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任想起弦高的其他几名随从似乎也都行色匆匆,忽然疑心他们极可能是去给晋国报信,协助晋国密探证实秦军行动。他想到这里,心头一动,只觉王孙满所说的似乎更近了些;但转念一想,却又都觉得难以确定。孔任想了许久,还是无法确定,只好苦笑:“看秦军回来的结果不就是了?说不定第一感觉就是最准的,一味多想,反而容易将自己绕糊涂。”
那送信者虽然精干,但驱驰大半夜,一人一马都已累得不行,清晨时分只能歇息。如此昼伏夜出,虽然一日二休,但毕竟也比大军行进要快得多。到第二日下午,二人已是到了郑国境边的一个茶铺。孔任见周围无甚异样,便也入那茶铺休息,但绝不跟那人交言。他盘缠极紧,只要了三个馒头和一壶清茶,即使跟普通行旅相比,也甚显寒酸。
那茶铺虽然不大,但地处几条大路的路口,客人却是不能说太少。孔任身有武功,自然精力恢复要快许多。那人却因连日劳累,反而吃着吃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孔任见他如此,知他一时间难得醒过来,但自己要暗中戒备,却是绝不敢也睡过去。因此,他只能时不时装作不经意般地去跟店伙闲扯,询问周围景况形势,顺便也观察来往客人动静。
那店伙见他随和,也就言笑无忌。原来此地名陆浑,附近有一股山匪,乃是戎人,有时会小股下来抢掠,往往杀人掳人劫财劫色,甚是凶狠。不过通常来说,他们倒也还遵照些黑道规矩,不伤店伙和店家财物。店伙虽是言者无意,孔任却是心头一凛。他知这应该就是弦高要请自己护送的主要原因,想起秦人本来与戎人杂处,心头更是警惕。
那店伙见孔任面上变色,安慰道:“其实他们近来好象收敛了许多,已有好几个月没有抢什么了。想来,我们几个店家联手凑的那些孝敬钱,也起了点作用。唉,若不是他们,我们的生意还会好上许多。现在别看也甚是红火,可要是算上送上给他们的那份钱,我们也是糊口都为难哪。客人若还是担心,不妨等大家结伴至三十人以上再行,或许也能安全些。”
孔任点了点头,又望了望远处那两山轮廓,觉得其势甚显高大突兀,便随口问道:“既是小股流寇,想来势力不大。怎的此地无官长率兵剿灭?莫非他们与戎人勾结么?”那店伙叹道:“勾结倒也未必。但此地处于几国之间,山又不能说太小;敌寇虽少,要完全剿灭,其所费之兵之粮却未必少。现在是国国都盼着别国出力去将贼剿灭,结果反而谁也不肯出力。再说了,这些劫匪精明得很,从来不伤官长,只欺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孔任知店伙所言非虚,要不然那些戎人也未必会看中这里。他自幼受的便是为国分忧,为民除害之教,自然心头便有了想去挑掉这股敌寇的冲动。但他现在毕竟是一来有任务在身,二来自己根本不熟悉此地。若是真刀真枪地来对打,想来那些敌寇难成气候,但若是中了其暗算,那可就完了。再说了,自己一个人去,就算是他们不敌,只需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自己总不可能永远呆在这里罢?那时他们迁怒于普通百姓,只怕更糟糕。因此要剿就得想办法多找军民,协调行动,一举剿灭,不留后患。否则的话,也就只能暂时先隐忍下来。
孔任看了看周围,忽见有三名衣饰华阔的人来到铺内卸马落鞍,听口音却是周都洛阳人氏。孔任同乡心起,不免多看了几眼,旋即发觉这有违父训,急忙转回头去。但只这几眼间,他已看出这三人皆是身有不弱武功,而且任二人联手的话,自己只怕还未必是对手。孔任心下不免有些警惕起来,几乎就想去劝那送信之人离开,但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住。
那三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孔任身有武功,朝他微微示意,似有邀他同桌共饮之状。孔任摇了摇头,郎声道:“多谢各位好意,只是在下奉命冠礼出游,不敢多受帮助。”那三人既知他是一位冠礼远游之人,也就不再坚持。其中一人笑了一笑,道:“好,好,我们之后,冠礼之风还没绝掉,想来还有中兴之日。”另外二人也大笑道:“正是。”其中一人道:“帮助公子,以坏规矩,我们自然不敢。不过我等见公子颇显风采,想要交个朋友,不知可高攀得上?”
孔任心头一动,但见他们目光敏锐,立刻还是决定不多隐瞒,照直道:“三位太谦了。在下孔任,乃周地左太傅之第四子,族中本辈排行第七。三位皆是气宇轩昂之士,定非常人,在下却甚是孤陋寡闻,实是有罪。不知各位尊姓大名?”
那三人一听他就是号称年轻一辈中第一英才的孔任,都是意料之中透着惊喜,惊喜之中夹着意料。一人笑道:“哈哈,孔兄弟风采不凡,我猜得更是不错。在下名孟云辉,这位是我大师兄司天仪,这位是我师弟郑金明。我们皆为公孙老人门下,但却是给他老人家丢脸了。”孔任吃了一惊,忙道:“原来三位就是公孙老人门下三位高徒,失敬失敬。”
原来公孙老人名公孙贤,多年来早已威震天下,乃是武林中的泰斗。近年来,公孙老人在洛阳开宗授徒,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孙满之父母,亦颇有意将王孙满送至公孙门下。但孔家极为自负家教文武,却是并没有送孔任去入其门中,也不让他去过早地跟公孙门多交往。这三人都是二三十上下,武功却都已如此不凡,而且那身为大师兄的司天仪却是年纪最轻,只二十岁上下,显然确是传说中公孙门的三大高徒无疑。
司天仪笑道:“既来郑地,我们彼此也算同乡,何必这般客气见外,互相吹捧?不过说实在话,家师每每说起你,都是赞不绝口。初时我们还不服气,但今日一见,彼此都是内行,却真正是口服心服了。此行不亏,此行不亏。”孔任道:“过奖,过奖。”心头忽然一动:“难得有四人一聚,不知够是不够?”郑金明见他脸有疑色,道:“孔兄弟有何疑难不解?”
孔任尴尬道:“在下才一动念,就被各位看出来了。在下是想,这里有一股戎匪欺压百姓,在下一个人似乎挑之不动。若是三位无紧急事,我们便有四人,不知是够还是不够。”孟云飞奇道:“此地有匪?我等乃是初来,一日夸马比马,行了数百里,还真是不知。”
孔任听他们说一日间跑了这么多,心头更疑,但毕竟话已出口,无奈之下,只得将此事大概说了,又道:“其实在下也有……有事去郑都,各位八成也有要事,此事根本就是欠缺考虑。在下不过随口妄言,还请各位见谅。”司天仪颌首道:“原来如此。我们其实就是赛马,算不得有什么事。不知公子何事要走?可是急需之事?若是不甚急,说不定也可商量商量。若是能挑了盗匪,也算一件功德。”
孔任终于还是被他问到这个问题上来了,一时间竟微有紧张之意。要知他这十几年来,还真是从来没有说过谎,这一时要说谎,还真是不大方便。孟云辉笑道:“孔兄弟若不便说,那也就不必说了。”孔任叹了口气,道:“其事不大不小,乃是……乃是与在下的……的……婚姻有关。”此言一出,那三人恍然大悟,都是哈哈大笑。郑金明笑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孔兄弟一被问便如此忸怩?可惜这一次,一向自负眼光的二师哥也没能猜中。”
众人笑了几声,司天仪忽然传音道:“孔兄此事实在不小,亦不可待,自然没法上山剿匪。不过呢,我们或许可以引他们下来。”孔任眼前一亮,传音回道:“若是这样,那便需各位摆阔。”司天仪低声笑道:“正是。他们若是上当,自然该他们倒霉。若是不上当,那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留待日后了。反正就是这一天的事,赶着什么结果是什么结果。”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扬手,道:“小二,那些贼寇究竟有多少人?”那小二道:“我们也不甚知道。似乎约莫百来人罢?但平常一队下来也就一二十人。”郑金明皱眉道:“十个八个好办,但这么多的话,要去尽只怕便有些麻烦了。大哥,我看算了罢,反正我们也是过路。对付他们,还是得什么时候征用官兵。”司天仪想了想,也只得道:“说的也是。今天就算他们便宜。”孔任奇道:“三位……真的没有兴趣了?”郑金明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们没兴趣了,是太麻烦了。再说了,你我又都有事。以后再来如何?”
孔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那三人径自喝酒吃肉,并不理会孔任,但却不时赏些银钱给小二。那小二自是喜出望外,将店里藏的熏鸡火腿等稀罕之物,都流水价般端上来。不多时间,其光是所得赏钱,便已过了孔任的盘缠。孔任心头暗笑:“这等装害怕的幼稚之计,不知是否真能骗得贼寇下来。唉,送信人一走,我就也得走了,只怕便有好戏也看不到。”
需知武林之士对付敌人,最怕的是敌方几百几千密集整齐的弓箭。但现在那些乃是贼寇,平日欺压良民惯了,应该不会很有组织。再说自己一方面也有四人,是以孔任完全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他见那送信之人还在大睡特睡,酣声震天,心下也暗暗庆幸。
但过了好一会,已是入夜了,那贼寇还没来。孔任心下有些不耐,忽然心头一动,借走身之际,擦过那昏睡着的送信人身边,轻轻一探。这一探之后,孔任才放下心来,知他不是被什么迷药给迷成这样,而是确实太过劳累所致;即使现在强行叫醒他,也难成行。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许多客人都已开始歇息了。地面上已是一块块的坐卧者,乃是因为此铺太小,根本无从提供住宿,是以要想睡的话只能自理。孔任渐感不耐,忽然一声马嘶传了过来,接着便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连那送信者也给惊醒了。孔任心头暗笑:“莫非真的来了?”自己却跟众人一样惊竦而起,大作担心状,不住问是不是贼寇真的来了。
蹄声迅速驰近,夜空中甚是明晰。孔任听出来人约莫三四十人,更是不放在心上。过不多时,一群骑马之人已是吆喝着奔了过来,骂骂咧咧喝道:“肥羊们自己站出来,举财过顶,那便不杀。若有隐瞒要大爷动手的,一个个砍了脑袋!”那喝骂之人除了嗓门巨大外,身手居然也甚是矫健。其喊了几声之后,远远一跃而下,把众人的马匹都带开,防止逃走。
众人脸上都现出惧色。孔任悄悄问道:“小二,他们武功高不高?是不是头来了?”那小二吓得直打哆唆,悄声道:“头没来,但二头目来了。公子千万不要跟他们逞强,还是把银子给他们算了。反正公子有武功,以后要赚钱还不是有的是机会?只要给钱,多半不杀人的。”说着自己拿出钱来,第一个站到一边去高高举起,等人来收。
那二头目呵呵笑道:“三位肥羊还不就范?莫非要老子亲自动手?”其声音竟如洪钟一般,震得众人耳朵发麻。司天仪脸上变色,道:“我们乃是公孙老人门下,还望各位行个方便。”那二头目瞟眼看了看他们,道:“公孙贤?我看你们都托着他的名气,到处在招摇撞骗,不过运气好没露底而已。今天碰到了我,帮公孙老人教训一下你们,那老儿还要感谢我哩。”
旁边群盗都是哈哈大笑。司天仪等三人脸上都是又青又白,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盗道:“那老儿又没给我们交买路钱,怎么能放过?他再有名,在这里也是俺们大哥二哥最大。”又一盗笑道:“你们不是还号称要挑掉我们么?怎么现在我们来了,你们反而不动了?”
他话未说完,司天仪三人忽然身形跃起,一下直扑那二哥。那二哥吃了一惊,竟然被郑金明一下拿住了手腕。只听一声“撒手”,二头目手中的那柄大砍刀抖了几抖,却并未撒手。二头目急忙甩手一挣,竟然挣脱。司天仪三人急忙分身围困,但那盗匪中也已有四人接了上来。三人以三敌五,并不慌乱,但招式却都甚是精妙,一时并不落下风。
那二头目斗了一阵,已知他们是招数精妙,可惜气力不够,遂至威力大损。二头目哈哈大笑,道:“原来果然是三个不肯吃苦的家伙,只学皮毛,不肯苦练劲力。孩儿们,来好好看看他们的招数,俺们也好学学唬人。”司天仪三人忽然身形一变,分进合击顿时密切了不少,三个人反将二头目和那四人围在了中间。只听郑金明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武功。”
那些圈外的盗匪吃了一惊,纷纷凑近,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司天仪等得这阵势所助,果然扳平,但二头目虽然被困,却并不畏惧,其本来就力大刀猛,这时斗发了性,几合下来,却一时也无败象。众盗正要再围近,司天仪三人忽然怒吼一声,齐地一扫腿。那二头目一下翻滚开来,却已被孟云辉等三人死死压住。司天仪厉声道:“不许过来!否则我们杀了他!”
那些贼寇见头目现在身已在敌人匕首之下,立刻不住大叫:“放开二当家的!”“再不放我们将你们屠杀干净!”但喊的虽厉,却无一人真敢过来。司天仪等死死顶住拼命挣扎的二头目,道:“怎么样?等我们明天过界,你们自然可得回你们的二哥。以后多长几只眼睛,要行抢掠,可也得看看是什么人。”
双方僵持了一阵,一名盗匪忽然飞马而去。郑金明面色一变,道:“不好,他们是去叫匪首!”一团碎银飞去,正中那人之肋上软穴。那人一下摔在地上,但居然翻滚不停,待滚远后忽然又自爬起,策马而去。孟云辉大声冷笑道:“不用怕,来一个是一擒,再来一个还不是擒?我们虽然不愿多管世事,可也不能任由别人管到我们头上。他们若都来,正好一锅全端了。”他声音虽然远不能和那被擒的二当家的相比,但夜间毕竟还是远远传开,似乎是故意要那叫匪首之人听见。但那人根本充耳不闻,马快人疾,蹄声得得中已是不见影了。剩下的人也忽然扯出一块白布,朝远处张扬了几下,象在传什么讯号。
司天仪面色凝重,道:“孔兄弟,来帮忙捆好他。明天我们这一票人要都安全通过,可还得靠此人。”孔任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但终于还是道:“也好。”走上几步,帮忙捆好,叹道:“这盗匪之中,怎的有这么高武功的人物?”郑金明道:“此事确实蹊跷。看来眼下还是不要跟他们纠缠的好。日后师父有暇亲自出马,管保他们灰飞烟灭。”
众人谈笑之中,那送信之人却依然似在昏睡。孔任心道:“这等装睡,倒也是免祸之一招。只不知盗匪是否会放过他这样的人?”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又有好几十匹马的蹄声传将过来,四人都是面色一变,停止了言笑。不一刻那些人已自到来,孔任见为首一人身形虽不似二当家的魁梧,但身手敏捷却似乎在二当家之上,眼中也闪着究竟算计的光芒,心道:“匪首确实是该狡猾些。”司天仪冷冷道:“原来是大当家的。我们几位路过此地,并非有意找碴,还望各位行个方便。我们通过后,二当家的自然奉还。”