,精巧微隆的乳房,细柔的腰身,还有纤长的玉腿。我抑制住呼吸,这一切都很完美,我似乎在梦中见了千百次,而现在仍然惊讶。
我不忍抚摸她,害怕刺破她的皮肤。我的手不适当地停留在她的腹部。手的肤色有些黑,在那里就像一只爬错地方的乌龟。可我不知怎样拿开自己的手,痴痴地看着她。她的目光如剑,也认真地盯着我。我黝黑的皮肤一定显得我很丑,虽然我很健硕,肌肉滚圆地舒展着,身体也瘦长,但比起她来,我还是胆怯,感到配不上她。她就像一棵圣洁的百合花,稍不注意就会受到伤害。
“你这里也有一个胎记啊!”她端详着我的身体,似乎很吃惊,嘴巴也颤抖起来。
我笑了笑。“遗传的,不疼不痒。”说着俯身去亲吻她,就在触到她颤抖的唇时,我也激动了,感到血脉膨胀。肌肤相切之时,我忘了自己,忘了所有的不快,我们颤抖起来。看着她微闭双眼,无限痴迷地回到过去。肢体开始坚挺,随后彼此的缠绕,随后我又听到烧热的铁棒投入水中的“呲啦”声。我感到自己在变小,仿佛像陶渊名笔下的渔人,缩进一方洞天里,自此乐而不返,不知秦汉……
当我醒来,房间地面散着太阳的金光。我若无其事地看了四周,角落里一切仍是暗无光泽。只有阳光是活着的,它每天都是新生的,带着玫瑰的花香。我看到它,感到温暖。
人太累了,筋骨变得酥软。我努力回想昨晚做了什么梦,骤然看到昨晚各种情景。我扭身看,陈家默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我嗅了嗅鼻子,空气有些凄冷,还有淡淡的腥甜气味。我忙起来,把窗户打开。一股冷空气袭来,不觉打了冷战。
我去洗刷时,没有看到陈家默,她的房门紧闭。也许她也累了,正在休息。我打开热水器,温热的水从头浇下,令人感到惬意。水珠顺着肌肤滚落,汗毛就在水滚落后骤然竖起,使皮肤微微搔痒。这种感觉从皮肤传延,一波一波的,让人不觉激动。
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一双纤手在我肌肤上滑过。我涂了浴液,芬芳的松香味一下子弥散开来,泡沫也开始在身上隆起,随后沙沙地破灭。这种感觉更微妙,像肌肤相切那阵温热,是颤抖的唇相碰时的茫然。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感受她的存在,已经深入我的五脏六腑,延漫到毛发肌肤。
我在喷头下淌了眼泪,是激动还是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不再是纯粹的我,生命中有了更重要的东西。也许它会使我狭隘的心胸放开,也许会使我变得更自私,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不再考虑是否爱上她,这实际没有什么意义。她对于我来说就是拥有的全部,我不会轻言放弃,也不会让她轻易从我身边离开。
我出来时,看见镜中的自己。我有些惊呆,从没有这样精神,也从没有这样自信。他是那样健康,乌黑的头发一丝丝地竖起,上面的小水珠发着微光;瘦长的脸棱角分明,胡茬铁青,尽现一个成熟男人的沉稳。而且那双眼睛明亮,微蓝清澈,时不时闪烁流光。虽然皮肤有些黑,但黑的细柔健康。我抬起胳膊,收缩两臂,让肌肉隆起,一米八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整个身体瘦长,呈v字型,大学时我进行的体形锻炼没有白费。我暗暗得意,有些自恋来。就在这时我看到镜中一角多出一个人,是陈家默,她在盯着我看。
我有些尴尬,忙把胳膊放下。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看也没看她就说:“起来了。”
我很兴奋,感觉我们就是一家人。随后我对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就在我扭头看她时,一时不能呼吸。她一袭玫瑰红旗袍,把她衬得高贵。领花很别致,闪着钻石的光泽。后来我注视她的脸,月亮样的明净,少了平时的忧虑,只是安静得揪人心。淡淡的素妆恰到好处,像给冷艳的脸上笼了一层温柔。长发也被扎起,两耳玉雕样的很精致,带着米粒大小的黄色珍珠耳饰。她这是为何,一个女人不会轻易这样庄重其实地穿衣,至少她不会。
“这么漂亮,人要出去?”我问。我有这样的冲动,就是手拉手在大街上走,没有什么目的,仅仅是转悠。
“不出去,只是穿给自己看。”她脸上划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忍不住要笑,但一股莫名的激动一下席卷过来,我颤抖起来。上了前,把她搂进怀中。她的耳朵是那样精巧,玲珑剔透,散着一种幽香,我忍不住亲了一下,想把它咬掉。我们就这样,在这个秋意盎然的早上拥抱好久,不想松手。
“我煮了鸡蛋和牛奶,它们都散着香味呢。”她轻声说,仿佛不忍心打扰这片宁静。我这才闻到房间里浓郁的香气,煮裂的鸡蛋和煮爆的牛奶会有这样亲切的气味。我拉了她,示意她坐下来。我过去熄了火,用晶莹的盘子把鸡蛋捞出,它们一个个开了花;随后拿了玻璃杯把牛奶倒了出来,芳香扑鼻而来,让人无限陶醉。
我们面对面地坐下,面前的牛奶冒着清烟和香气。我们相视而笑,感到这一切都好,玻璃桌面反着我们的倒影。乳白的牛奶,粉红的鸡蛋,多有家庭的温馨。日子就该这样,曾经想象的浪漫实际就是这样——能够在一个安静的早上,互相微笑,面前乳白色的牛奶在晶莹的玻璃杯里冒着香气,喝一口牛奶就有一个会心的微笑,而不是彼此为了赶着上班,喝牛奶也要狼吞虎咽。
饭后,陈家默拿我和浪子整理的文稿看,是上个世纪百年的红颜情史。浪子我俩东拼西凑,胡乱杜撰,无一点史料价值。但是我们为此翻了大量的书籍,其中有许多古籍,都是胡老板收集的,有清朝末年大臣的日记、作品,也有当时的一些野史,当然也有禁书,都是聚众淫乱,现在在盗版书籍中能够找到。听浪子说胡老板是拾垃圾的,也蛮有商业头脑,就那些古籍就极具经济价值。浪子说胡老板那里的古书很多,而且他自己心中无数,若我喜欢哪本,就留下。我捡了一本大臣日记,是《荣庆日记》,记载了光绪年间诸多史料和官场风情;又留了一本清朝情诗情词,语句极为华丽优美,色调含蓄,有唐宋遗风,我怀疑是清朝某位才子编写前人作品,因为是手抄本,书写颇具书法艺术价值。
在我整理笔记时,浪子打来电话,说上午有些事要做,中午再过来。我问他过不过来吃饭,他答应了。挂了电话,陈家默问:“你那个朋友?”
“嗯,很有才华的一个朋友。”我说着把浪子笔记中做的批注拿给她看。
“前几天看你们没日没夜的忙碌,也就没过来。像你们写这欺世盗名的,实在浪费了才能。”陈家默翻看了浪子的笔记说。
“怎么说呢,我们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我们查找资料比写书更有意义。”我说完,会心地笑了,似乎习惯这种生活。我确实向往这样的生活——每天入坐书城,可以安静地阅读。当然如果有美女相陪再好不过。
陈家默不再说什么,沉默地呆在那里,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扭头开始摘抄时,忽地愣住。如果我可以一生一世这样地活着,是否真会有一个美女愿意陪我一生一世?我不敢扭头问陈家默。我从没有想过会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可此时这种想法困扰在脑中。如果她愿意和我一生一世,那我愿意和她一生一世吗?她可比我大好几岁。空气一下子停滞下来,我感到胸闷。
浪子过来时,陈家默已经做好饭,就等他过来。我想对陈家默说浪子想结识她,但话到嘴边,什么也没说。
浪子来时就盯着陈家默看,也许陈家默穿着太别致。“好香啊。”浪子目光没离开陈家默。
“快吃你的,就等你呢。”我笑着说。
“你还没介绍这位漂亮的妹妹呢。”浪子说着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俩。
“你鼻子下没嘴啊,不会自己问?”我没好气。
“好哩,我叫刘浪,叫我浪子就行了。你呢?”说着浪子直接伸出手要和陈家默握手。
陈家默微微一笑,看浪子的眼睛一亮。“我叫陈家默。”并没理会浪子伸过来的手。
我有些忌妒,看到陈家默看浪子的眼神与看我的眼神不一样,她茫然的眼睛一时明澈起来,飘过一缕含情的游丝。我一把拉了浪子坐下。“坐下吧,你又不是没见过她。”
浪子笑了。“见是见过,只不过陈小姐今天最漂亮,是不是见了心上人才这样。”浪子嬉皮笑脸。
陈家默脸微红。“谢谢你的夸奖,奖你一只螃蟹吃吃。”说着为浪子夹了一只螃蟹。
“不错,我来晚了,倒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浪子说着对我笑。
我顿时悻悻然,只好笑了笑。“还不快吃,我可饿坏了。”说着我叼了一只螃蟹咬了一口,随即一笑。
浪子指了我就骂:“好啊,你小子抢我彩头。”
陈家默也跟着笑了。
菜清淡的几盘,红萝卜炒肉,苦瓜炒蛋,一盘青菜,再就是清煮螃蟹。
我不喜欢吃南方的螃蟹,饲料养出的太肥。而且做法清淡,吃起来腥腥的。我老家做螃蟹大多油炸。先揭了螃蟹的盖子,把里面腥臭内脏除掉,塞进面、豆腐、莲菜等佐料,再合上盖子,放进滚热的菜油中滚上三滚,随后捞出。那时大多是深秋晚上,外面月冷星稀,冷风习习,一家人围在桌前,咯嘣咯嘣地咬起来,连壳带肉吃个尽光。壳是极好的补品,壮筋骨,也有滋阴壮阳之能效。
吃饭间,浪子和陈家默聊起来。
“我看了你写的小说,写得真好。”浪子无意间提起。
就这一刻,陈家默愣住,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脸色有些苍白。她看了看我。“你留了那篇小说?”
她没有生气,但我似乎看到她脸上流露出哀痛,眼神不可捉摸。
“对不起,我感觉写得太好,所以就留下了。”我意识到做错了,就在陈家默紧张地看着我时,顿然明白了。那个故事多少和陈家默有些关连,也许是真实的。陈家默把它给了我,希望忘了过去,开始重新生活。可现在,那些又被提了出来。
陈家默很平静,平平淡淡地说:“那也不是我写的,只不过是我丈夫的一些习作,我做了整理而已。”说后,继续吃饭。
我感到意外,原来那不是她写的。
浪子也感到意外,也许没想到陈家默已经结了婚。
“是吗?写得很好,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介绍出版社把它出版。”浪子说。
“那倒不必,也没什么好的,好老套的故事,我正准备进一步据实修改。”陈家默脸上露出恬淡的笑容,可我感到她笑容蕴含悲凉。
“老套?实际爱情故事都很简单,几千年来不外乎这样,认识、仰慕、恋爱、婚嫁,再普通不过。但是不同的人却演示不同情趣。有同样的开始未必有同样的结局,不同的开始说不定有同样的结局。所以就是同一个故事,视角不同,感悟不同,写出来给人感觉也会不一样。”浪子长篇大论起来。
“是吗?”陈家默附和一句。
“吃饭,吃饭,饭桌上不是谈论文学的地方。”我说。
三个人都笑了。
“你就知道吃,简直是饭桶。”浪子笑我。
吃过饭,陈家默收拾餐具后,就说有事回房。我注视她回房,她一定很伤心。当时为什么认定是她写的呢?也许那个故事写的就是她丈夫的经历,主人公不也是自杀吗?
我与浪子回了房,开始工作。
“真怪,我有些爱上这个女人来。”浪子叹口气。
“是吗?”浪子的口气像我以前对陈家默说的一样,有些爱上她,这算什么玩意啊。
“你说,她今天是不是为了见我,才穿得这样衣衫齐整?”浪子想入非非。
“你别自作多情!”我嘲笑他。
“我很敏感的,我相信我的鼻子,这个女人一定很寂寞,她对我有好感。”浪子一往情深,傻傻地呆在那里,两眼都迷茫起来。
我感到好笑,也只好笑了笑。“你这色狼!”
“你别笑,我看你小子也不怀好意。”浪子指着我呲牙咧嘴。
“你说那个主人公会不会是她丈夫?”浪子问我。
“谁知呢,写成小说就不要当真。”我多少不会相信故事,但是心中正在猜想陈家默在她房中干什么。
四五点时,浪子回去,他也许感觉到我与陈家默不是一般关系,所以没像以前留下来过夜,临走时说:“给我看住这个女人,除了你,可别让别人吃了螃蟹。”说着笑嘻嘻走了。
“走你的。中午的螃蟹没吃够?”
浪子笑着走了。
我上了楼,就往陈家默房中走,结果房门锁着。我敲了几下门,没人出声。只好进了自己房间。房间已经变得幽暗,我一人端坐在陈旧的书堆之间,有些困倦。
几天后,陈家默向我要走了那部文稿,她要修改。我只好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