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王重荣,也是个不经捧的人,他与朱温交手过多次,深知其骁勇善战,得到朱温的归降本已有几分心喜,见朱温对自己还如此尊敬,口口声声以外甥自居,更是喜出望外,早把当初的陷城之仇和夺粮之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顾将这一特大“喜讯”上报总司令王铎。
王铎也很高兴,这毕竟是自他就任剿匪总司令以来,最拿得出手的一项成绩,当然得大肆渲染一下,当即便以天子的名义,将同州、华州(此时还在齐军手中)划为同华镇,任命朱温为同华节度使。同时命谢瞳带上表章前往成都,好让天子李儇也分享一下前方的好消息:陛下圣明,贼军中最能打的大将已经归顺我大唐了!
可能是自离开长安以来-经历了太多的失望,李儇对朱温归降这个突然到来实质性胜利大感惊喜。再加上谢瞳同志讲故事的水平很高,其口才要是放在今天,定然笑傲单田芳,力压田连元。他在面君之时,将朱温早年如何胸怀大志却怀才不遇,发下金吾之叹到奋然宋州投军,大义觉迷一朝悔悟终于浪子回头等等事迹细述了一遍,声情并茂,感人至深,直把偷锅贼泼朱三的前半生,说成了一部成功的励志剧本。
李儇完全听得代入了角色,一时兴起,很慷慨地下诏:授朱温右金吾大将军之职(正三品,当初唐朝招安王仙芝、黄巢时都没出过这么高的开价)、兼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名为“朱全忠”(注:出于个人习惯,本书今后以第三人称叙述时,仍将主要使用朱温原名)。
据说,就在这份诏书下发后不久,有人秘密向李儇进言这个赐名不妥:全者,人之王也,忠者,中之心也,让一降将以人之王居于中之心,非国家之福!
李儇听后,据说有几分后悔,但觉得诏书已下,不便更改。
朱温降唐的影响,像2003年的非典型肺炎,很快就传染到了距离同州很近的华州。
伪齐朝的华州刺史李详,原本便与朱温友善,对大齐朝的前景也不看好,见朱温归降后大唐待他不薄,不由得怦然心动,也秘密遣使到唐营,与杨复光、王重荣等谈判投降条件。可惜一来李详做事不够缜密,二来因为有严实的脑袋为前车之鉴,华州的监军宦官警惕性非常高,工作态度格外敬业。李详的降唐计划,八字还没画完一撇,就让监军察觉到,然后马上向上级告密。黄巢得到密报,立斩李详,然后任命自己的弟弟黄邺为华州刺史,挫败了这次未遂兵变。
王重荣本来指望着通过复制同州模式来夺取华州,不料李详被杀,让他的计划落了空。不仅如此,据各种情报显示:黄巢震怒于朱温的背叛以及东线出现的新危机,很可能即将把齐军的主要打击目标指向东线,已经授权尚让,集结重兵,准备对同州和河中军进行一次力度空前的打击。
王重荣不久前因为认了一个干外甥带来的好心情又被破坏了:一想到兵力仍很强大的齐军已经将血红的眼睛盯上了自己,过不了多久,满山遍野的齐军白旗就要冲着河中方向杀将过来,王重荣一时觉得压力山大。怎么办呢?
有困难,找领导!正好剿匪总司令王铎也来到河中,王重荣便用带着点夸张的口吻,对着总司令王铎与相当于总政委的杨复光这两位中央首长诉苦说:“如今这事情可真是难办了!若是投降黄巢吧,辜负了国家的大恩,但要和黄巢干仗,我这点儿兵力还不够贼兵塞牙缝!”
听了这段牢骚后,王司令的反应史书中没有记载,按照以他平日的水准,如果发挥正常,大概也就是说了些“困难是大,任务是难,但是小王同志你要坚信前途是光明的,陛下和人民也都是相信你的”之类勉励的套话,说了肯定和没说一样。
但是杨政委就不同了,他一开口,就提出了一条影响今后中国近百年历史进程的重要建议:“雁门的李仆射,向来以雄材武略威震代北,当年他的父亲和我的养父曾在一起共事,结成深交。李仆射为人耿直,忠不顾难,死义如己,自黄巢作乱以来,忧心国事,颇有勤王赴难的决心!之所以未能成行,主要是让河东节度使郑从谠给挡了道。如果让朝廷下一道旨意给郑从谠,诏书一到,李仆射的军队即刻可至,那时剿灭黄巢便指日可待,甚至都用不着我们动手了!”
那么,在杨复光口中,这位“忠不顾难,死义如己”的李仆射是何许人呢?毫无疑问,就是在几年前,天下第二大反唐武装的领袖,沙陀人飞虎子李克用!这段话中的形容词用在此前的李克用身上,怎么看怎么象是讽刺,但如果用来比喻此后的李克用,倒是真不算离谱,杨复光真这话,简直有点儿未卜先知了。
其实,最早提出赦免李克用,让沙陀叛将来对付造反盐贩这一建议的大唐高官,并不是杨复光。早在广明元年(公元881年)十一月,黄巢还没有攻破长安,岌岌可危的大唐朝廷就任命河东监军宦官陈景思为代北起军使,让他尽快从民风骠悍的代北地区征发出一支军队,救援京城。
陈景思的工作效率还是比较高的,再加上自李克用叛军被打散后,一大批以沙陀人为主,涵盖了代北各族的骁勇猛士失业待岗,兵源充足,所以陈景思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拉起了五千骑兵,由李克用的族叔降将李友金指挥,南下长安。
李友金进军可没有陈景思征兵这么“急躁”,他率军于广明元年十二月从今天山西北部的雁门出发,到中和元年二月,才慢吞吞的走到绛州(今山西新绛),花了两个多月,还没有走出河东,而长安早已经变成大齐的都城了。于是,李友金借口齐军势大,我方兵力太少,难以济事,一转马头,又回到雁门。
李友金回师之后,陈景思和他大力募兵,没用太长时间,就将兵力扩充三万余人。没想这些人来自北方各族,很多是李国昌、李克用旧部,虽然勇猛异常,但又凶悍难制,不用说对下身少了重要部件的陈长官明显不买帐,就是同为沙陀人的李友金也指挥不动。他们小有一点不如意就闹事抢-劫,要是大不如意……嗯,已经有段文楚这个很好的先例或者说先烈了。
眼看这种情况,陈景思也被吓得整日提心吊胆,李友金乘机游说他:“要兴大众,成大事,总得有一个威望足够高的人当头才行。现在虽然勉强凑起了三万大军,但没有一个合格的统帅,纵然出战,也不会有什么战功,军队不哗变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的老哥李司徒父子,虽然去年获罪于国家,寄身于鞑靼,但他们的雄武之略,一向被代北之人敬服。如果朝廷肯将他们赦罪召还,则代北之军可一麾响应,黄巢那几个草贼可以轻松摆平!”
七百多年后的明末清初大学者王夫之根据这一段历史,断定这是一起发生在唐末的无间道事件,而李友金明显就是李克用或者李国昌安排下的卧底,所以他才会拐弯抹角,想方设法地替李克用父子脱罪。不过陈景思现在如同爬上热锅的蚂蚁,根本没心思去探寻李友金的动机是否纯正,脑袋都不知道还能稳稳当当地顶在脖子上几天,除了听从,哪还能有别的主意?于是,李友金的意思,便以陈景思的名义上奏给了正在逃难的大唐朝廷。
应该说李友金很聪明,他清楚地认识到,对方越是缺少本钱,越是有求有你,就越容易砍价。果然,被黄巢赶出长安的李儇这次非常大方,马上宣布既往不咎,同意了对不久前的两位“贼首”,李克用父子的赦罪和征召。
接到叔父李友金给他带来的好消息,李克用并没有马上急匆匆南下,毕竟南边的情况还不是太清晰,就这么孤身回去可不一定牢靠,枪杆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多余的。
于是,李克用在鞑靼人的部落里登高一呼:凡是想建功立业、升官发财,离开穷得只剩下西北风的塞北,见识见识汉地繁华的纯爷们,都跟我来吧!
有了充满诱惑力的广告词,又是在鞑靼人心目中威名赫赫的“李克用”这样的名牌,没花几天功夫,便有一万余粗犷好斗的塞北汉子,带着用别人家财发家致富的美好愿望,聚集到了李氏父子的麾下。随后,李克用率这一万大军南下至蔚州(今山西灵丘),与李友金的三万人马会合,总兵力达到四万余人,挤进了军队密度已经非常高的代北之地。
别看李克用这几万大军全是临时赶工造出来的速成品,但因为其骨干人员多出自骁勇善战的原沙陀军人集团,他们当初只是被打散,并没有被消灭,现在乘着有利时机,又重新汇集在一起。在这些人中,不但有盖寓、薛志勤、康君立等在大同兵变时就拥戴李克用的老将,更有李存孝、李嗣源、李嗣昭等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大放异彩的众多将星。总之,由于原材料的质量非常过硬,这是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卢龙李可举、大同赫连铎、振武契苾璋、以及河东郑从谠等,这些与李克用父子恶战数年的北方诸藩镇不得不痛苦地发现,那个曾搅得大家不得安生、闻之色变的“沙陀飞虎子”,又回来了!
尤其对于卢龙、大同、振武这几个已经事实独立的藩镇来说,如果黄巢得了天下,大不了我们换面旗子,可如果让“人民公敌”李克用在代北重新站稳脚跟,那我们哥几个还有好日子过吗?
思来想去,这些藩镇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既然暂时不方便公开与中央的新精神作对,那我们就联合起来,对李克用集团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抵-制。李克用虽然有了四万大军,却还没有为这支大军提供补给所需的足够地盘,也不可能得到中央拨款,坚持不了太久。一旦他耐不住性子劫掠地方,就怪不得我们不按中央指示办事了,到时候大家一齐动手,再次把独眼小李赶回去!明白了这一点,接下来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五月,差不多与高骈宣布出兵勤王,前往东塘野营的同时,李克用也在代北誓师南下。果然,囊中羞涩的李克用为了给他的大军筹饷,给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发去一份公文,宣称自己奉朝廷之命南下讨黄巢,现已出动大军五万人(略微夸张了兵力,可能李克用想借这个数字多领点儿),请沿途各地方政府准备好粮草补给、各种物资,以及运输车辆,积极配合勤王大军的行动。
虽然李克用的愿望很丰满,但河东回应的现实很骨感:节度使郑从谠不但没有主动提供军粮,反而命沿途紧闭城门,像防贼一样严防李克用的勤王军,甚至在石岭关(今山西阳曲东北)集结重兵,公然阻断了李克用的进军大路!李克用极为郁闷,但他也知道暂时还不是与郑从谠撕破脸皮的时候,便亲自率领精兵一万,从偏僻小道绕过石岭关,到达汾水东岸,扎营于太原城郊,并再次致书郑从谠,要求给个解释。马上,河东的回信送到沙陀军营,内容非常和谐:河东镇坚决拥护中央的英明决策,贵军所需军饷正在紧张筹措中,请李仆射稍安勿躁。
李克用比较单纯,居然还真耐着性子等了几天,却不见太原城中有丝毫准备发粮的迹象。
五月十六日,实在忍不住的李克用亲自来到城下,对着城头大声呼喊,要求郑从谠出来见面。郑从谠出来了,这位早在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就荣登进士第的四朝元老口才了得,玩忽悠,李克用完全不是对手,说得那叫“情真意切”:“将军父子二人,从咸通年间以来奋激忠义,为国血战,屡立奇功,天下之人谁不感念将军父子的功德……如今国家多难,正是李仆射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只恨老夫受命守藩,不敢擅离职守,不能陪将军一起出征了……有这样的好机会改过自新,李仆射你可一定要自重自爱啊!”
心眼比较实在的李克用听了郑老爷子这番“肺腑之言”,一时间颇受感动,热泪盈眶地正打算拜谢告辞,突然一愣神:这尼玛不对啊,正事还没提呐!我军的军饷怎么办?
郑老爷子淡定坦诚地表示:“哦,那事啊,不用急,没问题,明天就到!”
第二天,河东筹措的军饷终于送到李克用军营,共有钱一千贯,米一千斛。按李克用部四万人计算,平均每人能分到二十五个铜板,三斤米,不用问,这就传说中的打发叫花子!
李克用大怒,郑从谠可以把他当成乞丐,但自己不把自己当成丐帮帮主啊!这几万将士可是带着极高的期望值来投奔自己的,岂能用几个钱、几斤米来打发?没办法,不让用合法途径谋生存,只有用非法途径取富贵了!沙陀军大掠汾东,河东军民大震,这下子,正中北方诸镇之下怀。
郑从谠一面派将军王蟾、薛威出师抵御,一面紧急求救于振武镇,心有灵犀的节度使契苾璋反应神速,居然第二天就赶到太原(以当时的交通与通讯条件,如果没有预谋准备,这是不可想像的),并连破沙陀军两个营寨,遭受意外小挫的李克用挥军反击,打败振武与河东联军,契苾璋等只得退入太原死守。经历过造反失败的李克用,并不想把事件弄得不可收拾,便不攻太原,转而抢-劫阳曲、榆次,饱掠一番后,北上攻陷忻州(今山西忻州)、代州(今山西代县),然后暂时以此二州为家,自称忻代留后。
好极了,这下独眼小李的二次谋反算是坐实了!至少李克用的对头们是这样想的。振武节度使契苾璋、大同防御使赫连铎、天德军防御使(注:抱歉,查不到此时的在任者姓名)联名上表,愿共讨李克用,由河东郑从谠提供后勤支援。
不过吆喝归吆喝,行动归行动,这几个二流藩镇并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等待着李克用的另一个仇家,军力最强大的卢龙军表态。果然,卢龙节度使李可举对李克用重现代北,也坐不住了,他率师西进,与大同赫连铎会师,进攻忻、代。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四月,两军交战,反沙陀联盟中最强大的卢龙、大同联军被李克用击败。这个结果让加盟诸藩镇颇为泄气,虽然赶走李克用仍是大家共同的心愿,但却谁也不愿意冒险冲锋在前了,而李克用除了时不时到别人的地盘抢点东西发军饷外,也不想进一步扩大事端。于是,北方诸藩镇第二次讨伐李克用的战争,便进入不战不和的僵持阶段。这显然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各方都盼望着,能有一个让大家都下得去的台阶。
这一等又是好几个月。眼看关中战局久拖不决,杨复光终于来搭梯子了。中和二年十月,在杨复光策划下,王铎以皇帝的名义拟了两道圣旨,一份给郑从谠,请他抛弃前嫌,给李克用让让一条道;另一份给李克用,征召沙陀军南下勤王。当然也不是白征,唐朝将已被李克用占领忻、代二州从河东镇中划出,成立雁门镇,以李克用为节度使。至于沙陀军的军饷,主要将由王重荣承担,反正河中不差钱,而且李克用前来,首先也是救他的危难。
接到正式诏书,知道自己终于由非法的叛军头目,漂白成合法的一方诸侯时,李克用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想想这几年来,从大同兵变,杀段文楚,然后四面对敌,连番恶战,到兵败蔚州,亡命塞北,经历了多少艰险?可见造反这种事实在作不得啊!
李克用的为人,虽然有不少缺点,但也有一个突出的优点,“性直鲁,少它肠”,知恩图报。对于大唐朝廷这次赦罪封官,授予节帅的圣旨感激颇深,下定决心,一定要创建大功以报国恩!而且自此以后,李克用将他对唐朝的忠诚保持了一生。
十一月,李克用留五千人守卫忻、代,命其余沙陀军分两批出师勤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避开经过河东首府太原的大道,从岚、石二州绕路,南下河中。李克用本人单独率骑兵数百,以最友好的姿态前往太原,拜会郑从谠。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郑从谠也没有再难为他,赠予名马、金银,双方终告和解。
十二月底,三万五千多骠悍的沙陀军终于在李克用的率领下,抵达河中,参加大唐诸镇讨齐战争。他们全部身着黑衣黑甲,宛如一片裹胁着雷暴的乌云卷过原野,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李克用的弟弟李克修是大军的先头,他率五百铁骑第一批渡过黄河,与一支齐军相遇,立即发生了冲突。接下来的过程很简单,沙陀军一阵突击之后,这支齐军就被毫无悬念地彻底打败了。
尽管这只是一次规模很小的遭遇战,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在经过这次小小的,但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失败后,齐军中开始盛传,这些穿黑衣披黑甲仿佛乱葬岗乌鸦的代北军队,有多么的可怕:“李克用的鸦儿军来了,要想多活几天的,就设法避一避吧!”
避?往哪儿避啊?已经是皇帝的黄巢,和他的开国元老们,体验过高档的贵族生活之后,大多不想再过当年那种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日子了。何况要对付这位几年前同样是大唐反对派武装领袖的李克用,黄巢觉得自己并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当月底,黄巢将曾参与谋杀李克用之弟李克让的十余名南山寺和尚逮捕,当作见面礼,送到李克用军营,向这位沙陀统帅示好。同时送到的,还有价值不菲的大批金银珠宝,光芒闪耀,足够让这些来自代北贫寒之地,从没见过大钱的汉子们两眼发直。
跟在两枚裹满厚厚糖衣的炮弹后面的,是大齐帝国的使臣浑进通,他原是李克让的仆从,当初大难不死,而后投降了黄巢。浑进通带来了大齐皇帝言辞恳切的和解信:你也是唐朝的敌人,我也是唐朝的敌人,咱们是一家人啊,何必自相残杀?不如携起手一起干吧!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李克用已经学聪明了很多,知道什么叫贼船好上不好下,这时候要我上,当我傻啊?所以他一点儿也没犹豫,用极致的实用主义处理了此事:一、下令将这些和尚全部处决,然后设奠哭悼李克让;二、将黄巢送来的珠宝全部收下,分赐给手下众将;三、将黄巢的御笔书信一把火烧了,打发浑进通回去报告大齐皇帝:你送来的珠宝很不错,我收下了,但你寄来的书信犯忌讳,我可不能收,以后只要送珠宝就可以了!
随后,李克用亲率的沙陀军主力从夏阳渡口(今陕西合阳东南)渡过黄河,进驻同州,做好了开打的准备。和解?那是不可能的,你还是洗干净脖子好好等着吧!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正月初一,李克用命部将李存贞率军出击沙苑,破坏了这个日子本该具有的喜庆祥和。防守沙苑的齐军主将黄揆,是黄巢的亲弟,大齐朝的亲王,他率部迎战,让李存贞打得大败,沙苑易手。
沙苑告捷,令王铎大喜,他担任剿匪总司令快一年了,今天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看来用不了太长时间,自己就可以收复长安,成就不世功勋了!他立即以皇帝的名义拟旨,任命李克用为东面行营都统,期待沙陀军再接再励,再建新功。
可惜王司令没想到,美梦从来易醒:连你王铎都能看出胜利在望,别人还会发现不了?你想居功,别人就不想么?
正月八日,正好是王总司令上任一周年,李儇根据“阿父”田令孜的建议,解除王铎的都都统之职,调任义成节度使,原本看起来唾手可得的丰功伟绩,就这么和王铎说拜拜了。
田令孜说了:王铎同志担任都都统很久了,却未建尺寸之功,仅是尸位素餐而已。所有成功举措,如招降朱温、征召李克用,都是杨复光的主意。
应该说,田令孜这次弹劾的内容,很难得的基本属实,所以李儇也象以往一样对“阿父”的话言听计从。王铎虽然非常不满,但他不是高骈,他麾下军队都来自各藩镇,自己并没有可靠的直辖武力,不可能抗拒中央的命令,只好灰心丧气地到滑州上任去了,临行前顺便用笔杆子发了发牢骚:
用军何事敢迁延,恩重才轻分使然。
黜诏已闻来阙下,檄书犹未遍军前。
腰间尽解苏秦印,波上虚迎范蠡船。
正会星辰扶北极,却驱戈甲镇南燕。
三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
看却中兴扶大业,杀身无路好归田。
第200章 必有缘故
王铎虽然地位很高,但他是个纯文臣,没有军权在手的文臣,又没法影响皇帝,当然不会放在田令孜的眼里,发了牢骚,该去哪照样去哪,没多话。其实田令孜是个没有把精明用到正处的聪明人,事实上他和王铎虽谈不上有多少交情,可也没什么仇,之所以给王相公穿小鞋,是有着深谋远虑的:
首先,是从南北司之争考虑。所谓南北司之争也就是宦官集团和文臣集团的争权,这一争斗贯穿了大半个唐朝。田令孜要在大难之后重塑宦官团体的正面形象,保护大唐中期以来北司压倒南司的“优良传统”。败坏王铎这位目前的文臣领袖的声誉——虽然王相公的实际表现也确属平庸,声誉估计也就是一般般,靠着太原王氏的血统和自己的高文凭吃饭——可以在自己那位皇帝干儿子心里树立一项“良好”观念:看见了吧,一到关键时刻,那些只会玩笔杆子,弄嘴皮子的朝官就要掉链子,真正靠得的,还是咱们这些内臣!
其次,杨复光的崛起,也让田令孜分外蛋疼——哦不,他已经没蛋了——他这叫纠结。虽然大家都是宦官,但杨复光与田令孜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甚至于说他们是政敌也毫不为过。但由于机缘配合,在讨伐黄巢的这一系列战争中表现出色,使得杨复光如今不但重兵在握(这是他与王铎的最大不同之处,他有一支直辖的可靠武力),而且在诸道藩镇中树立了很高的威望。于是田令孜很无奈地发现:要继续靠打压——他以前就是这么干的——来阻止这个竞争对手的异军突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聪明的人,会通融、懂妥协。眼下的局面就是如果你无法消灭你的对手,那不妨换个思路,设法与他作朋友,这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因此,拿掉王铎,让杨复光专功,也是田氏宦官集团向杨氏宦官集团伸出的橄榄枝。
当然,田令孜同时也意识到,妥协归妥协,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复光的影响力超过自己,即使在藩镇那里做不到,至少要在中央,在李儇面前,必须要保持自己第一功臣的光辉形象。
于是,差不多在罢免王总司令和表彰杨总政委的同时,朝中宰相和三川的各地方官员突然联名上表,历数了田令孜自黄巢作乱以来的一项项丰功伟绩:首先建议并亲自护送皇帝巡幸巴蜀,挽救国家于危亡;保护了传国玉玺和历代先帝绘像,使它们免遭“草贼”的蹂躏;带头捐出家产以纾国难等等!总而言之一句话,对于田令孜这种对国家和陛下做出特别重大贡献的盖世忠良,朝廷如果不给予特别表彰,委以非常重任,那简直是伤害了广大干部群众最纯洁的感情。
免得此情此景,李儇感动万分,当即决定,尊重广大干部群众的意见,授予田令孜一个新创造的职务,名字威风八面还嫌不够,干脆威风十面甚至十二面,叫做“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抛开名字不谈,说实权,就是说田令孜今后就是所有中央禁军的总指挥了。当然很可惜,这个暂时只是个虚名,因为中央禁军目前也没几个人了。但是鸡毛可以当令箭,皇帝的龙毛当然要好好利用,为此,田令孜决定在三川开始征兵,扩充禁军。他的这个行动,在不知不觉间,为朝廷未来的下一次大难埋下了伏笔。
此时,在长安城中的大齐皇帝,可能比默默离开的王铎更加痛苦。浑进通的回报、沙苑的败报,还有不久前华州王遇兵变,赶走了皇弟黄邺、投降唐朝的报告,一起送到了大明宫中黄巢的案头,让伪齐帝黄巢又怒又惊,好个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这场暴风骤雨看样子是躲不过了!
不过黄巢毕竟是纵横天下多年的百战流寇老江湖,可不是吓大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挽回败局,大齐皇帝斟酌一番后,作出了一个灰常爷们儿的决定: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兵力,与李克用、王重荣、杨复光、朱温等唐廷东线诸军,进行一次一举定生死的大决战!
胜,天下胆寒;败,此生足矣!
于是,双方都竭尽全力向同华地区增兵,至二月十五日,齐唐两军分别集结完毕,阵容均极强大:
齐军精锐共十五万之众,驻防于华州以西三十里的梁田陂,主帅为太尉中书令尚让,副帅侍中赵璋,另外功臣军使林言、京兆尹王璠、以及两位亲王黄邺、黄揆都参与征战;
与之对垒的东线诸路唐军驻扎于沙苑之西的乾坑,计有李克用部三万五千、王重荣部三万、杨复光统率的忠武、荆南两部超过一万、朱温部数千,以及数量不详的义武军,估计总兵力接近十万,数量应该比齐军少,但因为有沙陀军在,平均战斗素质肯定要超过齐军。
二月十六日,由李克用打头,唐军主动发起进攻。齐军除了黄揆、黄邺引一支偏师去袭南华州外,超过十万人的主力大军全部结阵迎敌,以王璠、林言指挥左翼,尚让、赵璋指挥右翼,与李克用等诸路唐军展开殊死搏斗,自黄巢起兵以来,最大的一次会战——梁田陂大战打响!
这次会战从中午一直打到了傍晚,齐军终于支持不住,全军崩溃,败兵遭到唐军的追杀,横尸近三十里,被斩俘达数万之众,这其中还包括伪齐朝的第三号人物,侍中赵璋。齐军真正输到姥姥家了!
不过,齐军主力在梁田陂大败的同时,黄揆、黄邺的偏师袭击华州却获得了小胜,打败叛将王遇,重新夺回了华州。
黄家兄弟没能轻松几天,二月二十七日,梁田陂大战后的第十一天,完成休整的李克用大军包围华州,将黄邺、黄揆困在城中。两位齐朝的亲王一面固守,一面向兄长求救。
长安的大齐皇帝黄巢,见形势越来越不妙,正在做两手准备。他一面派兵三万进驻蓝田,保住东南面这条逃命通道,一面再命尚让为主帅,重整败兵救援华州。李克用闻讯,采取围点打援之策,留少数部队继续包围华州,自己则率主力会同王重荣河中军,挥师西进,迎击来援齐军。三月六日,李克用、王重荣猛击齐军于零口(位于长安之东九十五里,今陕西临潼东北),尚让败军之将难以言勇,再次被气势如虹的李克用打得大败,只能率残兵仓皇逃入长安。李克用乘胜追击,大军进驻东渭桥,并分兵进占渭北。
这时,唐军已经推进到长安近郊,为了给黄巢添堵,李克用采取了类似于今天恐怖主义的作战方式,命康君立、薛志勤两将组织精锐的特种小分队,利用夜晚潜进长安城展开不间断的骚扰性袭击。于是,城中齐军的粮库、军械库时时失火,落单的齐朝官员和士兵频频遭暗杀,全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三月二十七日,在唐军围城一个月之后,孤立无援的华州被攻克,黄巢的两个弟弟弃城逃走(另一说黄邺被唐军生擒),齐帝国第三次缩小成了长安城邦,而且面临处境远比上两次更加绝望。
四月初,感到大反攻时机已经成熟的唐军京东行营统帅部(此时的事实统帅应是已是杨复光)下令,对长安发起了全面进攻。自然,在这次进攻中打头阵的军队还是李克用和他横扫天下的沙陀军,部份忠武军与河中军也参与进来,配合李克用作战,义成(此时的节度使即前总司令王铎)军和义武(节度使王处存,是李克用的亲家)军随后跟进,连原先那些出工不出力的藩镇,见形势大好,也不愿错过打落水狗和发战争财的良机,纷纷发兵参战。
面对内外交困、强敌压境的恶劣局面,黄巢仍不愿意退出长安,退出这座事实上已经无法防守的危城。为了保住齐朝最后一丝“正统”的象征,黄巢在长安近郊构筑了数条防线,督促齐军拼死抵抗,战况极为激烈。仅在一天之内,唐、齐两军就发生了三次会战,齐军三战三败,城外防线瓦解。
四月五日(也可能是八日或十日,各史书记载不一致),唐军各部集中了一百个都的庞大兵力(按正常编制应为十万人,考虑到太平时军官们倾向于不满编,好吃空饷,战乱时军阀们倾向于超编,以用于争霸,所以唐军参战人数可能超过十万)发动了总攻!
因为后世有被宣传得十分著名的“百团大战”,依同一标准,这里也可以将唐军第二次收复长安的这一系列交战,称作为“百都大战”。
攻城开始,毫无疑问,仍是李克用一如既往地冲锋在前,犹如一柄尖刀,率先突破光泰门(长安禁苑东面北起第二门),攻入了大明宫旁边的皇家禁苑!禁苑,位于长安城之北,范围广大,“东距浐,北枕渭,西包汉长安城,南接都城,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周一百二十里”,不过其精确范围,今天尚不能确定,还有待考古学家们的研究,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伪帝黄巢的耳力没有问题的话,他应该已经能够听见东边沙陀军疯狂的喊杀声了!看来李克用攻城,也是利用了唐大明宫突出于主城外的特点,试图来一次后世美军最爱的斩首行动。
飞矢流箭越过高墙,已经安居深宫近两年,许久未曾上过前线的齐帝黄巢知道危险已迫在眉睫,终于也急红了眼,亲自撸起袖子,指挥齐军布阵于皇家宫阙的琼楼玉宇间,利用每一间殿堂、每一条御道的有利地形,与突入的李克用军展开激烈巷战。但此时的长安,不是两年多前的潼关,他的“御驾亲征”也无法挽回败局了!
这一战从卯时(上午5:00至7:00)激战到申时(下午15:00至17:00),依旧是李克用军的先头军,首先占领望春-宫升阳殿(位于大明宫正东),齐军在禁苑的防御再次溃败。虽然仍是心有不甘,但黄巢也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长安,我的帝都,终于还是要和你说再见了!
随后,黄巢下令放火焚烧大明宫和周边禁苑,全军撤出长安,向蓝田方向突围。从广明元年十二月初到现在,黄巢占据长安共计两年零四个月。
从两军主要交战情况来看,黄巢在皇宫纵火的主要目的,应该还是利用大火阻挡追兵。当然也不排除这个丧心病狂之徒有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留给别人”的恶劣想法。但黄巢虽然是个几乎没有人性的杀人狂魔,但这里还是要公道的说一句:此时可能性不是太大,因为位于长安主城墙内的太极宫、兴庆宫等未受波及,从黄巢逃亡方向推断,他应该要路过兴庆宫。
而冲进城的各路藩镇军队们,也同样军纪败坏,抢掠、奸-淫、烧杀这些传统保留节目,也不厌其烦地一再上演。想想看,一个完好的皇宫有什么用?只供皇帝一人享乐罢了,于我们有何干?于是,为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了在抢夺皇宫的珍宝和美女之后毁灭罪证,攻进皇宫的各藩军队也乐于见到大火漫延。没有一支打着大唐旗号的军队来拯救大唐的皇宫,甚至说不定还有人帮忙多添几把火,让它烧得更有效率,美丽的皇家园林,完全被烈焰与浓烟掩盖。至于已经成为忠臣的李克用,就别指望他这种一心军功的好战分子居然还能想得起来要保护文物了。
黄巢起事以来,空前激烈的“百都大战”结束了,明眼的人都能清楚看出:输家是大齐,但赢家,也决不是大唐。
齐军逃离了长安,大明宫还在燃烧,这座已经渡过了二百多年风霜雨雪的华丽宫城,这座规模比明清紫禁城大了足足四倍的巨大皇宫,这座曾见证过“万国衣冠拜冕旒”之盛世繁华的巍峨殿宇,就这样在熊熊的祝融之焰中,大部份化为了灰烬,给后世留下的,只是断壁残垣,和野草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