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识浪子时已经仲秋。
广州的秋天并不分明,间或像夏天一样闷热。胡老板要编一套反映中国二十世纪百年风云的系列书,介绍我给浪子作助手。
浪子是北大的高才生,自由撰稿人,还是胡老板的图书策划人。有一段时期,我以浪子为楷模,认为他具有这个时代青年的一切优点,长得高大英俊,朝气蓬勃;而且很有才华,能言善弹,幽默风趣,时不时有些很酷的怪念头,可以逗得人开怀大笑。我曾看见他背一把结它,人一脸严峻,英姿勃发地走在街头,引起许多女孩行瞩目礼。我当时就有些忌妒,并不是他比我英俊,而是他具有我所没有的朝气,而且还有一种精神潜移默化地感染我。我和他相处的一段时间内,感到自己开始把握生命的航向,人也变得积极乐观。总之,他是一个在无言中改变别人的人。
我去见他那天下午,正下着大雨。为了不迟到,人还是打车过去,但在到他住处的一截路上,还是被雨水打湿了衣服。南方的雨就是这样,劈劈啪啪地下着,雨点如孩子玩的玻璃球大小,你撑个再大的伞,还是会变成落汤鸡。我艰难地找到他的住处,在门廊下拧衣服上的水,后来穿了皱皱巴巴的衣服上去。
我敲门进去,有些尴尬,这么皱巴巴的衣服他该怎样想呢?
他开门,我一看就愣住了。我们早打过照面,也就是在公司多次遇到的那个瘦高男人。
我还没开口,他就问:“哎呀,是不是郝大作家?”他盯着我的衣服微笑了。
“你是刘先生?”我礼貌地问。
“刘浪,叫我浪子就行。真是你啊,你就是写《二十四梦》、《相见欢》、《雾雨深情》的作者?”
“不能那样说,我仅仅代笔。”我一下子喜欢他来,他的笑容恬淡,给人亲切的感觉,尤其那双会笑的眼睛可以让人安静下来。
“你知道我看了你的作品,有什么感觉?”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怎么看?”我听说他是一个著名的网络写手,不觉想听他高见。
“想把你的衣服脱了,看看你那玩意有多大。”说着色迷迷地看着我。
他竟不感到轻浮,毕竟我们第一次这样见面。但我对他的好感让我相信这仅仅是一个玩笑。朋友之间开这样的玩笑没什么大不了。
“拉倒吧,我的小说实际不张扬,而且尽力克制欲望的流露。”我写的以上作品都有相当好的故事情节,也有深度,虽然有些场面太过直白,不过应胡老板的要求而已。我对他的评价感到失望。
“很好,写情爱小说就要懂得收敛,太滥就不入流。总的说,你写得很有品味,而且也很有情趣。”
很有品味和情趣?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原来他是褒扬我。
“是吗?”我又怀疑自己了,那些小说如果能称得上佳作和有品味,那中国文学一定完了。
“你很有才气,要不我也不会点名要你来帮助我。”
我笑了。“别夸奖了,我有点得意忘形,不知自己是谁了。”确实,我从没有把自己当作有才华的人,不然我也不会做一个枪手,写一些下三滥的文章。有时我想,我就像一个三级明星,影片中那些人是通过形体表演,而我是通过思想汇演。
“不介意穿我的衣服吧,不然会感冒的?”他关心地问一句。
我不知道怎样回绝他的好意。“那里会。”我感到自己很窘迫。
他没说什么,为我找衣服。我这时才来得及打量他的房间,只不过比我的房间大许多,所以有两个书柜,上面放了几排整齐的书。不像我那里,没有书柜,书到处都是。他还有写字台,放着手提电脑,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这让我吃惊。
他拿出两套衣服,自己先审视一下,然后又放进去,随后拿出一条牛仔裤和一件体恤。
“这可是我最喜欢穿的衣服啊。”他笑着说。
应该是那样,因为他身上就穿了那样一套。我接过衣服,不知道该到洗手间换还是在房间换。后来也就径直把湿衣服脱下,他接了过去。人大方地看着我赤裸的身体。
“你好帅啊。”说着推了我肩膀一把。
我连忙穿了衣服,衣服大小正合身。
“看吧,我的衣服好像为你定做一样。”他说着把我推到镜前。我很少穿牛仔裤,更喜欢运动裤,镜中的我有几分神气。
“你看我们有些相仿,就像亲兄弟呢。”浪子打趣。
他这样说我感到受用,猛一看,我们确实有些相仿。
他把我的湿衣服挂起,就招呼我坐。他很亲切,我们像多年的朋友一样坐下。他泡一杯清茶,我们谈到我那些作品细节,当然不是性场面。
浪子说:“你别听胡老板那一套,他是拾垃圾出身,该有什么鉴赏力。张老板才够品味,他拿到你的书如获至宝。他说难得能在色情文学中看到清新的作品。说你的小说,简直把做爱写成膜拜神灵一样,不见一点污秽之处。”
说胡老板拾垃圾出身,这让我意外,胡老板的管理才能我一直很佩服。但是张老板的话说到我心坎中去,我确实有这种看法。陈家默看了我文章的删改本,也这样说。
“做爱,本来再自然不过。这些都是中性的东西,那里存在污秽。难道人都是污秽的产物?我看只有世俗的人才会感到粘粘糊糊的肮脏,性情中人则是一本正经地看这些,要不人们怎么对做爱痴迷呢?”说实在,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为何与一个才交往的人谈这些内容,也许感觉我与浪子是一类的人,我们一见如故,所以我不必虚伪。
“高见,高见!”浪子笑起来,并鼓起掌来。
“说起来,这是我写了十多本色情小说后的感悟,也仅仅是为了找一个借口,要不我早没勇气写下去。你想,写来毒害青年,多少像流毒于世一样。”我有些沮丧。若干年后,当想起曾经从事过这样的行业,是否悔恨交加?
“大可不必,你的作品真的不见什么欲的。你写的性爱中都充盈着感情,有感情的欲望是没有罪过的。在你笔下,做爱是爱情的另一种表达,所以根本不是色情文学,而是正正经经的言情小说。正如你所说,所有的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粘粘糊糊但高尚得狠。”浪子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他真的欣赏我的作品。
“但愿如此!”我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
谈了好久,两人格外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你们北大人有北大气质,我当时想考研上北大,可惜英语太差。”
“是吗?不过政法人有政法人的气质!大多政法人出来不管干什么,都有别人没有的气质。”浪子笑了。
“该有什么气质?人仍然是各就各位,高尚的依然高尚,卑贱的仍然卑贱,鄙微的仍然在做着见不得人的事。”
“但不管怎样,他们多少都有霸气!”
“霸气?你看我有没有霸气?”
“有啊,怎么没有。至少你不会甘愿做人家的影子,也不会永远呆在地下吧!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作家,成为你自己!”
“这不过是梦想而已,那里是什么霸气。”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就这样,傍晚已经来临,房间一片黯然。我们出来时,天已经放晴,月亮明净地倚在楼宇之间。他请我吃饭,我请他去喝咖啡。我感到很愉快,快习惯寂寞的我又一次感受到朋友的重要性,虽然我们彼此还陌生。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可怕。
我从浪子那里知道了三鸟图书策划公司的一些情况,都是很意外的事情。
我去浪子那里,把他的衣服还给他。知道他爱整洁,特意买了热气刷,把衣服运得平平整整。到了那里,他把我的衣服拿给我,竟也运得平整。我的心里一热,就坐下来闲聊。浪子就告诉公司的一些情况。
三鸟公司是胡老板和张先生合伙办的,早前公司并没有策划一本书,都是和一些学会、行政单位合作,例如和教育厅合作出版一套《名校大辞典》,和行政学会出版《行政改革论从》,和卫生厅合出《保健大全》。还参与一些广告,曾替九运会拉过广告,那时挣了好多钱;现在还与教育杂志社合作,为杂志社拉广告。
当然胡老板也不是真的是拾垃圾的,只是当时流落在这里,身上的钱被传销公司骗走,没办法只好靠拾垃圾度日。他之前可是一个大学教师。至于张先生呢,名作家了,还是xx日报社的编辑。
三鸟公司的运作有些不可告人。例如和教育厅合作出版《名校大辞典》,张先生不知道从那里知道教育厅有这方面的意图,便联系合作。公司打着教育厅的名义向各个学校征集资料和图片,然后再对各个学校说,我们可以免费为你们出黑版,但是如果你们想出彩版则需要付钱。广东的学校都是教育厅主办,每个学校又想出出风头,自然都选择彩版。这样可好,每个彩版,公司都要3000元以上不等,单这项收入公司赢利就500多万。另外书出来后,还要卖书给学校,每个学校两本,每本三百多。所以每本书根本不到书店上架,就被出售,也省了发行费,而且把成本赚回来。
“你知道不,出这本《名校大词典》闹了不少笑话呢?”浪子说着就一脸笑容。
“什么笑话?”我感到好奇。
“胡老板为了省钱,只去正规出版社买了书号,然后委托小印刷厂印刷,出了许多错误。一个学校提供的校园景色照片留有空间,一时学校找不到别的照片,就让我们这边看着办,结果就从网上下载了一张图片,是日本的富士山。那排版的也算白痴,竟然在注释的地方注明是富士山。另外把‘李鹏视察学校’印成‘李鹏视学校’,把顺德西山小学印成南海西山小学,等等,搞得人捧腹大笑。”
“富士山成为学校风景,了得,真了得。”我也会心笑了。
其他都是这样操作的,就如前段时间出版的《行政改革论从》,那可是从老虎嘴中拔牙。书中的文章都是各地领导干部的作品,但是他们想出文章,不出钱是不行的。公司打着行政学会的名义,四处拉活动经费。广东的大小行政机关都有钱,这个八千,那个一万,财政厅甚至出三万。这钱虽说专款专用,但是出了书后,不还是转回公司的帐户。另外书出来后,可以几十本、上百本买给那些领导所在单位,当然这些领导都不会自己出钱,就连各项赞助费也是名正言顺地由单位出的。
我听浪子如般介绍,才明白怎么回事。
浪子继续介绍。
公司的员工也就十多个,分成两组。每组都负责几个项目,员工们每天就是打电话,先是约稿什么,随后拉赞助费,再后就是卖书,一条龙负责到底。因为项目多,每个员工都有两三个名字,这样也就不会搞混。这些员工被业界称为拉批条。浪子说到这里就笑了。
“有意思的比喻,”我也笑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家办公?”浪子问。
“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胡老板给我自由时间来创作。
“那是怕你眼红。早前我也从事你的角色,后来看到拉批的收入高,也就坚决要求转到拉批工作。他们底薪虽低,一月只有四百块,但是提成高。分级,一个月业绩越高提成越高,有的一月提成就几万。特别前几年,钱来得特别快。”浪子笑了笑。
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浪子继续介绍。只是近来这类的公司多了,不是那样好做。而且和行政单位、各类协会合作成本也提高了,每个项目前前后后至少要投入100多万,这样才能打通所有关系。同时也不容易拉到赞助,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也就不再吃亏上当。即使拉到赞助,钱也不多。所以公司忙着转型,往图书策划这方面转。中国出版行业前景很大,这才聘了几个枪手,忙着创作。
经浪子这一说,我顿觉醍醐灌顶。
“拉批真的能赚到那么多?”我对此感到吃惊。
“你别说,九运会时,那时一天你就可能赚到几万元。你知道吗,当时拉到南方电力这条水鱼,只这一笔就有人拿了二百多万提成。”浪子绘声绘色地说,眼睛闪着狡黠。
“那你应该拿了不少吧?”我说着笑了,知道这是隐私。
“赚得多又怎样,不还是花出去。”浪子笑了。
我也不好意思深问,两人就谈了其他许多东西,例如人生和生活,还谈到女人。言语之间,我感到浪子也是一个寂寞的人。
吃晚饭时,浪子问我。“你为什么从事这个职业?”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问他,我感到他很有才华,可他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正当的职业呢?
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好实话实说:“我需要钱,所以碰巧做了这一行。”
说完,我庄重起来,想起没有工作的困惑和恐惧,简直看不到生存的希望和活着的欲望。
“那你没准备干多久?”浪子盯着我看。
“我不知道,没想得太远。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也仅仅是碰巧罢了。我是看着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他平平淡淡地说。
咖啡馆的唱机正播放着小夜曲,四周很安静。有时候我们喝咖啡,仅仅为了咖啡馆的安静。我们不再言语,良久的沉默。有一天我也会习惯这种生活?似乎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我看了看浪子,他坐在那里,庄重其事地听着音乐。也许他已经回到了过去,想起曾经的豪言壮语。
出来时,天空月落星稀。我看着浪子晃过几辆汽车,随后消失无踪。我一个人站在街头,似乎顿然醒悟。人生的一切,都会逐渐步入一个轨道。不管你努力与否,或者仅仅是挣扎,最终你仍被卷入生活的洪流中,载沉载浮,是自己而又将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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