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干娘家出来后,张盈直接去了何逸维家,可是他家里没有人,看房子结满蛛网的样子似乎好久没有人住了。隔壁杨娭毑告诉张盈,何宣宏夫妇俩已经被他们儿子接去帮忙带孙子一年多了。
张盈有些纳闷:上次她去Y城到了何逸维家里,没听他们提起过何伯伯也在Y城啊?
张盈道了谢,抱起小开心又去了干娘家,向大娘当然明白张盈是在故意拖延回去的时间,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已经形成习惯了。唉,可怜的盈盈!
张盈再次抱起小开心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些人家烟囱里已经冒出了袅袅炊烟。干娘要张盈就在她那里吃饭,张盈说还没有见过爸爸呢,她得回去,然后,她给了干娘几百块钱就离开了。
她在河岸上就看见她瞎子爸爸正坐在阶梯上乘凉,他常用的那根拐棍就斜靠在他双腿间,他的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神态很安详。更令张盈惊讶的是:他现在正脸上带着笑,跟坐在他旁边的妈妈交谈着!
当这幅她从小就不知道企盼过多少次的温馨画面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张盈反而呆住了,不知所措!她早已经习惯于用沉默、用满腔的仇恨、用蔑视的眼光去对待她的瞎子爸爸,这次她回家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目的就是:她要用骄傲、冷漠的态度向他证明,他口中的那个“杂种”、那个“只会吃饭的丫头片子、狐狸精”已经长大成人,完全有能力养活她妈妈了,她要把一张张的钞票甩到他丑恶的嘴脸上,然后带着她妈妈离开这个只有屈辱和泪水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难道命运真的是在跟她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难道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
多年来支撑她努力向上、奋进不止的一个动力消失了。
她惊讶的发现:原来她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心绪宁静。她心里一直是埋有仇恨的种子的!
她怀里的小开心扯了扯她:“妈妈,你怎么了,向前走啊!”
张盈回过神来,继续慢慢地向前走,跟路过的村人打个招呼、闲聊几句,听他们或真或假的夸赞小开心几句。终于,她站到了自己家的地坪里。妈妈已经看见她和小开心了。
“盈盈,回来了!”妈妈对她使了使眼色,那意思是要她主动去叫她瞎子爸爸。
“嗯。”张盈放下小开心,对她爸爸说:“爸爸,是我,盈盈。”
她爸爸的脸上早已显出惊惶失措的神态了,他也不知道换下凶狠仇视的态度之后该如何面对她。“好、好!”他有些紧张地抓紧了他的拐棍。
“爸爸,这是我女儿,叫小开心。小开心,叫外公!”
小开心看着他的一双翻白的眼睛,有些害怕地抓紧妈妈的手,怯怯的叫:“外公。”
“好、好!你们坐吧,我到你二伯家去有点事。”二伯就是吴氏婶娘的丈夫张忠武,她瞎子爸爸叫张忠仁。
看着她爸爸撑起拐棍一跺一跺地慢慢走远,张盈的心情有些沉重。
王竹清有些期待地对张盈说:“盈儿,你爸现在改了许多,对以前的行为他也有些后悔了,你就原谅他吧,啊?”
张盈有些犹豫地看着妈妈,说:“妈,这么多年来他对你的毒打和恶骂你都可以不计较吗?”
“唉,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爸爸也不是一个没有良知的人,无论怎样,他总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们,而且一直把你养育长大。”
“他没做什么!我的长大不是他的功劳,他留给我的是一个噩梦般的童年,痛苦的回忆!我一直恨他!”张盈有些激动,眼眶里有泪在晃动,小开心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妈妈,伸手去抓住妈妈的裤脚。
张盈瘫坐进椅子里,把小开心搂着怀里,痛哭失声,似乎想把她深藏多年的恨意一股脑儿都哭出来,甩脱黯淡的记忆。她哭得酣畅淋漓,小开心从来没有看见妈妈这样哭过,她也搂着妈妈的脖子开始哇哇大哭。
王竹清赶紧抹抹眼角,对张盈说:“盈儿,别哭了!大白天的,别人听见了不好。你看,你把小开心都惹哭了。小开心乖,要妈妈别哭,啊?”
小开心果然伸出小手去替妈妈抹眼泪,说:“妈妈,不哭!妈妈乖,不哭!”
张盈心痛地给小开心抹眼泪,说:“妈妈没哭,妈妈是高兴得流眼泪,小开心才不应该哭,快,把眼泪擦干,我的小开心是勇敢的好孩子,我们不哭,不让爱叔叔取笑!”
张盈的眼泪仍扑簌簌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她把小开心抱上膝盖,背靠着她坐着,不让小开心看见她的脸。
王竹清不再说话,只是无言地从厨房里拿出一把青菜和一个筛篮开始拣菜,张盈默默地看着妈妈拣菜的手,一声不吭。
晚饭做好了,可她爸爸还没回。张盈认为他是不敢回来,尽管他没有眼睛,但他有心,他一直就能感觉到她对他强烈的仇恨。
王竹清去二伯家叫他回家吃饭,不久,她妈妈扶着她爸爸进了偏门,张盈和小开心已经在等他们了。
他们坐下之后,王竹清说:“吃饭吧!”
张盈正要动筷子,小开心小声地问妈妈:“妈妈,外公看不见吗?”
桌上所有的人都顿住了。张盈知道,这是她爸爸的禁忌,他无法容忍别人叫他“瞎子”。果然,她看见她爸爸的手抖了一下,拿起拐棍往地上一跺,正要开口骂人,她妈妈伸手抓住了他的拐棍,无声地传递着她的请求。张盈看见她爸爸的手松了下来。张盈也收回了原本要保护女儿的手,对小开心说:“小开心,不可以对外公没礼貌!外公尽管看不见,但他能听见、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知道吗?快向外公道歉!”
小开心偷偷看了外公一眼,吐了吐舌头,看见妈妈伸过手来作势要打她,她赶紧说:“外公,对不起!请你原谅小开心!”
张忠仁笑了。小开心拍着手笑道:“妈妈,外公笑了,外公笑了!他原谅我了,呵呵呵!”
张忠仁伸出手来,凭听觉摸到了小开心,然后摸到她的头轻轻拍了拍。
这个举动立即激起了小开心的好感。她走向张忠仁,问:“外公,你为什么会看不见东西呢?真是可怜!”
张忠仁没有生气,他耐心地解释:“外公小时候生了一场病,病好之后就看不见了。”这张盈从来就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
“也是像我这么大吗?”
“你几岁了?”
“4岁。”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大了。
“那外公那时比你大,有10岁呢。”
“那么大啊!”
“嗯。”
“外公,以后你看不见东西,小开心来替你看好不好?”
“好!”
“外公,你现在伸出手来,这是筷子,这是碗。”她踮起脚尖,吃力地引导着他的手,“这是青菜,这是肉,这也是肉,这也是肉。”她转向张盈,“妈妈,怎么这么多肉?”
“这是猪肉,这是鸡肉,这是鸭肉。”张盈一一指点。
小开心转过头来对张忠仁说:“外公,你要吃什么?小开心给你夹菜。”
张忠仁有些拘谨,似乎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活泼可爱、聪明机灵。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外、外公自己来,你、你也吃啊,多吃点。”
张盈第一次知道她爸爸其实也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真不知他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晚上,小开心被哄睡之后,张盈和王竹清在外面乘凉聊天。
张盈问:“爸爸呢?”
“他今天心里高兴,吃饭后喝了点酒睡了。”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变化这么多?”
王竹清温和地笑了,回忆道:“有一天晚上他上茅房解手,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由于年纪大了吧,他失脚掉进了茅坑,好在茅坑不深。他大声叫我,等我赶到茅房时,他正在用力地往上爬,但爬不上来。我有些急了,找了一根长木棍把他给拖了上来,又给他烧水洗澡,把衣服洗干净,我几乎一夜没睡。那天晚上之后他就对我慢慢地好了一些。后来,他又病了一场,感冒引起肺炎,那个病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我日夜不停地伺候他,那之后,他就几乎全改了,只是身体已大不如前。盈盈,忘了以前的不愉快吧!我和你爸年纪都这么大了,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
张盈没有作声。
这一晚,张盈躺在床上许久许久都没有睡着。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的童年几乎没有欢声笑语,她把她的快乐留在了学习上,等她考上了高中,她才真正将背后的指指点点完全甩开,轻松愉快地学习、交友。在高中三年中,她慢慢形成了自己健全的人格和对人对物的看法。在老师眼里,她是一个非常乖、非常听话讨人喜爱的好学生,在同学们眼里她是一个沉静、学习成痴的书呆子,但她与世无争的宁静和宽容大度的气量(实际上她自己认为那是因为她的同学们对她的态度比她爸爸对她的态度不知要好上几千万倍)赢得了他们对她的喜爱和信任。她觉得自己真正活得像一个“人”了!这激起了她对生活的期待和向往,她开始对未来的生活做出种种设想。考上大学之后,她的性格越来越开朗,远离阴霾让她的潜质充分发挥出来,她更爱看书了,在别的许多同学花前月下的时候,她经常泡在图书馆和阅览室中,更深更广地接触这个世界。那时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快乐人群中的一个!
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她都很少回家。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她选择不回家来逃避痛苦和耻辱,为此,妈妈在家里装了一部电话(她不知道妈妈是用什么方法说服爸爸的),只要求她能常常打电话给她报声平安就够了。她自己现在也已做了母亲,如果要她经常性的看不见小开心,得不到小开心的信息,她不知道自己会怎样。真不知道在她比较任性地经常性“消失”的时光里,她妈妈会是怎样的揪心般的感觉!她很为自己以前的一些行为后悔,在爸爸加给妈妈的重担之外,她又不自觉的给妈妈加上了第二重的负担!
可是,无论她怎样让她妈妈伤心,妈妈总是温柔地支持着她,给她最深最真的关爱,毫无怨言!妈妈总是这样宽宏大量、心地善良。无论生活加诸给她怎样的灾难和痛苦,妈妈柔弱的肩膀总是能够承受!一定是妈妈的诚心感动了上苍,爸爸终于被妈妈的诚心所感化,开始与妈妈相依相伴了!
难道妈妈一点都不在意这么多年来的屈辱和痛苦?不,妈妈一定在意的,只是善良的天性能让她放下这一些。那么,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妈妈呢?张盈想不通这一点,也许,这世上只有妈妈自己才能解答。张盈的眼前浮现出了妈妈和爸爸在一起时那发自内心深处的温和的微笑,那种心满意足和安谧显示出妈妈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妈妈还会跟她一起去S城吗?而且现在,张盈知道自己已不能完全把爸爸撇开不管了,就算是为了妈妈。
“明天,等我问了妈妈之后再说吧!”临睡前,张盈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